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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向南批判余子期,李永利十分滿意


  李永利把向南、王友義和馮文峰等人找到工宣隊連部,是要佈置一次「小小的戰鬥」。他今天無意中發現了這個「階級鬥爭的新動向」,心裡又喜又驚。喜的是這件事終究被自己抓住了,沒有讓程思遠等人騙過去;驚的是自己最近思想上階級鬥爭的弦放鬆了。他想起前不久見到王謀的時候聽到的一句古語,叫「敵去招過」。王謀跟他說:「我們手裡的權力並不穩固,不能高枕無憂。以免敵人捲土重來,我們措手不及。敵去招過呀,就是說,敵人打敗了,如果我們喪失警惕,就會招來大禍。」李永利想,一點不假。若不提高警惕,保住手裡的權,怕連女朋友也保不住。現在他應該抓住這件事,以余子期為「活靶子」,按按知識分子的尾巴,也給自己敲敲警鐘。他對向南等人說:「你們是余子期專案組成員。余子期雖然解放了,可是鬥爭並沒有結束。今天發生的事就很值得我們深思。這關係到我們工人階級能不能長期佔領文藝舞台。我體會化橋同志的指示精神,是要徹底砸爛文協這個裴多菲俱樂部。裴多菲是外國的修正主義分子(有人告訴過他,裴多菲已經死了許多年了,而且從來沒有信仰過馬列主義,所以也談不上什麼修正主義。可是他批評告訴他的人不會活學活用,死啃書本。),文協就是中國的裴多菲。兩個毒瓜一根籐,統統要徹底砸爛!不叫你們搞業務,就是要你們把文權交出來,交給工人階級。你們要是不甘心、不服氣,那就是不甘心退出歷史舞台,就是破壞無產階級的全面專政。今天的事,就是這個性質。你們談談吧!」

  向南和王友義面面相覷,他們從李永利的話裡感受到一種陰森森、冷嗖嗖的滋味。他們不想馬上發表什麼意見,都把眼睛看著馮文峰。馮文峰像聖徒聽傳道一樣虔誠而專心,還不時地在筆記本上記下幾句。聽到李永利叫他們發言,他又用心地把筆記複習了一遍,加以體會理解,然後才合上筆記回答李永利的問題。他說:「李指導員講的,對我有很大教育。我體會化橋同志所以叫我們停止一切業務活動,是對我們最大的關心,最大的愛護,最大的鞭策,最大的鼓舞。我們這些人已經是徹頭徹尾、徹裡徹外的修了。我們還能搞什麼業務?一搞業務就放毒。叫我們不搞業務,少犯錯誤,少放毒,這不是愛護嗎?」

  李永利讚賞地看看自己得意的「秀才」,鼓勵地說:「小馮的觀點正確。你能夠這樣做,說不定無產階級還要用你搞搞業務,就是入黨,也不是不可能的。我可以給你們交個底,我們無產階級對你們知識分子的政策是又打又拉,先打後拉,拉拉打打,打打拉拉。」說到這裡,李永利覺得自己這幾句話講得又生動又俏皮,不由得得意地笑了,馮文峰也跟著他笑了兩聲。李永利接著說:「你們呢?聰明的辦法是,打你的時候,你就老老實實地趴下來,想著自己實在該打;拉你的時候,你就服服帖帖地站過來,不要得意忘形,翹尾巴。你們看是不是這樣?」

  馮文峰連連點頭說:「深刻!深刻!」王友義卻只是不停地扭著頭頸。他的這個習慣動作含義豐富,你要怎麼理解就可以怎麼理解。李永利此刻就把它理解為「真對!真對!」所以,他把眼睛盯住向南說:「向南你有什麼想法?你自己就是一個例子嘛!我們打你,就是為了拉你。讓你當生產組長,今天又把你當積極分子,這就是進一步拉你一把。黨的政策的溫暖,你應該感受最深。超群同志很關心你,常常問起你的情況。我總是在她面前為你說好話,你可要為我們爭口氣啊!」

