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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在風雨之夜裡,余子期的眼睛暴露了心頭的秘密


  余子期和向南要去的青龍公社春風大隊楊柳生產隊,離干校駐地有四里路。連隊通知,蔬菜小組明天去幫助這個生產隊割稻。所以今天晚上一定要問明稻田在哪個方向,有多少,以便安排勞力。本來只要向南一個人去就行了,可是沒有餘子期這個參謀,向南只能帶回來一腦袋漿糊。在安排生產方面,她確實無能。

  上路不久,余子期從衣袋裡摸出一個桃子遞給向南。向南接過來,幾口就吃完了,實在好吃,甜水沾了她一手。她調皮地吮吮手指頭,朝余子期擠擠眼說:「老余!剛才是什麼人送詩給你!我說,送詩不如送桃。好吃!要是有人能一天送給我三四個桃子,我一定寫一紙謝文望空遙拜,禱告他明年別忘了再送。」

  余子期笑著說:「你的這張嘴總有說不完的俏皮話,是不是媽媽的遺傳?」

  向南也笑道:「你猜錯了。我從記事到現在,就沒有聽到媽媽說過一句俏皮話,聽到的只有歎息和哭泣。我的性格是學校的老師培養的。我從初中一年級就離開媽媽住到學校裡了。老師們待我像媽媽一樣,也是捧在手上怕飛了,含在嘴裡怕化了。所以從小便不知憂愁為何物。現在知道一點了,性格還是改變不了。我畢竟和媽媽生活在不同的時代啊!」

  「媽媽現在好嗎?」余子期關切地問。

  向南回答說:「又是一兩年不見了。上次回去的時候,媽媽的頭髮已經全白,臉上的皺紋也像刀刻的一樣。其實,她才五十五歲。看了叫人心裡難過。」

  余子期說:「難怪呀,心血都耗在你這個寶貝女兒身上了。你在媽媽面前是很嬌的吧?」

  向南歎口氣說:「倒也不是。在媽媽心裡,可不只有我一個兒女。她是一個教書迷。所有的心血都花在小蘿蔔頭身上了。學生學得好,一個個遠走高飛,她興奮得睡不好。這幾年,學生不好好讀書,她又憂愁得吃不下。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這大概就是媽媽的理想和信仰吧!」

  「今年不打算回家探親嗎?」余子期又問。

  「說不上。」向南有點憂鬱地說。「去年冬天,我請假回家,李永利不允許。今年也許可以了吧?唉!自從成了『牛鬼』,我給媽媽的信就很少。媽媽以為我身體不好,一封一封信催我早日成家。真煩死人了。」

  「那你就找個合適的對象成家吧!免得媽媽牽腸掛肚的。怎麼樣,有了嗎?」余子期問,同時把臉轉過去,看著河裡的流水。

  向南朝他看看說:「要說有,應該說有了——」

  「是麼?」余子期的身子震顫了一下。

  「我都這麼大了,他自然也已經早就生下來了,並且在某個地方生存著,發展著。可惜我還不知道他是誰,又在哪裡。就像你,只見詩詞在,不見玉人來呀!」

  向南的調皮把余子期逗笑了。他轉過臉看著她,眼裡充滿笑意:「看你,說不上三句話就又要調皮了。不過也奇怪,那書到底是誰放的呢?書籤恰好夾在李清照的《一剪梅》裡,還劃了紅線,所以王友義開玩笑。」

  向南調皮地朝他眨著眼說:「連你都不知道,誰又能知道?不過,你不是在裝蒜吧?」

  「我說的全是真話。」余子期認真地說。

  「這又是什麼了不起的事?這麼認真?不過,我也奇怪,你怎麼會想到是我放的呢?」向南這樣問著,覺得自己的心動了一下。

  余子期的臉發熱了。他自己也覺得奇怪呀,怎麼一下子就把那首詞和向南聯繫在一起了呢?是想把希望變成現實嗎?他不願意把這個話題繼續下去,便故意朝天上看看說:「見怪不怪,其怪自敗。別多說了。你看看天。」

