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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工宣隊就要來了,上上下下膽顫心驚


  向南等了一個多月,也沒有等到盧文弟的信,心裡很焦急。此刻,她倒不是為自己的事焦急了,因為她面臨的矛盾已經緩和下來。鬧鬧哄哄地查了一陣子,實在查不出余子期的「炮打」罪行,段超群也就不像當初那麼有勁了。而且,濱海市文化局革委會也在「搭班子」,各種力量也在活動著,單莊叫她把心思暫時放到這個「大局」上。這樣,余子期的專案實際上也就停頓下來,向南身上的壓力也因此減輕了。她每天呆在機關裡,看看報紙,背背詩詞,倒也安閒自在。她把這種生活叫做「准逍遙派」。然而她掛念盧文弟。出了什麼事呢?難道這個「逍遙派」連個寫信的時間也沒有嗎?她接連又發了幾封信去,都沒有消息。她想:「莫不是她逍遙到鄉下去了?」於是她寫信去問媽媽。媽媽也回信說:「沒有,文弟的家裡也是幾個月不見她的信了。」這真叫人著急呀!她在焦急中等待了幾個月,到了九月了,還是不見消息。她決定到靜湖看看。可是正在這時,文藝界發生了一個巨大的變化:工宣隊即將進駐了。

  一九六八年八月,《紅旗》雜誌發表了姚文元的文章:《工人階級必須領導一切》,那時候,人們就預感到整個知識界將要發生什麼變化。果然,不久就聽說,所有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工宣隊都要駐進來。於是人們的心思全部集中到等待這個變化上了。

  這一天越來越逼近了。九月中旬,游若冰接到已經當了市文化局革委會主任的段超群的命令:工宣隊即將進駐,準備迎接。據段超群說,因為文協是一個「爛透了」的單位,派來的工宣隊員特別多,與本單位工作人員的比例是一比二,即兩個文藝工作者配備了一個工宣隊員。而且為了提防「紅的進來,白的出去」,工宣隊員一律是三十五歲以上的老工人,都結過婚。段超群還指示,這是一場偉大的革命變革,必將遇到階級敵人和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激烈反抗。因此,要用革命大批判為工人階級佔領文協掃清道路,密切注意階級鬥爭新動向。

  這些簡單的命令中包含著多麼嚴重的意義啊!文協的所有幹部都暗自在心裡掂著份量。本來,這裡還分兩種人:革命對像和革命動力。可是現在,動力和對像一起都變成了資產階級。而且是專門對抗和腐蝕工人階級的資產階級。然而,誰又敢懷疑一下這樣做是絕對必要的呢?現在,他們的全部權利和義務只有一條:服從和執行命令。游若冰接到段超群命令的當天,就找來了向南、王友義和馮文峰。他對他們說:「你們三個人是大批判的積極分子,趕快搞出一個大批判專欄來,為工宣隊進駐鳴鑼開道,表示我們的決心。我呢,到『牛棚』去佈置一下,叫他們老老實實,不要亂說亂動。叫他們寫標語和橫幅,把環境佈置一下。」三個人自然一起答應了。馮文峰翻翻眼睛,試探地說:「老游,到我們這裡來的工宣隊是哪個系統的?」游若冰說:「據說是造船系統。指導員叫馬大海。」馮文峰聽了眼睛一亮,笑了。游若冰奇怪地問:「怎麼,認識?」他連忙回答:「我怎麼會認識呢?」游若冰說:「那就不要打岔了,你們快點去組稿、寫稿吧。你們幾個算是我們這裡的積極分子了,一個人寫一篇,旗幟要鮮明,感情要真摯。其他各種類型的人,也都約一些稿吧,最好把迎著大門的那堵牆貼滿。」說罷,他站起身要走了,臨走時又交待一聲:「小向,你負責一下。」

