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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孫悅:誰能想到竟會發生這樣的事。

  想不到第一次到他的住處去找他,就和他談這樣的事!

  「荊夫,你的那本《馬克思主義與人道主義》的書不能出啦,這是黨委的決定……」他會怎麼想、怎麼說呢?他受得了這樣的精神打擊嗎?要知道,他不是為了名成利就才寫書的。他寫的是他二十年來在人生道路上的體會,他為的是他所追求的目標。

  由於自尊心的緣故吧,我從來沒有問過他這本書的寫作和出版情況。可是我瞭解一切。我有兩個「義務情報員」:一個是許恆忠,他常常建議我勸勸何荊夫,不要做這類冒險的事。「這些年的鬥爭情況老何已經隔膜了,他在憑著一股熱情瞎闖呢!我看透了,既有變過來的時候,也就有變過去的時候。」還有一個,就是小說家了。這人平時並不活躍,但卻是我們同學中的「消息靈通人士」,對文藝、出版界的情況特別熟悉。他常常把出版社關於這本書的爭論、反映告訴我。書稿發排的時候,他興奮地跑到我這裡說:「孫悅,今天請我吃杯黃酒,有喜事!」好像他自己的書就要出來了一樣。他感慨地說:「我缺乏老何那樣的勇氣,這一輩子只能這樣庸庸碌碌了。我快成了中國的奧勃洛莫夫了。也許是因為我一直沒有失去安寧的眠床的緣故吧?文窮而後工,古今皆然。我還是窮一點好。可是我又怕窮的滋味。」我給他喝了酒,但著實笑了他一通。我在高興的時候喜歡和人家開玩笑,有時還會促狹。

  可是誰能想到,竟會發生這樣的事:出版社已經決定出版的書,一個大學的黨委書記可以卡住不讓出。還講不講法律,講不講原則了呢?

  「這一關我們不能不把!而且,我們這樣做也是對何荊夫的愛護。他不應該忘乎所以,以為現在什麼修正主義的貨色都可以拿出來了。」

  奚流在黨委會上是這樣說的。事情的始末我不大清楚,但我可以肯定,他是始作俑者。然而,在會上提出問題的卻是游若水。在黨委擴大會議快要結束的時候,他突然叫奚流:「奚流同志!我有一個問題想提請黨委研究。系總支書記們不一定都參加了。中文系的孫悅同志可以一道參加研究。」奚流立即點頭答應,連問都不問是什麼問題,有沒有必要在黨委會上研究?這還不是事先商量好的!

  我當然留下參加這個我事先毫無準備的問題討論會。討論一開始,游若水就拿出一份複寫的材料,一、二、三、四、五地匯報他所發現的《馬克思主義與人道主義》一書中的修正主義觀點。

  「最大的、最危險的修正主義觀點是他認為馬克思主義與人道主義不是矛盾的,而是相通的。這就閹割了馬克思主義的靈魂——階級和階級鬥爭的學說。」他說。但是,他不願意詳細地說一說,作者為什麼說馬克思主義與人道主義是相通的,作者所說的人道主義是什麼內容。而我是知道的。荊夫講的人道主義是要徹底地解放全人類。不但把人從階級剝削和壓迫中解放出來,而且從形形色色的精神桎梏中解放出來,從迷信中解放出來,從盲從中解放出來,並且越來越多地擺脫動物性。他反對把階級鬥爭當作目的,反對誇大社會主義社會的階級鬥爭,導致對人民群眾的傷害和分裂。他認為社會主義社會應有更廣泛的民主、自由和平等。他要求不但從物質上而且從精神上把每一個公民當作人,尊重他們的權利和個性。這難道不對嗎?可是游若水認為,這些統統是修正主義觀點:「問題是十分清楚的!所有這些觀點我們馬克思主義者都一再批判過。而且不是文革中批判的,是十七年批判的,也就是在正確路線指引下進行的批判。」

  我不知道邏輯還能不能成為一種科學。因為它是這麼簡單:十七年——文革——現在;肯定——否定——肯定。三段論。黑格爾活著,會招收多少中國的弟子啊!