  向南抬頭看天。天上的烏雲越來越重,而且飛快地向前翻滾移動,因為他們的腳步趕不上雲彩的速度,好像自己和路邊的樹木都在一起往後倒退。接著又聽見一陣雷聲。「怕是要下雨了。」她小聲說了一句,便加快了腳步。

  天,完全暗下來了。向南的膽子不算小,可是在鄉下,黑夜的降臨總給人帶來一點神秘的感覺,耳邊的樹葉沙沙聲和河水的嘩嘩聲,再加上幾聲蛙鳴,都叫人感到有點心悸。本來,向南和余子期是一前一後走著的,向南在前,余子期在後。可是現在,向南不自覺地退回來和余子期並肩走了。「怕嗎?」余子期照亮了手電筒。「不怕。只是不敢聽身後的腳步聲。」向南回答說。「那還是怕呀!」余子期笑了,同時把身體朝向南靠了靠。

  走了一會兒,從大路轉到小路上來了。小路很窄,兩個人不可能並排走了。余子期便走到前面去,把手電筒朝後面照著。

  「還是讓我走到前面去吧!」向南說。

  「怎麼啦?」余子期問。

  「我怎麼聽著身後還有腳步聲呢?」向南不好意思地回答。

  余子期又讓向南走到前面去,自己緊緊貼在她身後,用手電筒伸向她前面照著。

  「我的膽子還是太小了,是吧?可是我一點也不怕鬼。」向南說。

  余子期說:「這是缺乏鍛煉的緣故。和怕鬼無關。曉京這孩子膽子也算大的,可是不知道在黑龍江鄉下敢不敢走夜路。」

  「回去以後來過信嗎?」向南問。

  「來過。她已經完全像個大人了。」余子期回答。

  「這個孩子真好。我只見過她一面,可是怎麼也忘不了。」向南說。

  「是嗎?」余子期覺得心頭一熱,「她長得像如梅。」

  「柳如梅是很好的,我見過。」向南說。

  「是嗎?」余子期的心頭又是一熱,「我還不知道。」

  向南笑笑說:「以前當然不能讓你知道。組織紀律嘛!現在可以告訴你了,柳如梅死的時候,我還為她哭過呢!」

  「小向!」余子期叫了一聲。

  向南停住步回頭問:「什麼事?」余子期搖搖頭說:「沒什麼,走吧!快到了。」

  兩個人再也不說一句話,一直走到老隊長的家門口。

  老隊長的家裡好像發生了什麼事,人來人往,喧喧嚷嚷。一派喜氣洋洋。這在農村的大忙季節裡是少見的。余子期和向南剛剛跨進門,老隊長就熱情地招呼:「兩位同志,今天來的好啊!」說著向廚房裡喊:「同志來了,再端兩碗圓子來!阿囡媽!」余子期和向南剛剛在一張小桌旁坐下,老隊長的老伴就端出兩碗湯團放在他們面前。向南看著湯團,用「洋徑洪」的當地土話問:「有啥喜事啊,老隊長?」老隊長笑得合不攏嘴說:「跟兩位同志說,媳婦今天生了個小男孩,長子長孫呀!」

  「呀!恭喜恭喜。」余子期連忙站起來給老隊長道喜。老隊長笑呵呵地說:「大家喜。吃圓子吧,同志!」

  「我們——」向南把圓子碗往外一推說,她想推辭不吃。可是話未出口,余子期就接了過去說:「我們吃!來吧,小向!吃一碗歡喜圓子,我們也沾上喜氣了。」說著就夾起一隻圓子送進嘴裡。老隊長高高興興地去招待別的客人去了。向南看著余子期大口大口地吃著圓子,翻眼瞅瞅他說:「我不吃。」余子期小聲對她說:「你不知道農民的心意嗎?虧你還是農村裡出來的!」向南只好也吃了。可是她實在不餓,加上吃不慣這麼甜的東西,所以硬撐著吃了一小半,就再也撐不下去了。她用筷子撥拉著碗裡的圓子,為難地看著余子期。余子期一聲不響,趁人不注意的時候,把向南碗裡的圓子倒進自己碗裡,三口兩口吃完了。向南嗤嗤笑著說:「怪不得,饞死了!」他小聲地頂她一句說:「小鬼,不知道好歹!」