  向南等游若冰走後就和王友義、馮文峰商量怎麼搞。她的意思是組織幾篇批判修正主義文藝路線使知識分子脫離工農兵的稿子,再組織幾篇表態的稿子。王友義悶悶地說:「叫我們一個人寫一篇,我可寫不出來。」向南奇怪地說:「你寫詩一向很快,怎麼會寫不出來呢?表個態就是了。」王友義仍然悶悶地說:「不知道你們怎麼樣,我的心裡直難過呢!」向南聽了,知道他要說什麼了,便勸阻說:「友義,別說別的,寫一首歡迎詩吧!」可是馮文峰說:「吹吹也好嘛!」我也不知該怎麼寫。友義,你說心裡難過,為什麼啊?」王友義連忙做個鬼臉說:「說著玩的。我有什麼難過的事?我本來就是一個工人。過去做了資產階級的俘虜,今天再被工人階級俘虜過去,不是很好嗎?」說著,他用指頭戳戳自己的界尖說:「看,像不像個俘虜?」向南笑著說:「像,像。不過資產階級的俘虜和無產階級的俘虜區別在哪裡呢?」王友義聳聳肩膀。馮文峰若有所悟地說:「是呀,有一種當了俘虜的感覺。」向南說:「好了好了,別研究感覺了,今天晚上交稿!」三個人又商量了組稿任務,分頭去了。

  向南向幾個人的好稿,便回到宿舍動手寫自己的一篇稿子了。怎麼寫呢?她也感到為難,這些天,她也心亂如麻呀!剛剛聽到王友義說「做俘虜」,她心裡一動,她想自己是不是也有這樣的感情呢?於是她拿出了自己的日記,翻閱著,思索著……

  也許是受了文學作品的影響吧,向南從小就養成了記日記和保存信件的習慣。她還要求朋友們給她寫信選用同一規格的信紙,以便她每到一年,就裝訂成冊。一九六六年冬天,當她決定「造反」的時候,把這些東西全部拿出來翻閱了一遍。她重新看到了自己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時代的形象。她喜歡這些形象。因為她覺得這些形象中有一些值得珍惜的東西。它們記錄著一個普通的女孩子在新中國成長的腳印,它們充滿著美好的幻想,幼稚的信仰,熱烈的追求和青春的活力。但是今天,她又害怕看見這些形象,因為她看到,在這些形象中確確實實貫串著一條「黑線」,那就是追求成為一個女作家。而這就是修正主義路線毒害自己的明證。為了跟修正主義路線決裂,她決定把這些東西付之一炬。僅僅留下一點紀念:她撕下那些日記本的硬殼,綢的,皮的,紙的,把它們用一塊頭巾包起來,放在她唯一的箱子底下。當她看著自己心愛的東西慢慢化為灰燼的時候,她感到心裡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喉頭哽得難受。為了克服這種「小資產階級的動搖性」,她在房間裡踱來踱去,背誦著列寧的一條語錄:「我們不預備做歷史學家,我們所關心的是現在和將來,我們是把它當作材料,當作教訓,當作我們往前行進的跳板看待的。」直到深夜,她才平靜下來。最後,她在寫字檯前坐下來,攤開一張稿紙,寫下這些詩句:

   忘不了那年春光媚,

   幸福地投進了黨懷裡。

   黨給我繫上紅領巾,

   教我接過革命的旗。

   黨在我胸前佩團徽,

   教我胸懷三十億。

   黨交給我一支筆,

   送我到了前哨地。

   溫室裡的花草筋骨脆,

   風浪裡行船方向迷。

   眼含熱淚喚聲黨啊,

   你養的女兒辜負了你!

