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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余子期「四喜臨門」


  濱海市進入盛夏。今年夏天特別熱,一到中午,頭上的太陽火辣辣,腳下的馬路像烙鐵一樣燙人,柏油粘乎乎的直往鞋底沾。馬路上的行人比往常稀少多了。一天,正是這樣的時候,長江路上走著兩個十八九歲的大姑娘。一個剪著短髮,一個打著雙辮,皮膚黑裡透紅。兩個人都穿著白布短袖襯衫,藍色卡嘰布長褲,腳上穿著黑色的塑料涼鞋,兩個人肩上都挑著一副擔子,擔子兩頭裝得鼓鼓囊囊的帆布旅行包,看樣子沉得很。她們一邊輕快地邁著腳步,一邊興奮地朝馬路兩旁張望著。走過一家冷飲店,短髮姑娘放下擔子,對打辮子的姑娘說:「曉京,我又熱又渴外帶饞,吃塊冰磚吧!」「就要到家了,到家再吃不好嗎,游雲?」曉京回答說。但是游雲等不及了,她硬把曉京的擔子從肩頭脫下來,說:「在黑龍江,啥也不饞,就饞冰磚,俺恨不得一氣吃它十大塊!」曉京看著自己的朋友,笑了。其實,她也饞得慌呢!

  兩個人一人吃了一塊大冰磚,又喝了一瓶冰凍桔子水,又一起挑起擔子往前走了。

  到了曉京的家門口,游雲把擔子放下來,曉京也跟著放下了擔子。曉京擦擦臉上的汗,不由自主地往正對窗口的馬路上看了一眼,腦子裡閃了一下媽媽從窗上跳下來的情景,馬上又別轉了頭。這時,她聽見游雲感慨地說:「兩年多了,可是還跟昨天剛離開一樣,什麼事都記得清清楚楚。」曉京帶著感情摸摸大門門框,低聲地問游云:「我們走的那天,曉海就是倚在這裡把我往回拉的,你還記得嗎,游雲?」游雲怕引起朋友傷心,挑起擔子說:「走吧,快上樓!說不定你爸爸和曉海都在掐著指頭算著我們多咱回來呢!」曉京難為情地笑笑,和朋友一起挑擔上樓了。

  曉京和游雲剛剛走到家門口放下擔子,就聽得裡面傳來一陣笑聲,一個男人的聲音說:「好歹你們都解放了,要是孩子們能回來,那就更好了!」曉京一聽,臉上一陣驚喜掠過,連忙用力敲門,大聲喊著:「爸爸!爸爸!」

  來開門的是曉海。她一見姐姐回來了,一蹦多高,撲到姐姐身上:「姐姐!我和爸爸等你呢!爸爸解放了!程伯伯解放了!信都收到了嗎?」曉京愛撫地拍著妹妹說:「收到信才回來的呀!還不快讓我們進屋嗎?」這時,屋裡的人已經全都站到門口了:余子期、程思遠、黃丹青、還有游若冰,正好一個人搬起一個旅行包,把兩個姑娘接進屋裡。

  余子期知道曉京這幾天就要回來。在干校宣佈他、程思遠、向南、時之壁等人「解放」的當天,他就給曉京寫了一封信去,要她和游雲一起回來看看。他瞭解女兒,相信曉京接到信一定會回來的,所以,這次休假回來,他準備哪裡也不去,等著突然到家的女兒。女兒果然回來了,他高興得說不出話來,放下手裡的包,一手拉著曉京,一手拉著游雲,端詳了又端詳,只覺得喉嚨埂咽。他把兩個姑娘一個人輕輕拍了一下,低聲地說了一句:「坐吧!歇歇!」就走到廚房間打開煤氣燒水去了。

