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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憾憾:媽媽,我要嚴肅地和你談一談。

  許恆忠又來了,真討厭。這一陣,一到星期天他就來,帶著他那個不討人喜歡的小鯤。一看見這個小男孩我就心煩。小鼻子小眼,既不健壯又不活潑的小可憐兒!可是媽媽居然喜歡他,常常把他抱在懷裡,好像抱自己的兒子。這種情景更叫人不高興。

  「和你們一起過星期天來了!」許恆忠站在門口就笑嘻嘻地吆喝說。他手裡拎了一隻塑料網袋,裝滿了菜。大概是在這裡吃了幾頓飯不好意思了,今天要還。稀罕!我問過媽媽:為什麼他總要到我們家來?媽媽說,他剛「解脫」,沒有什麼人與他來往,我們不應疏遠他。

  今天,我希望媽媽拒絕他。這算什麼?可是媽媽一句話也不說,看不出她是歡喜還是不歡喜。像往常一樣,媽的臉色平靜而眼神憂傷。人的眼睛真怪。眼珠又不能上色,更不能任意捏扁捏圓,可是眼神卻能幹變萬化。我最喜歡研究媽媽的眼神。可是有時候我也覺得這兩扇「靈魂的窗子」並沒有多大用處,趴在窗口往裡看,仍然看不見屋裡的東西。我常常為這一點苦惱。

  許恆忠把菜一樣一樣往外拿。小鯤幫著。媽媽不動手也不動嘴。

  我不願意參加這樣的聚餐。同學們已經問我:「他們是你的什麼人?」還有同學說:「我爸爸知道他,聽說他是『四人幫』!」

  媽不替我著想。我出去,不在家裡吃飯。

  「媽,我到同學家裡去了!」我招呼一聲就往外走。許恆忠笑嘻嘻地說:「別誤了回家吃飯!」稀奇!我們家裡的事要你管?你算老幾?我不睬他,自顧自走了。媽媽不聲不響地跟我走到門外,憂傷地著著我:「你到哪個同學家裡?」我賭氣回答:「不遠!我自己會回來的。」

  我跑著往前走。只想流眼淚。回頭看看家門,媽媽還站在門口看著我,好像在擦眼淚。媽媽也夠苦的。又要當書記,又要教書,又要做家務。工資低,樣樣都得自己動手做。上次加工資,評上媽媽了,她又讓給了別人。我覺得只有讓工資這一點媽媽還像個共產黨員,其他都不像。共產黨員的心能讓人摸不透嗎?連她女兒都摸不透她的心。不是說要做一個透明的人嗎?我看媽媽就不透明。何荊夫叔叔算不算透明的人呢?還看不清。

  對了,自從那天媽媽不留他吃飯,何叔叔再也沒有來過我們家。他答應和我交朋友的。我生媽媽的氣。媽對何叔叔太沒有禮貌了。媽不歡迎何叔叔,為什麼又常常喜歡談論他呢?前天,她批評我生活不艱苦,就說:「要是讓你像何叔叔那樣靠自己的勞動吃飯,你就會懂得應該怎麼生活了。」我問:「何叔叔星期天來嗎?」她馬上把臉一板:「廢話!他來幹什麼?星期天還不忙著去找對象?」我又問:「他的對象是誰呀!」她更不耐煩了:「煩死了!多管閒事!我怎麼知道他的事!」不談就不談,稀奇!不是你自己先提起何叔叔的嗎?哼!

