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戴厚英>>詩人之死

雲台書屋

八、水的浮力對向南和程思遠發生不同的作用


  現在,向南是蔬菜生產組組長了。余子期和程思遠則是向南手下的兩個「老兵」。向南對於種菜,正如她對繡花和打毛線一樣生疏。下干校以來,農活倒是幹過不少,可那都是乾的挑擔坌地的粗活,侍弄蔬菜的學問,她還是一窮二白。余子期不同,小時候種過地,又參加過延安的「大生產運動」,樣樣會幹。程思遠也不懂農事。可是他把養仙人球、仙人掌之類的興趣轉移到種菜上來,懂得了不少種菜的學問。所以,這兩個「老兵」同時又是向南的兩個參謀。

  這正是「雙搶」的大忙季節。

  對於江南農村的「雙搶」情景,城裡人,甚至北方農村的農民們都是難以想像的。想想看,一塊田的早稻收割,晚稻插種,要搶在一兩天的時間裡完成。搶收,搶種,搶……一切都離不開一個「搶」字。每年到這個季節,哪一個社員身上不掉幾斤肉?

  五七干校同樣緊張,因為他們除了完成自己的任務以外,還要幫助附近生產隊去「雙搶」。這一天,向南他們的蔬菜組就是整整割了一天稻。從早上四點到下午四點,干了十二個小時。下工回來,個個身上骨頭像散了架,天氣悶熱,渾身汗臭,誰也不肯往宿舍躺下來休息,許多人都往新開河平靜的流水裡跳了。

  文協男宿舍的人有一半下了河。也有不少人在河邊洗衣服,屋裡只剩下三個人:余子期、程思遠和賈羨竹。賈羨竹上次「大難不死」的事很快就在干校傳開,成為人們的一個談笑資料。特別是經過馮文峰的添油加醋,簡直成了一出亙古未有的鬧劇了。賈羨竹走到哪裡,就有許多人指指點點在他背後議論談笑著。賈羨竹變得更膽小了。除了勞動和吃飯以外,他盡量不出門,不見人。他從田裡一回來,就往床上一躺,把帳子放下,無聲無息,好像根本就不存在了一樣。可是程思遠和余子期卻沒有忘記他。今天,他們知道賈羨竹已經累得不能支持了,這樣骯裡骯髒地和衣躺著,並不能消除疲勞,他需要洗一個澡。所以,收工以後,余子期沒有馬上下河,而是回宿舍拿了熱水瓶,到食堂滿滿地灌了熱水拎回來。程思遠則把自己泡好的一大杯涼茶倒出一半,放到賈羨竹的茶杯裡。賈羨竹從帳子裡伸出一個頭,感激地對他們說:「你們快去游泳吧,我自己起來。」余子期安慰他說:「不要緊,老賈。你起來,到工具間裡去用熱水擦擦身,會舒服些。」直到看見賈羨竹從床上爬起來,余子期和程思遠才換上游泳衣往河邊走去。

  向南和王友義他們已經在水裡游了一會兒。向南已經快游到一千米以外的大橋邊了,她仰臥在水面,大紅的游泳衣在夕陽的照耀下變成了血紅,遠遠望去,像一團火漂流在水面上。王友義正朝另一個方向游著。他可以算游泳健將了,又靈活,又有耐力,只是姿勢欠佳。所以總喜歡往人少的地方游,怕別人笑他是「狗爬」。游若冰今天也下了水,但他並不游,而只是站在河邊往身上撩水沖涼。游若冰看見程思遠也穿了條游泳褲來到河邊,吃了一驚。他問程思遠:「你什麼時候學會了游泳?」程思遠用手推一推眼鏡回答說:「嚴格地說,我今天剛剛開始學習游泳。」的確,程思遠不會游泳。對於游泳運動的意義和價值,卻是早有研究的,一直想付諸實踐,可惜沒有機會。現在倒有了好機會,有天然的游泳池,余子期又毛遂自薦當他的教師,這個月從家裡回干校的時候,帶了一條嶄新的鐵青色游泳褲,今天舉行「下水典禮」。

  余子期扶著程思遠沿著河邊的碼頭一步一步下到水裡,走到河水齊胸的地方。程思遠開始覺得腳下滑溜溜,身體輕飄飄,站立不穩了。他在心裡體會著:「這就是浮力在起作用了。看樣子,游泳也不難學。我這已經摸著浮力了,飄起來還會困難嗎?」所以他對余子期說:「你且鬆手,讓我自己試試看。」余子期說:「你先用兩手抱住膝蓋,頭往水裡鑽,看看能不能漂起來?」程思遠說:「我看過書,用手抱膝蓋只是練習漂浮的一種辦法,不用這種辦法也是可以的吧?反正原理都是一個樣。」余子期說:「那當然,你就隨便選擇一種姿勢吧。」程思遠用手臂伸平在水面上壓一壓,覺得水的浮力真不小。於是,他把眼睛一閉,嘴一抿,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像坐板凳一樣的端端正正地往下一蹲,鑽到水裡去了。周圍水裡站著、浮著許多人,他們都想看看這位方方正正的老人怎麼在水裡漂起來。

