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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何荊夫:孫悅,要創造,不應等待。

  我沒有想到孫悅會到醫院裡來看我。我想這是奚望和憾憾促成的。

  昨天,奚望對我說:「我去找孫悅老師談談,問問她到底什麼意思,為什麼不到醫院裡來看看你?」我不讓他去。他還是去了。不然的話,孫悅怎麼會今天就來了呢?而且是和奚望一起來的。

  憾憾和奚望笑著離開了,孫悅坐在我的床前。幸虧這時我不是穿著病號服坐在病床上的,否則我會多麼難堪!我不願意讓她看見我像個病人的樣子躺在病床上。在她的面前,我不願意露出一絲一毫的可憐相。從她那裡,我只願意接受愛情,而不願意接受憐憫。

  可是我覺得我很可能已經成了接受憐憫的可憐蟲。憾憾告訴我,許恆忠常常到她們家裡去,和孫悅很親密。她不只一次焦急地問我:「媽媽會和許恆忠結婚嗎?你同意他們結婚嗎?」我多次告誡奚望:「不要再把大人的事對憾憾說了,她腦子裡裝的東西已經夠多的了!」奚望回答得很乾脆:「治理國家不能搞愚民政策,教育孩子也不能搞愚童政策。你們這一代人,從小潔白得像一張白紙,結果怎麼樣,碰到什麼顏色都受染。一個個碰得頭破血流,有的懵了,有的啞了,有的死了。白紙和白癡有什麼兩樣?像孫悅老師這樣的人,至今還在彷徨咧!動搖在你和許恆忠之間,這說明什麼?你想過了嗎?」

  我無話可說,也許,對孩子應該有別樣的教育?

  孫悅動搖在我和許恆忠之間?這是真的嗎?我覺得既可能又不可思議。她怎麼會喜歡許恆忠呢?然而憾憾親眼看見他們很親密。而且那天在許恆忠家裡,許恆忠不是也對我做過暗示:「你看,這是她給小鯤做的鞋子!」

  我的病床前的小櫃子裡,也裝滿了孫悅送的東西:罐頭、水果。餅乾、牛奶……我曾經十分欣喜地接受這些饋贈,可是後來,我害怕這些禮物了。我對憾憾說:「不要再送來了!再送,我就要跟你媽媽算帳,付給你們飯菜錢了!」可是憾憾不聽,她說:「就算我送給你吃的,不行嗎?」有時候,她甚至急得淌出了眼淚。這意義不明的饋贈叫人心中多麼不安啊!

  孫悅,你同時鋪著兩條軌道,哪一條通往愛情呢?

  她在我床前坐了五分鐘了,除了剛來時問了一句「好些了嗎?」再也沒說過別的話。我多麼想問問她!可是問什麼呢?怎麼間呢?

  「我要是你,我就去問問她:『你愛我嗎?』我還要告訴她:『只有我才能給你幸福,也只有你才能將幸福給予我』。」奚望曾經這樣「教」我,他認為我不會談戀愛。對他的這樣的「開導」,我只是笑笑。他不懂,像我們這樣年紀和經歷的人,對「你愛我嗎?」一類的問題已經不感興趣了。我們不需要、也不相信口頭的表白和信誓,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和心靈。愛情是感受出來的,不是「談」出來的。我感到,我和她之間有距離,這是我們的經歷和性格造成的。我一直在努力縮短這個距離,她呢?她和許恆忠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她還是不說話,也不看我,卻老是拿眼去瞅其他的病人,而且顯得侷促不安。是要對我講什麼話,害怕別人聽見嗎?同病房有八個人,都在。我看見他們互相作鬼臉,他們一定把孫悅當成我的愛人了。我對他們說過,我還沒結婚,也沒有對象。他們不信,一個勁地問憾憾是誰的孩子。我告訴他們是朋友的孩子。他們又問朋友是男的,還是女的。為了減少麻煩,我說是男的。今天孫悅一來,一切都明白了,單從相貌就可以看出來,她是憾憾的母親。為了使他們不至於說出什麼不得體的話來,我索性把孫悅介紹給他們:「這是我們中文系的黨總支書記孫悅同志。」孫悅的臉紅了。

  「早就該來看你的。其他總支委員都來過了,就是我沒來……忙得很。」說著,她又對其他的病人環視了一番,好像要再一次提醒人家注意,不要誤解了她的身份。

  心裡徒然升起了不快,我一面回答她:「很感謝總支的關心,我就要出院了,你又何必來呢?」一面想著以前那個自然坦率的孫悅。我不喜歡眼前這個孫悅的做作。雖然,我知道人們故意做作有著各種各樣的原因:為討好,為虛榮,為掩蓋真情……但是各類做作我一概不喜歡,因為它是一種病態。