  我知道何叔叔住哪一幢樓呢?我從這一幢樓轉到那一幢樓,不知道該不該一幢一幢去打聽。

  一個戴著校徽的青年人對我瞧了又瞧,忽然伸手拉住我的小辮子說:「你是孫老師家裡的小憾憾嗎?」

  憾憾就憾憾唄,還帶個「小」字幹什麼!還隨便拉人家的小辮子!在我們學校裡,男女同學連話都不講,哪一個男同學敢拉女同學的辮子?大學生就可以不講規矩了?我不高興地把辮子從他手裡拽過來,往肩膀後面一甩。

  「呵,挺倔!辮子就是給人抓的嘛!我就愛抓小姑娘的辮子。」那青年厚著臉皮笑著,一點也不覺得難為情。

  我沒轍了,便嘀咕說:「那去抓你妹妹的辮子好了!」他笑得更厲害了:「我沒有妹妹,只能抓你的辮子了!」說著又伸手來抓。我趕快躲開,跑了。剛跑了兩步,我想,幹麼不問問他何叔叔的住處呢?於是又站了下來。他跑到我跟前,拍拍我的頭說:「別生氣,和你開玩笑呀!你到哪裡去?」我也「緩和」了一下「緊張局勢」,朝他笑笑,對他說我要找何叔叔。

  「何叔叔病了,住在醫院裡。我正要到他房間裡去替他拿幾樣東西。走吧!」他拉著我朝一幢樓裡走去,一路走,一路告訴我:他叫奚望,他從我的臉盤認出我是我媽媽的女兒。

  我急著向他打聽何叔叔的病情。他說:「先去拿東西吧。我馬上對你說。」

  奚望打開三樓上靠廁所的一間小屋。多麼寒倫的小屋喲!除了一隻破舊的木板箱和幾隻裝書的木架子外,沒有什麼可以叫做傢具的東西。屋內放了兩張硬架床。何叔叔睡的是下鋪,上鋪亂七八糟堆著東西。另一張床空著,奚望說,常常有家在外地的教職員工把自己的親友安排進來住一兩夜。多麼土氣的被褥喲!大紅花嘩嘰的被面已經褪成灰紫色,有幾個地方露出了棉花。枕頭又小又硬,上面鋪著一條普通的毛巾。

  「何叔叔就這樣過日子呀!」我又是吃驚,又是心痛,忍不住問奚望。

  奚望正在收拾臉盆等東西往一隻網袋裡裝。聽了我的話,回頭看看我,歎口氣說:「小憾憾,世界上值得遺憾的事情實在太多了!今天要不是我一早就跑來看他,他就是死在這屋裡也沒人知道呀!我開門進來的時候,他已經昏倒了。急性肺炎,弄不好就要喪命的。唉!好了,走吧!」

  「沒忘什麼了吧?」我關門的時候提醒他。

  「對了,煙袋!」奚望一拍頭叫了起來。

  煙袋掛在床頭上。我取了下來,拿在手裡,和奚望一起走了出來。

  「何叔叔為什麼一定要吸旱煙呢?顯得多老氣!」我看著那旱煙袋說。普普通通的一支煙袋,煙荷包是一塊土青布縫的,已經破舊了。

  「這是何叔叔的父親給他留下的紀念品。小憾憾,等何叔叔好了,你讓他給你講講這旱煙袋的故事吧!他的父親真好啊!」

  「你先給我講講吧!」

  「不行,我馬上要去醫院,再說我這個人也不會講故事。」

  我想和他一起去看何叔叔,他不同意,說醫院不許見。他答應我和他走一段路,到汽車站就分手。

  我多麼惦記何叔叔啊。住在醫院裡,誰去照顧他呢?他的「對像」知道不知道他病了呢?奚望准知道何叔叔的「對像」是誰。我問:「你告訴何叔叔的對象了嗎?」

  「他哪有什麼對像呀?」

  「我也不知道,是媽媽說他正忙著找對象。」

  「噢?」他對我的話很有興趣,向我身邊靠靠,有點神秘地問我:「你媽媽常常談起何叔叔嗎?她對何叔叔的印象好嗎?」

  「說不上。媽媽常常談起何叔叔,可是不願意留何叔叔在我們家裡吃飯。」我看看奚望,繼續說:「倒是那個許恆忠常來我們家,還吃飯,討厭死了。」我不願意說媽媽的壞話,但是在何叔叔的朋友面前,我也不願意說假話。我斷定奚望是何叔叔的朋友。

  「這樣?」他不說話了。這是什麼意思呢?

