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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孫悅:老許,你對我說這些,我真沒想到。

  倒霉的事一齊找到我。

  「孫悅,我要求你寬恕!孫悅,我要求你寬恕!」

  趙振環的信把我的心攪得更亂了,我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現在就來了。結了疤的傷口還是要流血,因為有人要揭疤。

  憾憾要去參加學校組織的遊園活動,急急忙忙地整理著東西。她的動作使人產生緊迫感。

  「媽媽,要是何叔叔今天來找我,你對他說一聲,我請他下星期天來玩。」臨走的時候,她對我說。

  「哪個何叔叔?」「何荊夫呀!」

  又來了!自從上次何荊夫到家裡來,她三天兩天問我「何叔叔」的事。就是這個何荊夫,昨天晚上把我留在辦公室裡,問我當初與趙振環離婚的詳細經過。最後,他對我說:「你不該同意和他離婚。你應該為環環想想。」想不到,他對我說這個!為了自尊心,我不能把趙振環對我的所作所為都告訴他。可是他也不該這樣埋怨我呀!是啊,我不該同意,是誰叫我同意的呢?

  「寬恕!」說得多麼輕巧啊,趙振環!正是在我遇到第二次強烈衝擊的時候,你加緊逼我離婚。「連孫悅的丈夫都要和她劃清界線了,要把她休了!」整個學校都這樣傳著。「休了」,「休了」!這個詞與共產黨員孫悅聯在一起豈不滑稽?然而,這卻是事實。不但要「休」我,你還侮辱我的人格啊!「什麼青梅竹馬?別編這些故事自欺欺人了!」「我受不了這樣的污辱:奚流的姘頭!我不能要人家的姘頭!」「你欺騙了我,你從來不愛我!」「你死皮賴臉地纏住我幹什麼啊!我寧死也不要你!」你一天一封信,一天一封信呀!在做了一天的「牛鬼蛇神」之後回到家裡,陪伴我的,除了憾憾,就是你的這種信。

  「媽媽,爸爸的信!」憾憾總是高高興興地把信交給我。我不敢當著孩子的面看信,因為孩子總要問:「爸爸問我了嗎?爸爸想環環了嗎?你寫信叫爸爸來吧!」我等孩子睡覺以後再看這些信,每個字都像一張血盆大口要把我吞吃掉。我還得編出一套騙孩子。

  「給我一點時間,讓我再去和他談談吧!」我請求工、軍宣隊。

  「你不要用個人生活問題轉移鬥爭大方向!」這是回答。

  我找幾位朋友商量商量。立即就有大字報貼出來:(孫悅又在進行反革命串聯了!)

  同情我的同事偷偷地問問我情況,我說了。又得到新的罪名:製造輿論,蒙蔽群眾,騙取同情。

  一張「休書」寄到我手上,我只有一個人偷偷地哭!

  寬恕嗎?可是誰能把這些從我的記憶中抹去呢?

  「你不該把自己的苦難轉移到孩子身上,孩子感到孤獨,你知道嗎?」

  我是不是母親?我愛不愛自己的孩子?你這個單身漢怎麼能理解啊!

  那一天,學校工、軍宣隊把離婚證書交到我手裡。沒有一句安慰的話,反而幸災樂禍。我看也沒有看,就把它裝到書包裡了。我到幼兒園接回孩子。一見孩子,眼淚就嘩嘩往下流。孩子也哭了。「誰欺負媽媽了?」「媽媽想爸爸了嗎?」從幼兒園到家裡,孩子不停地問,我除了搖頭、流淚還能說什麼?法律規定保護婦女兒童的權利。可是在我們的離婚證書上卻判決:孩子歸女方撫養,男方不負撫養責任。從此以後,女兒只是我一個人的了。我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怎麼把孩子帶大。我實在受不了這樣的羞辱和打擊啊!我把孩子早早安排睡下,一個人坐在燈下想呀想呀,我多想離開這個世界!我整理了一切,撕碎了照片,最後在孩子身邊坐下來。懂事的孩子還沒睡著,一直催著:「媽媽睡呀!環環害怕!」

