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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陳玉立:孫悅,別忘了,人言可畏。

  奚流今天一到家就找我的碴兒。剛才在黨委會上孫悅把他頂得一肚子火,他就朝我身上發洩。好像頂他的是我而不是孫悅!

  怪誰呢?我不過是對他講講中文系一些教師對孫悅的反映:生活上太隨便,同時和何荊夫、許恆忠兩個人接近。許恆忠常常到她家裡吃飯。何荊夫住院以來,她也不斷派女兒去送吃的,醫院裡的人都把憾憾當做何荊夫的女兒了。哼,孫悅呀!你平時一副正兒八經的樣子,見了我就側目而視,好像是我把你孫悅給連累了。你自己不也是這個樣子!我最看不起這種假正經的人。可是奚流偏偏十分看重她。他總認為她比我能幹,讓她負責一個系總支,又是「雙肩挑」,而我卻只是黨委辦公室的一般幹事。

  我是想讓奚流看看孫悅的真面目,想不到奚流卻把注意力放到抓方向、路線上了。他感到自從號召解放思想、開展關於真理問題的討論以來,「整個的」方向、路線都出了偏差。他沒說「整個的」是指整個的學校還是指整個的黨和國家。但據我的體會,絕不是單指學校。他說,這樣下去的話,國家要亂了,黨要修了,就像斯大林逝世後的蘇聯一樣。他相信總有一天中央會發現問題的。「問題就出在這批知識分子身上。每當我們糾正錯誤,調整政策的時候,就有知識分子跳出來從右邊進行干擾。當然嘍,這裡面有兩類不同性質的矛盾。少數真正的右派分子想再次起來改變國家的方向。大量的人是思想混亂,頭腦糊塗。像孫悅這樣的人就是頭腦糊塗。應該給她敲敲警鐘。不然的話,第二次反右鬥爭的時候她就要犯錯誤。」

  我可不關心什麼第二次「反右鬥爭」。我不相信會有這種事。奚流一天到晚在家裡,不瞭解老百姓的情緒。但是給孫悅敲敲警鐘,我是贊成的。「我和你想的是一個樣啊!我也是為孫悅著想啊!」我對奚流這樣說,希望他快點敲警鐘,壓一壓孫悅的威風。

  今天,奚流召開黨委擴大會,各系總支書記都「擴大」進來了。除了講了對形勢的那些看法以外,奚流小心地給孫悅敲了警鐘。他可真是動了一番腦筋的。他不願意讓孫悅太受不了。親信嘛!會上,他根本不提孫悅個人的事,只是對中文系的工作提出了原則的批評:總支不突出政治,忽視了滅資興無的鬥爭。教師和學生的思想都十分混亂。他舉了兩個例子:一,何荊夫在學生中的影響越來越大,不少學生把他當作偶像崇拜。連他的兒子奚望也受了何荊夫的鼓動,從家裡搬出去了。我們過去對何荊夫的處理是重了一些,但能不能就把反右鬥爭一筆抹煞?把何荊夫說成英雄?他在青年學生中的影響是積極的還是消極的,中文系總支研究過沒有?二,前不久,他對學生的黑板報總是登「姑娘啊」、「小伙啊」一類的情詩提出了批評,居然就傳到學生中間去。學生中甚至有人寫了匿名信給他,攻擊他是封建衛道士,甚至還附了一幅漫畫,把他畫成一個神甫。這是什麼性質的問題?最後,奚流對孫悅說:

  「你可以找何荊夫談一談,本著愛護的精神,勸他注意自己在學生中的影響。這封匿名信你也帶回去查一查,看看是誰寫的,給以適當的批評教育。情況要向黨委匯報。」

  奚流的態度是溫和的。在開會的時候,他總是這樣,給人以忠厚、平和、穩重的印象。我就是這樣對他產生好感,並不斷找他匯報自己的思想的。那時候,我還是幼稚的大學生,連和誰談戀愛都向他匯報了。我認為他是一個絕無邪念的長者。可是想不到那一天他老伴不在家的時候……唉!想這些幹什麼?木已成舟。

  我以為孫悅會接受奚流的意見的。不料她卻把奚流的意見一條一條頂了回來:

  「對於當前的思想動向、政治形勢,我建議黨委認真地討論討論。承認不承認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呢?我是承認的。雖然這種承認給我帶來痛苦,要否定我過去的許多東西。但是我承認。因為它是正確的。」

  「對中文系的教師和學生的動向,我也與奚流同志的看法不同。師生們思想活躍,積極參加關於真理問題的討論,對文藝理論中的一些問題提出了不少新鮮的見解,這種情況不好嗎?難道萬馬齊哈才好嗎?