  她還想多寫幾句,表示一下自己的決心,但是終於沒有寫出來,只是在稿紙上灑下幾滴熱淚。

  從那以後,她就不記日記了。

  可是自從在余子期的問題上和段超群發生分歧以來,她又買了一本日記本,把自己的苦惱寫上去。自然是斷斷續續,沒有寫幾頁東西。然而,聽到工宣隊要來的消息以後,日記漸漸寫得多了。她把這些日記叫做「緊箍咒」。因為她感到自己在內心深處對「臭知識分子」這頂帽子有一股抗拒的情緒。她並不怕否定自己,兩年前已經否定了一次。可是現在,似乎要求她完全、徹底、乾淨地否定自己,老老實實地承認自己是資產階級。她感到這種否定好像乘坐在無法控制的電梯上,不知道要沉到什麼地方去。她想讓電梯停一停,以便走出來看看,自己離開地面已經多遠了?而這,不正是與黨的號召相對抗的情緒嗎?不正是姚文元在《工人階級必須領導一切》中所批判的「階級異己分子」的思想嗎?她感到害怕。於是,她就在日記裡每天罵自己幾句:

  「臭知識分子的帽子有什麼可怕的?你應該正視自己身上的問題,承認自己是資產階級。」

  「你不是整天叫嚷要為工農兵服務嗎?現在為什麼這麼懊喪?你是當代的葉公!」

  「你沒有壓迫工人農民嗎?工農用血汗養活了你,你卻去挖社會主義的牆角,這就是壓迫!」

  「千萬千萬,不要站到工人階級的對立面去了。俯首貼耳地接受工人階級的領導吧!」

  這樣罵一罵,果然有效。向南覺得情緒安定得多了。現在她又拿起兩年前沒有寫完的那首詩,看了一遍。她想,就用它當做自己的決心吧,於是提筆又續了幾句:

  文化大革命響驚雷,

  黨給我送來了及時雨。

  兩年跟黨風浪裡游,

  枯黃的苗苗又發綠。

  「徹底改變舊思想」,

  黨教我接受再教育。

  茁壯的莊稼土裡長,

  黨叫我長期到工農裡去。

  眼含熱淚喚聲黨啊,

  風裡浪裡跟定您。

  不為名,不為利,

  血汗澆灌新文藝。

  向南寫完稿子,拿給王友義看。王友義說:「感情是真摯的,只是押韻上不太講究。不過反正不是當作作品發表,不必改了吧!」他也將自己寫的交給向南看。向南一看,只是光禿禿的幾句話:

  歡迎你們,我的階級兄弟!

  是你們送我來的,我再把自己交還給你們。

  一切由你們檢驗,一切由你們判定。

  如果我是渣,就毫不留情地把我拋出去!

  如果我是鐵,請把我留在熔爐裡。

  讓我煉去雜質,變成純鋼。

  讓我繼續歌唱,歌唱我們的黨,我們的階級。

  這幾句話,好像一記一記的錘子打在向南心上。她覺得這幾句詩比王友義以往寫的一些詩更能打動她。因為這是一種被壓抑的熱情和痛苦的產物,嚴肅,深沉,毫無虛飾。她由衷地讚揚說:「比我寫的好。」王友義把頭一扭,沒有說話,但眼裡卻含著一包淚。

  他們兩個又一起去找馮文峰。馮文峰先把稿子攥在手裡說:「超群同志說,工宣隊進駐是一場偉大的革命變革。我想要迎接這一場變革,光口頭上表表態不行,還要真正地投入到這場變革中去,為這場變革掃除一切障礙。」向南不耐煩地說:「秀才,不要先發宣言了吧!寫好了就拿出來。大家同意了,就找人抄。」馮文峰還想賣關子,被向南一把將稿子搶過來說:「反正不論好壞,一律不付稿費,你就別叫賣了!」