  「環環!我的好環環!要是媽媽不在了,你怎麼過呢?」我抱著孩子,狂熱地吻著,哭著。

  孩子伸出小手,抹去我的眼淚,安慰我說:「媽媽要去出差嗎?你放心去吧!鄉親們會照顧我的。」

  昨天剛剛看了《白毛女》,學會了一個詞彙:「鄉親們」,她用到這裡來了!聰明的孩子!可愛的孩子!可憐的孩子啊!我把她抱起來,貼在胸口,放聲痛哭了一夜!

  為了孩子,我堅強地活到今天。我願意把苦難轉移到孩子身上?我正是要把一切苦難嚥下肚裡,不留一點痕跡啊!可是苦難不是容易嚥下的東西,喉頭哽得痛,心裡悶得慌的時候,臉上自然會現出一種苦相。這影響了孩子……我為此流了多少淚,自責了多少次,你知道嗎?可是你還要——責備我!看來,我們是無法互相瞭解的。你總認為,生活對我很仁慈,只是對你特別殘酷……

  這震耳欲聾的噪音!學校宿舍已經離開市區較遠了,還是這麼鬧。臨馬路的窗子,關了不是,開了也不是。關了,顯得陰冷。開了,就是這種噪音的奏鳴,可以致人神經分裂的噪音。還是關上窗走出去好。憾憾中午不回來吃飯,我一個人呆在家裡幹什麼?隨便到哪裡混頓飯吃算了。

  天氣出奇的好。校園裡桃紅柳綠,春意盎然。我們都曾經年輕過,就像這些春天裡盛開的花朵。像那些在花叢中穿行的男女學生。花開花落,一年一次。人少人老,一生一次。

  這裡,是校園最冷僻的一個角落。種著灌木。低矮、茂密。是談情說愛的地方。就在這裡,我對何荊夫……那是一種什麼感情呢?

  從第一次見面,我就被他吸引了。他沒有趙振環漂亮,可是他那一雙眼睛使趙振環的一切美色都顯得黯淡無光。他的眼睛可以教最愚鈍的學生準確地理解「神采」這個詞的意義。就是這雙眼睛到處追隨著我,像兩團火,像兩盞燈。我沒法躲過它。但是在心裡,我卻越來越多地拿他和趙振環比較:趙振環愛我,熱情中帶著誇張,時時提醒我:「我們在談戀愛。」他卻深沉、自然,讓你不知不覺地把自己與他聯繫在一起。在資料室,他會把一本書遞給你:「看看這個吧,很不錯!」你果然受到吸引,當你感動得流淚的時候,那雙眼睛正關注著你,他知道你為什麼流淚。他看過的書,我都看了。我看過的,他也都看了。沒有約定,一切都在默默地、不知不覺中進行。我甚至不承認,我們已經成為朋友。可是那次演出《放下你的鞭子》,我看見平靜的地面下流動著烈焰,才突然意識到正在發生著什麼事情。我花了多大的力氣才使自己沒有失去常態啊!我怕他。疏遠他。他太吸引我了,他會誘使我丟掉青梅竹馬的朋友。那樣,我將背棄自己的誓言,無顏見江東父老了。於是,我向所有的人公佈自己與趙振環的戀愛關係;我有意當著他的面挽著趙振環的手臂;我用趙振環的出眾的美貌和特別的溫柔體貼來安慰自己,鼓勵自己的勇氣。我總算抵禦了他的誘惑。

  可是他的那些日記公佈了。是誰發明了這種階級鬥爭的方法?靠揭人陰私,靠發掘人的心靈中最隱秘的感情來致人於死地。就是接受了這樣的教訓,我在「文化大革命」一開始的時候就燒掉了我的全部日記。現在想起還很痛心啊!可是我的日記與何荊夫的相比又算什麼呢?沒有人曾經這樣愛過我。那時候,我多麼想一句一句抄下那些日記啊!