  「對於何荊夫,我十分瞭解。他完全不像有些同志那樣,把受過委曲當作個人資本,更沒有把自己當作什麼英雄。他只不過熱愛青年,願意和青年交朋友。如果我們各級黨的工作者也能像何荊夫那樣瞭解青年,關心青年,愛護青年,我們也會得到學生的熱愛的。可惜我們有些同志不願意這樣做,而只想靠自己的『權』去建立自己的『威』。

  「還有這封匿名信,我認為這是群眾批評領導的正常現象。而且群眾的意見是正確的。奚流同志怎麼能把學生寫的情詩說成是黃色的呢?如果這都是黃色的,那麼……」

  我身上一陣發麻,孫悅要提我和奚流的往事嗎?「那麼……又是什麼色的呢?」會這樣說嗎?我緊張地看著她。她掃了我一眼,不說了。停了一會兒,她又說:「請黨委討論討論:該不該追查寫信的人?」奚流也不得不說:「也好,大家就討論討論吧!」

  這個問題哪裡經得住討論呢?信裡只是對奚流一個人的批評,又不反黨反社會主義。再說報上已經登過好幾次對壓制群眾意見的批評了。當然,為了照顧奚流的面子,黨委委員們的意見都很委婉:「奚流同志的提醒是必要的,批評麼,應該光明磊落,不要怕打擊報復嘛!我們是一貫反對報復的。對群眾表明我們的態度,追查麼,就不用了吧!」

  奚流呀奚流,今天你領略了孫悅的厲害了吧!你所扶植的人並不聽你的話。我得意地看看奚流,只見他的兩塊高突的顴骨向上聳了兩下。我知道,他要發火了。發吧!讓孫悅知道她不是天之驕子,無人敢碰!讓大家知道,孫悅已經失去了奚流的信任!

  「你在於什麼?把我的布鞋拿來!」

  奚流在叫了。他只會在家裡耍威風。在會上,他只對孫悅聳了聳顴骨,用力一抿嘴,就把要噴出來的火吞了下去。哼!紙老虎!歸根到底,他也不相信自己的那一套是正確的。他只不過感到不舒服,不順氣罷了!他自以為是政治家了,誰知道他滿腦子裝的是什麼?

  我把布鞋放在奚流面前。等他換好,再把皮鞋拿走。心裡真懊惱!我把皮鞋往床底下一摔,又用腳往裡一踢。要是現在要我選擇,我會選上他嗎?

  我也是鬼迷心竅。我本來可以成為一個很不錯的心理學專家的,我是心理學專業的高材生。可是就是因為他,我丟掉了業務。他叫我入黨,作黨委秘書,經常與他同車進同車出,還與他一起去療養地度假。我成為職位不高但十分引人注目的人物。奉承奚流的人,都要奉承我。害怕奚流的人,也害怕我。我自我陶醉了。英雄難過美人關,這在心理學上該怎麼解釋?我原以為自己和奚流的關係是神不知鬼不覺的,誰知道還是有人知道。背後議論。也有個別人,如章元元那個老太婆在調離了學校以後還來批評奚流,說什麼「我們黨的一些領導幹部愛玩弄年輕的女性。這是封建帝王將相思想的殘餘,腐蝕了黨」。但是沒有證據,她也只能說說罷了,誰去理她?那些信!那些倒霉的信!我早該把它們燒了!可那時我怕他有朝一日翻臉不認人……木已成舟。奚望講得對,奚流並不愛我,他只拿我當花瓶。

  我在他身邊坐下來,靠著他。奚望走了,家裡只有我和他,我們不能不互相依靠。他瘦得像柴板,奇怪的是不駝背,腰板筆直。僵硬,叫人看著不舒服。可是我還是常常看著他,而且還是「深情地」。既然我是他的妻子,既然我們是經過患難的愛情的結合,我也只能這樣。不這樣,人家不要恥笑我嗎?