  游若水發言的時候,白淨的面皮漲得通紅,光禿的頭頂閃閃發亮。他的眼睛一直望著奚流,奚流卻不看他。奚流輪流地審視著參加會議的每一個人,最後把視線落在我身上,停留了很久。

  游若水講完,把材料疊好裝進衣袋。奚流把目光從我臉上移開,轉向大家,平穩地說:「我們根本不知道要出這本書。要不是游若水同志從有關方面聽到消息,並主動討了一份校樣來看的話,這本書就出籠了。」是游若水干的嗎?我懷疑。這個人居然會發起一件事?

  「孫悅同志!中文系總支是不是知道這本書呢?」

  聽到奚流在問,我立即回答:「我是知道的。」

  「為什麼不過問?」奚流問。

  「這是出版社的事,我們無權過問。何荊夫同志也有他的出版自由。」我回答。

  奚流的顴骨向上聳了一下,他問黨委委員們:「是這樣嗎?那末我們就來討論一下,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是不是要實行資產階級自由化?我們黨還要不要領導?」

  校河的水今天多麼情啊!水至清則無魚。這河裡是無魚的。魚需要渾水,這是肯定的。人呢?也需要渾水嗎?明明是一池清水,非要投進石子、爛泥、雜草把它攪渾不可嗎?

  黨委會裡資格最老的委員首先發言了。他的頭髮白如麻絲。他有一顆善良的心。他的眼睛是那麼真誠坦率。在那些動盪的年月裡,我「保」過他,也曾經像女兒那樣在他面前傾訴過委屈。他總是安慰我:「你還年輕,經歷經歷有好處。」我多麼尊敬他!

  「按照以前的慣例,出版社出書之前應該與作者的單位聯繫一下,這樣我們大家都不至於被動。現在既然已經這樣了,就盡可能妥善地解決吧!作者還是個年輕人,說服教育為主吧,勸他把稿子撤回來,改好再出書。我看這些觀點都是錯誤的。我們批判了多少次了。四二年延安整風的時候……」

  我知道,他又要「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地談起批判人性論和人道主義的來龍去脈了。文革中每次批判鬥爭他的會上,他都講四二年延安整風,與王實味等人的鬥爭。他總是用他那慈祥而坦率的眼睛望著「紅衛兵」們:「我沒有搞過修正主義。我接受了黨的長期教育。自從延安整風……」「紅衛兵」說他是「臭表功」,罵他,侮辱他,嘲笑他。可是在任何情況下,他都沒有承認過自己是修正主義。我因此對他益加敬重。可是這兩年,我覺得跟他有了距離。生活在前進,他卻和十幾年前,甚至幾十年前一個樣,就像這會議室裡的一個雕像,永遠放在那個地方,又永遠是那個姿勢。你可以欣賞他,但不能和它討論任何實際問題。「小孫啊,千萬要把穩舵。這種混亂的局面不會太長。我們黨肯定要管的。四二年在延安……」我一聽到他對我說這些,心就往下沉。我多想用力推他一下啊!可是我人小力薄。

  「現在的情況與以前不同了。出版社對作者一般是不應審查的。不過,對何荊夫這樣具體的人,寫這樣一本具體的書,是應該慎重的。」

  發言的是一位兼哲學系總支書記的黨委委員。與我一樣是「科班出身」。據我瞭解,他的思想還是比較解放的。今天是被這「具體的人」和「具體的書」嚇住了嗎?

  「何荊夫在系裡表現怎麼樣?聽說有些反映。」一位女委員接著上面的發言提出問題。我簡單地回答:「很好。」腦子裡在想:「具體的人」和「具體的書」應該怎麼理解呢?「具體」到怎樣的程度我們就有權干涉了呢?沒有出版法。對每一個人都可以來一下「具體」,在每一個人身上都可以找到應該受到干涉的理由。人無完人,金無足赤。具體!具體!具體……多麼難掌握呀!