  幾秒鐘過去了。半分鐘過去了。人們等呀,等呀,等著程思遠浮上來。可是水面上竟然一點動靜也沒有。游若冰有點驚慌起來,他朝深水裡走了兩步,站不穩,又退回去喊道:「老余,下去看看吧?」余子期的兩眼一直注視著水面說:「再等等看。」又過了半分鐘,水面還是沒有動靜。許多人都慌了,有的大聲喊:「老程!」「程思遠!」向南喊得最響,一面喊,還一面埋怨余子期說:「都怪你!還不快下去看看!我不會潛水。」余子期說:「老程自己心裡有把握,不會出事。」但是話雖這麼說,心裡也有點發愣,已經準備潛下水去了。突然,程思遠鑽下水的地方的水紋有點波動,不一會兒,他慢悠悠地從水裡站出來了。大家七嘴八舌地問他是怎麼加速。他苦惱地說:「唉!看起來水的浮力對我不起作用。我蹲在河底,憋著氣,一直等著漂起來,可是怎麼也漂不起來。實在憋不住了,我就站起來了。」

  「我們喊你,你聽到了吧?」一個同志問他。

  「聽到了。我想反正不要緊,我能堅持就多堅持一會兒。」程思遠認真地回答說。

  大家對於程思遠的敘述,開始倒是一個個嚴肅認真地聽著。可是待到緊張的心情消失,程思遠的話語在腦海裡化成形象的時候,不禁哄然一聲,爆發了一陣大笑。程思遠不知道人們笑什麼,奇怪地看著大家問:「你們看見什麼可笑的東西了?」這使得大家笑得更厲害了。這笑聲吸引了河面上的游泳者,許多人游了過來,連王友義也顧不上別人笑自己的「狗爬式」,三扒兩爬地游到程思遠跟前。游若冰仍然站在河邊沖涼,他見人們笑得這麼厲害,便也笑著對程思遠說:「老程,差一點出事吧?不出事的時候,大家還笑得出來,要是出了事,哭也來不及了。算了吧老程,還是學我,你看!」說著,他舒適地往身上撩了一毛巾水,兩隻手拉著毛巾在背上搓拉起來。還沒等程思遠回答,就聽見游若冰大叫一聲,滑到深水裡躺下了,余子期連忙扶住他,把他往淺水裡一推。程思遠更摸不著頭腦了,他問游若冰:「你這是怎麼啦?」游若冰苦著臉說:「不知道是誰,在水底拉了我一把。」余子期朝周圍看看,少了個王友義。過了一會兒,只見王友義從另一個地方冒出頭來,朝游若冰做個鬼臉,陰陽怪氣地說:「深水裡睡一會兒,舒服吧?」不等游若冰回話,他就又三扒兩爬地爬走了。游若冰搖搖頭告誡地說:「水裡是不好開玩笑的!」說著就爬到岸上去了。這又引起了一場哄笑。程思遠看著笑個不停的向南說:「別笑了,哪有那麼多開心事?」向南已經笑得小腿抽了筋,她一邊搬著大拇腳趾頭用力地拉,一面忍住笑對程思遠說:「人家樂極生悲,我是悲極生樂啊,老程!剛才我連祭文都準備好了。」

  「什麼祭文?」程思遠不解地問。

  向南在水裡站直身體,踩著水說:「祭你唄!你聽:『程公在世,為人端方。唯有一短:不善喝湯。何以為祭,干飯香腸。嗚呼哀哉,伏惟尚饗!』」

  「哄——」又是一陣大笑,比剛才笑得還要響。余子期本來並沒有放聲大笑,此刻也忍不住笑著說:「小鬼呀,小鬼!」

  讀者不知,這裡有個典故。程思遠有個怪習慣,吃飯從不愛喝湯。今天在田頭吃飯,一位同志勸他說:「老程,這大熱天,汗出得多,喝點湯,對身體有好處!」程思遠點頭答道:「我懂,喝湯可以補充因為出汗而失去的水份。只是,我不善於喝湯。」於是,「不善於喝湯」的知識分子語言,當場就引起一場哄笑。

  現在程思遠又被笑窘了。他有點氣向南大促狹,想處罰她一下。但是在這方面,他實在是太遲鈍了。他用右手扶著眼鏡架想了半天,才慢吞吞地對向南說:「如果我有幸參加你的追悼會,也送給你一樣祭品——」大家湊過來問:「送什麼?」程思遠回答說:「一大碗舌頭!」