  還是孫悅比我聰明。我相信,奚流更願意娶她!可是她用「刺」保留了自己的選擇權利,現在還會有人追求她……

  「孫悅也傲得太厲害了!成了『角刺人物』!」想到這裡,我對奚流說。

  「她不是傲,是政治上的搖擺。」奚流接過我的話說。「你把《馬恩列斯語錄》找給我。」他命令我。我問也不問就站起來找來遞給他。

  「這一段你唸唸。」他翻開一頁遞給我。

  「作為現代資本主義社會中的特殊階層的知識分子,他們的特點,一般和整個說來,正是個人主義的和不能接受紀律性和組織性……;這也就是這個社會階層不如無產階級的地方;這就是知識分子由於意志萎靡、動搖不定而使無產階級常常身受其害的一個原因……」

  我念到這裡,他一擺手,我停了下來。他的臉上露出勝利的微笑:「列寧說得多好!可是現在有些知識分於已經認為馬列主義過時了!」

  「列寧說的是俄國革命前的知識分子。」我提醒他。

  「馬列主義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你也要注意,不要忘乎所以。」他嚴肅地回答我。

  我不想就這些問題和他爭。我知道,他不喜歡知識分子,並不是由於列寧的教導,而是由於他不喜歡知識。一次,他在一本雜誌上看到一篇題為《知識就是力量》的文章,就大大嘲笑了一通:「知識就是力量,這口號真新鮮。這位作者連起碼的常識都不懂。推動歷史前進的是什麼?是人民!是階級鬥爭!還有黨!知識就是力量,我們的事業就該由知識分子領導了!工人階級擺在什麼位置?人民群眾擺在什麼位置?還有黨呢?」我告訴他,「知識就是力量」是一位英國的哲學家提的。他反而更有理了:「這就更清楚了,資產階級的口號我們可以照搬嗎?」我很難解釋他的心理是自尊自信,還是自暴自棄。他把知識當作敵人。知識的權力擴大,他的權力就會縮小。他憑直覺懂得了這一點,這是肯定的。

  但是,我和他去爭這些幹什麼?我的命運已經跟他聯在一起了。我總記得孫悅。所以,我還是順著他的意思說:「雖然知識分子的狀況已經發生了變化,我們對知識分子的政策也應隨之改變。但是孫悅也實在太右了!」

  「這個人小資情調一向很濃。學生時代就受西方文藝思想影響較深,又放鬆了世界觀的改造,現在遇到了適當的氣候,不跳出來大步向右走才怪呢!」

  我們彈到一根弦上了。我與他靠得更緊。

  「那你還重用她!」我撒嬌。要是他再年輕十歲……

  「你懂得什麼!孫悅的群眾基礎比你好。再說,我總忘不了那些支持過我、幫助過我的人。」他說。

  「難道最支持你的、對你一保到底的不是我嗎?」我朝他撒嬌地瞥了一眼。他的顴骨真難看,像另外裝上去的,周界太清楚了!

  「你嗎?」他含笑地看著我。那笑,就是把眼皮「下放」一半,遮起半個眼珠,難看極了。「你自然不同了!你有私情啊!嗯?有沒有?」

  這就是他的表達感情的方式了。我扭轉臉,不去看他。

  「這麼說,孫悅保你是無私的了?」我酸溜溜地問。

  「孫悅這個人倒真是私心不重。」他說。

  我心裡升起一股無名火。他總是替孫悅說話。我把一切都交給了他,倒反而降低了我的身價。人都是欺軟怕硬的!孫悅私心不重?哼!

  「為什麼她當初甩掉何荊夫,如今又去追求何荊夫?群眾已經把這當成醜聞而議論紛紛了,你還為她遮醜?你聽她剛才說的,臉皮有多厚!『對於何荊夫,我十分瞭解』。不過,這倒是句真話,她當然十分瞭解何荊夫了!她還十分瞭解許恆忠呢!」

  說完,我笑了。奚流的高聳的顴骨往上動了動,「下放」的眼皮又「上調」了回去。我連忙收住笑容,歎口氣說:「我倒不是看她的笑話。我實在是為她擔心。許恆忠和何荊夫,兩個都是有政治問題的人。弄得不好,她要犯政治上的錯誤。而且給黨造成不良影響。」

  奏效了。奚流的顴骨不再上聳,而是嘴角牽動,露出了笑容。跟這個人在一起,只有這一點樂趣:可以研究他的情緒的變化規律和表現形式,有時還可以進行一點科學實驗。只有在這種時候,我才記得自己曾經是心理學專業的高材生。

  「你再找孫悅個別談談吧!她愛面子,個別談她也許會接受的。要不要我去找她?」

  我順著剛才的意思說下去。在奚流的眼裡,我是一個沒有主見的女人,這當然是對的。可是只要是人,就不能沒有一點狡黠,沒有一點別人看不透的地方。要不然就不用心理學了。文化大革命把心理學「革」掉了。可是人的複雜的心理是無法革掉的。這一點奚流不懂。他只要人家贊成他,順從他。果然,奚流對我十分滿意。他的嘴角跳動得更明顯了,笑意從嘴角跳到眼睛,眼皮又「下放」了一半,眼珠有點發亮地看了我兩眼。