  每天晚上,我躲開趙振環,在這片灌木叢裡等他。我從來沒有約會過他,但我相信我會碰上他。我要告訴他:讓人家去嘲笑吧,去侮辱吧!我接受了你的這顆心,請你也收下我的一顆心。那天,我碰上了他。他就站在我的對面,兩盞明燈一直射人我的心。我情不自禁……「背叛!雙重的背叛!背叛了愛人!背叛了黨!」我彷彿聽到有人對我叫喊,嚇跑了。

  「向黨交心」的時候,我坦白交代了這一切。團組織嚴肅、熱情地幫助了我,表揚我「從階級鬥爭中吸取了教訓」。

  奇怪,這灌木叢二十多年來竟沒有發生什麼變化。還是這麼茂密,這麼低矮。可是我的記憶卻顯得這麼生澀和蒼老了。我努力忘記他。他是「右派」,我是「左派」。一左一右,怎麼相愛呢?我究竟把他忘記了沒有呢?我也不知道。像把妖魔裝進瓶子裡不敢再打開瓶蓋,我也不敢探究自己的靈魂……

  這一切,他都瞭解嗎?他會怎麼看待我呢?

  「寬恕」!趙振環,你說得太輕鬆了!為了與你保持天真的、幼稚的、淺薄的愛情,我付出過多大的代價,作出了怎樣的犧牲啊!我在一切幸福的誘惑面前閉起了自己的雙眼,封鎖了自己的心靈。為了忠實於你,我背叛自己的心。我把自己的一切都交付給你了。雖然我感到遺憾,但可以從忠實中得到安慰。可是你給忠實的報酬是遺棄。

  不,孫悅已經沒有力量寬恕別人了。她只想請求他——何荊夫的寬恕。不,這個她也不想。她只想忘掉這一切。

  「孫悅,我多麼希望你還是我記憶中的那個孫悅啊!為什麼你要背著沉重的包袱走路呢?要知道,遠路無輕擔。路很長,你的包袱又大重。」

  荊夫,老何!你記憶中的孫悅是你用愛情塑造的孫悅,她本來就不曾存在過。眼前這個真實的孫悅也有她的「過去」。不過這個「過去」已經死去了。死去的不可能再復活。叫她怎麼可能像以往一樣呢?那時候,她有著堅定的信仰,熱烈的追求,美好的憧憬,旺盛的精力。她把奚流當做黨的化身,道德的楷模。她相信付出去的是心,換回來的也是心。她用整個心靈捧托著一具雕像,神聖的雕像啊,像艷陽當空照耀著她、溫暖著她。突然一陣狂風暴雨,把一切都吹散了,顛倒了,混淆了。她眼裡看的,心裡捧的,都失去了本來的顏色。她懷疑,原來籠罩著她的彩虹和花卉,都是自己用麥秸稈向天空吹起的肥皂泡。人失去了依托。荊夫,你沒有聽到過她的哭泣嗎?虔誠的修女一旦發現上帝是自己造的,她不會發瘋嗎?

  我的心曾經近乎瘋狂。每當夜深人靜,我蒙著頭哭泣,無聲地吶喊。

  多麼晴朗的天!風停雨歇已經很久了。可是一切的一切什麼時候才能恢復原來的色彩呢?不是靠粉刷和塗抹。骨骼要修整。肌肉要磨練。血液要抽換……可是你看孫悅,兩鬢已經白花花了。

  老何,愛你用愛情塑造的那個虛幻的孫悅吧。我不願意用真實去破壞它。

  「孫老師!」一對情侶從樹叢深處突然轉到我面前,我吃了一驚。但願剛才我不曾自言自語過。

  這是一對有趣的情侶,好端端的偏要尋出一點煩惱。女孩子在我面前哭了好幾次鼻子了。每一次,都是還沒等我去把男孩子找來訓一頓,他們又手挽手地走進樹叢裡了。些微的痛苦是戀愛中的佐料,適合青年人的口味,對於女孩子的眼淚,我也就不那麼認真對待了。

  「沒有出去玩玩嗎?」我問。

  「下午練歌,要參加學校歌詠比賽,沒有人陪他出去玩了。」女孩子回答。

  「沒有人陪他出去玩了」,這姑娘好自信!