  向南對於李永利剛才那一番話,根本沒有仔細去想過。此刻,她的心都集中在余子期的那些本子上了。余子期重寫《不盡長江滾滾流》的事對她說過,她也是支持的。但卻沒想到他已經寫了這麼多,更沒想到又落到李永利的手裡。她為他可惜,更替他焦急。她急於瞭解的是余子期的這些本子裡還寫了什麼,會不會給抓出什麼大辮子。她想馬上看到這些本子,就不管李永利說了什麼,敷衍著說:「李永利同志說得對。就分配任務吧!」李永利對向南的態度很高興。向南真是馴服了。他對王友義說:「王友義,你要向小向學習。小向解放以後很積極,我們就信任她。你是一個工人作家,應該跟著我們走,怎麼和余子期坐到一條凳子上了?今天還要包庇他!我們對你還有階級感情,所以不追究你的責任了。你自己應該積極投入戰鬥,將功補過,重新站到毛主席革命路線上來。」王友義又把頭頸一扭,好像是表示願意聽李永利的話。

  做完這一番思想教育工作,李永利佈置向南等三人:立即把長詩從頭到尾讀一遍,抓出長詩的要害,通過批要害,說明余子期的業務是資本主義復辟。最後,他對他們說:「你們去準備吧!明天可以不參加勞動。大批判是老游抓的,他今天不在。要是他回來了,你們寫的稿子還是找他看吧。我們要尊重像老游這樣的老幹部,把他推到鬥爭的第一線,叫他發揮作用。」向南等人答應著走了。李永利看看手錶,已經到了吃晚飯的時候,便又想起叫賈羨竹晚上來寫扇面的事。他擔心這也要算作業務活動,考慮了一下,決定叫他帶回家裡去寫,免得給資產階級抓到辮子。他搖晃著身子往飯廳走了。

  游若冰正好趕回干校主持這一次「小小的戰鬥」。當李永利把事情的前前後後對他介紹過以後,他不禁也對余子期惱火:「你這樣不安分,何苦?」可是當李永利問他對這次「戰鬥」有什麼意見時,他卻滿口讚揚地說:「你抓得及時,老李。我這次去局裡參加關於大批判的會,超群同志傳達了中央首長的指示:要防止修正主義路線回潮。據說,已經有了這樣的苗子。一些演員又練功了,準備憑著『一招鮮』,『吃遍天』呢!還有人偷偷跑到資產階級反動權威家裡去拜師求教哩。不抓不得了。修正主義的東西又成了聞著臭吃著香的臭豆腐乾了。七月號《紅旗》上發表張春橋、姚文元兩位首長在上海召開的理工科大學教育革命座談會紀要,意義重大!這就是叫我們一刻也不要放鬆意識形態領域的鬥爭。」這一席話說得李永利心裡熨貼,想不到抓准了,「對」上上面的「號」了。他高興地對游若冰說:「老游呀!我的水平也不高。全憑一股子無產階級的感情呀!以後,還得請你多配合。這次戰鬥,你指揮,我給你敲邊鼓。」游若冰立即謙虛地說:「不,不。還是工人階級領導一切。我這次開會,記錄得很詳細,你在會上傳達傳達,我麼,招呼一下開會就是。」李永利爽爽快快地答應了。

  會議定在一天下午的學習時間裡召開。主要發言人有三個:馮文峰、王友義、向南。發言的要點也都告訴了游若冰:馮文峰批判長詩的要害;王友義批判第一頁的那首題序,指出余子期有對文化大革命的不滿情緒;向南則從世界觀的高度去談兩條路線鬥爭的長期性、複雜性。開會前,游若冰在廁所裡碰到余子期,偷偷給余子期打個招呼說:「老余,現在的風向是反右。你好好檢討檢討,以後不寫就行了。不要頂牛。」余子期什麼話也沒有回答。游若冰想,只好悉聽尊便,我算是仁至義盡了。

  李永利為了表明執行政策,「按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原則」對待余子期,今天批判會叫余子期坐著聽。余子期拿個筆記本,坐在前面等著挨批。

  游若冰宣佈開會,馮文峰第一個站起來發言。他喜歡給自己的發言像作文章一樣起個題目,而且把題目報出來。他今天發言的題目是:《從長詩的要害看余子期搞的是哪一家業務?》他說:「《不盡長江滾滾流》的要害是為老右樹碑立傳,宣揚戰爭恐怖。」他迅速地翻動著余子期的一本練習簿說:「我給大家念一段——

    小鬼呀小鬼,

    快擦乾你的眼淚。

    你不見一桿紅旗當空舞?

    擎旗的就是他啊,

    我的兒子,你的兄弟!

    小鬼呀小鬼,

    快擦乾你的眼淚。

    你不聽戰鼓陣陣耳邊催?