  「哄——」又爆發了一陣大笑。這一下程思遠自己也笑出了聲,勝利地看著向南。程思遠跟著大家笑了一陣,覺得該剎車了。他想,今天幸好李永利、馮文峰都沒有下水游泳,不然的話,少不了被說成「牛鬼蛇神」「翹尾巴」了。還是收斂一點好。所以,他停住笑對向南說:「好了,游泳去罷。」可是向南卻不肯罷休,還在動什麼腦子。余子期知道向南跟人家鬥嘴一向是不會甘拜下風的,怕她再想出什麼促狹的話來把程思遠真的逗氣了,就對她說:「小鬼,你專會捉弄別人。你的舌頭真是割掉才好。你笑老程,可是你自己就沒有老程的這股子韌勁兒。你的潛水學會了嗎?」

  這一著對向南果然有效,因為余子期點到了她的弱點。向南遊泳的歷史已經很久了。游泳的各種姿勢,她都學得很好。仰游、側游、蛙游、蝶游,還有自由式,都游得蠻像個樣。有時,她還故意來幾下「狗爬式」,表明自己是個「多面手」。可就是不會潛游。不知道為什麼,她的頭往下一鑽,三扒兩扒,人就漂上來了。她覺得,她和程思遠正相反,太容易受水的浮力操縱了。今年入夏以來,她拜了余子期為師,可是學到現在,她還是一個「水上漂」。聽了余子期的話,她離開了大家,游到河中心,又認真地練起來了。余子期在她和程思遠之間,同時教練兩個「學生」。向南一次又一次地把頭插進水裡,可是一次又一次地立即浮出了水面。她苦惱地看著余子期。余子期問她:「你在水裡覺得怎麼樣?」「覺得又悶又急,想快點出來。」她老實地承認說。

  「毛病就在這裡。你還是害怕。你把頭鑽下去的時候,不要怕悶,也不要怕水往自己身上壓。漂上來靠浮力,沉下去卻要靠壓力呀!你怕壓力,就會頭朝下鑽,手往上扒,當然就浮上來了。來,再試試!頭朝下,眼睛睜開朝水底下看!」

  向南聽從命令照樣又做了一次,不行,又漂上來了。她賭氣地說:「不學了。」余子期笑笑說:「看,沒有韌性吧?」她看看余子期,也不回答,就慢慢地在水面上躺下來,伸平四肢,然後又把兩手枕在頭下,用雙腳輕輕地拍打著水面,漂走了。

  程思遠倒沒有因為一次失敗就灰心。他一直按照自己的方法在水裡蹲下去,站起來;站起來,又蹲下去。如此已經練習多次了。雖然他還是漂不起來,可是卻已經越來越感到浮力的作用了。因為他再蹲下去的時候,已經是相當吃力了。他對余子期說:「這說明浮力在對抗我,要把我浮上來,是不是?」余子期笑著說:「這說明你累了。老程,今天就學到這裡吧。」程思遠看看天,太陽已經快要落了,而向南卻已經漂得很遠很遠。他對余子期說:「去把小向叫回來,你們今天晚上不是要到生產隊聯繫明天勞動的事嗎?我上去了。」余子期點點頭,便用平穩的蛙式朝向南遊去,不一會兒就追上了向南。他在後面叫了一聲「小向!該上去了。」向南便轉過身來和他並排游著蛙式,朝碼頭這邊游回來了。路上,余子期間向南:「以後再也不學潛游了?」向南歎口氣說:「看來,我是天生沉不下去的。」余子期搖著頭說:「能漂起來,也就能沉下去。只會漂不會沉的人,可不能算學會了游泳。在生活裡更是這樣。」向南聽出余子期話裡有話,便站在水裡等他講下去。余子期也站住了。可是他似乎不知道向南在等他說話,兩眼朝天看著,深沉得難以見底。

  「說呀!」向南催他說。

  「說什麼?該上去了。」余子期朝向南看了一眼,立即撲下身去,飛快地划動兩臂,朝岸邊游去,向南用力地跟在後面。

  余子期和向南遊到了碼頭,正好碰上那個人事科的女幹部在河邊洗東西,她看著余子期、向南兩人上岸,笑了笑說:「是你們啊!我的眼花了,只當是一對鴛鴦從那邊游過來……上來幹什麼?天早著呢!」向南聽到「像一對鴛鴦」,臉紅了,正想還嘴,被余子期接過去說:「晚上要到生產隊聯繫工作,得吃飯了。」說罷朝向南擺擺手說:「快走吧,小向!」向南跟在余子期後邊走了,心裡總有點不高興。她嘟嘟囔囔地說:「這個人,我從來沒跟她開過玩笑!」余子期說:「行了,換換衣服吃飯去吧。別管這些小事。」向南還是忍不住嘟囔一句:「真怪,幾年了,我一直摸不透她,她和馮文峰的觀點處處一致,可是話到了她的嘴裡,又變得似乎公正,不像馮文峰那樣赤裸裸,跟她在一起總感到彆扭。」余子期看看她說:「你摸透了幾個人的思想脾氣呢?」向南歎口氣不說話了。