  也許,我應該在會上把荊夫「具體」一下?可是,我害怕在這樣的場合談到他,甚至不能冷靜地想到他。

  自從趙振環來後,他沒有找過我。見了面除了點頭打個招呼,再也不說第二句話了。這使我感到難過。我覺得我與他的距離越拉越遠了。我越來越多地在朋友面前談到他,特別是在李宜寧面前。「我不希望你再受挫折,何荊夫不會給你帶來平靜。你們不應結合。」她總是這樣勸我。

  確實,何荊夫不會給我帶來平靜。然而,恰恰是這一點在吸引著我。我已經讓他一個人在風雨裡搏鬥過了。如果再有什麼風雨落到他身上,難道還讓他一個人去搏鬥?那樣我的心又怎麼能平靜呢?

  「我聽到一些關於何荊夫的反映。可以發言嗎?」正在作記錄的陳玉立問。奚流點點頭,她就發言了:

  「何荊夫自從甄別平反以來,尾巴越翹越高。他常常在學生中宣揚自己的經歷,把自己打扮成傳奇式的英雄,吸引了一批幼稚的青年在他周圍,他常常說:『我們的黨應該好好地總結教訓。』意思是說,他是一貫正確的,我們的黨犯了錯誤。他比黨高明,黨卻虧待了他。這本書中所宣揚的什麼尊重個人、尊重個性等個人主義觀點,他都在學生中散佈過了。中文系的無政府主義思潮與他有很大關係。前不久,奚流同志批評學生在黑板報上登愛情詩,一部分學生瞎起哄,也與何荊夫有關。現在居然有學生諷刺奚流同志,說要請他當和尚協會顧問……」

  誰「噗嗤」笑了?是那位年老的女委員和她旁邊的那位教授同志,他也是黨委常委,歷史學教授。是黨委中唯一的教授,所以大家就叫他「教授」。他正噙著煙斗,對那位女同志風趣地講著什麼,兩人一起笑了。奚流的臉紅了。他用鉛筆敲敲桌子,命令陳玉立:「談重要問題!」

  陳玉立自知失言,臉也微微紅了一下。她定定神,提高了調門:「總而言之,何荊夫辜負了黨對他的愛護和關心,繼續在五七年的道路上滑行,越滑越遠。如果不及時給以幫助,他不知道要滑到什麼地方去呢?至於生活作風上的問題,我這裡就不講了。」

  陳玉立講到最後一句的時候,別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我身上一熱,臉也紅了。人們常說,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心不驚。我完全不是這樣。心裡沒有鬼,臉也會紅,心也會跳。有時在公共汽車上,有人丟了錢包,要停車搜查,我就十分緊張,害怕錢包會突然在我身上搜出來。是「階級鬥爭」中無中生有的作法所產生的心理病態嗎?在感情問題上,這種現象更為突出了。一提起何荊夫的生活作風問題,我就好像感受到有人把一盆污水潑到我和他的身上,忍不住感情衝動。

  陳玉立的口才真好!她給大家提供了一個「具體的」何荊夫。要是我不在中文系,不瞭解何荊夫,我也會對他產生一些不好的印象。現在我已經懂得了,許多人排斥異己,靠的就是這種辦法:在大家不瞭解某人的情況下說某人的壞話,造謠中傷,信口雌黃,反正某人沒有機會辯白。但是,我瞭解何荊夫,而且愛他。所以,隨著陳玉立的小巧的嘴唇上下翻動,我的眼前出現了另一個何荊夫,可敬、可親又可愛的流浪漢,我的最親密又最疏遠的朋友。

  荊夫,我不能聽著別人這樣污蔑你而無動於衷。我不能讓這些不瞭解你的同志在心裡留下一個被歪曲了的形象。我不能再害怕暴露自己的感情,不怕了!我好像一直在期待這樣的機會,能夠公開地表示對你的愛情。我該發言了!

