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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盧文弟沒有收到向南的信


  向南的信寄到靜湖市梆子劇團的時候,盧文弟正在「百花劇場」挨鬥,而且批鬥會沒有開完,她就被一群人綁架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

  原來,文化大革命開始不久,盧文弟就被當作「黑線尖子」關進了「牛棚」。她把這事瞞著向南和段超群,因為怕連累這兩個「造反派」朋友,更不想讓朋友為自己擔心。

  盧文弟怎麼會成為「黑線尖子」的,她至今還不清楚。她算什麼「尖子」啊?她,一個逃荒出來,被父母給了人家的女孩子,不過在黨的培養下學會唱幾出戲,受到觀眾的喜愛罷了。至於「黑線」,更談不上了。的確,從小學到中學,到戲曲學校,領導上給她的評語中都有一條「政治不夠開展」,但是,她是要全心全意唱好戲,報答人民的養育之恩的,只不過她不是感情外露的人,不喜歡把「決心」掛在嘴巴上罷了。可是人們卻給她套上了「黑線尖子」的帽子,把她當做「牛鬼蛇神」。而且第一個把這頂帽子戴到她頭上,把她轟進「牛棚」的,不是別人,卻是她的丈夫姚如卉。這就更叫她不明白了。她曾經問過丈夫:「為什麼給我戴這頂帽子?」丈夫笑笑說:「這帽子又不壓人!戴戴有啥關係?你不是黨員,又不當權,總不能叫你走資派吧?」盧文弟仍然不明白,但也不再問了。

  一年多的「牛棚」生活,對於文弟來說既簡單,又複雜。簡單的是挨批挨鬥,可是,批到現在,她還是分不清「路線是非」,使文弟感到心神不定而又迷惑不解的是,本來她覺得十分瞭解和親愛的人現在變得生疏了,或者難以理解了。這就是她的「牛棚」生活的複雜的一面。

  盧文弟覺得變化最大,而又最使她擔心的是她的丈夫姚如卉。這一年多,如卉的變化有多大啊!盧文弟如今想起來,還像看變戲法一樣難以理解。

  比如,姚如卉一夜之間從「老保」頭頭變成了「造反」頭頭。姚如卉本來是劇團文化革命領導小組成員,是堅決「保」盧文弟的。那時候,盧文弟的徒弟韋青青起來「造反」,貼盧文弟大字報,盧文弟和丈夫商量,是不是應該請求領導安排她作個檢查,可是姚如卉堅決不同意。他對她說:「你要頂住,這不是你一個人的問題!這是怎樣理解文化大革命的問題!你不記得五七年反右……」盧文弟不理解:「這和反右有什麼關係?這是人家群眾給咱們提意見呀!」姚如卉聽了盧文弟的話,嘲笑地說:「難怪人家說你政治不開展!你真是不懂政治!五七年開始的時候,不也是號召提意見嗎?提了以後呢?許多人被戴上右派的帽子!」盧文弟想想是有點道理,便又為自己的徒弟擔心了:「提醒一下青青吧?」姚如卉更不同意:「釣魚就是要魚兒上鉤,提醒她?笑話!韋青青要跳就讓她跳好了!我早就看到她要犯錯誤了!你看她那個人主義!爭演主角!她為啥想打倒你?演主角(口拜)!」盧文弟奇怪地問:「我看你平時對青青的印象還不錯呀!」姚如卉的臉微微一紅,但立即又有了解釋:「那是為了搞好黨群關係!我是黨員……」

  在這一段時間裡,隨便韋青青他們怎麼衝擊,姚如卉的立場都十分堅定。他義正詞嚴地對韋青青說:「我是共產黨員,我只聽黨的!你們無權質問我!」氣得韋青青舉起拳頭在他面前搖晃:「打倒保皇派姚如卉!」可是他只是鼻子哼了哼:「看看誰打倒誰罷!」

