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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向南給盧文弟的第一封信

文弟:

  很久沒有接到你的信了。你的來信又是那麼簡略,真不知你過得怎樣。如卉好嗎?你好久沒有提到他,是怎麼回事?是不是鬧矛盾了?望下次來信告知。

  文弟,我和超群發生了分歧,原因是我「右傾」了。我似乎也只好承認,我「右傾」了。因為,我實在不願打倒我的專案對像余子期。我同情他,尊敬他,還常常要為他辯護。

  這是怎麼回事呢?我也想不清啊!

  我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會和「右傾」這兩個字聯繫在一起,因為我和你都是在不斷地反右鬥爭中長大的。從我開始懂得政治的時候起,我就害怕「右」這個字眼了。「右」就是資產階級,就是修正主義,就是反黨反社會主義呀!

  一九五七年,我還只是剛剛跨進校門的大學生,便參加了反右鬥爭。我們的一個老同學何思捷被打成右派。他被開除了學籍,勞動教養去了。記得他臨走的時候,曾經找我告別。我對他說:「你本來是一個有才幹、肯學習的青年,為什麼會犯這樣的錯誤呢?我真為你惋惜!」他說:「我不為自己惋惜。你多珍重吧。我相信,你是永遠不會『右』的!」

  是的,我也相信,我永遠不會「右」的。甚至向「右」邊傾一傾,我也是不干的。

  我踏上社會,進入了文藝界,也是在反對右傾,批判修正主義的高潮中。我懂得了,不但要和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鬥爭,還要批判一切過去的封、資、修的文藝和文化。我堅決地舉著批判的旗幟。我是不會投降的,我是不會右傾的。

  我們的家鄉遭受了嚴重的自然災害。你媽媽在這期間死了。有人說是餓死的。我不相信,死也不相信。我認為這是敵人在趁機造謠,想砍掉三面紅旗。我和你一起回到家鄉,到了你家裡。我們一起吃胡蘿蔔,沒見一粒糧。你爸爸端著飯碗淌眼淚,對我說:「孩子,真對不起你!」我笑哈哈地對他說:「表舅,你別難過,我喜歡吃胡蘿蔔。」我看見你爸爸對我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心裡不覺一陣難過。可是立即批評自己的「小資情調」,臉上又掛上了笑容。我保衛了三面紅旗,我沒有右傾。我慶幸自己的無產階級立場竟然如此堅定。

  文化大革命給我上了新的一課。開始的時候,毛孩子們說濱海市委有問題,把我嚇了一大跳。這不是右派言論嗎?我和機關裡大部分同志一起到街上去和這些毛孩子辯論。我告訴他們:「你們這是否定黨,否定社會主義!」一個小男孩抓住了我。他的舊軍裝拖到膝蓋,一張圓乎乎的胖臉充滿稚氣。他對我的發言是那麼憤慨!他問我:「你是什麼出身?屬於哪個階級?為什麼包庇黑市委!」一下子,一群孩子一起把我圍住了。幸虧王友義一把拖住我衝出了重圍。這以後,許多事情使我明白了過來:革命在深入,形勢在發展。「左」和「右」的含義不同了。今天的左派,就是要造反,要炮轟各級黨組織。

  我向小將們學習,起來造反了。我批判十七年的文藝路線,教育路線,批判別人,也清算自己。我像避免瘟疫一樣提防著自己腦子裡的沉渣泛起。我覺得,這一次,我獲得了對「右傾」的終身免疫力。

  可是現在,我還是「右傾」了。這叫我怎麼說得清?

  當超群把余子期的專案交給我的時候,我多麼興奮!我認為這是黨對我的信任。我並不熟悉余子期。他雖然是我們的一個領導,可是長期在外地深入生活,偶爾回到濱海,也不過是在會上和我們見面。除了他的詩給我留下一些印象外,對於他,我真是一無瞭解。因此,我可以毫無私心地去進行這項革命工作。

  我對他持有高度的警惕。因為我是那麼相信他必定是一個修正主義分子。我嚴厲地命令他交代自己的全部問題。每一次和他談話前,我都仔細地設想,他會耍什麼花招?又該怎麼對付?在和他談話的時候,我的緊張真可以和那個與風車搏鬥的堂·吉訶德相比!我調動起自己的全部神經,不漏掉他的一句話。甚至對他的一個手勢和眼神,我都要反覆研究和推敲,以便從中找出矛盾,發現問題。可是過了一段時間,我頭腦裡的「弦」慢慢地鬆了。因為撥拉來撥拉去,那些懷疑的問題一個個被否定了。我逐漸感到他是一個熱情、坦率而又真誠的人。他不怕在群眾面前攤開自己的一切,他的交代沒有絲毫被迫的成分。他像對親人和朋友傾吐心曲一樣擺出了自己的一生。他是那麼相信:黨會瞭解他的。

  但是,我並沒有因此就解除思想武裝。王友義也時時提醒我,「沒有查出問題,不一定就沒有問題。還是慎重一點好。」我也是這樣想的。於是我們再查,給他提出這樣那樣的問題叫他交代。

