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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向南給盧文弟的第二封信

  文弟:

  先請你不要吃驚,不要擔心:我成了「牛鬼蛇神」。我已經在「牛棚」裡過了一個冬天了。什麼問題呢?我說不清楚,也說不出來。但是我知道,我不是反革命。我想,你也相信,我不是反革命。

  文弟,在革命和反革命的問題上,我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也永遠不會懷疑自己。你應該記得,自從我們戴上大紅花、參加兒童團的時候起,黨就教我們懂得了愛和恨。記得有一次,我們一起參加對一個反革命分子的公審大會,這個反革命分子殺害了到我們家鄉來開展地下工作的共產黨員。你,我,還有超群,握起小拳頭,拚命地呼喊著:「打死他!槍斃他!為烈士報仇!」我們臉上掛著激動的淚珠,手拉手隨著憤怒的人群擁向刑場——小鎮西頭的亂葬崗。

  稍大一點,我們就幻想成為與敵人鬥爭的英雄了。還記得小學三年級那一次我們「智賺壞人」的事嗎?我們三個人一起在河邊玩,碰到一個毛鬍子瞇著眼看著我們笑。我們斷定他是壞人,想抓住他,就故意說「落後話」試探他。果然,毛鬍子聽了我們的「落後話」暴露出「真面目」。你偷偷地去向老師報告,我和超群兩個人纏住他。老師來了,那個毛鬍子看見老師哈哈大笑,在我們每個人頭上拍了一巴掌:「小鬼,都怪機靈啊!好,好!長大了和敵人好好地斗吧!」呀!原來他是新來的區長!羞得我們一溜煙跑掉了。可是我們誰也不後悔,我們恨反革命呀!

  我們在黨教的愛和恨的激勵下成長起來的。黨在我們心裡埋下了愛和恨的種子。

  然而,現在,一頂反革命的帽子從天而降,我怎麼能夠接受呢?我向自己的心靈深處挖下去,可是挖不出一絲一毫反革命的因素,卻又看見了那一顆可貴的種子!我多麼想向黨說:「看吧!這就是你種在我心裡的種子啊!我一直把它珍藏在心底!怎麼,你突然不認識你的女兒了嗎?難道你沒有看見這顆種子嗎?」可是我面前沒有黨,只有李永利。余子期一再說:「李永利不能代表黨!」我也這樣認為。可是黨呢?黨在哪裡?在北京?那又多麼遠啊!難道我要去到北京才能奉獻出那顆心靈的種子嗎?

  文弟:我多麼迷惑,又多麼痛苦啊!

  看到這裡,你的好看的眉毛又要結成一團了。不要這樣,文弟。我應該告訴你,「牛棚」生活給予我的不只是迷惑和痛苦。我也得到了不少新的東西,寶貴的東西。在與「牛鬼蛇神」為伍的日子裡,我體會到了以前沒有體會到的溫暖。這些所謂「牛鬼蛇神」,過去我與他們沒有多少接觸,今天才算有了瞭解的機會。過去,我曾把他們當做「走資派」看待,今天他們卻把我叫做「小鬼」。當我感情衝動的時候,有人提醒我;當我不能支持繁重的體力勞動的時候,有人幫助我;當我痛苦的時候,有人安慰我;當我迷惑的時候,有人指點我。這一切使我感到好像有一雙無形的大手在扶持著我,幫助我通過這一段艱難的路程。文弟,這雙手,與解放以來培育了我們的那雙手多麼相似啊!這是不是黨的手呢?如果不是,它為什麼這麼溫暖、有力?如果是,又為什麼是從「牛鬼蛇神」的身上伸出來的呢?我該不該毫無保留地依靠這雙手呢?這就是我現在思考的問題。

  文弟,在「牛棚」裡我還有一個收穫,那就是嘗到了挨棍子的滋味。過去,我對革命的理解,雖然不像阿Q那樣,就是整天唱「我手執鋼鞭將你打呀!咚咚鏘!咚咚鏘!」可是實際上也差不離兒。只要有領導說,這個該打,「啪!」我就打了下去!又有領導說,那個該批,「嗖!」我就跟上去。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棍子不長眼,人有時候也可能不長眼,一個不當心,手起棍子落,就會誤傷了好人,甚至自己。可是現在,我在棍子的威脅下了。每當看見人家對我揚起棍子,我就想對他說:「想想清楚,看看清楚!你打的是自己人!」而且挨了打之後,撫摸自己傷口的時候,我就會想:「以前我是不是也誤傷過好人?」於是我就告誡自己:「千萬別閉著眼睛亂打一氣啊!你要手下留情!」文弟,你說,我懂得了這一點,是前進了,還是後退了?

  我是在「牛棚」裡給你寫這封信的。大家都吃飯去了,只有餘子期還留在這裡。寫到這裡的時候,他走到我身邊來了。大概是我在寫信的時候流了眼淚的緣故吧?不知道為什麼,我的一言一行都逃不過他的眼睛。我原以為詩人只有奔放的感情,而不善於細微地觀察。而他卻細緻得像個小說家,好像時時在捕捉我的形象,連細微末節也不放過。看見他用審視的眼光看著我,我索性把信拿給他看了。他看一段,停下來看看我;又看一段,又停下來看看我。最後,他把信還給我說:「小鬼,快把眼淚擦乾。你是在前進,沒有倒退!」

  文弟,這些天來,我已經和所有的朋友斷絕了來往。有的人怕我連累,我也怕連累別人。超群處我也沒有去過。信也未寫過。她是否知道我的變化,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因為我覺得這無關緊要。我到底是什麼人,要用我的言論和行動來證明。我應該得到什麼結局,要由黨和人民來決定。干革命、做人,需要的是戰友和朋友,而不是後台。要找後台的「革命者」,不是投機分子,就是牽線傀儡。我不屑為之。然而李永利卻要暗示我:超群不會保我的。這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然而,既然身陷「牛棚」,無權辯解,也只好由人去「度」了。我做人行事的標竿只能立在心裡。

  文弟,你怎麼樣了呢?為什麼你要離開文藝界?你是一個有前途的演員啊!我勸你慎重考慮!不,我命令你慎重考慮!

  你寄來的《毛線編織法》,我一次也沒有用過。不是我不想學,是沒有時間學,沒有條件學。每天勞動下來,我已經精疲力竭了。再者,我正在路線鬥爭的前線,哪能分心考慮「線路問題」呢?我想,把毛線變成毛衣是不難的,然而要把複雜的路線理出一個頭緒來,那就難了。不過我還是想學一學,只要有機會。

  給我寫信。我迫切希望瞭解你的近況!

  祝好!

            南 一九七0年三月X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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