  我從座位上站起來。可是還沒等我開口,就有一位黨委委員搶先發言了:「真是這樣的話,不能讓他出書2」又一位委員更為激烈地接著說:「要是我有權,我就給他重新戴上右派分子的帽子。我對這樣大規模的平反一直是持保留態度的!」

  我又坐了下來。我記起了,我是在參加黨委會。我的身份是中文系總支書記。我們討論的是應該如何對待一個人寫的一本書的問題,而不是我和何荊夫的關係。

  「還是應該以教育為主吧!我們黨對犯錯誤同志的一貫方針是懲前毖後,治病救人。四二年延安整風……」

  我感激地看著這位滿頭白髮的老委員。感激他心地善良。然而,他總是說不到點子上。

  我看著「教授」。這是一個耿直而風趣的老人。他的相貌極為普通,然而他的風趣卻使他成為一個具有魅力的人。他在黨委會上是不大發言的,大概是覺得自己是黨委中唯一的教授,應當謙虛才對吧!今天我希望他發言。他總是悠閒地叼著煙斗。他家裡存放了許許多多煙斗。「文革」中,他的煙斗統統被沒收了,他就想辦法用硬紙片、香煙盒的紙做煙斗,樣子頂好看,吸起來也舒服。他還做了許多送給別的會吸煙的同志,並且開玩笑地說:「以後要是不能再教書了,我就做這樣的工藝品去賣!」

  他的嘴唇終於離開了煙斗,而且輕輕咳了一下,是要發言了。他是未開口先要笑的:「聽了陳玉立同志的發言,我腦子裡形成了一個十分矛盾的形象。一方面,是一個尾巴越翹越高的人,另一方面,卻又是深受青年喜愛的人。同志們哪!受青年人的喜愛可不是容易的呀!我們當然可以說,某人利用了青年人的幼稚無知!可是你去利用利用看!我教書,和學生直接接觸,知道他們不是那麼容忍受人利用的。他們很有頭腦。他們願意和一個人接近,並且佩服這個人,這說明這個人確實有一些我們不具備的長處。所以,對何荊夫恐怕不能輕易否定吧!而且,即使他確如陳玉立同志所說的那樣,恐怕也不到剝奪出書權利的程度。」

  「他說我們的黨犯了錯誤!」一位委員激動地說。

  「教授」又叼起了煙斗。「誰說過我們的黨沒有犯錯誤呢?」

  「教授」的發言使奚流不滿。但是他沒有說話,而是輪番地把目光從一個人的臉上移到另一個人的臉上,顯然,他希望有人起來反駁「教授」。「教授」扯了扯旁邊那位女同志的袖子。那位女同志笑著點點頭。她也是黨委會中資格最老的委員之一。她長得白淨、秀氣、身材小巧,完全不像六十幾歲的人。據說她曾是北師大中文系的高材生,因為鬧學潮被開除了學籍。參加革命工作以後就一直搞黨的工作了。她兼著黨委宣傳部長。

  「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我們黨委是否也應該討論一下檢驗真理的標準呢?這個討論已經開展了這麼久……」

  奚流問:「怎麼會提出這個問題來的呢?」

  「這個問題有什麼好討論的?什麼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我看醉翁之意不在酒,矛頭所向,十分清楚。」那個宣佈要給何荊夫再戴右派分子帽子的委員說。

  「不是什麼東西都有矛頭的呀!」「教授」笑著插了一句,「我們的鋼鐵都用來製造這樣的矛頭了!」

  「你看,剛才兩位同志的意見不同,正說明我們需要討論這個問題。」宣傳部長接著說,「黨委對這樣重要的問題不研究、不表態,我這個宣傳部長要辭職了。」

  「這個問題以後再說,你先談談對何荊夫的問題的意見吧!」奚流打斷她的話說。

  「好吧!我認為實踐證明,我們面臨著嚴重的反對封建殘餘的任務。我贊成何荊夫的觀點。我認為黨委干涉何荊夫出書是不合法的。完了。」宣傳部長簡潔地講完了自己的意見,又與「教授」嘀咕什麼去了。

