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知識分子也是勤勞的。曾幾何時,這個「五七」干校是一片白茫茫的海灘。可是現在,已經建造了一排排蓋著稻草的住房,一條條鋪墊著碎石的道路。這些讀書人啊,他們,有的已經歷盡滄桑,有的還剛剛踏上社會;他們,有著不同的出身,不同的職業,不同的愛好和脾氣。然而,一個共同的原因——文化大革命把他們一起聚集到這兒來了。
知識分子們用汗水澆灌出來的一塊塊菜地,即使在嚴冬寒霜裡,也是一片生意盎然。黃芽菜,包心菜,小菠菜,以它們各自特有的色彩和姿態點綴著大地。菜地的外面,是一條延伸了十幾里的寬闊長堤。早晨,曙光剛剛照亮眼前道路的時候,便有附近生產隊的牛車一輛一輛趕過長堤,把糧食、青菜、棉花源源不斷地送往鎮上。長堤的外面,一條新開河。河身寬廣,水流平緩,農船來往不斷。干校的人們,是無心欣賞這良辰美景的,他們對自然美的感受力早已變得遲鈍了。每天早上,人們從床上爬起來,走上長堤,僅僅是想趁斗、批、改的功課還未上演之前,來呼吸呼吸自然界的新鮮空氣。
這天一早,程思遠來到長堤上的時候,余子期、向南、王友義。賈羨竹還有游若冰,都已經在了。他找了一塊離人們遠遠的地方站定,用兩手拇指緊按兩邊的太陽穴揉起來。他感到頭痛得很。昨夜又失眠了。想什麼了呢?似乎也沒有什麼心事。腦子翻來覆去出現的就是「吃大餅」和「反革命」這幾個字。昨晚剛剛聽到余子期「檢查」的時候,他只是感到好笑。可是躺在床上,慢慢回味一番之後,他卻體會到一種酸楚的滋味。他覺得這樣荒唐的批判,叫人難以忍受。這玷污了黨的尊嚴。當然囉,批判的不是他程思遠。但是物傷其類,啊!何況,他還在床上吃過雞蛋呢?要是有一天把這件事情抖落出來,在大會上批判,讓他這個白髮蒼蒼、年過花甲的老人,低著頭站在大家面前,交代自己「躲在帳子裡偷吃雞蛋」的「罪行」,他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他不會像余子期那樣巧妙地反抗。他大概要發火。不,是肯定要發火的!他真埋怨老伴黃丹青,說過多少次了,她總不聽,總把他當個小孩子,而且總有辦法把雞蛋塞進他的背包又讓他不能發現。直到回到干校,打開背包,看見了,也晚了。想到這些,他煩透了。他在心裡嘀咕:「賈羨竹會不會把我吃雞蛋的事也報告給李永利呢?」他想會的。那麼,他是不是應該準備承受一場羞辱呢?……
這時,余子期也已經做好了長跑後的休整動作,滿身熱氣騰騰地過來了。他見程思遠悶悶不樂,便關切地問:「思遠,身體不好嗎?」程思遠搖搖頭,長歎一聲說:「心裡悶呀,子期!」余子期左右看看,見沒有人跟隨,便低聲說:「我也門呀,思遠!我原以為『九大』以後局勢就會好轉,誰知道……!」程思遠憂鬱地說:「他們的權反而更大了!」余子期又把眼左右望望,才接著說:「思遠,這些日子,我常念毛主席的兩句詩:『牢騷太盛防腸斷,風物長宜放眼量』。我們只能這樣想吧!」邊說邊往回走。
昨晚散會以後,賈羨竹就覺得自己做了一件蠢事。既沒討到什麼好,又得罪了大家。現在看見余子期他們走在一起,便想過來和緩一下關係。他一邊急步趕過來,一邊招呼說:「老余,老程,等一等,一起走。」他不招呼倒還罷了,招呼一聲,程思遠回頭白了他一眼,朝另一個方向走去了。只有餘子期放慢了腳步等著賈羨竹。
「老余,昨天我……」賈羨竹結結巴巴地小聲說。
余子期不願意聽,他打斷賈羨竹說:「走吧,吃了飯還要出工呢!」
可是賈羨竹還要嘮叨:「李永利同志叫我……我沒有辦法呀!我不能不聽黨的話。」
余子期本想脫口而出:「李永利不能代表黨!」可是他看看賈羨竹,又忍下了。
「(口瞿)(口瞿)——」一聲哨子響,出工的時間到了。今天的任務是挖河泥築路。程思遠因為年老體弱,不能挑擔,每逢幹這種活,他就主動地拿起一把鐵鍬去挖河泥。