  向南和王友義一看那稿子,題目就先叫人嚇一跳:《勸君莫奏前朝曲——評「當了工人階級的俘虜」論》,向南知道是針對什麼了,不由得想看看王友義的反應。王友義只是把頭頸扭了扭,沒有任何特殊的表情。於是他們又一起看下去。文章的開頭就把王友義的話換頭去尾,概括為「當了工人階級的俘虜論」。文章說,「正當工人階級浩浩蕩蕩地開進文藝界,佔領資產階級在這塊世襲領地的時候,從陰溝洞裡吹出一種奇怪的調子,說什麼知識分子做了工人階級的俘虜,故稱之為『做了工人階級的俘虜論』。」下面是振振有詞的批駁,說明這種論調反映了被打倒了的階級的意志和願望,是一種絕望的哀鳴。文章最後以辛辣的筆調寫道:「令人驚異的是,這種論調竟出自一個工人作家之口。我們不禁要問:就憑你的這種情緒,還不該讓你繳械投降,乖乖地做工人階級的俘虜嗎?如果你還有一點工人的氣味,那麼,別唱資產階級的調子吧!勸君莫奏前朝曲。因為反革命修正主義文藝路線在文藝領域的一統天下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看完文章,向南的眉毛皺起來了。她忍不住搖著手裡的稿子說:「不行,不能這樣無限上綱。工宣隊剛進來,不瞭解情況,看了你這槁子,還以為我們這裡真有人反對工人階級的領導呢!這還不亂了套!友義根本不是這個意思。」馮文峰裝著不理解的樣子說:「你怎麼和友義扯在一起了?我是對事不對人。要不,請示一下老游?」王友義卻把頭頸又扭了扭說:「不要問了,我同意。二比一。走,抄了貼出去。」向南還想發表不同意見,被王友義制止了,他說:「不必爭了。要相信工人師傅。」向南只好作罷。馮文峰得意地朝她翻翻眼睛。

  向南和王友義哪裡曉得馮文峰在想什麼呢?原來,剛剛聽到工宣隊要來的時候,他也十分緊張,因為自己不但也是「臭知識分子」,而且家庭出身又是資產階級,這不是臭上加臭?他一遍又一遍研究姚文元的文章,想像著工宣隊進駐以後自己的處境。他發現不是無路可走的。因為文章中傳達了毛主席的「最新指示」,說是工宣隊要和學校裡的積極分子實行革命的三結合。這就是說知識分子中還有一部分積極分子。自己可不可以當個工宣隊眼裡的積極分子呢?他覺得是可能的。因為自己在運動中從來沒有犯過「右傾」的錯誤。關鍵問題在於主動和工宣隊領導靠攏,取得工宣隊的信任。當他聽到到文協來的工宣隊指導員是馬大海的時候,他心裡的一塊石頭更是完全落了地。為什麼?他認識馬大海,他和馬大海的兒子是同班同學,他曾經到他家裡去玩過,他覺得自己和馬大海靠攏是太容易了。只要自己在工宣隊一進來的時候就旗幟鮮明、立場堅定,使馬大海看出自己是毫無保留地支持工宣隊的,這自然就會使馬大海高高興興地「結合」自己了。於是,他滿懷希望地走出了這第一步棋。還有第二步,要等馬大海來了之後

  游若冰很容易地完成了自己分給自己的任務。「牛棚」裡有的是各種各樣的人才,書法家賈羨竹更是大顯了一下身手。不到半天,標語、橫幅就貼掛了滿院子,真個是熱氣騰騰。游若冰在院子裡視察一遍,又問問向南大批判專欄準備得怎麼樣了,聽說兩天內可以弄好,他更放心了:可以向段超群交差了。

  忙了一整天的游若冰,下班的時候,像教師下課一樣拍拍衣服,他身上自然沒有粉筆灰,是想拍掉心上的不自在。又是一天過去了,為誰辛苦為誰忙啊?他一步一搖地走到家裡。現在,家裡只剩下他一個人了。自從文化大革命以來,他家裡就不用保姆了。因為現在的事複雜,多一個人就多一分麻煩,還是自己動手,花點力氣換點清閒,也是值得的。回到家裡,他熟練地燒好飯菜,吃完,泡上一杯濃茶,往籐椅上一躺,閉目養神了。

  游若冰是很有一番養神練氣功夫的。往常,只要他往籐椅上一躺,兩眼一閉,就真的是心如止水、無波無紋了。可是這兩年不行,常常「走神」。為了克服這個毛病,他把從《紅樓夢》裡看到的幾句禪語不斷地在嘴裡念叨:「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多少有點「療效」。今天,他又覺得心神不寧了。工宣隊的事一直在腦子裡翻騰。他要趕走這件叫人心煩的事,便又開始念禪語了:

  「菩提本無樹……唉,為什麼要派工宣隊呢?難道我們這些人真的都成了資產階級?工宣隊進駐以後到底會出現什麼局面呢?……明鏡亦非台……明鏡亦非台……我應該怎麼對待工宣隊呢?太熱情,人家會不會說我拍馬屁?不熱情呢?又是對抗了吧?不即不離,不冷不熱,行不行?……明鏡亦非台!明鏡,唉,明鏡。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如雪。今天早上照鏡子,發現自己的頭髮已經快要脫光,頂心上一塊頭皮光得發亮。老了!可是唯一的女兒卻遠在天邊,自己身邊沒有一個伴啊!孤苦伶仃啊!……算了,算了!本來無一物,本來無一物呀……游雲這孩子也真倔,從走到現在還沒有給我寫過信,用的,吃的,都能自己解決嗎?……本來無一物……全靠孩子自己創業了。我對不起孩子!本來無一物……我對不起老伴!」

  唉,唉!實在念不下去了。心裡亂得像團麻啊!沒有辦法,他只好把眼睛睜開,呷一口濃茶,點著一支香煙,慢悠悠地抽起來。

  游若冰為何不到外面去走動走動?他原來是喜歡串門談山海經的。在他住的這座公寓大樓裡,就有幾家他經常來往的老朋友。老同事。五樓住著程思遠和黃丹青夫婦,二樓往著賈羨竹和時之壁兩家,過去哪天不跑上一次?可是現在,情況不同了。大家都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誰還有心思下棋、品茶、敘家常?再說,他們都沒「解放」,唯獨遊若冰「解放」了,好像有一條「界河」劃在他們當中,來往也有通風報信之嫌,彼此更不願意多來往了。現在只能是各人自掃門前雪了,至於他人瓦上霜,別說「管」,看也不能多看的。於是,游若冰只能天天把自己關在家裡,孤家寡人,冷暖自知。這樣也好,的確省了不少麻煩。「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可怕的是心還在動,腦子還在動,因此也就會感到寂寞、孤單。閒茶悶酒無聊煙。可是,他有病,不能以酒澆愁。於是,便只能翻翻書了。今天既然養神不成,就翻一會書睡覺吧!看什麼書呢?他現在什麼書都不需要看。每天只要拿一本《毛主席語錄》就行了。然而,不翻書又無法打發時光,就隨便翻吧!他茫無目的地把書櫥測覽了一遍,竟無想看之書,只得閉起眼像抽籤一樣抽了一本。睜眼一看,是《資治通鑒》。倒霉!這類書有什麼好看?越看腦子裡的亂七八糟的東西越多。過去人家說「老不看三國,少不看水滸」,依他看,老老少少都不應讀史書。放回書櫥上去吧!再抽一本。睜開眼再看:一本《明史》。《明史》他通讀過的,明朝的「廷杖」給他留下可怕的印象。可是今天,唉,今天!比廷杖更加有辱人格的刑罰也在用啊!革命了幾十年的老同志,在大庭廣眾之下腰彎九十度,或者跪著,大棒,皮帶,一起往身上掄,有的還要互相打耳光!不比封建社會還封建嗎?然而,這是無產階級專政!不對,又走神了,想這些不該想的問題幹什麼?都怪這本《明史》!不看,不看!這一櫥都是這些擾亂人心的壞書!換一個書櫥抽抽看。好!抽著了一本《聊齋誌異》。這一本書與政治無關,不妨翻翻。他又重新在籐椅上躺下來,兩眼看著書的封面。書面的設計倒不錯,「聊齋誌異」幾個字寫得很有精神。他想,我這個作家至今沒寫出什麼像樣的作品。要是也能寫點筆記小品之類的東西也好呀,不妨就取名為《無聊齋志……》,「志」什麼呢?無可志。對,就叫《無聊齋志無可志》。既真實又幽默。欣賞過了封面,便隨手翻開書,翻到一頁,是《畫皮》。不看他也知道,是寫一個妖怪,每天夜裡給自己畫一張好看的皮,以便裝扮成美女騙人。以前看到這篇文章,感到陰森可怕。因為它誘使人們去猜疑自己的同伴:他的皮是真的還是假的?可是今天看到這個故事,他卻另有新解了。他發現,畫皮未必儘是壞事,問題在於為什麼畫皮。現在自己好像也在每天畫皮,不過不是在夜裡,而是在白天,不是想害人,而是防被害。這樣的畫皮不是情有可原嗎?