  到了一九六六年十月,《紅旗》雜誌社論《在毛澤東思想的大道上前進》發表以後,文革領導小組被衝垮了。當天晚上,姚如卉回到家裡,又是歎氣,又是發牢騷,好像吃了什麼大虧一樣。盧文弟勸他說:「別煩惱了!不當官更好。就讓造反派去幹吧!」他哭喪著臉說:「光是不當官嗎?還要挨批!」盧文弟笑笑說:「批就批吧,批夠了就不批了。」姚如卉有些氣惱了,頂她說:「你知道批到什麼時候算個夠?你沒看現在的風向和潮流?造反派說不定要成氣候了!」盧文弟淡然地說:「成氣候就讓他們成氣候吧!我們只要老老實實工作就是了!」姚如卉對妻子的態度幾乎要冒火了:「工作?你還想幹什麼工作?韋青青當了頭頭,你還能演穆桂英?龍套也不會讓你跑!你要給淘汰了。」盧文弟不大相信,可也不想和丈夫爭論,便不經心地說:「淘汰就淘汰吧!」

  「不!我不能叫他們淘汰!我是黨員!我有技術!我不應該被淘汰!你也不應該被淘汰!」姚如卉突然歇斯底里地說。

  「那你打算怎麼辦呢?」盧文弟不解地問。

  「我們也造反!造反!」姚如齊拉著妻子的手熱烈地說。

  「不行,我當不了造反派!」盧文弟為難地說。

  「這有什麼難的?炮轟支部,炮轟團長!還有:滾滾滾,滾他媽的蛋!我可以比韋青青做的還革命!」姚如卉仍然像是發歇斯底g。

  盧文弟以為丈夫說氣話,便體貼地說:「算了,別生氣了。早點休息。明天人家還要批判你的資反路線哩!」

  姚如卉突然變得認真了,他咬住牙說:「明天,我要自己解放自己!叫他們不好批我!」

  盧文弟不相信:「你有什麼本事?」

  姚如卉詭秘地一笑:「你看嘛!」

  第二天開批判會的時候,盧文弟真擔心丈夫會鬧出什麼意外來。可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姚如卉的態度非常老實。開會的時間還沒到,他就彎腰低頭地站在被告席上了。韋青青左一個「老保」右一個「老保」地罵他,他也都點頭承認。揭發批判發言告一段落,要他交代問題的時候,他捶胸頓足,泣不成聲。哭了好久,他才說出一句話來:「我有罪!我對不起黨,對不起群眾,我該批!我該批!」這行為使會上的人都愣住了,這哪裡是「鋼桿老保」姚如卉呢?韋青青看著姚如卉漂亮的臉蛋上涕淚橫流,也不禁想起他平日待自己的好處來,心腸和嗓門一起軟了下來。她對他說:「只要你反戈一擊、戴罪立功,我們還是歡迎你的!」姚如卉聽了這句話,像聽了大赦令一樣感動地看著韋青青,把韋青青看得面紅耳熱。姚如卉開始交代了。他有頭有尾、詳詳細細地交代了文革領導小組是怎樣鎮壓革命群眾運動的。他談了文革小組對革命群眾進行「內部排隊」的情況,並一個一個地報出被「內定」為「右派」的群眾名單。這一來,會場頓時像開了鍋一樣地鬧起來了!激怒的群眾一個個湧到支部書記面前……姚如卉被人們遺忘了!他看著這個場面,好像導演看著自己導演成功的戲劇一樣心裡感到高興!他還要把戲推向高潮!只見他突然竄到主席台上,拿過韋青青面前的話筒,大聲疾呼:「同志們!我要造反!我請求參加造反派!我願意在韋青青領導的造反隊裡做一名普通戰士!這裡,我還要坦白自己的一個錯誤,就是我包庇我的妻子、黑線尖子盧文弟!今天,我要造她的反!我要和大家一起批判她的罪行!

  從這一天起,姚如卉成了「造反派」,這變化簡直像一篇神話。盧文弟實在難以接受。晚上回家,她坐著生悶氣,不理睬丈夫。可是姚如卉又為她解開了思想疙瘩:「這是黨的號召,這是大勢所趨!我炮轟你,正是為了要保住你。你要理解我的苦肉計呀!」盧文弟有什麼好說的呢?在政治上,她一向聽他的,認為他的理論水平高,又是黨員……

  姚如卉很快變成了造反隊的骨幹,韋青青的參謀。韋青青走到哪裡,都帶著這個參謀。這樣,就產生了新的問題:造反隊裡有人認為,造反隊的領導權被老保頭子姚如卉篡奪了,並由此出現了互相對立的兩派,姚如卉便由此一躍成為一派的頭頭、韋青青的「副司令」了。

