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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盧文弟約安志勇一起讀向南的信


  靜湖市的夏天比濱海還要熱。盧文弟下班回到家裡,全身的衣服都汗得像水淋過的一般。她進門顧不上擦擦身上的汗水,就拿起煤爐通條,通開門外技廈裡的爐子,坐上一大吊子冷水,馬上又拿起了和面盆。今天她約了安志勇到家裡吃晚飯。她知道志勇愛吃冷拌面,而且嫌機器軋出來的面鹼大。她要做一頓刀切的拌面請他吃。

  自從那一次安志勇向盧文弟表示了愛情,而盧文弟沒有答應之後,他便沒有再來過盧文弟的家。但是,在盧文弟家裡卻出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家裡的煤球還沒用完,就有人不聲不響送到門外院子裡堆好了。剛剛進入夏天,煤球爐子放在屋裡感到悶熱的時候,一天下班回來,忽然發現一個小小的披廈搭好在院子裡。她跑去問小劉母女,她們說:「我們也不知道是誰做的哇!該不是志勇吧!」

  於是,盧文弟對安志勇在尊重和同情之外,又加了一層感激。在這樣的日子裡,這般同志式的關懷多麼難能可貴啊!然而她還是下不了決心答應他的請求。

  「是我的資產階級思想在作怪吧?」她不只一次地這樣問自己。因為她儘管十分清楚志勇是個可靠的人,可是一想到與他共同生活就有些害怕。怕什麼呢?她也說不出來,她只是覺得自己希望的伴侶不是這樣的人。

  這些天,盧文弟反覆思量,還沒有想定。昨天正好接到向南的信,她下了決心找安志勇。今天就以和他商量給向南回信為理由,把安志勇約了來。一想到馬上就要和安志勇見面,她又覺得心裡一陣陣忐忑不安。她對自己說:「不要辜負一個好人!」於是,她像民謠裡誇的「巧媳婦」那樣忙碌起來。真是:「拿起□杖團團轉,拎起刀來條條線」。等安志勇背著挎包跨進門坎的時候,又細、又長的麵條已經整整齊齊地攤在案板上了。

  安志勇今天特地理了發,修了面,顯得特別精神。他看見文弟忙得滿頭大汗,連忙放下挎包,絞了一條毛巾遞給她,對她說:「大熱天做這個,不怕麻煩?」盧文弟笑笑說:「你不是愛吃嗎?」安志勇的嘴咧開了,他高興地說:「文弟,我的『風俗習慣』已經改變了。」說著,他就搶著去下面。盧文弟連忙推開他說:「你歇著吧!這種婆婆媽媽的事,不用你們男同志動手。這是我們女同志特有的權利和義務。」安志勇憨厚地笑著退到一張凳子上坐下來。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面做好了。桌上放了滿滿兩大碗撈面,裡面拌著蛋皮、荊芥和蒜糜,加上醬醋和麻油等佐料。

  安志勇端起一碗麵,用筷子挑起一絲雞蛋皮看看,放回碗裡;再挑起一葉荊芥看看,又放回碗裡,並不真的動嘴吃。文弟問:「不喜歡吃嗎?」他搖搖頭放下碗,充滿感情地喊了一聲「文弟!」盧文弟避開他的眼光說:「志勇,先吃飯吧,吃了飯再說。」

  「不,我現在就要問你:文弟,嫁給一個有政治歷史問題的工人,你願意了?」安志勇說話的時候,眼睛始終沒有離開盧文弟的臉。盧文弟溫柔地看著他,認真地點點頭。安志勇猛然站起身,走到文弟身邊,抓起她的兩隻手,眼淚刷刷往下流。盧文弟掏出手絹給他擦去眼淚,他卻緊緊抓住她的手,不讓她擦。他對她說:「文弟,不要擦,不要擦。這些年,我只有高興的時候才流眼淚。讓它流,讓它流吧!文弟,我今年三十五歲了,可是我沒有過自己的愛。我不知道誰是我的親生父母。我從小就被賣給一個小鎮上開茶館店的當養子。開始待我還可以,可是後來他們自己有了兒子,就把我當作一條狗。我吃飯不用碗,端著一個小瓦盆;不用筷子,拿著一雙林秸棍。吃完了,瓦盆放在案板下,秫秸棍插在籬笆上。我頭上長了一頭禿瘡沒人治,身上生滿虱子沒人洗。我受不了,跑到這個靜湖市來。我討飯,整天伸著一隻破碗喊:『奶奶、爺爺,』實在吃不飽的時候,我還偷過……毛主席救了我!我參了軍,入了黨,有了自己的大家庭,有了自己的同志和親人。可是想不到,我卻又被趕出了部隊,開除了黨籍!我重又成為孤兒,政治上的孤兒!文弟,你相信我了嗎?你不怕我連累你嗎?你不怕我們的孩子還沒出世就戴上一頂『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帽子嗎?文弟,真的,這一切你都想過了嗎?」盧文弟又對他點點頭,他把她的手抓得更緊了:「在這個世界上,你是我最親最親的人啊!」

