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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李宜寧:朋友,像我這樣生活吧!

  我們做中學教師的人,除了生病是不會有什麼空閒的。其實就是生點小病也空不下來。總想做點家務。我感冒三天了,高燒到39℃,醫生開了幾天的病假。今天才退到37.5℃。頭暈,渾身無力。一新上班的時候一再囑我好好休息,我還是強撐著拿起了剛剛結了一半的女兒歡歡的毛線衣。一新已經承擔了一大半家務。如果我請求他學著結毛線來減輕我的負擔,他也會答應的。可是我這個做妻子的怎麼好意思這麼做呢?就這,他廠裡的同事們已經笑他患了「妻管嚴」了。他平時連玩玩的時間都沒有,而他還只是一個三十歲出頭的青年人啊!

  孫悅在門口叫門。她這個人很少在白天串門子。雖然她完全可以不坐班,但還是每天到系辦公室去坐半天,其餘的時間就坐在家裡備課。她教外國文學。那些世界名著她不知讀過多少遍了,上課前還是要重新看,重新編講義。最近,她對西方現代派文學著了迷,說是也有值得學習和借鑒的地方,應該讓青年們瞭解。這個人我真弄不懂,一身的創傷,一肚子的心事,滿腦子的矛盾和疑問,可是工作起來卻還是一股子牛勁兒,比男人還狠。隨便什麼工作,交到她手裡總是保險的。我有時忍不住責備她:「你追求了半輩子,一心為革命而獻身,從不向人民和組織伸手。可是現在你追求到什麼啦?誰承認你為革命作出了巨大的犧牲?誰能對你作出公正的評價?而你的青春、愛情和家庭卻全都作為代價交付出去了,連個收條都沒有。你還不學點乖嗎?還是不甘寂寞嗎?」她不生氣,也不辯解,只是歎口氣說:「沒有辦法,努力工作,這已經是一種習慣了。活著,就要為人民作點事情。」「人民需要你嗎?」我有時這樣尖刻地問她,明明知道她會難過,我還要這樣問她。我總想把她從迷惘中驚醒,要她不要再上當。每逢這樣的時候,她就沉默,或者用兩句古詩作答:「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聽了這話,我也感到心裡難過。我理解她,我理解她啊!我們是同時代人,走過相似的路。

  今天,她怎麼上午來了?難道知道我生病了?

  「我還不知道你生病呢!心裡煩悶,出來走走。路過你家門,就想碰碰運氣。想不到你真在家!」她一進門就解釋道。她有點推伴。

  我讓她自己泡茶,在我床邊坐下,談談叫她煩悶的那些事。她低著頭、紅著臉,一件一件地倒了出來:趙振環的懺悔,許恆忠的追求,何荊夫的態度,還有憾憾的早熟。講完,她抬起頭,眼淚汪汪地看著我:

  「宜寧,我本來想悶在心裡什麼人也不說,可是實在悶得難受。人的心靈也是需要呼吸的。不吞不吐,精神就會窒息。可是我向誰去說呢?女兒還小,同事、朋友又多是男的。宜寧,你說我該怎麼辦?為什麼我想像別人一樣過平靜的生活,而總得不到這種生活呢?難道我是壞女人,不配得到平靜和安寧?可是真正的壞女人的生活倒比我好得多啊!」

  問題就在這裡。她心裡比我還明白,可是她偏偏來問我。她一定要從我的嘴裡聽到她自己的看法。我當然也會說的,不說心裡急。下面這些話,我不知對她說過多少次了,可是今天又說了:

  「因為你不肯降低生活的標準,因為你把精神生活看得太重。這在今天是很不現實的。只要你能把精神和生活分開,你就會從矛盾中解脫出來。從天上降到地上來吧!講究實際就能幸福。」