  一九六七年「一月奪權」之後,我的看法終於發生了一次大變化。因為發生了一件事情。一天,我到「牛棚」去取他的交代材料,看見他正在偷偷地看著什麼,並往自己的小本上抄摘。我悄悄往他身後一站,竟是一張傳單!我正想伸手去拿,卻被他發現了,他連忙把傳單攥在手裡。我懷疑他在搗鬼!我厲聲地叫他:「你出來!」我把手伸出來說:「把傳單交出來!」他遲疑了一下,攤開了手。我拿過傳單一看,是去年冬天紅衛兵中流傳的一張傳單,傳的是一位部隊老同志的講話。這位老同志批評紅衛兵不講政策,勸告小將注意自己的缺點和錯誤。他說,「哪怕錯誤只有百分之一,不加注意,任其發展,對革命事業也會造成很大的損失。」他教訓那些紅衛兵說:「小娃子呀,要說造反,我們才真是老造反了。為什麼你們這些小造反要打倒我們這些老造反?」我當時就不同意這個講話的精神。我認為現在不是大講百分之一的時候,這只能給革命的群眾運動潑冷水,加阻力!敵人會利用這個講話的!余子期為什麼現在對這個講話發生興趣?是不是他也想利用這個講話呢?於是我問他:「這張傳單是誰給你的?」

  他搖搖頭說:「是打掃院子時偶然拾到的。」

  我冷笑一聲說:「階級鬥爭中沒有什麼偶然!就算你是拾到的,為什麼這麼感興趣?這也是偶然嗎?」

  他沒有立即回答我的問題,只是憂傷地看著我。過了一會,他突然問:「小向同志,你今年才二十幾歲吧?」

  我馬上反問:「什麼意思?二十幾歲的人無權審查你嗎?」

  他又搖搖頭說:「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恐怕並不瞭解我們黨內鬥爭的歷史吧!」

  我的臉漲紅了,挖苦地對他說:「當然不如你。可是要是聽你這個黨組成員、大詩人的話,我怕是一輩子也不會懂得黨內鬥爭的!你還是說說為什麼對這份傳單感興趣吧!」

  「好吧。」他無可奈何地說,「我們的黨教導我們,一個黨員在任何時候都要說真話。我不想隱瞞自己的觀點。我尊敬這位首長,信賴他,同意他的意見。」

  「什麼意見?指責紅衛兵運動嗎?」我厲聲地說。

  「不!向南同志,你不瞭解他!」他爭辯說。

  「我不瞭解。但是我知道他現在跟不上形勢,因為革命革到自己頭上了。」我振振有詞。

  「不對,向南同志,你錯了!」他突然激動起來,提高了嗓門。「我瞭解他。他怕革命革到自己頭上?你知道不知道,他曾經為革命獻出了什麼?比生命還寶貴的東西啊!他的最疼愛的小兒子,就是在戰場上犧牲的,而且是為了掩護我!」說到這裡,他拉拉自己身上那件舊羊皮大衣,深情地說:「這就是他的小兒子的遺物,他那時候送給我的。我穿了多少年了。我永遠忘不了他給我的教育。是他教我讀書識字,是他教我懂得革命,是他把我培養成為一個戰士、詩人!」他還突然提高聲音,直衝著我問:「向南同志,你也是黨培養的吧?在你的生活中也曾經遇到過一個又一個的具體的指導者、領路人吧!黨,就是由這些優秀的共產黨員組成的啊!把這些人都打倒,那麼,我們的黨呢?我們的黨呢?」

  「我——?」說真的,文弟,我一下子語塞了。因為這些問題正是我當初和小將辯論時提出的問題啊!我以為已經解決了,徹底解決了。可是今天,這件事情震動了我,也使我重新思考一些問題。我不能不在內心承認:他是對的。於是,在中央提出「三結合」的時候,我提出「解放」他,「結合」他,我認為他正是我們黨需要的好幹部。

  然而,超群反對,我受了批判……

  我曾經承認,是我「右傾」。我曾經暗自下定決心,今後再不「右」了。可是最近,在他的妻子被迫自殺,女兒到黑龍江插隊落戶以後,我又動搖了。事實是必須尊重的。因為我畢竟不是被騎士小說弄得神經錯亂的堂·吉訶德呀!我有正常的感覺和思想,看清了自己面對的是風車不是兇惡的敵人。這時候再齜牙咧嘴地大殺大砍,豈不是天大的笑話?文弟,我不明白,對一個幹部審查清楚了,證明他是一個好人,這有什麼不好?可是超群和馮文峰他們好像是不甘心,他們懷疑我的工作。

  我很想聽從他們。但是,對余子期的深切同情已經在我思想上完全佔了上風。我在他面前再也擺不出一副審查者的面孔了。我該怎麼辦?辭去專案組組長的職務,行不行?但是這樣一來,是不是我在偉大的革命鬥爭中動搖、退卻?以至落荒、逃跑了呢?

  心裡真亂啊!我真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才好。文弟,你比我冷靜,幫幫我吧!我等著你的信。

                南 一九六八年X月X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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