小河本來水淺。為了挖泥,他們在小河中間築起兩條小壩,把中間一段河水抽乾,挖泥的人便站在這一段抽乾的河底幹活。人們挑著擔子,陸陸續續地來到河底裝泥。第一個來到程思遠面前的是賈羨竹。程思遠招呼也不打,就挖起泥來。他挖得很慢,一鍬也挖不了多少,但是認真,用心,並且努力把一塊塊泥都挖得方方正正,把泥擺進畚箕的時候,也力求整齊勻稱。這對賈羨竹本來是一件好事,因為他實在害怕挑得太重。但是,他看到李永利正在程思遠旁邊給余子期裝泥,卻故意大聲催促程思遠:「多點,再多點!」程思遠厭惡地看了他一眼,他也毫不理會,仍然叫嚷著:「我能挑!再挖兩鍬!」其實,這時筐裡已經裝了不少了。
程思遠火了。他想,「好吧,今天就讓你好好表現一下吧!」他伸伸腰,往手心吐了一口唾沫,又把兩手在一起搓揉了幾下,用足力氣把鍬深深地切進泥裡去。一下,兩下,三下,一塊河泥切好了。比他平時切的要大一倍。他憋足一口氣,把這塊河泥剷起來,舉到賈羨竹的筐裡。然後,又一下,兩下,三下,切下同樣大小的一塊,舉到另一隻筐裡。他直起腰來,往腰上捶了兩下,便拄著鍬,嚴厲地看著賈羨竹。賈羨竹不禁暗自叫苦:「好你個倔老頭!這不是要我的好看嗎?」但是又不好當著李永利的面把泥往下搬,只得咬咬牙挑起來了。
把河泥挑到築路工地,先要沿著小河走一段路,再過一架兩塊木板搭成的小橋,夠難走的。賈羨竹挑起擔子,好不容易爬上了坡,到了河邊的小路上,已經一搖三晃,前面有一個豁於,足足有一米寬。要是空手,跨過去還勉強能行,可是如今挑著這麼重的重擔,是無論如何也過不去的。他只得放下擔子,朝後看看,有誰跟上來,尋求援助。後面跟上來的是向南,看她樣子也非常吃力,他再朝前看看,見余子期走過去還不遠,決定向余子期求援。他用兩手做成個喇叭,大聲喊:「老余,余子期——」看見余子期站住回頭望,便急速地向他招手。
余子期一看賈羨竹的樣子,就知道他要幹什麼了。他一聲不響,走回來把賈羨竹的擔子挑過了豁口,放下,等著賈羨竹走過來,把扁擔交給了他。賈羨竹說聲「謝謝」,又挑起擔子齜牙咧嘴地往前走了。
余子期沒有立即離開豁口,因為他看見向南也搖搖晃晃過來了。向南的擔子是李永利裝的,比賈羨竹的還要重得多。但是她並不聲響,擔子一裝好,挑起來就走。竹筐一離地,她就感到助間一陣刺痛,肩膀上的竹扁擔直往肉裡啃。剛剛走了幾步,已經力氣不支了。為了增加一點力氣,她把棉襖脫掉,擔在扁擔上,又解下脖子上的圍巾勒在腰裡。這才又咬牙走了一段。不行,她感到氣急,心頭發悶!怎麼辦呢?唱號子吧!於是她一個人大聲地唱起來:「嗨唷,吭唷——」好像好點了。
向南走到豁口,余子期就走過來奪過她手裡的擔子,往自己肩上一撂,跨過去了。向南空手跟著。但余子期並不放下擔子。向南在後面叫,他也不理,一口氣把向南的擔子挑到自己的擔子旁,放下來,彎腰從向南的筐裡搬出兩大塊泥放進自己筐裡,這才對向南說:「走吧!」向南看著余子期,沒有說一句感激的話,就跟在余子期後面走了。走了一段路,她對余子期說:「昨天,你為我挨了一頓批!」余子期說:「不是為你,小向。怎麼樣?現在完全習慣了『牛棚』生活了吧!」向南回答說:「『牛棚』生活倒是習慣了。只是想不通,黨為什麼要把我們這些人都打成牛鬼蛇神。」余子期馬上說:「不是黨,小向!是李永利他們這樣的人。我一直想,黨在哪裡?黨就在我們千千萬萬共產黨員的身上!我們每一個共產黨員,都在用我們的心,我們的言論和行動,塑造著黨的形象啊!李永利這樣的人怎麼能代表黨呢?」向南點點頭,不說話了。又走了一段,余子期趁換肩的時候問向南:「小向,聽說你曾經有過入黨要求,現在怎麼想呢?」向南臉紅了:「現在還能想這個事?不成反革命就算好的了!」余子期突然停住了腳步,嚴肅地看著向南說:「要想,現在更要想。我們的黨需要千千萬萬的革命志士為她的純潔而鬥爭啊!」向南的臉更紅了,她難為情地說:「我不夠條件呀!我清高,又脫離群眾……」
「那就爭取吧!現在你面臨嚴峻的考驗,正是好時機啊!不要放過鍛煉改造自己的機會!」余子期滿腔熱情地說。
「嗯。」向南已經好久沒有聽到過這麼溫暖的關切和鼓勵了。她不由得朝余子期看了一眼,心裡產生一種異常親切的感情。
他們一起加快了步伐,朝築路工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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