  「其他同志還有什麼意見嗎?」奚流問。看樣於他要結束討論了。果然,他用目光掃了一下大家說:「沒有什麼新的意見的話,我們就作個決定吧!兩位同志贊成何荊夫出書。還有什麼人讚成嗎?」

  「我是贊成的。我不懂業務。但是我想出版社也有黨委,我們應該信任人家。辦事要符合組織原則嘛!」這是組織部長。奚流看也不看他。

  有幾位委員沒有發過言。我一個一個看著他們。我知道,他們不會再說話。討論任何問題的時候,他們都是不說話的。因此,他們只在表決的時候發揮作用。而這作用又是不可忽視的。奚流所依賴的就是這種作用。此刻,他們都是一副漠不關心的模樣,好像領著孩子在公園門口曬太陽那麼悠閒自得。我懇求地看著他們,希望他們能發表一點冷靜而公正的意見。這不只是關係著一個人、一本書啊,還關係著我們黨的方針、政策的貫徹執行。可是他們一個個避開我的目光,仍然不說話。我心裡一陣陣發冷。我們一起學習過「雙百」方針,還一起討論過怎樣作伯樂。然而,當一顆種子正在破土而出、露出兩瓣嫩葉的時候,他們為什麼這麼冷淡、這麼麻木呢?

  「再沒有人讚成?那就——」

  我不等奚流說完,就忽地站了起來。奚流自然地停住了說話,吃驚地看著我。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問我:「你有什麼意見?」

  「我有意見。我認為不應該這麼草率地對待一個人、一本書。我們開的是黨委會,黨委會應該認真貫徹黨的方針、政策。」我說得很激動,我自己覺得聲音有點顫。

  「你認為應該怎麼樣?」奚流不耐煩地打斷我。

  「我認為剛才對待何荊夫和他寫的書的某些意見是錯誤的。」

  我來不及整理自己的意見,想到就說,所以說得很長。我到底是怎麼說的呢?現在已經記不清楚了。平常,我對自己說過的話。寫過的信件都能記得一清二楚,可是今天卻記不清楚了。我大概詳細講了自己對何荊夫的瞭解和認識,是流露了真情了嗎?陳玉立在竊笑。有些人的感覺和思想都很特別,他們能夠容忍人與人之間的仇恨,以為這是正常;而不能容忍人與人之間的摯愛,以為這是反常。他們能夠容忍男女苟且私通,而不能容忍真誠的愛情。讓陳玉立去笑吧!如果我流露了真情,也並不後悔。我還講了我同意何荊夫的觀點。對了,我問游若水:「你能說清楚什麼叫修正主義嗎?」游若水笑著聳聳肩膀,好像說:「這不值得我回答。」我問奚流:「奚流同志,你說什麼是修正主義?」奚流把顴骨聳一聳,也是不予回答。我知道,他們無法回答。連什麼是馬列主義也沒搞清,怎麼知道什麼是修正主義呢?

  我的發言得到了「教授」和那位女宣傳部長的贊同。但是其他人都沒有什麼反應。他們都看著奚流,被奚流的上下聳動的高顴骨吸引去了,都在等著奚流的反應,一隻打足氣的皮球摔在棉花堆裡,還能幹什麼呢?我坐了下來。

  習慣,習慣。有什麼比習慣更有力量、更有權威?人的眼睛都是向上的。人的價值,包括人的言論的價值,是因人的地位而異的。人顯言貴,人微言輕。這不是真理,但卻是事實。事實往往比真理更能說服人。然而,如果這種狀況不改變,我們的希望在哪裡呢?