  「好,年輕人應該多唱革命歌曲,讓精神振奮。」我笑著說。但臉發熱。我在歌曲前面加「革命」二字,學生不會說我是「保守派」吧。可這是我的習慣。我明明知道,並不是每一首好歌都能「革命」的。

  「孫老師,聽說你讀書的時候是文娛活動的積極分子,下午來和我們一起唱吧!」還是女孩子說話。這一對,真像當初我和趙振環,總是我說話,可是真正「掌權」的,卻是「他」。

  「好,我去!」我爽快地答應了,連我自己也吃驚。

  男孩子看了女孩子一眼,女孩子對我道聲「再見」,兩人肩並肩走了。

  不能再在灌木叢裡轉了,不知道要碰到多少對呢!

  我沿著校園裡的小河朝前走。真的去和他們一起唱嗎?系總支書記可不能說話不算話。可是這十幾年,除了唱過幾首「語錄歌」,什麼歌都沒唱過。長歌當哭,那也是一種幸福,我無法享受。過去會唱的歌全都忘了嗎?想想看。「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我曾經扭著秧歌唱這支歌。一次,我腰裡勒的紅綢子太短了,扭起來不自如,還對老師灑了幾滴眼淚。可是現在只記得這兩句了。「雄雞雄雞高呀麼高聲叫,叫得太陽紅呀麼紅又紅。年輕力壯的小伙子,怎麼能躺在床上做呀做懶蟲。」這是《兄妹開荒》中「哥哥」的一段唱詞。演出在廣場上,沒有擴音器。為了讓大家都能聽到,老師找了四對「兄妹」一起「開荒」。男同學會唱的不多,老師說我長得像男孩,叫我扮「哥哥」。頭上扎一條白羊肚毛巾,都是趙振環幫我扎的,他也扮「哥哥」。

  「高粱葉子青又青,九月十八來了日本兵……」《放下你的鞭子》的插曲。與何荊夫同台演戲。他那一聲叫喊,我相信最後一排的人都能聽見。因為我聽起來像雷鳴,震得心發亂、眼發花。一切都過去了。但是,這支歌我卻還能從頭唱到底……

  「什麼事這麼高興?一路走一路唱的?」

  我嚇了一跳!真要命,我這自言自語的毛病!許恆忠拎著菜籃子在背後走呢!大概已經跟我走了一段路。

  「星期天自己要開伙了?」我搭訕說。

  「有個孩子,有什麼辦法?我又當爸又當媽,是一個道道地地的『家庭夫男』了。」他苦笑說。

  我可憐他。

  「你們憾憾呢?」「到學校參加活動去了。」

  「你到哪裡去?」「隨便走走吧!」

  「我給小鯤做了一件衣服,大概剪裁錯了,怎麼也弄不到一塊去。」他似乎想求我,眼睛不敢正視我。

  「走吧,老許!讓我去幫幫你。」

  他輕快地點點頭,我跟他一起走了。

  人多麼奇怪!幾年前,誰也不會想到我們倆會走在一起,我討厭他到了極點。許恆忠本來也是「保奚派」,可是「一月風暴」前夕,他突然起來造反了。還算講點朋友的交情,造反前他讓妻子通知我,並勸我也改變立場。我堅決拒絕了,很看不起他的隨風倒。從那以後,我們再也沒有來往。對於他的造反,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他是奚流一手樹起的一面旗幟,反右英雄。「鳴放」時,他因為奚流受到攻擊而寢食不安。當時的報紙上還專門登載過他的事跡呢!而且平時他總是謹慎地聽從黨組織的指示,不是一個愛率先發表意見、舉旗樹幟的人。他怎麼會在「保守派」還聲勢雄大的時候參加少數派呢?