  「你是代表系黨總支來的嗎?」我忍不住又這樣問了她一句,態度很冷淡。

  她的臉紅了,像是被戳穿了謊話的孩子。這還像以前的孫悅。但她又不說話了。我感到彆扭。真想勸她早點回去。可是她的眼睛看著我的時候又包含著溫柔。她一樣一樣檢點起我床頭的藥品,比護士還仔細,好像她懂得什麼藥能治什麼病似的。

  「不服退燒藥了,熱度已經全退了嗎?差不多全好了吧?」她問,臉上露出欣喜。她是為了我的病才去研究藥物學的吧?我打開床頭櫃,把她買來的蘋果拿了出來,削了一隻遞給她。她接過來,用刀切成兩半,一半遞給了我。」

  一股暖流驅趕了我的不快,我霍地站起來對她說:「我們出去走走吧。」她高興地站了起來。

  醫院裡環境很幽靜。那裡也有一片灌木,我帶著孫悅走過去,在一條木凳上坐下來。認識這麼多年,我還是第一次和她坐在一條凳子上,這麼近,而且面對灌木叢。

  「這裡也有這樣的灌木。」她用手撫了撫小樹的葉子,低聲地說。

  我的心怦怦跳了起來。我對她說:「我最喜歡這樣的灌木。」

  她的眼睛飛快地朝我問了一下,立即又把臉轉向了別處。當她再回過臉來看我的時候,又是一本正經的樣子了。

  她問我發病的經過和治病的情況,我簡單地對她敘述了一遍。對別人我也這樣敘述。

  「一個人生活有很多不便吧?出了事也沒人知道。也怪我們對你的關心不夠。」

  這官腔!「我們」「我們」!這是漢語的好處吧!一個簡簡單單的複數名詞可以表示出多種不同的意思。可以表示自己人多勢眾,也可以表示自己謙虛謹慎。可以代表組織和群眾,又可以掩藏自己。

  「不。我已經完全習慣了一個人生活,並不想改變現狀。你們不用多操心了。」我沒好氣地說。「你們」二字說得很重。

  她沉默了許久。大概是沒話找話吧,她又問有什麼人來看過我。我一個一個對她講了,像對上級匯報工作。

  「來得次數最多的,是奚望和憾憾。」最後,我說。

  「憾憾這孩子還好吧?」她問。

  「這孩子比你可愛。」我回答。

  看見她的臉一下子紅到脖子,我才意識到自己剛才說了一句什麼話。很後悔,想解釋一下。可是怎麼解釋呢?是說她不可愛,還是說她也可愛,只是不如憾憾可愛?怎麼解釋都不好。算了,還是不解釋的好。隨她怎麼去理解吧。

  「我該回去了!」她說。

  「好吧!」我回答,並立即站了起來。她來的目的已經清楚了:代表組織對我表示關懷。偶然流露出一點感情的火星,這只是歷史的陳跡吧!我希望她走。她能夠平靜地對待我,我也能平靜地對待她。

  可是她卻又不走了,從衣袋裡掏出一封信來交給我:「差一點忘了,吳春給我們大家來了一封信。還記得他嗎?畢業後分到西藏去的,綽號叫『大姑娘』。」

  我接過信,一張白淨、靦腆,常常用一雙大眼睛說話的臉立即在腦際浮現出來。

  「你們這些酸秀才!早把酒家忘了吧?俺可是常常掛念你們。多備些酒肉。洒家愛的是酒,好的是肉。哈哈!」

  「哈哈!」我彷彿看見那張白淨、靦腆的臉變成了一張粗獷的大漢的臉,那一雙會說話的、帶有夢幻色彩的眼睛變成了一張大咬大嚼的闊嘴。我忍不住笑了。孫悅也笑了。

  「這個吳春,變化太大了!」她說。

  「我們都在變,不可能不變。由一個個『人』的毛胚變成了一個個真正的人。不同的生活道路造就出不同的人。不同的人又走出不同的路。每一條路上都有人,每一個人身後都有路。路有曲折迂迴,人有升沉進退。路與路會交錯,人與人會相撞。這就是生活。」