  親愛的讀者,請原諒作者和向南一樣,直到這部小說結束的時候,也不能為你們描畫出這位女幹部的面貌。因為我們對她也不瞭解。她的言語行動是那麼少,又那麼不可捉摸。因此,我們也就不想說出她的名字了。既然說不出她是什麼人,告訴你們一個名字又有什麼用?你們只要記住「女幹部」三個字就行了。因為她還要以這個毫無個性的代號在你們面前出現幾次。

  「連一個人的面貌都說不清楚,你還寫什麼小說喲!」一定會有讀者這樣責備作者。但是,親愛的讀者,你們以為認識一個人就那麼容易嗎?人類認識刺毛蟲這類簡單的動物也要經過很長的過程呢!你看刺毛蟲,色彩斑斕,無角無刺。可是它在不知不覺中把你刺得疼痛難忍。這樣,你才開始懷疑它是刺人的。當然,你就是覓遍全身,憑肉眼也還是別想找出刺毛蟲的一根刺來,你只是憑感覺懂得它刺人!人要比刺毛蟲複雜得多了!不是嗎?

  余子期和向南在宿舍前分手,各自去換衣、吃飯。吃過晚飯,向南便到男宿舍去叫余子期到生產隊去。余子期見天陰沉得厲害,忙著去床上拿雨衣。他把雨衣一拉,從床上掉下一本書來。王友義正在他床上坐著,看見有書掉下來,連忙去拾,是一本《宋詞選》。他拍拍上面的灰遞給余子期說:「好傢伙,還有時間讀這個?」余子期見是《宋詞選》,立即搖頭說:「我沒有帶這本書下來,不知是誰的?」說著,他把書揚在手裡大聲問道:「這本書是誰的?忘在我床上了。」沒有人認領。王友義把書搶過來說:「沒有人,送給我算了!」可是待到他翻開一片干艾葉夾著的地方一看,不禁「哎喲!」叫了一聲,一把拉住了余子期,笑模笑樣地小聲說:「這不是一本書,這是一封信啊!看,看!」

  余子期接過來看,原來文葉夾的那一頁是李清照的《一剪梅》:

  

   紅藕香殘玉章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

   來?雁子回時、月滿西樓。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

   鬧愁。此情無計可消磨,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在下半闕,用紅鉛筆畫有很粗的道道,還打了兩個驚歎號。余子期愣愣一下,立即跑到門口,小聲地問向南:「你沒把書放在我床頭上吧?」向南莫名其妙地說:「我把什麼書放到你床頭上?怎麼啦?」余子期的臉紅了紅說:「沒什麼。」便又回去把書塞給王友義,大聲地說:「我敢發誓,這本書與我無關,你拿去吧!我可要走了。」說罷,他跟著向南一起走了。

  他們走後,馮文峰湊過來要看那本宋詞。他翻到那艾葉夾著的地方說:「這倒是一件怪事,老余剛剛解放,就有人送《一剪梅》了。」程思遠不以為然地接過來說:「哪裡有人送什麼《一剪梅》?不知哪位同志隨手放的,忘記了。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王友義也說:「對,對。男宿舍裡沒人領,就可能是女同志的,她們當中有幾個人愛讀詩:向南,時之壁……」

  正在這時,時之壁和那位女幹部走了進來。時之壁問:「剛剛說我什麼?」王友義連忙把書遞給她說:「是你放在老余床頭上的嗎?是有意呢,還是無意?」王友義本來不過是說一句笑話,不料時之壁頓時飛紅了臉說:「是我放的!有意怎麼樣!無意又怎麼樣?」這樣一來,王友義例說不出話來了。女幹部拿過書翻開看看,別有深意地笑笑說:「老時,這本書是你的?從來沒看你讀過嘛!我看是另一位女同志的吧?」馮文峰聽了,立即湊上來問:「是誰的?」女幹部又笑笑說:「這事可不能隨便說。現在的階級鬥爭複雜啊!」這句話說得大家更加如墮入五里雲霧中,連玩笑也不敢開了。程思遠更感到一陣不快,小聲地嘀咕一句說:「無聊!」
上一頁 b111.net 下一頁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