  「老許,」我未開口,自己先笑了。「前幾年我一直想問你一個問題。」他看著我,等著我問。

  「你是一個行動謹慎的人,為什麼會起來造反呢?」

  他的臉紅了。他長得清秀,風度相當儒雅。學生時期是很能吸引女同學的,可是我不喜歡他身上的一種「味兒」。不是酸,不是「貧」,而是一種說不出來的「味兒」。打個比方吧:他的心好像用一張油紙包裹著,既讓人看不清,更不容任何人用別的顏色往裡滲透。「心貼心」,在他那裡永遠只是一個詞彙,一個概念。今天他會不會對我說實話呢?

  「這個問題我問過自己多少遍了。回答是:一半由於自私,一半由於愚蠢。」

  這個開頭就出乎我意料的坦白。生活真能教育人。

  「你還記得反右時期我貼何荊夫的那張大字報嗎?」他問,我點點頭。「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我沒有想到,英雄模範可以假造,用「誤會法」。

  一九五七年,鳴放開始的時候,許恆忠和大家一樣,想真心實意地幫黨整風。他在何荊夫的大字報上簽了字,不過簽得很小,很草,難以辨認。一天晚上,他看見奚流和幾個校黨委領導人站在這張大字報前指指劃劃,便有意躲在一旁聽聽、看看。他關心小謝的命運,希望能讓他出國探親,也怕奚流報復何荊夫。奚流一邊看大字報,一邊哼哼,狂怒使他的嘴臉都變形了。「中央精神已經下來,這些人猖狂不了幾天了。」奚流對他的左右說。

  許恆忠嚇壞了。等奚流他們一走,他就走到大字報前,尋找自己的簽名。他找到了,雖然很不顯眼,他還是決定用鋼筆把自己的簽名戳破,像是無意甩上的一滴墨汁,不留一點痕跡。正當他做完這個,準備離開大字報的時候,一個人走過來了,帶著照相機。許恆忠認識他是校刊總編輯。那人問他:「哪個系的?到這裡來幹什麼?」他支支吾吾地回答:「心裡悶得睡不著覺。」那人立即很感興趣:「為了這張大字報?你對它有什麼看法?」他還是支支吾吾:「我不瞭解真實情況。」「奚流同志根本沒有說過這樣的話,什麼我們共產黨是不講人情的,我們只講階級感情。奚流同志是這樣說的:我們承認有人情,但人情是有階級性的。你看何荊夫是不是造謠污蔑,惡毒攻擊黨的領導?」

  「一而二,二而一。我聽不出這兩句話有什麼區別。可是,『惡毒攻擊黨的領導』的提法使我立即出了一身冷汗,我朝總編先生點了點頭。」許恆忠這樣講的時候,風度仍不失為風流調說,可是掩飾不住的自嘲使他顯得虛弱和蒼老。

  第二天,許恆忠被奚流找去個別談話。

  「聽說你對何荊夫的大字報很不滿意,激動得夜裡睡不著覺?」這是奚流的開場白。許恆忠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這些天一直睡不好。」

  「你什麼出身?」

  「貧農。」許恆忠不敢追溯自己的三代,祖父是地主,父親是嫖客,「貧農」就是父親嫖的結果。但實在是貧。小時候,他連褲子都穿不起,同村人叫他「光□」,我們也叫他「光□」,雖然這與他那風雅的氣派極不相稱。

  「好哇,你的階級感情極其可貴。這與何荊夫宣揚的資產階級人性論、人道主義正好是鮮明的對比。我們的青年學生大部分是好的和比較好的,你就是一個好的典型。積極投入運動,勇敢地站出來批駁右派的反動謬論,我們給你撐腰。」奚流的態度嚴肅而又親切。