  游雲走到爸爸跟前,說了一聲「爸爸!你的身體好嗎?」游若冰拉起女兒的手,連連點頭,卻也說不出一句話。游若冰想不到女兒會今天回來。自從女兒負氣離家,游若冰的心頭一直門得像一塊石頭壓著。他給女兒寫過許多信,一再對女兒解釋自己的困難處境,要求女兒諒解。可是女兒沒有回信,寄去的匯票和包裹單,也都原樣退回了。直到今年春天,游雲才開始給他寫信。女兒在信裡說:「爸爸,過去的事不提了,好嗎?我已經不是孩子,而是一個共產黨員了。我懂得什麼是可以原諒的,什麼是不可原諒的。我希望您能夠保持革命的晚節,不要站污自己的光榮歷史,也不要用污共產黨員這個光榮的稱號。」游若冰讀到這樣的信,心裡真不知是什麼滋味!他覺得自己和女兒的關係已經發生了一個根本性的變化,自己做父親的威嚴一點也沒有了。這一次,余子期對他說:「曉京要回來,游雲也會回來的。」他還將信將疑。今天,他是懷著強烈的希望到余子期家裡來的。想不到,女兒真的回來了。剛才聽到游雲叫了一聲爸爸,他興奮得心都要跳出來了。現在看著站在面前的女兒,更是說不盡的酸辣苦甜,一齊向心頭湧!他又是高興,又是心酸地問女兒:「怎麼不來個信呢?爸爸好去車站接你。」游雲看著父親稀疏的白髮,也動了感情。她安慰父親說:「人比信跑得快呀,爸爸!我這樣突然回來了,你不是更高興嗎?」游若冰含著眼淚笑了。

  程思遠夫婦看到這兩家父女團聚,也很高興。他們自己沒有孩子,看見朋友的孩子總是格外歡喜。黃丹青對兩個姑娘說:「這麼熱天,又坐了幾天車,該累壞了。中飯吃了沒有?我去做!」游雲忙攔阻說:「黃阿姨,你別忙,什麼也吃不下,只想吃一樣東西。」說著,他向曉京伸伸舌頭說:「你呢,曉京?」曉京也調皮地笑著說:「共同的需要——冰磚!」幾個大人一起笑了起來。曉海也笑了,她一邊笑,一邊說:「我去買,拿個鋼精鍋子去。」黃丹青說:「我跟你一起去,再帶上個網線袋。」她們出去了。

  余子期見兩個姑娘不停地擦汗、搖扇子,便對她們說:「你們先去洗澡、換換衣服吧,水已經燒好了。」游雲說:「我等回家再洗了。曉京去吧!」曉京便一個人張羅去了。

  不一會兒,黃丹青和曉海回來了。她們買了十塊冰磚,兩個大西瓜,還有蛋糕之類的點心。曉海分配說:「四個大人,一人一塊冰磚;我們三個小孩,一人兩塊。我少吃一塊,再分配給姐姐和游雲一人半塊,公平吧?」程思遠笑著說:「曉海的數學倒學得不錯,算得很快,分得公平。不過,我是不愛吃冰磚的,這多下來的一塊,該給誰吃呢?」曉海不假思索地說:「黃媽媽!」

  幾個人熱熱鬧鬧地吃著冰磚,曉京忽然想起了吉雪花。她拿起一塊冰磚走到門外喊:「吉老師!」曉海一把拉住她說:「姐姐!」曉京回頭問曉海:「吉老師真的不在家裡住了?」曉海小聲地說:「吉老師和馮文峰分家了,她叫我等你回來的時候給她寫個信呢!」曉京說:「她給我寫信說起過家裡有矛盾,也不知到底為什麼事。這就分開了嗎?」黃丹青聽了曉海和曉京的話,接過來說:「月老真是不長眼,讓吉雪花這麼個好姑娘配上個馮文峰,我看還不如分開好。」余子期站起身關上房門,小聲說:「沒聽到他們提過離婚的問題。我看馮文峰也不想離。我很奇怪,他怎麼會捨不得吉雪花呢?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呀!」黃丹青說:「誰知道他捨不得的是什麼?吉雪花的娘家怕是有點財產吧?」程思遠接過來說:「何必多管別人的閒事?切西瓜給孩子們吃罷!」

  余子期切開了西瓜,黃丹青一塊一塊送到每個人手裡。余子期切完了瓜,看著大家說:「幾年前,我們這些人就像這個西瓜一樣,被切得東一塊,西一塊。想不到今天又都團聚了,只少了一個人……」程思遠不想勾起余子期的心事,連忙笑著打岔說:「古人說,福無雙至。可是今天我們是『三喜臨門』。」黃丹青有興趣地問:「哪三喜?」程思遠扳起指頭說道:

  「子期和我總算解放了,此一喜;子期和老游父女團聚,此二喜;我們這些老朋友又聚在一起談心,豈非是三喜?」

  大家連連點頭稱是,只有曉海把頭一歪說:「我和姐姐見面,不算嗎?」程思遠聽了,連忙點頭笑著:「疏忽,疏忽。是四喜臨門,四喜臨門啊!」

  人們都暫時拋卻心頭的遺憾,沉浸在這已是難得的歡樂中,用自己的笑臉寬慰著自己,寬慰著別人。久已空寂的屋裡,充滿著歡樂融洽的氣氛。余子期忽然問游若冰說:「若冰,我很奇怪,為什麼賈羨竹還不解放呢?他的家庭倒是叫人同情的。」黃丹青也立即接過來說:「春筍的病越來越厲害。老游,老賈的底細你瞭解,為什麼不給他說句話?」