  我再也不想說什麼了,我只希望快點結束這個會。

  想不到陳玉立還想導演一出更為精彩的戲。

  「孫悅同志的發言使我吃驚,」她說,「不瞭解情況的人還以為我和何荊夫有什麼個人恩怨,有意說他的壞話呢!其實,我和何荊夫往日無仇,近日無冤。我倒是要勸勸孫悅同志,不要被兒女私情迷住了眼睛啊!」

  一陣嘰嘰喳喳的議論,所有的人都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著我。顯然,他們全都記起了我和何荊夫的往事,並且很有興趣瞭解我們的現在,以便弄清我的發言動機。我處在許多探照燈的焦點上。最初,我感到驚慌、羞愧和不安,因為我對何荊夫確實懷有兒女私情。這種私情確實影響著我對何荊夫的態度。但是,慢慢地,我沉靜了。我問自己:「你為了兒女私情放棄了黨的原則、模糊了是非觀念嗎?」我回答自己:「沒有。」我索性從座位上站起來,直視著奚流:

  「請問奚流同志:黨委會準備討論我的兒女私情嗎?」我問。我的態度是沉靜的。奚流的臉居然也漲紅了。這是難得的,不知道他是由於對我的態度感到氣憤而漲紅了臉呢,還是由於對玉立的發言感到羞愧?

  「小孫,你坐下!」女宣傳部長激動地站起來對我說。「我最反對在黨的會議上議論人家的私事,奚流同志。我們有什麼權利去干涉別人的私生活呢?我們完全可以就孫悅同志的發言本身論是非,扯什麼兒女私情呢?」這是她對奚流說的。

  要不是我勉強忍住,大概會流淚的吧!這些年來,由於把階級鬥爭擴大到一切領域,我們已經沒有什麼私生活了。一提「私生活」,就給人以「見不得人」的印象。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有權干涉別人的私生活,何況組織呢?你聽:

  「孫悅有權決定自己的私生活。但是用感情取代黨的原則,這是絕對不能允許的!」奚流這樣說。

  我用感情取代了黨的原則了嗎?我要和奚流抗爭了。我面對著奚流,面對著所有的黨委委員們,作為一個黨員,我不想隱瞞自己的觀點,也不想隱瞞自己的感情。這些人,有的是我的老上級,有的是我的老同學、老同事。但是,他們對我並不完全瞭解,正像我不完全瞭解他們。那就讓他們瞭解吧。

  「我願意在黨的會議上談談我與何荊夫的關係,」我說,「何荊夫在讀書時就愛過我,現在也仍然愛著我。他的愛是真誠的、純潔的。我為此感到幸福,因為我也愛他。但是,由於種種原因,我們不能結合。我為此感到痛苦。這就是我的兒女私情。」

  幾位同志在交頭接耳,他們在講什麼呢?「談這些幹麼!」我聽見了一句。

  「不是我要談這些,是陳玉立同志提出了這個問題。」我對那位同志說,他友好地對我點點頭。我知道,他沒有什麼看法,無非是隨口說出了那句話。我仍然把眼睛直視著奚流:「我不是為了兒女私情才為何荊夫辯護的。我是為了貫徹黨的政策、國家的法律。即使何荊夫的觀點都是錯誤的,也不能不准他出書,而只能通過討論來分清是非。我不否認,我同情何荊夫的觀點。如果事實證明,何荊夫確實錯了,我願意和他共同承擔責任。不論這錯誤有多大。」

  陳玉立又在竊笑。她是在嫉妒吧!因為她從來沒有得到這樣的愛情。奚流給予她的不叫愛情。我有時覺得她可憐。可是她卻常常利用自己這個可憐的地位去損害別人。這能給她安慰和快意嗎?狐狸吃不到架上的葡萄,就說那葡萄是酸的。這情有可原。然而一定要放把火把葡萄架燒掉,讓大家都吃不成,那就不可原諒了。我真想勸勸這隻狐狸,別這樣,別這樣!

  奚流終於不耐煩了。他擺手讓我坐下。「我們不想在這裡討論孫悅的個人問題,」他說,「我把大家的意見歸納一下吧!根據剛才的討論,多數同志不同意何荊夫的這本書出版。少數服從多數,但允許保留意見。請游若水同志把黨委的意見告訴出版社。他們不聽,一切後果由他們負責。對於何荊夫,我贊成有的同志的意見:還是以教育為主。如果他主動撤回書稿,作根本性的修改,我們歡迎。請中文系總支對他做做深入細緻的思想工作。」

  現在,我就是去對何荊夫做「深入細緻的」思想工作的。「深入細緻」,「深入細緻」!