  「你說什麼?把精神和生活分開?那人不就成為動物了嗎?」像往常一樣,她還是吃驚地問。

  她總是這樣,要我充當她的另一個「自我」與她的「自我」進行辯論。我確實擔得起這個角色,因為我也常常把她當做我的另一個「自我」。所不同的是,在我心裡已經爭得主導地位的「自我」,在她那裡還受到壓抑和抵抗。這就是她常常痛苦,而我基本滿足的根本原因。但是,我今天不想與她進行哲理上的辯論,雖然我是學哲學的,又是政治教師,我對這一類問題卻比任何人都厭惡。我當然懂得,人沒有了精神就會成為動物。我多麼害怕把人降低到動物的水準。小時候去公園,看見老猴子抱著小猴子親了又親,我心裡直難受:猴子為什麼像人啊!人是最高貴的呀!可是慢慢地我懂得人是無法擺脫動物的命運的。我幾乎時時,處處看到動物界的原則在人類社會中起作用。我弄不清楚是人不該像猴子,還是猴子不該像人了。我不想去傷這份腦筋!可是孫悅卻為此而苦惱!我要對她單刀直入,讓她把心裡的亂麻都掏出來,然後就給它一個快刀斬亂麻。我不能讓她這樣長期陷入痛苦中。我對她說:

  「咱們不要高談闊論了。我喜歡就事論事。現在討論是否寬恕趙振環沒什麼現實意義。你又不能與他復婚,他也不在C城,眼不見心不煩。再說,他是眼前過得不好才會想到你的。這種懺悔一錢不值。不理睬他!你老老實實告訴我:你與許恆忠的關係發展到什麼程度了。我也聽到一點風聲呢!」

  「我早就拒絕他了。憾憾不喜歡他。」

  「你呢?你喜歡他嗎?」

  「我只同情他。我不忍心不理他,他正在倒霉的時候。」

  「比他更可憐的人還有很多,要不要我給你介紹幾個?」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說過,我已經明確地拒絕他了。他要來,我能把他趕出去嗎?我可不是憾憾啊!」她的臉紅了。

  「如果你的拒絕十分明確,他就不會來了。說實話,小孫,你是不是準備接受許恆忠?」我單刀直入地問。

  「啊,不!」她條件反射似地跳了起來。「這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呢?我可憐他,有時候還討厭他。……說實話,宜寧,偶然也出現過與他湊合在一起的念頭,這樣我就可以斷了其他想法了。我曾經想盡量從許恆忠身上找出一點可愛的地方來,比方,他很善於創造家庭生活的氛圍。可是不行,產生了一點點喜悅之後立即就是厭惡。他說他寄希望於我的好心,我告訴他不行,不行,絕對不行!」

  「那麼,就聽我的話,把這個許恆忠從你的帳冊上劃掉吧!你和他沒有關係。你不用為許恆忠擔心,只要你態度堅決,他很快就會把注意力轉移到別人身上的。他需要的是老婆,只不過想從高檔選起罷了。他的問題好解決,包在我身上。」

  她笑了:「你像婚姻介紹所的老闆娘呢!」

  隨便像什麼吧!真正開個婚姻介紹所也不壞。由我去「湊合」說不定比別人還好一點呢!我還是抓住孫悅:「談談你對何荊夫的看法吧!」

  「我喜歡過他。」

  「現在呢?」

  「現在,我說不清。我尊重他,信任他,但決不願意嫁給他。過去,我拒絕了他,如今再去追求他,這算什麼呢?別人不輕視我,我自己也會輕視自己的。」

  「那麼他來追求你呢?你看他會不會來追求你?」

  「我不知道。但是我不願意接受人家的同情和憐憫。更不願意接受人家的恩賜。我走過的每一步路都是我自己選擇的。雖然這種選擇並不完全表現我的感情和意志,有時甚至是違心的。但畢竟反映了我對生活的認識和態度。我不願意擦去自己的腳印,也不願意讓人家幫我掩蓋這些腳印。這些腳印使我痛苦和羞愧。但也正因為這樣,我十分珍愛它們……我不能和他生活在一起,不能……」