  吃完圓子,余子期把碗收拾起,親自送到廚房裡,又回來交代向南說:「你到屋裡去看看新娘子和老媽媽,我一個人找老隊長問問情況吧!」向南也覺得應該去看看,便點頭走進了裡屋。

  向南從新娘子房裡出來,天上雷聲隆隆,眼看要下雨了。他們連忙上路回干校。才出了村,瓢潑大雨就下來了,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從老隊長家到長堤上的那一里多路,路面窄滑,相當難走。向南的腳步有些不穩起來。余子期不時地從後面伸出一隻手來給她左右攔擋。向南一邊吃力地往前走,一邊半開玩笑半抱怨地說:「都怪你,貪吃幾個圓子,現在該受罪了吧?而且還白吃了老百姓的東西!」余子期說:「吃了就吃了吧,你囉嗦個沒完。」過一會兒,他又說:「對了,這個月休假的時候,請你提醒我一下,給小寶寶買幾件禮物。」

  「為什麼要我提醒?吃了那麼多圓子,還會忘記?」向南笑著說。

  「女同志嘛!」余子期也笑著隨口說。

  「女同志怎麼啦?女同志就該管這些婆婆媽媽的事嗎?我偏不愛管。」向南大聲爭辯說。

  「好好!婆婆媽媽的事應該由公公爸爸管,行了吧?」余子期退讓地說,「別吵了,小鬼,當心腳下。」

  向南哈哈笑了起來,正想再對上一句,不料「哧溜」一下,一隻腳滑進稻田裡,一個癩蛤蟆「砰」地跳了一下,從她的腳上跳到小路上。她嚇得叫起來,差點摔倒在稻田裡。余子期伸出一雙大手拉住她,問:「摔痛了沒有?」向南把兩手伸出來在雨水裡淋了一下,沒好氣地說:「走吧,都怪你!」余子期笑笑說:「我今天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了。來,讓我拉著你走。」向南回答說:「不要你拉,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子。你自己也當心點。」余子期沒有再說話,但他的一雙手仍然小心翼翼地扶著向南,一直到了長堤上才放下來。