  我這一段話把孫悅逗樂了。她嘻嘻笑著說:「你像個玄學家!」

  我也笑著說:「玄嗎?我卻覺得很實在。要不,我再一句一句給你註釋?」她立即搖搖頭說:「我能懂。」我便不作解釋,努力尋找一個新的話題。她卻佔先了。

  「老何,我一直想找你談談,好好地談談。可是我缺乏足夠的勇氣。我甚至不知道該怎麼談清自己的想法。」

  我緊張起來。今天她來就是為了同我把事情談清楚嗎?又是怎麼個清楚法呢?我等待。

  「我的思想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混亂過。很多過去不敢想也不會想的東西,現在整天盤旋在我的腦子裡,趕也趕不走。我心裡很不安。」

  噢,談這個。我又失望又輕鬆。她的思想混亂,我看得出來。這有什麼不安的?思想混亂並不都是壞事。人的思想也如社會一樣,一亂一治,大亂大治。社會動亂過後,人們的思想也會動盪混亂一陣子。這很自然。一方面,社會動亂為人們的思考提供了豐富的感性知識。另一方面,只有當人們平靜下來以後才可能思考以往走過的路。孫悅也是這樣嗎?

  「孫悅,一個人的思想如果一輩子都不曾混亂過,那就只能說明他不曾認真地生活過和思索過。或者是白癡。」

  「話雖這麼說,可是我的思想混亂得可怕。」

  「怎麼個可怕法呢?我倒想聽聽。」

  「我也說不清呀,老何!『四人幫』在台上的時候,我感到痛苦。焦慮,天天盼望他們垮臺。他們終於垮臺了。我和千千萬萬的人群一起湧上大街,歡呼,歌唱。看著工人揚起碩大的鼓槌,我止不住熱淚往外流,我覺得那鼓槌就敲擊在我的心上。嚴冬過去了。春天來到了。我沉浸在熱烈的氣氛中,什麼都不假思索。」

  「可是興奮的情緒不久就過去了。我開始思索過去所經歷的一切,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痛苦。使我痛苦的不僅是十年動亂的結果,更是它的原因。而且,結果和原因在今天的現實中也都依然存在著呀!我一個人偷偷地哭。好像受了傷,又好像受了騙。每天,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在憾憾睡著了的時候,我都要問自己:你看到了什麼?你想到了什麼?你的信仰動搖了嗎?你的追求幻滅了嗎?啊,真可怕呀,老何!」

  她又哭了。讓她哭吧,讓她哭吧!假使她不曾虔誠地信仰過,假使她不曾熱烈地追求過,假使她不曾認真地思索過,她是不會哭的!只有淺薄的人才會認為勝利帶來的只是喜悅。不!勝利也常常給人帶來痛苦。這滋味,我也體驗過,那是當我認識到自己被冤枉了的時候……

  我對孫悅的痛苦感到欣慰。

  「總之,我覺得突然有一隻手抽去了我精神上的一根支柱,主要的支柱啊!我像賈寶玉失去了通靈寶玉一樣,心裡沒了主宰……」她擦擦眼淚,又對我說了這兩句話。

  「你煩躁不安,心神不寧,到處尋找。但是,要麼你什麼也尋找不到,要麼你懷疑自己找到的只是一塊沒有靈性的普通石頭。對不對?」我問。

  她有點吃驚地看看我,然後點點頭。

  「這很正常啊,孫悅!」我說。我很想緊緊地握住她的手。但終於沒有握。我把手伸進自己的衣袋裡,想掏旱煙袋。沒有。我記起來了,憾憾對我說:「煙袋被媽媽扣押了!」算了,我把雙手緊握著,放在自己的胸前。兩眼望著地,不去看她。她為什麼「扣押」我的旱煙袋呢?

  「給你!」她遞過煙袋輕聲說,「還是不抽吧!」

  旱煙袋!我的旱煙袋!她怎麼知道我是想抽煙呢?我接過來,仔細地看著。煙袋桿的玉石嘴洗刷得乾乾淨淨。煙荷包換了一隻,也是鄉下的土藍布縫的。我明白她為什麼「扣押」我的旱煙袋了!她不會愛許恆忠!通往愛情的軌道馬上就鋪到我面前了,可我還在猜疑。老同學在一起談談心、吃吃飯,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呢?

  我忍不住往她的身邊靠一靠。她有點吃驚,瞥了我一眼,臉微微有點紅。

  「孫悅!」我輕聲叫著,伸出手去,緊緊握住她的手。

  她把眼睛對著我,水汪汪,亮晶晶的。

  我有多少話要對你說啊,孫悅!

  「這土藍布你是從哪裡弄到的?」

  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為什麼問這個?我要說的,可不是這個啊!

  她笑了。笑我的笨拙吧?