  「好吧,那就把何荊夫丟開!」我爽快地說。我心裡清楚,孫悅愛何荊夫。但我不願促成這門親事。我認為孫悅的生活再也經不住顛簸了。與何荊夫結合,就免不了顛簸。何荊夫這個人我不認識,但是聽不少人說過,是一個很有見識的人。可惜,這些見識都有些出格。誰知道將來的中國怎麼變,誰知道還會不會再來一次反右鬥爭。不再搞政治運動,這只是人們的願望。而願望是很少成為現實的。

  可是孫悅的思想還停留在何荊夫那裡:「他應該有個家,漂泊半生了。然而,他不會隨便愛上什麼人的。他有要求……」

  「那你就收起自己的自尊心去追求他,補償他的損失吧!」我有意用反話激她。

  「我知道自尊和虛榮很難區別。也許我所說的自尊心只是虛榮心。但我現在難以『收起』。」她嘟囔著說。

  「那就不去說他了吧!」我說。

  「可是他生病住院了,我應該去看看他吧?」她問我。

  我故意冷淡地說:「系總支書記應該關心群眾生活。你去看他好了。」

  「不,我不去。」她立即連連搖頭,好像是我命令她去看何荊夫的。

  這個何荊夫我以後一定要見見。能讓孫悅如此傾心的人,一定是個不平常的人。不過也難說。眼睛是靈魂的窗戶,也會欺騙和背叛靈魂。當初,孫悅不是就看中了趙振環的長相?還有我自己——早忘記了!