  「我當時的情緒十分複雜。我對何荊夫毫無反感,也看不出何荊夫的大字報裡有什麼反黨情緒。可是奚流傳達的是中央精神。而且我怕連累自己。」

  「於是你寫了那張大字報?」我問。

  「是校刊總編輯起的稿,我抄的。」他回答。

  「這麼小啊!」有一次,我去美術製片廠參觀,一看見比指頭大不了多少的木偶,叫了起來。操縱者或站或坐,或一人操縱一個木偶,或同時操縱幾個木偶。一會兒,這人搬開這個木偶的頭,一會兒,那人舉起那個木偶的手。哭。笑。擁抱。扭打。千軍萬馬。英雄劣漢。天高氣爽。硝煙瀰漫。都靠操縱者的手。

  要是小孩子來參觀了木偶片的製作過程,他們還會那麼認真地讚美銀幕上的英雄,對著惡漢舉起手指「啪!啪!」地打嗎?我想會的。因為藝術境界不同於現實生活。

  「有何感想?」許恆忠講完他的故事,這樣問我。很瀟酒,也很緊張。

  「我一向都是嚴肅認真地對待一切政治鬥爭的。我總要求自己全身心地投入一切運動。可是想不到……」我說不清楚自己的意見。

  然而,許恆忠居然聽懂了:「是啊,我也想不到……。我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好處,入黨、留校、登報揚名。從那以後我懂得了,政治鬥爭中的正確和錯誤,在於機會,而不在於一個人是否真誠。」

  「那麼,造反,也是由於你看到機會了!」我問。心裡像吞進一隻蒼蠅。不是由於許恆忠,而是由於由此產生的一些聯想。

  「從一個高干家庭出身的同學那裡,我知道劉少奇確實保不住了!」他回答,羞愧懊惱全掛在臉上。

  我不再問什麼。他也不再說什麼。還有什麼可問的、可說的?他心裡有數,我心裡有數。所有經歷過這類事情的人心裡都有數。人的肩膀上扛的都是自己的腦袋嗎?不一定。可是誰都說自己在獨立思考,對每件事情都問過一個「為什麼」了。以喜劇的形式演出悲劇。又以悲劇的形式演出喜劇。弄不清誰該詛咒,誰該同情。

  我從路上抬起幾塊石子往河裡扔,想打水花,都是一扔就沉,沒有打出一個水花。

  許恆忠從我手中接過一塊石子,一甩手,河裡接連出現四個水花。

  「要輕輕地扔,讓石子貼著水面跳。」他教我。

  「我學不會。」我說。他的臉又紅了。

  小鯤見了我就撲過來叫:「孫媽媽!」這孩子,長得倒很清秀,只是瘦骨伶仃,神情陰鬱又帶幾分膽怯,似乎在向所有的人哀求:愛我吧!別欺負我吧!我是一個小可憐兒!

  我替許恆忠修理那件剪壞了的衣服。縫紉機嗒嗒嗒地響了起來,小鯤怯生生地站在旁邊,想去碰那傳送帶,又不敢碰。

  許恆忠忙著弄菜了。嘴裡不停地叫:「小鯤,別調皮啊!不要影響孫媽媽啊!」

  半導體收音機一直開著。唱的是《拉茲之歌》。我想到何荊夫。許恆忠卻停止洗菜,湊到我身邊來,問:「還能修好嗎?」聲音有點變樣。我點點頭,不想回答。

  「命運逼我奔向遠方,奔向遠方,啊——」拉茲唱。像戲謔,戲濾得催人落淚。可是拉茲哪有何荊夫的命運坎坷?拉茲有麗達。何荊夫的麗達呢?我不是他的麗達,也不配作他的麗達。拉茲的歌聲裡含著淚。何荊夫的歌聲裡凝著血。長城根下,一顆流星。我的露水珠干了嗎?我不需要他的同情和憐憫。錯過了就錯過了。不能修復的東西不要去修復。

  衣服弄好了,我給小鯤穿上試試。小鯤笑了。這孩子很少笑,笑容裡有討好的味道,但決不是諂笑。小孩子不會這種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孔老夫子也受不了討人喜歡的笑。我把小鯤抱起來,他的頭貼在我肩上。許恆忠湊過來親了孩子一下,離我太近了。我把孩子放下來,想回家。