  「我暫時不跟她談了。」他撫著我的肩膀說,「你去找她聊聊,怎麼樣?有些話你們女同志更好談。你對她說,我們不想干涉她的私生活,但不能不關心她的政治生活。」

  我去?這些年來,我什麼時候和孫悅單獨談過話?我們是井水不犯河水,各自橫流豎淌。每次到黨委開會,她都坐得離我遠遠的。到我家裡來跟我打招呼,眼睛也從來不看著我。奚流今天是哪一根神經搭錯了?忘記了這些情況?我不說話,疑惑地望著他。

  「我知道你們不大談得來。女同志心地狹窄。『文化大革命』十年的經歷使我懂得,與自己的同志的團結十分重要。要不是有一批人死命保住我,我的命也送掉了。你和孫悅都曾經為我挨個受苦,今天應該像親姐妹一樣才對。枝枝節節的問題不必糾纏了,求大同存小異嘛!」

  我按自己的意思理解他的話:一個當領導的,手下一定要有一幫子人,平時當手足,「戰時」當保縹。做為領導者的妻子,則應成為這一幫人的粘合劑。奚流對我寄托期望了,這說明他畢竟把我當做最親近的人。我去。讓孫悅瞭解,我是一個有氣度的人。

  孫悅手裡拎著一隻小籃子,正要和女兒一起出門,我問她到哪裡去,得到的是毫不含糊的回答:「給何荊夫送吃的去。」這就是孫悅!本來自己不到醫院裡去,批評了一下,索性自己去醫院了!看她樣子多麼美麗嫻靜,實際上渾身是刺,專愛挑戰啊!

  我告訴她奚流叫我來找她聊聊。她把東西交給女兒,叫女兒一個人去。她女兒對我很不友好地看了一眼,又向她媽媽嘀咕說:「何叔叔常常問起你。奚望也問你為什麼不去看何叔叔。今天第一次,又不去了。」孫悅笑笑對女兒說:「你告訴何叔叔,我早就想去看他了。讓他安心養病。我明天一定去醫院看他。」她女兒走了。

  孫悅客氣地讓我回屋內坐下,然後一聲不響地等我說話。她並不正視我,而是用手托著臉朝窗外望,給我一個側面。她的相貌從側面看更美。儘管頭髮已經白了不少,看上去,她還是比她的實際年齡年輕得多。白髮在她頭上似乎不是衰老的標誌,而是莊重的象徵。我自信相貌不比她差到哪裡去。只是,我做不出這份莊重的架勢。她當過話劇演員,從來注意風度。

  「今天的黨委會上,你太激動了吧?老奚是一片好意呀!」我打破了沉默。

  「黨內的正常生活嘛!談不上別的。」她不冷不熱地說了這一句,臉仍然沒有轉過來。實在做得不像話了!我是代表奚流來的!

  「小孫,我想你也知道,奚流同志是非常愛護你的。」我不再叫「老奚」,這樣你孫悅該知道我不是隨便來串門子,受你白眼的了吧?奚流同志並沒有在會上把群眾對你的意見抖落出來,你想,這是為什麼?」我相信,我的態度夠親切的。

  這句話打動了她?她把頭轉了過來,兩眼正對著我了。孫悅的眼睛不大,而是細長,所以顯得溫柔、和氣,其實呢?是個厲害角色。你聽她說了什麼話:

  「其實,奚流同志這樣愛護我是大可不必的。我倒很想聽聽中文系群眾對我的意見。奚流同志是派你來談這些意見的吧?請你談吧,不必顧慮!」

  奚流,你的好心得不到好報。好吧,你孫悅叫我談我就談,我倒要看看,你的臉皮究竟有多厚。我笑笑對她說:「奚流同志倒不是派我來談這些的。他不相信那些意見。他認為你在政治上和生活上都是有主見的人,不會幹那種事。」