  「沒聽說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嗎?」她低聲地回答我,把她的手從我的手邊拿開了。

  「孫悅!」我又叫了一聲。我覺得這樣叫她也是一種幸福。她把臉轉向我,等著我的話。我小心地把煙荷包纏在煙桿上,交給她:「我戒煙了,這個就放在你那裡吧!」她伸手接了過去,目光在我的臉上停留了很久很久。她的眼睛多麼美麗!充滿柔情,充滿幻想。孫悅呀孫悅,你記得不記得,二十多年前我在日記上寫過的一句話?

  「此時此刻,我多麼想吻你那一雙眼睛,會說話的眼睛啊!」

  今天我又要說這句話了,但是不用聲音用眼睛。

  她懂了。她的身子顫慄了一下,挪了挪位置,離我遠了一點。

  「我的變化也很大吧?」她問,聲音很柔和。我朝她點點頭。

  「你說我這樣很正常?」她又問,聲音更為柔和了。

  「很正常啊,孫悅。」我回答,嗓門很低。

  「可是我覺得自己不配作一個黨員了。」她說。

  「為什麼呢?」我吃驚地問。

  「信仰動搖了。」她喃喃地答。

  「這麼說,你自以為曾經是堅定的馬克思主義者,百分之百的布爾什維克?」我問。多少有點譏諷。在好譏諷這一點上,我和奚望很相像,想改,但改不了。

  她不回答。

  孫悅呀孫悅,看來你還沒有完全明白過來。你把盲目與堅定混淆,又把懷疑與堅定看成絕對的不相容。你,還有我,是從哪裡獲得信仰的?課堂上,書本裡。我們不費什麼力氣就成為一名「共產主義戰士」了。而馬克思、恩格斯卻為了確立自己的信仰奮鬥了半個世紀。他們研究了全部人類文明史和整個歐洲資本主義發展史;他們批判地吸收了一切進步的精神財富,又參加了歐美工人階級的鬥爭實踐。信仰從來不是輕易就能建立起來的。輕易建立起來的信仰決不可能是堅定的。除非一個人學會說假話,或者乾脆只把信仰當作徽章掛在衣襟上。

  「不過,也許我本來的信仰是盲目的。」她自己說了。她想過了這個問題。

  突然,她嘿嘿笑了起來。「想起了剛解放時的情景。」她說。

  剛解放的時候,她正讀小學。老師常常帶他們到農村去宣傳革命道理。一位老師為了培養他們的「無產階級感情」,把他們帶到糞池旁邊去吃飯。一邊吃,一邊還有意以糞便和蛆蟲作為話題。

  「我那時真的相信,有了無產階級的感情,大糞聞起來就變成香的了。我老老實實地接受考驗和改造。可是我真噁心,不敢看糞池裡翻滾的蛆蟲。一個同學對我說:『孫悅,一條蛆爬到你碗裡了!』我本能地跳了起來,摔掉了飯碗。同學們哄笑,我羞愧得滿臉通紅。我決心克制自己的本能,靠近糞池坐了下來。我兩眼望著糞池,手不停地往嘴裡扒飯。我在心裡對自己說:『我什麼也沒看見,我什麼也沒看見……』一碗飯終於吃完了。我受到老師的表揚。」

  「這件事說明什麼呢?」我問。

  「培養我們無產階級感情的老師自己也不懂什麼是無產階級感情。如果我們盲從,就只能以訛傳訛,錯把黃銅當真金,或錯把真金當黃銅。當然,我以後再也沒碰到過那麼荒唐的事了。但類似的事卻不斷發生。」她說。

  「也都靠『我什麼也沒看見』的咒語支持過來了?」我笑著問。

  她點點頭,笑笑:「是啊,都挺過來了。」隨即,她又歎了一口氣說:「可是現在這句話不靈了。因為我事實上看見了很多很多。蛆蟲是不大可能爬到碗裡的,可以不管,而生活,能不管嗎?」

  「所以,懷疑常常是自覺的開端。經過懷疑而得到的認識才是比較堅定的。」我說。

  心裡暢快極了。我覺得我和她的距離在縮短。我定定地看著她美麗的側影,心裡想著二十多年前灌木叢裡發生的事情。孫悅,要是周圍沒有別的人,我就會把你曾經給予我的加倍還給你……

  「我想告訴你一件事……」她突然把臉正對著我,遲遲疑疑地說。

  「說吧!」我急切地說。

  「最近許恆忠常常到我家裡來,他……」

  腦袋「轟」了一聲,暢快的心情立即不見了。不,我不想聽她談許恆忠,在我和她的距離正在縮短的時候。我趕忙打斷她的話說:「我都知道。你應該關心老許,幫助他找一個合適的對象。」我知道我的語氣很生硬,但我沒有辦法說得委婉。