  「你看,我到底應該怎麼辦呢?」她又問我。

  她期待地看著我。我能對她說出什麼主意來呢?除了希望她幸福以外,我再也談不出別的了。我忽然想起,我應該向她說說我的故事,這會給她一點啟發的吧!多少年來,我從不向別人談自己的過去,對孫悅也沒談過。我對自己的現在感到滿意,也就不願意回憶過去。為了對得起丈夫和孩子,我只能夠徹底埋葬過去。可是今天,我應該對孫悅說說,她今天的苦悶,我都有過。只要願意,她也可以像我今天一樣得到解脫。
           李宜寧的故事 
      生活曾經給過我兩次難忘的教訓。 
      讀大學的時候,我和一個比我大七歲的男同學戀愛了。 
    我們愛得很熱烈,很深沉。我們約定畢業後一起要求到邊疆 
    去,成家立業,開花結果。可是就在即將畢業的那一學期,黨 
    組織突然把我找了去,給我看了兩封控告信,控告的是我的男 
    朋友遺棄了「糟糠之妻」。寫控告信的一個是他的「妻」--一 
    位農村婦女;另一個是他的父親--一位令人尊敬的老革命。 
    這對我猶如晴天霹靂。他從來沒有對我講過這些事。我只知 
    道他是一位革命戰士的後代,因為生母去世,從小就寄養在老 
    鄉家裡。解放後,雖然父親認領了他,可是因為後母不能相 
    容,他仍然住在老鄉家,直到出來讀大學。他曾經在我面前對 
    我們的戀愛前途表示擔心和憂慮,但從來沒有說明真正原因。 
      我正要找他問個明白,他自己卻先來找我了。聽了他的 
    敘述,我弄不清該不該責備他。我沒有責備他。 
      原來撫養他的那位老鄉家裡有一個比他大幾歲的女兒, 
    一直照顧他的生活。他們的父母按照鄉下的習俗給他們訂了 
    婚。他對她只有感激和尊重,並無愛情。她在他心裡,始終是 
    姐姐兼母親的身份。她不識字,他卻一直讀書。在他考取大 
    學的時候,她怕他變心,她的父母就給他們「完了婚」--領了 
    一張結婚證書。 
      「你為什麼要答應結婚呢?」 
      「那時候我不知道什麼是愛情。我相信生活的安排是合 
    理的。我願意和她過一輩子。想不到真正的愛情卻降臨了。 
    看見了真的,自然就會忘記假的。」 
      她在他心目中的形象越來越淡漠。他本來以為,這是很 
    好處理的事情,他們並沒有真正結婚呀!可是很快地,他就知 
    道自己遇到了一個棘手的問題。每次回鄉探親,他都勸她、求 
    她,希望她與他分手,各自尋找自己的幸福,可是她堅決地拒 
    絕了。她情願「守活寡」,也不願意離婚。 
      「你應該告訴我的,為什麼欺騙我呢?」 
      「我不是存心欺騙你,實在沒有勇氣告訴你。最後二年, 
    放假的時候我不是不回鄉了嗎?我想這樣她會死心的……想 
    不到父親出面干涉了。」 
      「兒媳」把兒子不回鄉探親的事情寫信告訴了父親。父親 
    立即寫信向學校瞭解兒子的形跡。當他知道兒子「喜新厭舊」 
    之後,氣得立即到「兒媳」那裡去了一次,責備「兒媳」不該姑 
    息、遷就自己的丈夫。那位可憐的農村姑娘本來並不知道自 
    己的「丈夫」已另有所愛。如今一聽,希望完全破滅,就懸樑 
    了。還好,被救了下來。但這也就造成了轟動鄉里的「陳世美 
    事件」。扮演包文正的是他的父親。父親為「挽救」兒子動用 
    了一切手段,向組織控告還只是其中的一種。 
      「你打算怎麼辦?與那位農村姑娘生活一輩子嗎?」 
      「我有什麼辦法呢?我一點辦法也沒有……」 
      「你--對自己、對我負責嗎?你原來是這樣一個沒有勇 
    氣的人啊!我看錯了人!」 
      我想這樣責備他。但是沒有把話說出口。確實,我們有 
    什麼辦法呢?我們處於絕對的劣勢。如果在「五四」運動時 
    期,我們的戀愛還可以具有一些「反封建」的意義--必須以 
    結婚來感恩嗎?可是我們的社會已經經過了「徹底的反封建」 
    的新民主主義革命而進入社會主義了。我們的婚姻法已經給 
    了每一個人以婚姻自由。因此,我們這樣的戀愛就只能是「道 
    德敗壞」、「資產階級思想的大暴露」了。再加上我是「資產階 
    級小姐」,又有海外關係,這性質就更加「昭然若揭」了。 
      當然,如果我的男友是一位高級幹部,我們的事情或者可 