  「喲!小孫!到哪裡去?來,來!進來坐一會兒。就在我這裡吃飯,有幾樣好小菜呢!」

  怎麼碰上游若水啦?不錯,正好從他家門口過。我真討厭他。

  「真巧啊!我看你還是跟我一起走吧!幫助我去對何荊夫做做深入細緻的思想工作。」我挖苦地說。

  「我哪裡成?吃了飯還有重要事要辦呢!」他連忙推辭。

  「那請你把你的那份材料借給我,我好把你的意見向何荊夫傳達。我沒有作記錄。」

  他又連忙拒絕:「按你的記憶,簡明扼要地對他說說吧!他會理解的。我的那些意見都不成熟,怎麼好向他傳達呢?」

  「可是你不是已經在黨委會上談了這些不成熟的意見嗎?黨委還根據你的不成熟的意見作了決定。難道你認為,在黨委會講話,不成熟也沒關係嗎?」

  游若水的白淨面皮又紅了,不斷用手去抓他光亮的頭皮。過了一會兒,他像對知心朋友說話那樣親切地對我說:「小孫,老實對你說,這件事也不是我要做的。我總要執行上級的指示吧!」

  「那是奚流叫你幹的嗎?」我追問道。

  「話也不能這麼說。我看,作一個黨員,還是應該服從上級的,對吧,小孫?」

  這個人的圓滑實在叫人膩味。我「哼哼」了兩聲,算是回答,繼續走我的路。可是他一把抓住了我:「不要走,吃飯的時間快到了!吃飯,吃飯!吃了飯再去!」我用力掙脫了他的拉扯,冷淡地說:「我現在需要的不是好小菜!我要好好想想,應該怎麼和何荊夫談話。」

  他又抓了一下頭皮,作出十分誠懇的樣子說:「小孫,你應該好好勸勸他。暫時把稿子撤回來,以後時機成熟了再出版也不遲呀!一個人的道路總是不平坦的。歷史上任何大人物都經過九災十八難。挫折有好處,可以造就人。所以孟子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

  「這麼說,你所以沒有成為大人物,是因為挫折太少了?我真心地祝願你多受一些挫折。可惜,你的路總是平坦的。你面前永遠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辛辣地說。我不怕得罪他。我甚至於希望得罪他!

  「哈哈哈!小孫!什麼時候長了角和刺啦?注意,牢騷太盛防腸斷。走走,到家裡坐,吃飯!吃飯!」

  用針戳,戳不出一點血;用刀割,割不下一片肉。一個人能「修養」成這樣,真是很不容易的。「之人也,之德也,將磅礡萬物以為一。世新乎亂,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上山焦而不熱。」讀莊子的《逍遙游》,很為這種「至人」的境界所吸引,苦思焦慮,而不得其途。今天從游若水身上,似乎看到了通往「至人」的途徑:冷血。然而,也只是將血液冷卻一半吧!不然的話,他為什麼不去「無何有之鄉、廣漠之野」,卻要來當黨委辦公室主任呢?而且不忘「吃飯」、「吃飯」!而且不忘「還有幾樣好小菜」!有所待耶?無所待耶?真是一個謎。

  我無心去解游若水的謎。離開他,直奔何荊夫的住處。馬上就到了。我還不知道,我會對他說什麼。

  這裡有一片空地。原來是一塊像毯子一樣的草坪,現在長滿了茅草。據說園林工人為了報酬問題在鬧情緒,不肯賣力。是「生產關係」的問題。在精神生產領域裡,有沒有一個生產關係的問題呢?弄得不好,也會把綠茵茵的草坪變成一片茅草的吧!奚流正在拋出繩索,要捆住何荊夫。而我,是被派來把繩索收緊的。

  我舉手在門上叩了兩下。何荊夫站在我面前,還有奚望。他們對我的到來似乎都感到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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