  上了長堤,風雨開始轉小了,余子期和向南一起放慢了腳步。「累壞了吧?」余子期問。「嗯,」向南吃力地回了一聲,就不說話了,她實在太累了。

  「小向,你每次休假回濱海常常到外面去玩嗎?都是到誰家裡去?」停了一會,余子期又問。

  「我現在誰家裡也不去了。『解放』以後去看了一次馬大海。唉,我在濱海真正是形單影隻,孤苦伶什了。真不習慣呀,老余。以前大家在一起多熱鬧啊!」向南無精打采地說。

  「那麼在家幹什麼呢?」余子期又問。

  「幹什麼?舉杯邀電燈,無影更孤零。不說這些了,老余,我累死了。」余子期見她這樣,便不再問,並肩慢慢地走著,逐漸陷入沉思。

  自從下放到干校和向南一起勞動,朝夕相處以來,余子期感到,這個年輕的女同志的形象在自己心裡越來越清晰,而且逐漸生下了根。他喜歡她。她的聰明,她的朝氣,連同她的幼稚和任性等等弱點,他都喜歡。在他的腦子裡,常常出現他和她帶著曉京曉海一起生活的場面,他認為那將是一幅融洽的家庭圖景。他想像過這幅圖景中的全部細節,每一個細部都是那麼有趣,那麼令人神往。那正是他所需要的生活啊!他希望有一天能夠和她一起過這樣的生活。他需要她。那麼,她呢?她也需要他嗎?這個問題,他也想過很久。他認為,她應該也是需要他的。她需要他的關切,他的幫助。他想,她是正在成長的一棵樹,要是他能夠把這棵樹上的旁枝叉椏打掉,讓她成長得更順利、更茁壯,那該是一種怎樣的幸福!他已經在心裡把她當做自己的朋友了。但是他對誰也沒有說過。因為他知道自己的處境和向南的處境。那麼,現在,兩個人都已經「解放」了,可以說了嗎?他還是拿不定主意。程思遠的提醒,使他不能不有所考慮。他想到他和她之間的種種差異:出身、經歷、年齡和社會關係。他覺得所有的差異都不應該成為他們愛情的障礙,因為他們彼此已經瞭解了。但是在社會關係這個問題上,他很擔心。自己的朋友會不會理解自己的這個選擇?她的朋友,如段超群,又會怎麼想?按說,不論是他的朋友,還是她的朋友,大都是共產黨員,都是革命隊伍中的同志和戰友。可是現在的情況卻不是這樣。幾年的複雜鬥爭把人們關係搞得多複雜啊!在黨內,在革命隊伍裡,在人民群眾中,好像突然豎起了一堵堵無形的牆,把人們的心隔開了,使本來應該在一起的人不能在一起,使親人變成仇敵,是誰,又是為什麼要築起這些牆?這些牆究竟有多厚,有多硬?他還想不清、看不透。但是這些牆對人們的思想以及人與人之間關係的影響,他是實實在在感覺到的。要是從前,他可以把自己的這些想法和組織、和同志、朋友們談談。但是這幾年,他成了「牛鬼蛇神」,許多人失去了聯繫,有的是下落不明。而眼前領導他的、代表組織的,卻是一個李永利。這樣,他就只能把苦惱埋藏在自己的心坎裡。

  然而,不論余子期怎樣苦惱和憂慮,他還從來沒有考慮過要扼殺自己的愛情。感情既然產生,他就永遠珍惜,除非她或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今晚與她這樣近地靠在一起,剛才又感染了那樣的家庭氣氛,加上路上有意無意地鬥嘴,在他心裡都引起一種異樣的感覺。他藉著手電筒昏暗的燈光,不時地把眼睛轉向與自己擦肩而行的向南,只覺得難以控制自己的熱情……

  「呼呼——嘩嘩——」又一陣風狂雨驟,把余子期從沉思中驚醒。向南也震動得抖了抖肩膀。他看見她用手向自己的肩膀上按了一下,然後裹緊了雨衣,知道她感到涼了。便不由自主地把她拉向自己,讓她靠緊自己的身體。可是她卻把他的手推開了。這使他的腦子裡猛然閃過一個念頭:「難道她心裡一點也沒有想到……?」他覺得這不可能。

  風,越刮越大。雨,越下越猛。而且伴隨著一陣陣閃電雷鳴。向南索性緊緊抱住自己的肩膀了。就是他,也感到陣陣涼意。他再一次把她拉向自己。

  向南確實又冷又累。余子期又一次伸手摸住她的胳膊,她感到這隻手溫暖,有力,也就不再去推開他了。她的耳邊突然響起一個聲音:「小鬼,你要凍壞了。靠緊我吧!不願意嗎?」余子期的說話聲,她早已熟悉。可是像今天晚上這樣低沉而發顫,她還是第一次聽到。她心頭一震,迅速地把臉轉向他。黑暗裡,什麼也看不見。是老天理解了她的心情?突然一道電光劃破夜空的黑暗,把她的眼前照得通明。她看見了他,看見他那一雙正在注視著她的眼睛。她覺得渾身一陣戰慄,像被磁石吸引一般,把身體緊緊地靠在他寬大的肩膀上……

  「告訴我,小向,你真的什麼也沒有想過?」他把熾熱的嘴唇湊近她的耳朵,輕輕地問。

  「不知道,什麼也不知道……」她喃喃地回答他,把身體和他靠得更緊。

  「那你現在開始想想吧!想想吧!」他好像對她說,又好像是對自己說。

  這一路,他們沒有再講什麼話。他用左手緊緊地抱住她的肩膀,她把他的右手握在自己的右手裡。他們回到了干校,他把她送到女宿舍門口。

  這一夜,向南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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