  「你看何叔叔和許恆忠這兩個人誰好?」過了一會兒,他又問我。

  「當然何叔叔好了。」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他高興得忍不住又拉拉我的辮子:「咱們倆的認識完全一致。何叔叔是一個有個性的人。個性,懂不懂?」

  「懂。同學們都說我的個性強。」實際上,什麼是個性,我真不大懂。可是怎麼好意思承認連個性也不懂呢?

  奚望搖搖頭笑了:「不,小憾憾!何叔叔的個性與你的個性可不一樣。你是小孩子的任性,對不?」我點點頭,有點難為情。「可是何叔叔的個性是對生活、對事物有自己獨立的見解,獨特的態度。對自己認定是正確的、美好的目標,一個勁地去追求,鍥而不捨!何叔叔懂得什麼是人,他尊重人的價值。他有強烈的自尊、自愛和自信。」

  「老師說過,自尊心太強是個人主義!」我插了一句,不知道對不對。

  「哎呀,小憾憾!人沒有自尊心就降低為動物了。這些你現在還不懂。總而言之吧,跟何叔叔這樣的人在一起你可以學到不少東西,從別人那裡學不到的東西。他從來不講言不由衷的話,也不講沒有用的『大路』話。」

  對!這正是我喜歡何叔叔的地方。用我們中學生的話講,我覺得何叔叔「不俗」,而那個許恆忠,卻叫人覺得「俗」。「俗」,真「俗」!媽媽和何叔叔交朋友多好哇!要是拿爸爸和何叔叔相比呢?我爸爸比何叔叔好看得多了。爸爸兩條細長細長的眉毛下面有一雙細長的眼睛,雙眼皮。鼻樑又高又挺直。嘴巴是長悠悠、薄悠悠的菱形。整個面架子的線條多麼柔和啊!好像是最有功夫的畫家畫出來的,這位畫家畫的時候,手不曾抖動過,心不曾搖晃過,所以畫出來的線條又滑順、又勻稱、又自然。可是爸爸有個性嗎?在照片上一點也看不出來。媽媽從來不願意和我談爸爸。許恆忠還在我家裡。煩死人了!

  「啪!」我掰斷了路邊的一棵黃楊樹枝。

  「心裡想到什麼不高興的事啦?」

  這個奚望,還真有兩下子,能看到人的心裡。我有點佩服他了。媽媽說過:「憾憾,叫你佩服一個人可真不容易呢!」是這樣。因為我看不到多少值得佩服的人。嘴裡都講要為共產主義而奮鬥,要大公無私。可是,行動呢?卻都是自私自利,損人利己。連我們中學生都這樣。這個奚望看樣子不是這樣的人。

  「你很喜歡何叔叔?」我問奚望。雖然我相信一定是這樣,但還想直接從他嘴裡聽到關於何叔叔的好話。

  「當然,我很喜歡。本來,我只是因為我爸爸整過他,感到對不起他,才想辦法瞭解他,幫助他。後來我就喜歡上他了。你知道我爸爸嗎?他就是這個學校的黨委書記奚流,是他把何叔叔打成右派的。」

  「你爸爸真壞。」我一張嘴就說出了這句話。

  他的臉紅了,立即說:「不,也不是很壞。他這樣做,也是特殊的歷史條件造成的。」

  「你替你爸爸辯護呢!」我不高興地說,我維護何叔叔。

  「小憾憾,你錯了。我是要力求公正地對待一個人。對我爸爸,我既不偏愛,也不尊敬。」

  「我對我爸可不是這樣的。」真糟!我怎麼說出這樣的話來了?怎麼一下子就喪失了警惕,拆除了防線呢?我覺得臉發燒,希望他沒有聽到這句話。我剛才說話的聲音不大,對吧?又正好有一輛卡車從我們旁邊開過去,對吧?