    擂鼓的就是他啊,

    我的兒子,你的兄弟。

    小鬼呀小鬼,

    快擦乾你的眼淚。

  馮文峰讀這段詩的時候,會場上鴉雀無聲。余子期怔怔地看著大家。

  馮文峰覺得自己的發言收到了預期的效果,他突然提高喉嚨,進行分析批判。他說:

  「這裡歌頌的是一個將軍。這個將軍的十五歲的兒子在戰場上為了保護『我』,也就是余子期自己,而犧牲了。余子期在將軍面前哭哭啼啼,說將軍的兒子是為他死的。於是將軍就這樣安慰余子期。同志們!這段詩在我們心裡引起了怎樣的感情?毫無疑問,我們會不知不覺地同情那位將軍。而他,這個將軍今天是什麼人?是走資派。我們又會因此而害怕革命戰爭,厭惡革命戰爭,因為它奪去了這麼年輕的生命。所有這些,都與文化大革命的精神,與江青同志部隊文藝工作座談會紀要的精神背道而馳!這是哪個階級的業務?明眼人一看便知,它屬於資產階級,屬於修正主義!」

  馮文峰結束了發言,得意洋洋地看看李永利,再看看游若冰。游若冰對他點點頭說:「很好,坐下吧。下一個發言——王友義!」王友義沒有從座位上站起,卻從上鋪的帳子裡伸出一個頭和一隻手,愁眉苦臉地說:「老游,這兩天我突然肚子瀉,起也起不來。病假條在這裡。」手裡果然揚著一張紙片。游若冰站起來接過那個紙片,確實是病假條。但王友義事先沒有講過,這使他有點狼狽,好在向南已從座位上站起來報告要發言了,他鬆了一口氣,也就順水推舟說:「好,向南發言!」

  向南直挺挺地站在那裡,正好在余子期對面。她感覺到他的迷惑的眼光,便避開了他,把眼睛往房樑上看。她手裡沒有發言稿,也沒有提綱,什麼也沒有。但是她卻一口氣說了許多話,中間沒有一點停頓。她說:

  「我讀了《不盡長江滾滾流》。我認為余子期根本不該在干校寫這些詩。我們在干校的任務是勞動改造,這一點,余子期不懂嗎?」她嚴厲地看了余子期一眼,又把眼睛轉向房梁,但嘴裡卻還在不停頓地繼續說著:「但是,我們這裡說的不是題材問題。誰說老一輩的無產階級革命家不應該歌頌?毛主席說過,凡是為人民做過好事的人,人民都要永遠記住他們。誰說革命的先烈不該歌頌?樣板戲《紅燈記》裡就寫了三個死去的英雄。毛主席也說過,無數革命先烈在我們的前頭犧牲了,使我們活著的人一想起他們就心裡難過。毛主席叫我記住他們。對於過去無數先烈灑在我們腳下的鮮血,我們不能忘記,也沒有忘記。我們一滴一滴地數,一滴一滴地記。我們將永遠記住:為了今天的勝利,我們曾經付出過多大的代價!」

  向南的話越說越快,越說越激動,好像要哭的樣子。說到這裡,突然停頓了。這使大家感到吃驚,都覺得她今天的激動有點奇怪。連王友義也偷偷地靠近帳子,從網眼裡注視著她。余子期一直在記她的發言,此時也停下了筆,兩眼閃亮地看著她,等她說下去。向南感到了所有這些目光。她意識到自己大激動了。她對著房梁咬一下嘴唇,嚥一口唾沫來鬆弛一下哽咽的喉嚨,便自己平靜下來,以便把發言繼續下去。現在,她索性把眼睛直對著余子期了。她覺得這樣心裡似乎好過一些。她的聲音低下來,也平緩了許多。她說:「但是,余子期,你無論如何也不應該忘記你是三名三高人物,你是文藝黑線寶塔尖上的人,你的首要任務是改造自己。同樣,我們也不應該忘記,我們也是臭知識分子,差一點就被文藝黑線連骨頭帶肉都吃掉了,我們的首要任務也是改造。因此,我們要正告余子期,收起你的《不盡長江滾滾流》,老老實實地改造自己。只有這樣,你才有資格重新拿起筆。」她又緊緊盯了余子期一眼,坐下了。