  「今天這腦子怎麼啦?」游若冰有點對自己生氣了。「怎麼盡開無軌電車,想來想去都是些不上路、不愉快的想法?算了,還是閉目養神吧!」於是,他把書拿在手裡,眼睛又閉了起來。

  「老游在家嗎?」一個女人的聲音,接著一陣腳步聲來到門外。游若冰睜開眼,他從那聲音聽出是黃丹青,文協的在外單位工作的黨組成員。「她來幹什麼?這個時候來,人家不會懷疑是對付工宣隊的地下串連嗎?這個人,就是大大咧咧!」游若冰心裡這樣想,卻還是去開了門,進來的不只是黃丹青,還有程思遠。游若冰更擔心了:「程思遠還沒『解放』呢!」可是,儘管心裡這樣想,嘴裡也只好表示歡迎:「稀客,稀客!坐,坐!」

  黃丹青是一個畫家。她的臉也使人覺得好像是畫出來的。倒不是特別美,而是因為她的兩道眉毛很特別,又細又長,又彎彎的,好像是仔細描畫過的。臉部輪廓線條柔和,五官端正。身材胖胖的。整個形象給人以溫柔敦厚的感覺。可是人們的性格並不一定和他們的外部形象完全一致。黃丹青就是一個突出的例子。你看,她來到游若冰家裡,根本不理會游若冰的客套,便在游若冰旁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來,同時拉一張椅子放在自己旁邊,讓自己的丈夫坐下。她順手拿起游若冰放在籐椅上的《聊齋誌異》,看書籤正好插在《畫皮》那一頁,便嘻嘻笑著說:「怎麼啦,老游?研究畫皮呀!我們這號人,恐怕再畫也不美囉!一頂帽子一戴——走資派,還美得起來嗎?」說罷,又是一陣哈哈大笑。這弄得游若冰十分尷尬,趕忙把書籤抽掉,把書插回書架,然後再給二人泡茶。

  程思遠和黃丹青的性格恰成鮮明的對照。他和黃丹青不一樣,他是完全「表裡一致」的。他的面貌輪廓十分鮮明,方方正正,有稜有角。一對金絲邊眼鏡的鏡框也是方形的,使得兩隻眼睛顯得特別深送有神。他坐在那裡的姿勢,也是方方正正,不歪不斜,更不會蹺起二郎腿。所以從年輕的時候起,他就贏得了一個雅號——老夫子。他從進了游若冰的門,到坐下,到喝茶,還沒有說過一句話,也沒有露出一絲寒暄的笑容。他默默地坐著,憂心沖忡的樣子,還不時地伸出右手的食指推推眼鏡,其實,眼鏡的鏡架已經把鼻樑夾得很緊很緊。

  過去,游若冰很喜歡拿這一對夫婦開玩笑。說他們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可是這兩年,見面說話的次數少了,玩笑自然也不開了。今天雖然對兩個人的不同表現仍然感到有趣,但也不想開玩笑了。因為他想,他們現在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今天來,肯定有什麼要緊的事。於是他坐在自己的籐椅上,把眼望著黃丹青說:「有事吧?」