  他轉過臉來看著我,他的眼睛似笑非笑,說明他聽見了那句話。「談談你爸爸吧!」還這樣問我。

  我咬咬嘴唇,不說話。再不能喪失警惕了。

  「聽說是個美男子?真想看看怎麼個美法!」他說。

  忍不住,實在忍不住,從口袋裡掏出了那張撕碎的照片給他看。我爸爸美,我是高興的啊!

  他端詳了一會兒,然後對我說:「確實很漂亮。你媽媽當初可能就是看中了這一點。」

  「你說什麼?」我有些氣憤。

  「我說,任何人都喜歡漂亮的臉蛋兒。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可是,對一個人來說,更重要的還不是臉蛋美不美,而是心靈美不美。何荊夫老師的心靈是美的。你懂麼?」

  「你是說,我爸爸的心靈不美麼?你又不認識我爸爸!我爸爸可不像你爸爸,他沒有把人家打成右派。」

  他又拉拉我的小辮子:「呵,對爸爸還真有感情!看來,你媽媽什麼事也沒告訴你。你也不小了,你媽媽應該把家裡的事對你說說。要不,你們母女倆會產生隔閡。」

  這個奚望,真不簡單!他好像什麼都知道。媽媽是不該什麼事都不告訴我。媽媽,今天我一定要嚴肅地和你談一談,把事情問個明明白白。可是許恆忠走了沒有?這個沒有個性的、叫人覺著又「俗」又黏乎的許恆忠!還有他那個小可憐兒!

  「好了,我該上車了!你也該回家了!我對何叔叔說你來過了,好吧?他也常常談到你。」

  我們分手,我往回走。呀,煙袋還拿在我手裡!

  許恆忠和他的兒子竟然還在,圍著飯桌喝茶呢!不知為什麼,心裡陡然來了火,捺也捺不住!我把何叔叔的煙袋往我的小桌上一放,搬過一張椅子往地板上一摔,坐在屋子正中央。

  媽媽看了我一眼,又看看許恆忠,好像有點生氣。但她還是溫和地對我說:「給你留了飯菜,我去替你熱一熱。」

  「我吃過了。」我把身子一扭說。

  「在哪裡吃的?」媽媽問,語氣仍然是溫和的。

  「在同學家裡吃的!我以後每個星期天都到同學家裡去吃飯。這樣可以替自己省糧省錢省麻煩。只要臉皮厚點就行了!」說罷,我「砰」的一聲,又掉了一下椅子,把背對著媽媽。

  「我們回家去了。憾憾,再見!」

  總算有點識相,許恆忠要回家了。誰跟你「再見」?我偷偷轉過眼去看看他,只見他的臉紅不是紅,白不是白,亮亮的,像汗又像油。他心裡大概不知道是什麼滋味,所以臉上也不知是什麼顏色。我想,語文老師講的動於衷而形於外,就是這個意思。看他那「俗」樣兒!叫人好笑。自作自受!

  媽媽在門口對許家父子說了聲「再見」就回到屋裡。我聽到門「砰」的一聲關上,很重,很響。顯然,媽媽發怒了。

  「你還懂得一點禮貌嗎?在你眼裡,我還是不是你的媽媽?還值不值得你尊重?」

  媽媽暴怒時從來不大喊大叫,說話的聲調比平時要低緩得多,咬字也比平時更為清晰,聽起來,每個字都像箭一樣,直往人的心裡鑽。

  我也意識到自己剛才過分了。但好像今天碰見鬼啦,心裡的火就是捺不下去。雖然不想在媽媽的火上加油,我還是第三次重重地摔了椅子。

  「啪!啪!」我的背上挨了兩巴掌,很重,很痛。

  「你打吧!你把我打死算了!我早就不想活了!」我哇啦一聲哭起來,嘴裡這樣叫嚷著。我從來沒有這樣又哭又叫過。媽媽不大打我,打的時候也不重,而且每打一次,媽媽就得自己哭一場,好像挨打的是她自己。今天打得這麼重,可見媽媽實在是氣極了。我後悔,真後悔!今天我肯定是碰到了鬼,不然的話,我為什麼越後悔,哭鬧得越凶呢?媽媽肯定更生氣。我把頭伏在椅背上哭叫,準備再挨打。