  姚如卉成了韋青青的「親密戰友」,兩個人形影不離,以致於連晚上也不回家了。閒話出來了。人們風傳,這兩位男女司令成了「戰地鴛鴦」啦!風聲終於傳到盧文弟耳朵裡。她不相信丈夫會對自己不忠實,也不相信韋青青生活上會有什麼越軌行為,只是她認為他們的確應該檢點一點。她偷偷地勸姚如卉:「不為你自己想,也為青青想想吧!她還是個沒訂親的姑娘呀!」可是姚如卉聽了,總是親切地捏著妻子的手說:「別人不瞭解我,你還不瞭解?青青是你的徒弟,也就是我的徒弟,師徒如父子啊,你相信我會幹那種事?再說,我又有你這樣美麗、溫柔的妻子……」盧文弟又能說什麼呢?只好一切由他吧!

  盧文弟就這樣過了一年多。這裡的酸辣苦甜,她怎麼能對自己的朋友說呢?她只好把這一切深深地埋藏在心裡。在給向南的信裡,她很少提到姚如卉,因為她說不清楚他現在是好還是不好。她只希望早日結束這樣動盪不安的日子,把她從「牛棚」裡「解放」出來,讓她再好好為觀眾演幾出好戲。

  可是想不到,一九六八年年初以來,「造反派」對她的批判鬥爭突然加劇了。常常是天天有「場」,有時候還要「趕場」。為什麼呢?從大字報裡知道,兩派在圍繞著對於她的態度打派仗。兩派都說對方「保」她,都要表明自己堅決要打倒她,於是她就倒霉了。盧文弟不知道,還有一個大字報上沒有透露的原因,是兩派在爭奪一個位置——靜湖市文化局革委會常委。姚如卉的條件比對方的候選人好:出身好,業務好,造反也是早的。可是對立派提出一條有力的反對理由:姚如卉是盧文弟的丈夫,誰知道他們夫妻有沒有劃清界限?姚如卉為了用事實證明是真「造反」,自然要不斷地批判盧文弟了。

  離文化局革委會成立的日子越近,盧文弟挨批的次數便越多,範圍也越來越大。向南的信寄到的那天,已經發展到召開全市性的批判大會,而且一天就批了兩場!上午是姚如卉對立的一派批她,下午便是姚如卉、韋青青一派批她了。

  在韋青青聽到對方要召開全市性大會批判盧文弟的時候,她焦急地把姚如卉找到自己跟前:「你和盧文弟真的這麼難分難捨,不能劃清界線?」語氣中帶著無限哀怨。這聲音是頗能打動姚如卉的,因為他和這位「親密戰友」的「革命感情」已經是十分深厚了。不止一次,他產生了錯覺:好像韋青青就是他的妻子。當然羅,這種錯覺有時也產生了不良後果……所以,一聽韋青青話裡含著哀怨,他立即指天發誓:「我就這麼沒有覺悟?留戀這個黑線尖子!我的心你還不知道?」

  「那就拿出實際行動來!明天下午咱們也開全市性的批判大會,你主持,還要當眾揭發!」韋青青半是命令半是撒嬌地說。

  「這……太倉促了吧?」姚如卉有點猶豫。

  「隨你!要盧文弟也可以,把常委讓出去就是!」韋青青發脾氣了!

  「好吧!為了革命,也為了你,我同意。你去刷海報。我回家去逼她交代一點材料,當面揭發!」姚如卉終於下了決心,韋青青無限溫情地笑了。

  姚如卉這天晚上回到家裡。不過,他不是要從盧文弟那裡逼什麼材料,而是想給盧文弟通個信,叫她在會上配合他。他知道,盧文弟這人吃軟的,只要你求她,她什麼都會答應。所以,一進家,他滿面春風,根本不提什麼批判會的事。盧文弟正在給他結一件毛衣。她一見他,就放下毛線,給他去燒洗澡水。她把水燒好,端進裡屋,放好毛巾,自己才重新在外屋裡坐定,拿起毛線。