  向南的發言使李永利十分滿意。向南的普通話又快又急,李永利並不完全聽得清楚,他也沒有認真聽取別人發言的習慣,除非說話的是他的上級。但是向南主動發言,對余子期態度很嚴厲,他看到了。向南說余子期是修正主義寶塔尖上的人物,承認自己是臭知識分子,他也聽到了。就憑這兩點,李永利覺得向南今天的表現不錯。這說明自己及時抓了階級鬥爭,取得了「立竿見影」的效果。所以向南剛剛坐下,不等游若冰宣佈,他就發話了。他先把游若冰帶回來的上級精神加上自己的體會傳達一遍,然後又表揚向南說:

  「向南今天的發言很好。敢於刺刀見紅,又敢於批判自己。這樣的態度,我們歡迎。我看,下面就自由發言,大家都要學習向南這樣,結合自己談談體會。誰發言?」他看見賈羨竹欠欠身子,便點名說:「賈羨竹,你不是要求解放嗎?今天也是一次表示自己態度的機會呀!」

  賈羨竹其實並沒有拿定主意要發言。自從在游若冰家裡跳樓「大難不死」以後,他也暗中把自己解剖了一通。他感到,以死來明志而全節,他今生今世是做不到了。因為那天的滋味,他再也不想受第二次。但是,他確實想,既然卑躬屈膝無濟於事,倒不如骨頭硬一點,給人們留下一點好印象。所以,他下決心不再給自己抹白鼻子了。總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的緣故吧,他還是常常看見誘餌想張嘴,遇到壓力忙縮頭。有時候簡直管不住自己。今天就是這樣。他聽見李永利的鼓動,想站起來談談自己的體會。可是一碰到程思遠的厭惡的目光,他又想坐下來。所以他只是欠欠身子,終於沒有舉手發言。想不到竟被李永利發現了,不發言是不行的了。

  賈羨竹兩眼從眼鏡的上方翻過,戰戰兢兢地望著李永利說:「我受到極大的教育。我的心也還沒有死的。我在家裡還偷偷練字,替人寫扇面和屏幅。我今後一定不寫了。」李永利對他點點頭說:「坦白就好。寫字嘛,不是絕對不可以,要看你為哪個階級寫。」賈羨竹一聽,臉也嚇黃了,他怎麼忘了,李永利也交給了自己一個扇面呢?於是他連忙補充說:「對對,今後我只為無產階級寫字!」想不到李永利還不滿足。他以警告的口吻說:

  「你對我們沒解放你有不滿情緒吧?這一陣子,你就不如以前積極了。為什麼不揭發別人的問題了?類似余子期這樣的人和事你沒看見嗎?這樣下去,我們怎麼能解放你呢?」

  賈羨竹哪裡經得住這樣的壓力?他想也不敢想,就習慣地舉起右手,把頭一低。可是他揭發誰呢?一點準備也沒有。他低下頭看到的便是程思遠,程思遠自然也就成為他「即興」揭發的對象。他兩眼從眼鏡下面翻向程思遠,囁嚅著說:「老程,我常常看見你一個人拿著一個小本子看,是學外語吧?我們都應該向黨交心。」程思遠回過頭來,用手指捏著一邊的眼鏡架把賈羨竹狠狠地看了一眼,又轉過頭來,把眼睛從眼鏡的上方射出去,誰也不看地說:「我的小本上記的是白菜什麼時候下籽,蘿蔔什麼時候收成,哪裡有什麼外語?」賈羨竹聽了連忙向程思遠舉了舉右手:「我看錯了!對不起。」人們心裡暗笑:「賈羨竹今天的舉手有了新的含義。」可是當賈羨竹再次把眼睛從鏡片的上方翻向李永利的時候,李永利的目光嚴厲得使他打了個哆嗦。他簡直不知怎麼辦才好。幸好,時之壁站起來了。他用兩眼接住了李永利的目光,沉痛而又從容地說:「我也是不甘心退出歷史舞台的,常想出出風頭,讓人家知道自己曾經是著名的歌唱家。今天的會給我敲了警鐘。今後我一定注意改造自己。」說罷,她坐下來,賈羨竹也就勢坐了下來。賈羨竹對時之壁感激的一瞥,時之壁報之以微笑。

  這一次批判會以後,李永利叫游若冰寫了一份會議簡報,批評了余子期,表揚了向南。游若冰把簡報寫好交給李永利以後,又偷偷地給余子期打了個招呼:「以後注意點,樹大招風呀!」余子期看透了游若冰,他覺得,這種關心,是在同志的傷口上抹一點萬金油,看起來好像是還沒有忘記老戰友,實際上是給自己的良心尋求一點自我安慰。他對游若冰的關心,只冷淡地回答了兩個字:「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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