  沒有任何動靜。我抬頭看看媽媽,她坐在床上,兩眼怔怔地望著前面,好像很傷心,又好像很吃驚。

  「你怎麼說出這樣的話?誰教你這樣說的?早就不想活了?這是你自己的話嗎,憾憾?」

  媽媽在對我說話,可是並不看著我。

  「媽媽在你眼裡一點也不可愛,是嗎?和媽媽生活在一起,你感到痛苦,是嗎?那你就去找他吧,找你的爸爸去吧!」

  我渾身震顫了一下。這些話比打我一頓還叫我傷心,因為我感到媽媽不愛我了!雖然我對媽媽有意見,可是我的媽媽還是好媽媽啊!要是沒有了媽媽的愛,要是離開媽媽,我真的要死了。

  我站起來走到媽媽身邊,伏在媽媽身上哭了。「媽媽,請你原諒我。我再也不說這些話了。今天不知道怎麼啦,我心裡又煩又亂,只想發火。」

  「剛才你到哪裡去了?」媽媽撫撫我的頭,又撫我的背——剛才她打過的地方。

  「看何叔叔去了。他生急病住了醫院。」

  媽媽的手在我背上震動了一下:「什麼病?你沒問問嗎?」

  「急性肺炎,奚望說的。」

  媽媽立即推開我,站起來。我拉著媽媽說:「媽媽,我錯了。」

  「好了,憾憾!吃飯去吧。」媽媽說著走到書櫃前,找出一本書:《內科常見病》,翻到「急性肺炎」一章。看了一半,她的臉色就變了。「現在怎麼樣了?」媽媽緊張地看著我。「沒有危險了。奚望說的。」

  「好了。吃飯去吧,憾憾。我給你去熱飯好嗎?」媽媽鬆了一口氣說,眼睛還在書上。

  「不,媽媽。我什麼也不想吃。請你把你和爸爸的事告訴我吧,我都這麼大了。」

  媽媽的肩膀動了一下。她放下書,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她走到寫字檯前,打開那只將她和我隔開的那把鎖,從抽屜裡拿出一封信來交到我手裡,就到廚房去了。一看信封上寫的是「A城趙緘」,我的手發抖,心快要跳出來了。

  「孫悅,我要求你寬恕!」開頭這一句就說明了是非!像一盆冷水澆在我身上。我想起奚望的話,對一個人來說,更重要的是心靈的美。一個有著美好心靈的人會做出什麼需要求人寬恕的壞事來嗎?爸爸的心靈美嗎?

  「我是怎麼和馮蘭香搞到一起的呢?……總之,是我對生活採取了玩世不恭的態度,我玩弄了自己的感情,也玩弄了自己的人格。……」

  是這樣,是這樣啊!有一個女人,壞女人!啊!他有一張那麼美麗的臉!現在這張臉在我眼裡模糊了,模糊得我無法辨認。

  「使我更不能原諒自己的是,為了達到離婚的目的,我不擇手段地傷害了你,在精神上折磨你。孫悅,我還能算是一個人嗎?我還配作孩子的父親嗎?」

  啊!他的鼻子那麼高鋌而筆直!他的嘴唇那麼柔和而寬厚!他的眼睛那麼深情而熱誠!他傷害媽媽,折磨媽媽,不擇手段!什麼人做事不擇手段呢?壞人!壞人啊!

  「現在,我已受到應有的懲罰,我的頭髮全白了。」

  懲罰吧,懲罰吧。狠狠地懲罰吧!懲罰這個沒有良心的人!

  我對他保存著那麼多的感情!為了他,我對媽媽產生過許許多多的誤會和不滿。我小心翼翼地粘起那張撕碎的照片,珍貴地保存在自己身邊。我希望有一天……不!現在我什麼也不希望了。應該把照片撕碎!撕碎吧!