  姚如卉浸在熱水裡,想著今天答應了韋青青的話,心裡不免又有點後悔。文弟是一個多麼美麗的妻子!跟她走在一起,誰不對他投來羨慕的眼光啊!她的美是無法描繪的,面目和身體的每一部分都好看,而且各個部分又那麼諧調。她又是多麼溫柔啊!像今天晚上這樣的事,韋青青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替他做的。韋青青像個女皇一樣,要他服侍,自己哪能聽這個女人的擺佈?過去,他也曾對韋青青表示過溫柔,可那不過是一種逢場作戲罷了。正像張生對紅娘那樣:「若與你多情小姐共羅帳,怎忍心叫你疊被鋪床?」韋青青不過是盧文弟的侍陪而已。現在,他遷就她,自然也有被她的姿色所誘惑的成分,但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他們在政治上利害一致。感情上的苟且為的是政治上的結合。就這麼回事兒!韋青青哪裡懂得這一點?她一心等著做他的妻子哩!不行,不行,自己還是得三思而行,對盧文弟是不能輕易放手的!誰知道將來她們兩個哪一個更有前途?

  這麼多天來,盧文弟每天從劇團挨了批鬥回到家裡,只是一個人坐著,沒有家庭的溫暖,沒有親人的撫慰,她只有把所有的毛線衣拆了結,結了拆,今天翻這個花樣,明天學那種針法,一本《毛線編織法》也讓她翻破了。今晚,她聽著丈夫在枕邊的熱情的話語,好像三九嚴寒已經過去,到了冰融雪消的陽春季節了。她貼著丈夫耳邊輕柔地說:「如卉,只要你能經常來家,我就心滿意足了。批呀,斗呀,我全不怕。我就怕……」「怕什麼呢?」姚如卉把臉轉過來正對著妻子的臉問。「怕孤獨啊!這些日子,我一個人……」盧文弟說著,就流下眼淚。姚如卉竟然感到鼻子也有點發酸!他揉揉鼻子,落下兩滴眼淚來。他從妻子頭下抽出手臂,平躺在床上,歎了一口氣。

  「歎什麼氣呢?遇到什麼為難的事了嗎?」盧文弟體貼地問。

  「明天又要批判你了,他們沒有通知你嗎?」他問。

  「不通知,我也知道,海報貼的到處都是。你別為我擔心,我慣了。大會鬥,小會鬥,反正是挨鬥,都一樣。怕什麼呢?」文弟安慰著丈夫。

  「下午還要鬥呢!」他說。

  「是嗎?」文弟也並不吃驚。

  「是我們這一派鬥你。他們逼著我和你劃清界線,要我發言呢!」他說。

  盧文弟不說話了。姚如卉在會上批判她,已經有好幾次了。但那都是單位內部的批判會。她體諒他,他不得不如此啊!可是明天是全市性的大會,他要在各行各業的人們面前指著自己的鼻子批判自己,讓全市十萬人都知道這件事,她的感情還是受不了的。而且她為他難過,他被逼得多麼厲害啊!可是有什麼辦法呢!他是一個黨員,能不和她這個「黑線尖子」鬥爭嗎?文化大革命是黨的號召啊!斗吧,就讓他斗吧!她往丈夫身邊靠了靠,體貼地說:「如卉,你別難過。我能受住。」

  「你真好,文弟。」姚如卉抱住了妻子,提出要求說:

  「我揭發你什麼,你就承認什麼,不要頂啊!」

  「你揭發我什麼呢?」盧文弟問。

  「這你別管。我想揭什麼就揭什麼,反正沒有關係。你只管承認就是。」姚如卉說。

  「你不會說我沒有的事吧?沒有的事也能承認嗎?」她認真地問。

  「管它什麼有沒有?你都承認!承認了以後再翻案麼!」姚如卉滿不在乎地說。

  盧文弟又搖搖頭:「不,這我做不出來,我不會說謊。」

  「那你要吃苦的!」姚如卉不耐煩地說。

  「你為什麼要揭發沒有的事情呢?」盧文弟不解地問。

  「你一點也不懂政治!我不揭你幾條嚴重的罪行,人家能相信我麼?」姚如卉覺得妻子在政治上太不理解自己了,與韋青青相比,真是差遠了。但是他還想說服她,便又握住她的手說:「好文弟,這都是為了你。我進了文化局革委會,你就可以『解放』了!」