  「我幹出了哪種事了呢?」她固執地問。她的兩道眉毛挑了起來,在眉心處形成了一道印兒,好像眉筆點畫的。顯然,她在壓抑內心的激動。

  「許恆忠經常到你家裡來吃飯嗎?——我這是隨便問問,小孫,你可別多心。」

  「我是不會多心的。與其他同志相比,許恆忠可以說是經常在我家裡吃飯的。」她冷冷地回答我。

  「我以前不是提醒過你了嗎?他的問題雖然已經查清了,可是影響還沒有消除。我們是瞭解你的,當然不會相信你和他有什麼,可是群眾……」我故意停住不說。

  她冷笑了一聲,接過我的話說:「為什麼不相信我和他會有什麼呢?相信吧,完全有可能呢!」

  「我們可完全是為你好。」我笑著對她說。現在,我一點火氣也沒有。

  「謝謝你們的關心。這一切我都會自己考慮的。既然奚流同志不想干涉我的私生活,就不談我和許恆忠的關係問題了吧!」她的臉色發白,可是居然笑了一下,為了表示自己從容、鎮靜。

  「至於說到許恆忠的錯誤,我認為既然已經查清,不屬於與陰謀活動有牽連的人,就沒有理由限制他的活動,更不能隨便干涉他的私生活。說到『影響』的『消除』,我看我們自己所犯的錯誤,我們的黨所犯的錯誤,影響都還沒有消除。而消除這些影響正是我們當務之急。」

  這就是孫悅!總要顯示她比別人高出一頭。你看,她站得多高,她關心的是黨!是自己如何克服錯誤!可是她卻迴避了要害問題——與許恆忠的不正常的關係!我是傻瓜嗎?

  「不,不!小孫!我不想和你談這麼大的問題。我確實關心你和許恆忠的關係。」

  「要是我不願意與你談這個問題,你不會說我是無政府主義吧?」

  她的臉色越來越白,眉毛顯得更濃,眼珠顯得更黑。我有點得意,又有點心慌。想了想,我對她說:「我哪裡想管這些事?不過,如果你和許恆忠確實有關係的話,你對何荊夫的態度就要注意一下。聽說你天天讓女兒去醫院給他送飯菜。醫院裡的人都把你的女兒當成他的女兒了。」

  她的臉霎時變紅了,連眼白都紅了。這表明,我觸到了她的痛處。看來,她對何荊夫是真有感情。何荊夫這類人正可能取得孫悅的歡心。何況他們是老關係?

  她想說什麼,結果什麼也沒說。她用手托起頭往窗外望,給我一個側影。我卻還要說:

  「你考慮過這個影響嗎?同時和兩個人……而且,都是有問題的人!而且,誰不知道你與何荊夫過去的關係?現在這個樣子,人家會怎麼想呢?過去扔掉的,今天又成了寶貝了。小孫,我們都經過那些年月,人言可畏呀!」

  她的身子微微一震,但很快又平靜了。她依然望著窗外,像是自語,但吐字仍然十分清晰。「是啊,人言可畏!在我們這裡,人人都認為自己有權干涉別人的私生活,因為我們認為在私生活裡也充滿了階級鬥爭和路線鬥爭。有人就利用這一點,賣力地製造各種各樣的『人言』,以達到個人的目的。這種現象什麼時候才會消除呢?」

  「所以,你要當心啊!老奚和我真正為你著急啊!要是再有什麼風浪的話——中國的事,誰能說得定?還是謹慎一點好。」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倒是真心實意的了。不知道為什麼,對於將來我心裡總是害怕的。誰知道會不會再來一次文化大革命?我希望再遇到這樣的風浪的時候,有很多很多人和我們站在一起。孫悅畢竟是一個「保奚派」啊!

  孫悅站了起來,攏攏她的短髮,下逐客令了:「就談到這裡吧,陳玉立同志!請你對奚流同志說,有關中文系的工作,以後黨內會議上還可以討論,我不會隱瞞自己的觀點,也不會固執自己的錯誤。至於我個人的事,我自己會處理。我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如果有人發現我有違反黨紀國法的行為,請向有關部門和法庭控告,不必為我掩蓋什麼。」

  我剛走到門口,碰上奚望。他向我點點頭,就走進屋去對孫悅說:「孫老師,我和你一起去看何老師。」

  他們一起走出去,樣子十分親密。我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回來了?」奚流笑瞇瞇地接著我。

  我搖著頭歎了一口氣,感傷地說:「孫悅真是變得叫我吃驚!在她眼裡,什麼政治原則,什麼黨的紀律都不值什麼了。她心裡只有自己的感情。何荊夫對她影響太大。還有我們的奚望,剛才挽著孫悅的膀子去看何荊夫去了。你的親信、兒於都被吸引到何荊夫那裡去了。人與人又要重新站隊、組合了。」

  奚流驚異地看著我。我把與孫悅談話的內容詳詳細細對他講了一遍。當然有所突出和強調。奚流聽完,一連說了幾聲:「想不到,實在想不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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