  游若冰沒有馬上回答余子期和黃丹青的問題,而是先朝女兒看了看。他怕女兒聽了這些話,對自己又有什麼想法。看見女兒和曉京、曉海在一邊不知嘀咕些什麼,根本沒有注意到他們的談話,他才放心。他對余子期等人說:「你們哪裡知道,賈羨竹的事,我提過好幾次了,李永利總是說:『他嘛,年三十晚上打來的兔子,有他也過年,沒他也過年,放放吧!超群同志說,我們這裡只能分批分期地慢慢解放。不能讓牛鬼蛇神一起出籠』……」游若冰講到這裡,突然停住了,他覺得不該把李永利的話和盤托出。可是現在已經無法收回了。

  程思遠聽罷,兩隻手又往眼鏡架上推了幾下,憂鬱地說:「是呀,我就知道,就是解放了,也仍然是牛鬼蛇神。帽子總是脫不掉的。」

  余子期歎口氣說:「只要有李永利之流的人掌大權,我們怕永遠是牛鬼蛇神了。盼只盼黨中央、毛主席早日發現這些問題。」

  「上面的事誰說得準?咱們想不清這些事。也不用去想吧!」游若冰歎息著說。

  游若冰提到「上面的事」,使幾個大人的心又往下沉一沉。但是,他們誰也不想沿著這個話題談下去了。因為他們知道,這個話題牽連著他們每個人心底的最痛楚的部分,所有的老幹部都害怕想到這個問題。停了一會,余子期想起一件事。便回頭叫曉京問道:「你們路過北京了嗎?」曉京答道:「這次沒有。急著往家裡奔呢!前年去過了。」「到天安門了?」余子期又問。「到了。」曉京回答說。

  余子期把臉轉向老戰友們,回憶著說:「當年我和如梅轉業到地方的時候,老首長就是在天安門廣場和我們告別的,一晃二十多年了。這幾年音信全無。」

  曉京問:「你是說洪爺爺嗎?前年我和游雲在北京找過他,可是聽說他一家全搬到外省鄉下去了。在哪裡?也打聽不到。」

  游若冰點起了一支煙,問聲不響地吐了幾口煙霧,然後慢吞吞地說:「前途未可樂觀。古人有雲,天雖高不可不(足局),路雖平不可不(足脊)。何況我們處在天低雲暗、道路崎嶇之中呢!」

  黃丹青說:「把自己造個烏龜殼裝起來嗎?我可不會。只要活著,該說的還得說,該干的還得干。要不,就乾脆宣佈退黨算了。」

  游若冰的長眉毛朝黃丹青掀了一下,隨即又吐出幾口煙霧。他把臉轉向程思遠苦笑笑說:「你看丹青!剛才還說很久沒有相聚談心了,可是我的心剛剛露頭,她就要批。我有心臟病,這顆心早就經不起多『彈』了!」