  「你說什麼?」她的眼睛朝我閃爍了一下,又轉向了別處。「你是說我應該給他介紹一個別的人?」她又轉向我。

  「是的。他需要的不是你。你需要的也不是他。」我盯住她的眼睛,說。

  她又把頭低下來了:「你知道我需要的是什麼?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把煙袋給我!」我伸著手對她說。

  她愣了愣,把煙袋交給了我。我裝煙,吸煙,不去看她。我真想把她的臉扳過來,讓她回答:「什麼時候,你學會了矯揉造作?你真的不知道你需要什麼嗎?」但我還是忍住了,抽我的煙。好吧,你既然這樣,我又何必強求呢?我已經這樣過了大半輩子了。

  煙嗆了她,她扭過頭勸我:「還是不抽的好。」

  我不理她,抽完,才開口說話:

  「當然是你自己最瞭解你需要什麼,我哪裡知道!我不相信一個人會不知道自己需要什麼。只有這樣的可能:對自己的需要感到懷疑和害怕,或者缺乏信心。」

  「你太尖銳了。」她說,仍然望著別處。

  「是啊,不討人喜歡。你太委婉了。」我說,一直盯著她。

  「是啊,也不討人喜歡。」她回答。

  經過怎樣的心理歷程?她把頭抬了起來,正視著我,好像剛才的一切都不曾發生。

  我盼望著心靈與心靈的撞擊。但是她的眼睛告訴我:今天不會,她把快跳出來的心又掩藏了起來,藏得相當深。我又記起,她是我的總支書記。人心不是鐵製的,可以靠外力加熱燃燒。我只能等待,順乎自然。強扭的瓜不甜。我又有什麼必要去強扭呢?這麼多年都過去了。今天,她已經向我打開心靈的窗子,也許明天會敞開大門?

  「吳春來了,在誰家裡聚會?」我轉換了話題。

  「當然是我家了。我要買多多的肉,肥肉,非叫他吃夠不可。」她說。

  「我買酒。」我說。

  「你能出院?」她問。

  「我一定來,只要你不說沒菜就行了。」我說。

  她笑笑。我站起來,向她伸出手:「不早了,書記同志,你該回去了。」她輕輕地握握我的手,走了。頭也不回。可是走了一段,她又走了回來,我迎上去。「你還是不抽煙好。肺炎是抽煙引起的吧!」她的眼裡有點火花。

  我把煙袋交到她手裡:「好吧!戒煙!這煙袋還是你保管吧。」她笑笑,接過煙袋往包裡一裝,又走了,沒有回頭。

  我看著她的背影,面前浮現出兩個孫悅。一個是熱情自然、天真幼稚的孫悅,一個是沉靜練達、又有些矯揉造作的孫悅。我喜歡哪一個?

  「是對象吧?」一個病友走近我問。他們都知道我還是單身漢。

  我笑笑,未置可否。於是引來了一句讚揚:「真不錯,像個幹部的樣子!」

  我正是不喜歡她這種「幹部的樣子」。這是她矯揉造作的表現。

  「不,她不是我的對象。也不是什麼幹部。她是我的老同學。」我回答了那位病友,就往病房走了。要是過去的孫悅的熱情自然與今天的孫悅的沉靜練達相結合……會發生這樣的結合嗎?我想會的。我們本來都是自然的兒女,社會生活使我們的自然天性不斷地受到制約和改造,這本是正常的、必要的。可是這種制約和改造應該是合理的,並且應該成為人們的自覺要求和行動。強迫只會使人感到壓抑,學會掩飾自己的真情,甚至變成虛偽。一個社會如果對虛偽習以為常,視自然純真為邪惡怪異,那就會製造出許許多多無聲的悲劇。我喜歡自然純真。我相信孫悅會恢復她的自然和純真。她已經發現了真正的自己。不過,她對這個自己還不習慣,還有疑懼。會好的,孫悅,會好的。

  你本來是一個血肉之軀。你本來有一顆會跳的心。你的腦殼裡裝著腦髓,因此可以思維,可以根據你自己的感覺所提供的材料,形成你的思想,作出你的判斷。你有嘴巴,可以表達自己的心聲,而不做學舌的鸚鵡。過去,你忘記了這些,甚至從來就沒有注意到這些。今天,你記起了,或者說發現了:你原來有這樣的本能,這樣的要求啊!你感到害怕、疑慮,甚至羞愧。這有什麼奇怪呢?

  會好的,孫悅,會好的。但是孫悅,我多麼想向你說:「讓我們一起創造吧!我們不應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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