  照片已經不存在了。我把它撕成一小點一小點扔進垃圾堆。如果他死了,我的心裡也許會好受一點。我永遠不能對同學說,我有一個什麼樣的爸爸!

  寬恕?不,媽媽!不要寬恕!我不寬恕!

  我伏在床上放聲地哭了。我從來沒有這麼傷心地哭過。我像突然被拋進一個荒涼的世界裡那樣,恐慌、悲哀又氣憤。我恨不得把什麼都撕碎,連自己!

  媽媽伏在我肩上,一選連聲地叫「憾憾!憾憾!」媽媽的淚水順著我的臉頰流下來,和我的流在一起。我抱住媽媽說:「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惹你生氣了。」媽媽抽泣得更厲害。「媽媽,我永遠不結婚,永遠不離開你。」媽媽放聲哭了起來。長了這麼大,我很少聽見媽媽的哭聲。她常常流淚,默默地流淚。

  「為什麼不早一點告訴我,媽媽?」我擦擦淚水,問媽媽。

  「我不願意破壞你的美好想像。我怕你在同學面前感到難為情。憾憾,是媽媽不好。媽媽的感情脆弱,受不了折磨的時候,就會發洩在你身上。媽媽也為這些感到不安和難過。可就是改不了。以後,我們母女相依為命地過日子吧!我們能過好。」

  我在媽媽懷裡躺了很久很久。我感到今天已經和媽媽變成了一個人,抽屜上的那把鎖不存在了。

  「吃點東西吧,該餓了。」媽媽溫柔地對我說。為了安慰媽媽,我吃了。

  媽媽收拾碗筷。我爭著要去洗,媽媽對我微笑著,這笑容叫我心裡又甜又酸。今天我才知道,媽媽心裡有多少苦。媽媽把苦水往肚裡咽,都是為了我啊!我呢?我為媽媽想過了嗎?我一直害怕媽媽再結婚,這樣對嗎?

  我忍不住又對媽媽看了一眼,媽媽多麼好看,又多麼年輕啊!

  「媽媽,何叔叔住在醫院裡,誰給他送飯呢?」我突然想到何叔叔,他不是喜歡媽媽嗎?我又喜歡他。

  「沒人啊,憾憾!」媽回答。

  「我去給他送點吃的,好嗎?」我試探著問。

  「好吧,憾憾!碗筷放下來我洗吧!」媽回答,臉有點紅。

  我又是高興,又是心酸。媽媽原來也很關心何叔叔啊!我連忙對媽媽說:「就去!媽媽。」為了不讓媽媽感覺到我的心酸,我又笑著對媽媽說:「何叔叔真是一個好人。奚望說,他是一個有個性的人。我長大也要做一個有個性的人。」媽媽回答:「對對。好好。」我又說:「等何叔叔出院,請他到我們家裡來吃飯,好嗎?那一次,你多麼沒有禮貌呀!」媽媽支支吾吾地說:「去吧,以後再說。」我多麼急於知道媽媽對何叔叔的態度啊!所以偏要追緊:「我今天就對他說,好嗎?」媽的臉色陰沉下來:「不許亂說,憾憾!」我忍不住半是不滿半是撒嬌地說:「你可以約你的朋友許恆忠來吃飯,我就不能約我的朋友何荊夫來吃飯嗎?」媽媽的眉毛擰起來了:「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

  啊,那把鎖仍然掛在抽屜上。我嘟著嘴正要走,忽然想起何叔叔的旱煙袋:「把桌上的旱煙袋遞給我,媽媽!這是何叔叔的傳家寶。」

  媽媽這才注意到我寫字檯上的煙袋,她拿起來,看了又看,對我擺擺手說:「去吧!他這病不能抽煙。等他好了再給他吧!」

  媽媽想得很周到。她對何叔叔到底是喜歡還是不喜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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