  這個粗粗大大的漢子,多少時間沒有打開感情的閘門了?今天,為什麼有說不盡的話,流不完的淚啊?盧文弟的手絹擦濕了,又拿了一條毛巾。盧文弟幾次想開口說話,看著他似乎還有很多話要說,又閉上了嘴。直到安志勇鬆開她的手,把她攬進自己的懷抱裡,她才輕聲地對他說:「志勇,讓你等了這麼久……」

  「不,文弟。無論什麼人,要嫁給我,都不能不考慮考慮。我實在也不想連累你呀!好幾次,我都下決心離開你,永遠不見你。但是我離不開。這一段時間裡,我常常到你這裡來,你沒有看見吧?」文弟搖搖頭。他笑了:「我不願你看見我,可是又多麼想讓你看見呀!每一次,我都帶著那瓶花……今天,我又把它帶來了。」

  「給我吧!快給我。」盧文弟從安志勇的懷抱裡掙出來,伸手去打開那個挎包。挎包裡裝著那瓶花,花上用塑料袋罩著,沒有落上一粒灰塵。她激動地拿出花瓶,小心地放在桌子上。現在她流淚了。兩個人偎依著坐了一會,安志勇才想起來問:「你是叫我來看向南的信的?把信拿出來給我看!」盧文弟紅著臉說:「我是為著向南的事叫你來的。誰叫你著急扯到別的事上去?」她從抽屜裡拿出信遞給他說:「你看人和人多麼不同啊!小向愛上了余子期,卻不敢答應,她說是為了路線!」

  安志勇接過信,從頭到尾仔細看了一遍說:「我看向南有點傻!真正的傻!和自己的心作對,還不傻?還是你好,文弟。你們三個人,我只見到你一個。我覺得你最聰明,段超群,我不瞭解。可是聽你說的那些情況,我覺得她不傻,但也不聰明,她是刁。」

  盧文弟假裝生氣說:「哼!你為了拍我的馬屁就貶低我的好朋友嗎?看我不寫信告訴她們!」

  不料安志勇更認真地說:「你寫信去說吧。你告訴向南,我認為她政治上糊塗。」

  「這不能怪她,她是造反派,當然會這樣想。」盧文弟仍然為自己的朋友作辯解。

  「造反派?文化大革命初期,我也是個造反派。可是結果把自己『造』成個『反革命』。這倒使我的頭腦清醒了。這個向南,已經吃過一次苦頭,還沒有清醒過來,你說她不傻嗎?我看,她還要吃苦頭,你信不信?」

  安志勇確實沒有貶低向南的意思,他是真正為向南擔心。其實,盧文弟何嘗不是這樣看呢?她也擔心向南錯過了余子期。所以她也認真地對他說:「你在這裡批評有什麼用?我們不能一起給她寫封信嗎?」

  「好呀。你寫吧,馬上就寫。」安志勇爽快地說。

  盧文弟白了他一眼說:「叫你來幹什麼的?白吃麵嗎?」

  「我寫,她知道我是老幾呀?」安志勇為難地抓抓頭皮。

  「她信上不是問起你了嗎?你來一個自報家門。別搭架子了,我給你扌扇扇子。」盧文弟說著,擺好紙筆,就拿把扇子在安志勇旁邊輕輕扇起來。安志勇含笑看著她說:「用你的口氣寫,最後寫上志勇代筆,好嗎?」盧文弟說:「隨你。」安志勇按著信紙想了想,就刷刷地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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