  許恆忠教孩子:「小鯤說:孫媽媽和我們一起吃飯。孫媽媽不走。」孩子接連說了三遍,說第三遍時,把嘴一撇,哭了。

  我只能留下。

  這樣的三個人坐在一起吃飯,要是讓別人看見會怎樣說呢?許恆忠真是少有的愉快,不斷地給我揀菜。

  「小孫,我們家裡很久沒有今天這麼熱鬧了。你也是吧?」他突然放下筷子問。我不置可否。

  「我希望你常常來,像今天一樣。」他說。我也未置可否。

  「我們認識廿多年了。相逢何必曾相識,同是天涯淪落人。」他又朝我靠近一些,我吃驚地看著他。

  「小孫,你知道嗎?當學生的時候,我曾經想追求一位女同學,可是趙振環佔先了。」他的神態完全變了,帶著明顯的熱情。

  耳朵轟的一聲,心跳,臉熱。陳玉立的話又在耳邊響起。難道會弄假成真?和他?這個我對他只有同情的男人?我低下了頭。

  「憾憾渴望父愛,你是否考慮過重新建立家庭來滿足孩子的這種渴望呢?」何荊夫昨天問我,我回答:「沒有考慮。不打算考慮。」也許,到了必須考慮的時候了。不是為了孩子,而是為了自己。為了拒絕趙振環的贖罪,為了不接受何荊夫的恩賜,為了打消自己的不切實際的幻想。

  我對許恆忠只有同情。同情自然不是愛情。但世界上真實的同情也不多,何況愛情?李宜寧說得對,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夫婦都是湊合,不同的是,有的湊合得巧妙,像玉雕藝人,在玉石的瑕疵處雕上鳥兒的眼睛,於是,瑕瑜相得,完美無缺。有的卻把一切湊合的痕跡都暴露在外面。

  湊合也是結合。路上無花,但平坦。沿著它,也能走到人生的盡頭。怎麼回答許恆忠呢?

  我抬頭看看他。他剛才臉上的紅色已經褪盡,眼神流露出羞赧、懇求和不安。我勉強笑了笑說:「老許,你對我說這些,我真沒想到。」

  「我知道,我不配。我本來就是一個平庸的人。現在,我的市場價格比我的實際價值還要低。沒有人會看得上我。我這一輩子也不想再做什麼夢了。」他的聲音裡充滿自嘲和酸苦。一時間,他好像老了十年!

  我突然間覺得我和他的命運有相似之處。我們好像沿著同一條波浪形的道路往前走,只不過是交換地出現在高峰和低潮處。我們的「市場價格」是由我們在這條波浪形的道路上的現實位置決定的,然而,它並不能表明我們的實際價值。難道還要這樣走下去嗎?什麼時候才能按照我們的實際價值對待我們,而不再需要不斷波動的市場價格呢?我們都是過了「不惑之年」的人了,再波動兩次,也就該下場了。

  我對他說了這些意思。他的臉重新有了光彩。他這麼容易受別人態度的影響,好像他的命運掌握在別人手裡。這一點與何荊夫多麼不同。一個人對客觀條件的反應過於遲鈍不好,然而靈敏度太高同樣會失去自己。我不喜歡靈敏度過高的人。

  我該走了。

  「請你原諒我剛才說了些不三不四的話。」他似乎又洩了氣。我有點厭煩,不大客氣地說:「既然知道不三不四,又為什麼要說呢?」他惶惑了。一個沒有男人氣的男人。我不需要這樣的人。我立即走了。

  我竭力擺脫剛才的印象,走得很快。又走到灌木叢,想到答應學生去唱歌的事。去吧,到青年中去,這些亂七八糟的思想可以暫時放一放。像奚望那樣的青年還是幸福的。他們身上只有歷史的責任,而無歷史的負擔。我們還會像他們一樣嗎?或者他們也會變成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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