  黃丹青和解地笑笑說:「老游,多彈彈,你的心就會長上一層硬殼,覺不著疼了。」

  程思遠害怕黃丹青當著孩子的面給游若冰難下台,便站起來說:「行了吧!子期他們父女剛剛見面,應該讓他們好好敘敘。老游哇,你們父女也該跟我一起回去了吧?」

  黃丹青和游若冰一齊答應著站了起來。游雲也拿起自己的扁擔,挑起擔子,跟著爸爸走了。

  送走了客人,家裡只剩下余子期父女三人。三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滿腹的話要說,可又不知道該從哪裡開頭。曉京站在外面屋裡看了一遍,又走到裡面的屋裡。余子期和曉海也在後面跟著她走進去。曉京看見衣櫥上掛著一件藍卡嘰布外套,上罩著一條黑色的紗巾。那是媽媽那天回到家裡脫下來的,已經掛了兩年多,紗巾是以後罩上的。她在大櫥前站住,用手輕輕地摸摸紗巾。衣櫥的鏡子裡映出爸爸和曉海的變了顏色的臉。她連忙笑笑說:「這衣服掛在這裡要弄髒的,我把它收起來吧!」余子期對女兒作了一下笑臉說:「掛在那裡吧!」曉京往爸爸身邊靠靠說:「爸爸,這兩年你吃苦了。」余子期把臉轉過去,拍拍女兒的肩膀說:「不,爸爸很好。走,曉京,到外面坐一會兒。」曉京聽話地跟著爸爸走到外面,余子期首先在自己的小床上坐下來,拍拍床沿說:「曉京、曉海,坐在爸爸身邊吧!」曉京和曉海便一人一邊在爸爸身邊坐下來。余子期看著曉京,動情地說:「曉京,你越長越像媽媽了!」曉京聽了,把兩條短辮子往身後甩甩,環顧左右而言,他對爸爸和妹妹說:「對了,我給你們帶回來的禮物該讓你們看看。」說著她離開爸爸,跑過去拉開自己的旅行包。她指著一包黃豆說:「這是我們自己種的。爸爸喜歡吃辣醬,留著炒醬吃吧!」余子期笑笑說:「正好,現在在干校常常要帶點鹹菜下去。這些黃豆炒的醬夠吃上一年的了。」這時,曉京又打開了另一隻包,從包裡拉出一把草來。曉海笑著叫起來:「哎呀!這是什麼草?」曉京說:「讓你見識見識吧!黑龍江三件寶,人參貂皮(革兀)(革拉)草。這就是(革兀)(革拉)草。你看,又細又軟又韌。爸爸冬天墊在膠鞋裡,暖和著呢!」曉海說:「三件寶你只帶回來一件呀!」曉京笑笑拍拍妹妹的頭說:「噢!難道叫我這個插隊知青給你買人參貂皮呀!咋個想到的?」說得曉海和余子期一起笑了。曉海又對姐姐說:「那你總該給我帶點什麼吃的吧?」曉京聽了,忙在包裡翻出一個大紙包來說:「這就是給你吃的,饞榜坯!」曉海把紙包解開看看,是一些金針菜和木耳,還有幾隻像蜂窩一樣的東西,她不認識。她拿起一個「蜂窩」問爸爸:「這是什麼呀?可以吃嗎?」余子期接過來對她說:「這叫猴頭,也是一種菌類植物,很好吃。你媽媽就很喜歡吃。」

  曉京聽見爸爸又提媽媽了,便停止了從包裡往外掏東西,站起來對爸爸說:「過去的事就不要多想了。爸爸,你知道,以前我也常想這件事,我一直認為是自己害了媽媽,心裡難過,才離開了家。可是後來我慢慢地想通了。我沒有害媽媽。是壞人害的。我恨他們。我只想和他們算賬,感情上就不那麼折磨自己了。」曉海睜大眼問:「壞人在哪裡?」曉京搖搖頭說:「我不知道。」

  曉京的話使余子期吃了一驚:孩子真的長成大人了。他感慨地看著曉京說:「生活把你們催得早熟了,也把爸爸催得早老了!」說著他不自覺地摸摸自己斑白的鬢角。曉京眼圈紅紅地對爸爸說:「爸爸,你一點也不老。現在解放了,你還是寫詩吧。一個人一寫詩就會變得年輕的。」余子期對女兒點點頭說:「是要寫,不寫對不起洪爺爺,也對不起你媽媽。」曉京看見爸爸的兩條眉毛跳動了幾下,知道爸爸的心情又激動起來。她最怕看爸爸的這種表情了,所以連忙把眼睛離開爸爸的臉,低聲說:「爸爸,有一句話我早就想說了。你再成個家吧!你這樣生活多痛苦!」

  余子期聽了女兒的話,不禁淚眼模糊了。他的嘴唇抖了幾抖,想說什麼,還沒說出口,就聽見曉海埋怨姐姐說:「幹麼勸爸爸成家?我不要晚娘!我跟爸爸過一輩子。」曉京責備地看了妹妹一眼說:「小孩子,懂得什麼呀!」曉海不服氣地說:「怎麼不懂?榮榮的媽媽是晚娘,對她可不好了!我不要晚娘。」說著就依偎在爸爸懷裡。孩子的爭論使余子期嚥下了要說的話。他愛憐地拉拉曉海的耳朵說:「天天想姐姐,回來就吵架!好了,不談這些,我們做飯吃罷!」曉海建議說:「吃猴頭!」曉京答應說:「好,先用開水泡上。誰去買菜呢?」余子期笑笑說:「當然是我囉!」他拿了一個尼龍絲袋出去了。

  曉京和曉海姐妹倆到煤氣間忙去了。淘米的時候,曉京溫和地對妹妹說:「曉海,你要懂事,不要干涉爸爸。」曉海嘟著嘴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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