  黃丹青笑笑說:「沒事就不能來嗎?隨便聊聊(口拜)!思遠和我都覺得心裡悶呀!」

  「悶什麼呢?船到橋頭自然直。」游若冰慢吞吞地說。

  程思遠似乎不滿地看了游若冰一眼,又把眼鏡推了幾推,才說了一句話:「老游,你對工宣隊進駐有什麼想法?」

  「我嗎?能有什麼想法?歡迎!」游若冰不加思索地就回答出來。

  黃丹青的細眉毛往上挑了挑,鼻子裡哼哼了一聲:「怪不得把你給『結合』了,原來你什麼事都是一『結』就『合』啦!我可沒有你那麼進步,我有想法!」

  「噢?領教領教。」游若冰打著哈哈說。

  黃丹青不笑了。她認認真真地說:「老游,真有點想不通呢!我們這些人,原來不也是工農兵嗎?思遠除外,你和我都在革命部隊裡成為知識分子的。有錯誤,應該批,可是怎麼一下子變成資產階級的代理人了呢?批了斗了還不算,如今還派人來接管。你想過沒有,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這就叫『節物風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須臾改。』革命在深入發展,我們也就自然由革命動力變成革命對象了。有人接管是好事呀!無官一身輕!」游若冰仍然是一副無可無不可的樣於。

  程思遠皺皺眉頭,他不喜歡游若冰這種不認真的態度。但他也只是再次推推眼鏡,慢慢吞吞地說:「話可不能這樣說。我現在身上無官職。我擔心的是這一來文協又要亂成一鍋粥,像去年吳畏他們來的時候那樣。現在來的是老工人,自然不會胡來,可是畢竟不瞭解情況哇,要是……」

  不等程思遠說完,游若冰就打斷了他:「這就難以逆料了!反正相信黨的決策是正確的就是了。至於其他,就非你我所能管的呷,老夫子!」游若冰說著就打了個哈欠,表明他要睡了。他實在覺得三個被罷了官的黨組組員在一起談這類問題是不妥當的。

  可是老夫子自有老夫子難對付的地方:固執。他要講的話,非講完不可。他對游若冰的哈欠只是閃閃眼睛,照舊把話繼續說下去:

  「老游,我們很想提醒你一下,在領導工作中,該拿主意的還是得拿主意。老幹部在『三結合』中應該起個主導作用。」

  游若冰用近乎於憐憫的眼光看了程思遠一眼,他覺得這位朋友太不識時務,迂得可憐!現在是什麼時候,還「老幹部」「老幹部」的!所以他帶點嘲笑的口吻說:「現在是生薑不一定老的辣了。不做辣姜做甜醬吧!」說了,咧嘴嘿嘿一笑,也不知是苦笑還是冷笑。

  黃丹青突然感到有點厭惡這個老朋友了。她有點心酸地說:「老游,我不怕人家在我們身上抹黑,我害怕我們自己把心上的紅色,血裡的紅色都抹乾淨了呀!」

  游若冰的長眉毛抖動了一下,兩隻手也在籐椅裡動了動,但立即又恢復平靜,打著哈哈說:

  「真不愧是畫家,愛談色彩!可是有一種哲學家認為色彩也只是一種感覺,人的感覺變了,色彩自然也變了。你自己不承認,那只能說明你的感覺特別。是不是這樣啊?」

  程思遠也感到厭惡了,他也不能容忍游若冰對妻子的嘲弄,於是他又推了推眼鏡,十分嚴肅地說:

  「老游,我們可不是鬧劇裡的丑角,專門插科打渾的!我們是不會為了取悅觀眾而隨意變幻自己的臉相的。看來,我們這一代人要做悲劇人物了。可是只要活著,革命的熱情和責任感就不能丟。」

  游若冰的眉毛又抖了幾抖,遲鈍地抬起眼皮,看了看程思遠那張異常嚴肅的方方正正的臉,又閉上了眼睛。他再也打不出哈哈來了。他歎了一口氣,把身體往籐椅上靠得更緊一些,兩隻手無力地拍打著椅子的扶手。嘴裡喃喃地念叨著:「真有意思,真有意思!色彩,悲劇,現在這已經不是藝術問題而是政治問題了。真有意思