    以當作「小節」來處理。可是他只是一個普通的大學生,對他 
    來說,沒有比這更大的「節」了。更重要的是他的父親不願意 
    輕易放過自己的兒子,一定要讓他終生記取這個教訓。學校 
    十分尊重他的父親。 
      黨組織對他、團組織對我,進行批評教育。我們終於斷絕 
    了關係。畢業分配時,他要求回到家鄉,與「糟糠之妻」廝守在 
    一起。我呢,堅決要求到邊疆去!我被批准了。公佈分配方 
    案的時候,同學們把我抬起來,在空中拋來拋去。而他,我的 
    男友卻遠遠地躲在一個角落裡,用眼睛追隨著我。 
      我們沒有告別。以後也沒有通信。現在,我也不知道他 
    在哪裡。但是我的初戀,我是永遠不會忘記的。 
      我在西藏工作了二年,因為身體不適應調回了C城。不 
    久,我和我的一位同事戀愛了。接受以往的教訓,我一再追問 
    了他的政治狀況、家庭狀況。還好,是一個並無什麼政治背景 
    和色彩的人,只是比我高了一級:出身在小資產階級家庭。我 
    也把自己的政治狀況告訴了他,讓他好好考慮。他說不需要 
    再考慮什麼,我們就結婚了。 
      那個家還算不錯。他是音樂教師,每天在家裡叮叮咚咚 
    地彈唱,我喜歡音樂,不是正好嗎?我曾感謝過上帝,總算給 
    了我一個不錯的歸宿。 
      誰想到我們結婚的第二年就碰上了文化大革命。政治像 
    一場氾濫的洪水,衝擊著一切,滲透著一切,撕毀著一切。我 
    的小家庭成了我們中學的「裴多菲俱樂部」,我們夫妻都成了 
    「牛鬼蛇神」。由於我的出身和社會關係,我自然比他更受人 
    注意。他成了「分化瓦解」的對象。大概不到一年吧,他就在 
    「分化瓦解」、「給出路」的政策的感召下,尋找自己的出路了。 
    他對我「反戈一擊」,「大義滅親」,揭發我曾經在三年自然災害 
    時期密謀叛國投敵。事實是,六二年,我的一個在國外的親戚 
    去世了,給了我一筆遺產,我沒有去領。可是有什麼比丈夫的 
    揭發更有力呢?我「升級」了。我被剃了「陰陽頭」在地上學狗 
    爬,他,我的丈夫卻因此受到了「從寬處理」,「解放」了。 
      我的心徹底冷卻了。祖國、人民、黨、親人,一切都使我感 
    到陌生。我懷疑,人類本來就沒有什麼愛情和信義。人與人 
    之間有的只是生存競爭。與動物不同的是,動物在互相吞吃 
    的時候不發宣言、找借口;而人類,卻可以造出許許多多的旗 
    幟自欺欺人。我相信了荀子的「性惡說」了。 
      好幾次,我想自殺。可是一個看管我的女學生救了我。 
    她非常嚴格地「看管」我,勸我活下去。 
      我總算「解放」了。「解放」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求離婚和 
    調離原來的學校。我達到了目的。 
      我調到了現在的學校,住在學校裡。那個曾經幫助過我 
    的女學生常常來看我,把我帶到她的家裡去。我認識了她的 
    哥哥,我現在的丈夫一新。他第一次見我的時候叫我「李阿 
    姨」,他母親叫他這樣叫我。我當然答應了,他比我小了整整 
    八歲。 
      碰到這樣一家人,使我的已經冷卻的心重又有了一點熱 
    氣。我對人又有了一點信任和感情。我原來沒有想到和一新 
    戀愛,一新也沒有愛我的意思。把我們撮合在一起的是一新 
    的母親,一位非常善良的寡婦。現在她已經去世了。那時,她 
    十分同情我的遭遇,千方百計要給我另外介紹對象,重新建立 
    一個家庭。她說她懂得「沒有人手」的日子有多難。可是她的 
    努力一次又一次地失敗了。在那樣的年頭,誰願意娶我這個 
    既有不好的「政治背景」又結過婚的女人呢?最後,老媽媽把 
    目光轉向了自己的兒子:「一新,你娶了李老師吧!她是一個 
    好人啊!」她勸兒子可憐我這樣的人,並且讓兒子相信,我會成 
    為一個賢妻良母的。孝順的兒子答應試試。他不再叫我「阿 
    姨」,改叫「李老師」,以後又叫「大姐」,叫「宜寧」。 
      一新只進過初中,為了幫助媽媽撫養妹妹,輟學進了工 
    廠,文化大革命開始的時候是一個剛進廠的學徒。我不知道 