  「啊?」盧文弟吃驚了。她從丈夫手裡抽出自己的手,固執地說:「不,如卉,我更不會為了這個去說謊。我求你,不要去爭官做。」

  「爭官?為革命而掌權有什麼不好?搞政治運動,就是……」他看了妻子吃驚的臉,把話嚥住了。他下面要說的是,「搞政治運動,就是大人物爭權,小人物爭路。」而像他這樣的人物既要爭路也要爭權。有權才有路。他想如果把這些話說出來更會把文弟嚇一跳,於是緩和了語氣說:「好文弟,為了我們的愛情,你答應我……」

  不料文弟仍然固執地說:「不,我做不出來。」

  姚如卉生氣地推開妻子說:「那你就永遠在『牛棚』裡呆著吧!我救不了你。你既然不為我想,我也就顧不了那麼多了。」這聲音裡充滿了怨恨,盧文弟不由得仔細看了丈夫一眼。啊!那眼神也是冰冷可怕的。盧文弟覺得心裡一寒,往日的憂慮又重新勾起,於是她默默地坐了起來,重新穿好衣服,下了床。她覺得眼前這個姚如卉對自己來說,確實已經是相當陌生了。

  她認識他,是十年前的事。那時候,她剛剛分配到梆子劇團做本要演員,他已經是團裡的作曲了。他告訴她,他是一個流浪藝人的孩子,從小跟著父親到處賣唱,學會了拉弦子和編曲子。以後,父親年老力衰,唱不動了,就由他一個人到處奔波,今天和這個戲班子搭一夥,明天給那個藝人幫個腔,混點錢養活父母。幸虧解放了,他進了一個國營劇團,從樂隊的普通隊員,成了個作曲。「總算熬出來了!」他對她說,「從今以後只想在藝術上多作點貢獻報答黨的恩情了!」她同情他的身世,更為他的熱烈追求所打動。她嫁給了他。婚後幾年的生活,他們倒是和和睦睦。她雖然是名演員,對他卻克盡婦道,按照中國傳統的禮法去做他的妻子。他呢,也總是像捧著一件寶貝一樣地捧著她,平時對她只有一點批評,那就是他認為她太不瞭解社會,不瞭解人,不會做人。但是,每一次他都寬宏地對她說:「好吧,好吧,你只管唱戲,為人嘛,就由我來安排。」於是,她也就遷就他,依從他。可是今天,她突然發現,他好像把她當一件商品,她在他眼裡的價值,隨著市場上的行情漲落……她真正感到一陣透骨的寒意啊!

  「想什麼呀,文弟?讓我們好好親一親吧!」姚如卉也從床上爬下來了,站在她的身後,兩手撫著她的肩頭。她打了個寒顫,推開他的手,小聲答了一句:「不,如卉,我身上不舒服。」

  姚如奔悻悻地走了,一句話也沒有說。

  「百花劇場」坐落在靜湖邊上。這就是盧文弟他們經常演出的劇場,也是靜湖市最大的一個劇場。這天一早,盧文弟就被帶到這裡等待挨鬥。現在上午的一場已經結束,人們都回家吃飯去了,她被看押著準備下午再挨鬥。

  下午一場開始,盧文弟被四個年輕的小伙子推操著上了台。高坐在主席台上指揮這場批鬥的是姚如卉和韋青青。不知道為什麼,盧文弟一到台上就抬著頭朝主席台上望了望,目光正和姚如卉的相遇。只聽見姚如卉大喝一聲:「低下頭,不准東張西望!」她還沒有來得及分辨這一句話的含義,頭就被接下觸到了地板。

  她聽見姚如卉宣佈開會。她聽見韋青青領呼口號。接著,揭發批判開始。第一個發言的就是姚如卉。

  「(口歐)——(口歐)——姚如卉鬥爭盧文弟囉!」

  「是真的還是假的?啊?」

  「假批判,真包庇!」

  姚如卉還沒有開始發言,台下就一片喊聲,顯然是對立的一派在搗亂。韋青青氣呼呼地握住話筒,大聲說:「不准破壞革命的大批判!真革命假革命,不聽宣言看行動,姚如卉,講!」會場的哄鬧聲小了一些,姚如卉開始講話了。盧文弟注意地聽:

  「大家只知道我和盧文弟是夫妻!可是你們哪裡知道,我和她本來就是兩條路線上的人?她是大演員,我是小作曲。在團裡,我為她服務,在家裡我做她的奴隸!」姚如卉的聲音很激憤,盧文弟不由得又想抬頭看看,可是剛剛動一動,又被接到地板上。

  「揭發事實,不要作戲!」台下又有人叫了。

  「當然有事實!鐵一般的事實!」姚如卉突然提高了聲音,雄辯地說。「今天,我不想多說,只揭一條:盧文弟反對我們心中的紅太陽,我們最最敬愛的偉大領袖毛主席!」

  「毛主席萬歲!誰反對毛主席就打倒誰!」韋青青及時地領呼口號予以配合。

  姚如卉接著發言:

  「一九六三年十二月,毛主席下達了關於文學藝術的一個指示,指示戲劇舞台至今是死人統治著。盧文弟在家裡發牢騷說:『這話不對!我們也演過現代戲!死人又為什麼不能演?這次下鄉,我照樣演老戲!』」

  「盧文弟反對毛主席罪該萬死!盧文弟必須低頭認罪!」又是口號聲。

  「盧文弟,你老實交代,為什麼反對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

  盧文弟聽見姚如卉就站在自己面前說話。她想看看他。但是她的頭髮被揪住,頭被拎起來,一道閃光耀得她睜不開眼,她知道,這是在拍照。等眼睜開,她看見姚如卉正站在她對面抓住她的頭髮。他的一對灰黑的眼珠死死盯著她,既有威嚇,又有懇求。她朝他冷然一笑。「拍」,又是一道閃光,有人拍下了這個鏡頭。姚如卉發怒了,他聲嘶力竭地叫喊:「你笑什麼?你到底認罪不認罪?說!」

  盧文弟把嘴對著話筒,緩緩地說:「毛主席的這個批示,我到文化大革命開始時才知道。」

  「噓——」會場嘩然了。對立的一派和自己的一派一起起哄了:

  「盧文弟不投降,就叫她滅亡!」

  「盧文弟反對毛主席罪該萬死!」

  盧文弟被姚如卉按住跪在毛主席像前。

  「不要演戲了!姚如卉包庇盧文弟!兩個人唱雙簧!」

  「姚如卉,揍盧文弟!揍她,揍她!」

  「不許打人!要文鬥不要武鬥!」

  會場翻滾起來。盧文弟完全呆住了。她真不知道這些人想幹什麼,難道我盧文弟真的這麼可恨嗎?她又把臉轉向姚如卉,想看看他現在是個什麼樣子。她看到一副可怕的面孔。姚如卉眼裡充滿驚恐和慌亂。他咬咬牙,又閉閉眼,一隻手更用力地抓住她的頭髮,那一隻手高高揚起,在盧文弟臉上打了兩記耳光。同時,他向台下尖叫:「忠不忠,看行動。今天,我當著全市人民的面前宣佈,我和盧文弟離婚了!」

  「好啊!打得好!再來!」台下又是一陣怪叫。

  盧文弟眼睛一黑,昏倒在台上。

  「起來,起來!不許裝死!」台下仍然起哄。台上也亂成一團。突然,六七個身強力壯的青年小伙子嚷嚷著跳到台上!「裝死!裝死!」他們這樣叫著,推開姚如卉和圍著盧文弟的幾個人,架起盧文弟,一陣旋風似的從後台出去了。當人們清醒過來的時候,不由得大喊著:「綁架,綁架!盧文弟被綁架了!」人們嚷嚷著從門口、窗口擁到劇場外面,盧文弟已經無影無蹤!

  從此,盧文弟就沒有回到劇團。靜湖的馬路上貼滿了梆子劇團的「通緝令」,也仍然無影無蹤。於是兩派互相貼大字報指責,都說對方綁架了盧文弟,破壞運動。

  盧文弟哪裡去了呢?不知道。向南的那封信落在那天留在劇團值班的一位老演員的手裡,她替她收藏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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