  程思遠不可奈何地朝妻子看了一眼,黃丹青會意,便起身告辭說:「我們走了。今天晚上的話全當大風吹跑了吧!」游若冰正要起身送客,門口又有人敲門了。游若冰真煩死了。他不想開門,希望客人聽不見動靜就走掉。可是多事的黃丹青卻走過去把門打開了。進來的又是一男一女,書法家賈羨竹和歌唱家時之壁。這一對人物的形象和性格也是個鮮明的對比。時之壁雖然因為聲帶壞了,早已改做行政工作,但藝術家的風度不減當年。總穿著挺括而合身的衣服,臉上的各個部分也都精心地修飾過,只是不像文化大革命以前讓人一眼就看得出來。以前,她會在大庭廣眾之下掏出一面鏡子顧影自憐,甚至大聲地問人家:「今天我擦了一點粉,不難看吧?」賈羨竹就完全是另一種格調了。他的身體又瘦又小,像風乾了似的,馮文峰曾經挖苦地送他一個綽號:「出土文物」。他的衣著總是拖拖沓沓,邋裡邋遢。他說話走動都畏畏縮縮,好像一個患了強迫恐怖症的病人。他和時之壁是緊鄰,常常一起到游若冰家裡或程思遠家裡去玩。每當看到他們走在一起,程思遠心裡就會產生出一種滑稽的感覺,並且馬上聯想到莎士比亞戲劇裡的女王和弄人的形象來。但是他從來沒有開過這樣的玩笑,覺得有傷忠厚。

  時之壁一見屋裡站著程思遠夫婦,便笑著對賈羨竹說:「我說不要來吧!人家正在開地下黨組會!」賈羨竹已經感到尷尬了,經時之壁這麼一說,更有幾分害怕,他從眼鏡後面翻動一下眼睛,用極不穩定的目光把游若冰、程思遠、黃丹青掃了一遍,看看自己的到來是不是受到歡迎。

  游若冰瞭解這兩個人的性格,他知道時之壁是無意的玩笑,賈羨竹卻可能真正的疑心了。而賈羨竹這個人是靠不住的。於是,他連忙起身招呼說:「稀客,稀客。我正想去看你們呢!可是身體不好。老程他們也是來看我的病的。剛剛來。坐,一起坐吧。」他又泡上兩杯熱茶。

  時之壁笑嘻嘻地說:「我也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呀!是老賈,說要寫一份決心書。老賈,你說吧,我實在懶得說。」

  賈羨竹像聽了女皇命令一樣點點頭,然後向游若冰謙卑地一笑,說:「游副主任,真不該打攪你。是這樣,今天聽到你在『牛棚』的動員,我想了一下,覺得應該表個態,堅決服從工人階級的領導。所以,我就和時之壁一起寫了一份決心書,請你指正。」說著抖抖索索地把決心書交到游若冰手裡。時之壁見游若冰接過決心書,便解嘲地說:「敲什麼鑼,唱什麼戲。什麼時候翹辮子了,也就可以永遠下台了。」

  游若冰敷衍地把書寫得工整漂亮的決心書用眼掃了一掃說:「很好,很好。應該表示一個態度。等工宣隊來了,我替你們交上去就是。」說完,又打了一個哈欠。

  黃丹青實在不願意坐下去了,她起身對時之壁、賈羨竹說:「你們再坐一會兒吧,我們要走了。」

  時之壁看到游若冰打哈欠,也馬上拉拉賈羨竹說:「走,我去給你家春筍打針去!」賈羨竹本想多坐一會兒,可是看看時之壁的眼色,便點頭稱是,跟著大家一起走了。

  游若冰把四位客人送到門口,做了一個拱手禮的姿勢,說聲:「走好,走好!」便退進房內,把門關上,唯恐再有什麼客人來。他照舊往籐椅上一躺,兩腿一伸:「真累呀!」現在,他真正感到眼皮酸澀,要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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