    怎麼可能和這個比自己小八歲、在知識和興趣方面都有很大 
    距離的青年發生愛情。當他第一次叫我「宜寧」,並且結結巴 
    巴地說他媽叫他娶我的時候,我不知道多麼吃驚。我拉著他 
    走到鏡子前,叫他看鏡子中的兩個人像是什麼關係。他匆匆 
    地朝鏡子瞥了一眼說:「媽媽說你長得年輕,而我老相,所以我 
    們看上去年歲差不多。」我問他:「你看我們合得來嗎?」他回 
    答:「我沒有學問。你提兩個問題試試看吧,看看我懂不懂!」 
    他的孩子式的純樸打動了我。我也試著與他建立另一種感 
    情。我對於政治,對於階級鬥爭已經厭倦到了極點。我強烈 
    地盼望著歇息歇息。只要有一個茅草棚能給我擋一擋政治風 
    雨,我都想鑽進去。初中時,語文老師曾經給我讀過冰心的一 
    首詩,大意是:「天上的暴風雨來了,鳥兒躲進它們的巢裡。人 
    間的暴風雨來了,我要躲進母親的懷裡。」我的母親早死了,我 
    願意躲進巢裡,不論那個巢是多麼的簡陋。 
      我和一新結了婚。幸福只能從比較中去理解和體味。我 
    的生活終於安定下來了,因為離開了政治的漩渦。一新根本 
    就不管什麼政治。對他來說,我是他的妻子,他的女兒的母 
    親,他的家庭的一根必不可少的支柱。他愛他的小家庭,自然 
    也愛我、愛孩子。為了這個家,他可以付出自己的一切。我感 
    到我是幸福的。 
      一新不會和我一起欣賞音樂,但他可以坐著陪我聽完任 
    何一場音樂會。不錯,他在打瞌睡,那又有什麼關係?他實在 
    太累了呀!他不喜歡讀任何小說、詩歌,但是當我對他講起文 
    學故事的時候,他可以不露倦容地傾聽。我知道,他什麼也沒 
    有聽進去,因為事後和他談起這個故事,他仍然一無所知。但 
    這又有什麼關係呢?他要關心我們的家庭建設,他眼睛看著 
    我,心裡在想:她該買一件外套了。 
      我說要把精神和生活分開,並不是完全不要精神。我認 
    為精神生活可以分成不同的等級。我是降低了要求的等級。 
    我同樣得到了精神上的滿足:那就是我感到在這個世界上有 
    一個人離不開我,願意犧牲自己的興趣、愛好來使我愉快。這 
    樣,也就給我製造出一種精神上的需要:去報答他,為他做出 
    相應的犧牲。 
      為了使他愉快,我盡可能忘記音樂、文學,也忘記哲學、思 
    想這一類被黑格爾叫做絕對精神發展的最高階段的東西。我 
    買了縫紉機、《衣服裁剪法》、《絨線編織法》、《大眾烹調術》一 
    類的書籍。我學會給丈夫和女兒理髮。為了不使自己顯得比 
    丈夫年紀大而使丈夫難堪,我盡可能地把自己打扮得年輕一 
    些。可以說我學會了精心修飾。 
      我們就這樣生活著。我知足,因此我感到幸福。我懷疑 
    自己曾經有過別樣的追求。生活本來就應該是這個樣子。 
      現在我們只缺一台電視機。要是買九英吋的,錢已經夠 
    了。可是一新說十二英吋的大方。女兒歡歡擁護爸爸的意 
    見。我們為這個而努力,大概還要年把吧! 
      買了電視機,我們又要為買一台洗衣機而奮鬥。一新說 
    我身體不好,應該盡可能從家務勞動中解放出來。「我這個工 
    人階級的任務就在於把我們家裡的兩個婦女從家務勞動中解 
    放出來。這偉大不偉大?」一新有時這樣開玩笑地問我和女 
    兒。女兒總是首先伸出大拇指叫:「爸爸偉大!爸爸萬歲!」我 
    呢,總是立即把女兒抱在懷裡,親了又親。 
      孩子慢慢長大了,需要也越來越多。洗衣機之後應該是 
    錄音機,幫助孩子學外語…… 
      生活產生出一個又一個需要。物質的需要一點一點佔據 
    了我的精神,最後取代了精神。慾望無止境,每一個慾望都可 
    以作為奮鬥的日標,使你無暇想到別的。 
      哲學還給了哲學家。政治還給了政治家。我做一個生活 
    專家,研究治家的業務。 
      我感到滿足,感到幸福。生活本來就是這樣的。 
      這就是我的故事。我生活得無色無香,但也無風無浪。 
    要知道,色香的後面常常緊跟著風浪。有人注意你,就有人要 
    破壞你。誰也不注意你,你就平安無事嘍! 
      人還要求什麼呢? 


  孫悅的手把我的手越拉越緊。我感到她的手冰冷、潮濕。

  「要是當初我和你們同學,我也會批判你們。要是當初我和你們同事,我也會鼓勵你的丈夫大義滅親的。宜寧啊,這多可怕。許許多多過去習以為常的事情,今天卻發現是悲劇,無聲的悲劇。」

  「算了,孫悅!不要去想什麼喜劇、悲劇吧!過去的一切,我已經淡忘了。所以,歷史也可以像廢舊物資一樣,捆捆紮扎,摜到一個角落裡就算啦!像打毛線,打壞了,拆了從頭打,換一個針法,就完全是一件新衣服,誰也看不出它原來的樣子。」

  她被我的比喻逗得笑了,但立即又收住笑說:「打毛線只牽一根頭,人的生活可是千頭萬緒啊!」

  「不要企圖去理清它!快刀斬亂麻,卡嚓一刀,也就完了。」我說。

  「沒這麼簡單吧,宜寧!告訴我,你真的一點也不感到遺憾嗎?」她又一次抓起我的手。

  我的心緊縮了一下。我感到遺憾嗎?我從來不這樣去問自己。應該得到、可以得到的東西,而沒有得到,這是值得遺憾的。可是,你本來想的都只是幻想,是不可能的事,沒有得到,理所當然,有什麼遺憾的呢?那個當初與我「分化」了的男人,現在也生活得很好。他會順乎潮流,總漂浮在容易被人發現的地方,而且善於躲避一切危險的碰撞。你能為他沒有受到應有的報應而「遺憾」嗎!在這個世界上,應該受到報應而沒受到報應的人何止他一個呢?比他大得多的人還有的是,你能一天到晚去「遺憾」嗎?世界又會因為你的「遺憾」而改變自己的模樣嗎?

  「不,我不感到遺憾。」我斷然地對她說。

  她仔細地看了我一會兒,見我毫無作假的意思,歎了一口氣:「也許,應該像你這樣……」

  「那就讓趙振環、許恆忠、何荊夫統統去見他媽的鬼去吧!」我有意用了「國罵」,她笑著點點我的額頭。我捏住她的指頭,誠懇地說:「另外找一個老實人,重新成一個家。我上次跟你說的那個人是一個很不錯的人。」

  她好像出乎意外,呆住了。我笑笑說:「你看,你找我當參謀,我的話你又從來不聽。孫悅,像我這樣生活吧,別繼續作夢了!」

  女兒歡歡放學回來了,手裡拎著個鼓鼓囊囊的包。一進門,她就摟住我的脖子說:「爸爸上班的時候給你買了這麼多好吃的東西。爸爸叫你好好休息。爸爸還叫我代表他好好親親你……」

  「哎呀,小鬼!」我感到不好意思,不由得看了孫悅一眼。她的臉色慘白。我連忙對歡歡說:「沒看見孫悅阿姨嗎?去和阿姨親親吧!」歡歡乖巧地跳到孫悅膝上。兩顆淚珠順著孫悅的眼角流下來,她掩飾地扭轉了頭。我的心也酸楚起來。我知道孫悅在想什麼,為她難受。

  「阿姨,你又難過了?」歡歡很熟悉孫悅,知道孫悅常常不開心。孫悅搖搖頭,親了親歡歡。歡歡忽然像個大人一樣歎了一口氣:「阿姨,我教你:什麼事也別想,誰的事也別管,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到老了,就退休,到公園裡打打太極拳,買點白木耳燉燉吃。噢?」

  孫悅笑了。她把歡歡緊緊地摟在懷裡,口裡答應著「好、好」,眼淚卻流得更歡了。我的心更加酸楚。我們這樣教育了我們的孩子,毒害著小小的心靈。我為孩子難過,也為自己難過。

  孫悅放下歡歡,重重地歎口氣說:「我怕學不了你。」

  「那你的前面就免不了還有風浪。」我也歎口氣說。

  「聽天由命吧!」她說著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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