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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


  紅裙子回來了,住在公同同家裡。公夫人打電話給華麗,說她要和紅裙子一起來看看公羊。如果單是紅裙子來,華麗還會推托,她實在不願意讓紅裙子看到公羊現在的樣子。不論紅裙子現在對公羊是厭惡還是憐憫,都會使她難過。但是既然公夫人也一起來,她就沒有什麼理由拒絕了。她實在也想看看公同同的妻子。

  公夫人和紅裙子是坐出租車來的。紅裙子本來想穿當初被公羊踩過的那條紅裙子,被公夫人勸阻了。公夫人說,你省省事吧,姑奶奶!不論你是想示愛還是示威,現在對公羊都沒有任何意義。倘若是為了讓華麗和小母羊一睹你的丰采,就更近乎於殘酷了。大家都是女人,要互相諒解才好。紅裙子說:我倒不是為了你講的那些,我只是為著給自己留點紀念。說起來我倒要感謝公羊呢,不是他,我不會這麼早出國,也不會有今天這樣的生活。我的丈夫雖然年紀大些,可是待我不錯。我說不上愛他,只是習慣了,也滿足了。現在我才明白,愛情是愚蠢的女人追求的東西。她們喜歡把肥皂泡當成彩虹,發癡發瘋。公夫人說:你現在這樣想,也好。人就要是學會自己寬慰自己。

  小母羊和華麗把紅裙子、公夫人引進臥室,簡單地寒暄幾句,就坐在一旁不說話了。她們都不想對公羊的情況再作什麼介紹。公羊就躺在那裡,什麼狀況,客人只要看一眼就能明白了。

  公羊正在昏沉沉的睡著。早不是和紅裙子相識相交時的模樣了。他的兩腮已經下陷,老人似地吸著嘴。頭上戴了一頂灰色的睡帽,將因開刀而留下的疤痕和凹坑遮住了。紅裙子和公夫人走到床前輕輕地叫他,他毫無反應。小母羊走過來說:你們還是坐下吧,他現在已經神智不清了。紅裙子說:難道連人也認不清了?小母羊說:認不清了。紅裙子不甘心,俯下頭去,對著公羊的耳朵大聲地叫,說:公羊,我是紅裙子,我來看你了!公羊竟然答應了一聲,說:我知道。紅裙子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對小母羊說:他認出我來了。小母羊說:哪裡是認出了你,他不知在和誰說話呢!紅裙子說:他說他知道我來。小母羊說:你還不信!不信你再問問看。紅裙子果然又俯下身去大聲問道:公羊!我是紅裙子,來看你了。你知道不知道?公羊在枕頭上轉動了一下頭,說:不知道。紅裙子立即喪氣地離開床,坐到一邊去,眼淚汪汪。

  小母羊見紅裙子離開,便自己在床邊坐下來,對公夫人和紅裙子說:他生了褥瘡,我要為他換藥,你們要不要到外面去坐?公夫人站起來說好,卻被紅裙子拉住,說:不要緊,你換吧!

  小母羊掀開被於,紅裙子和公夫人只朝床上看了一眼,就別過臉去,不敢再看。被子下的公羊赤裸著不說,簡直不像人形了。兩條腿像棍子上搭著兩塊皮,鬆鬆地攤在床單上的尿布上。屁股上一大塊發黑的褥瘡,潰爛得發紫發黑,又皺皺巴巴,像一張沒有攤平的膏藥。一想到曾經和這個人一起度過的那些那樣的日子,紅裙子立即就感到害怕而噁心了。她現在想走開,但是看見公夫人坐在那裡不動聲色,她也不好意思挪動了。她只把眼睛望著自己的腳尖,看到鞋子上沾了灰,她掏出一張紙巾,仔細地擦起來。

  小母羊一點也不注意紅裙子和公夫人的情態。她用藥棉蘸了藥水,在公羊的褥瘡上輕輕地擦洗,看到公羊的肌肉一陣陣收縮,她就說:疼嗎?不疼吧?公羊自然沒有回答,她也不想他回答,自己回答了,你已經不知道疼了。你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受苦了

  小母羊擦洗完畢,華麗上來接過她手中的藥棉和水盆去倒了,然後對她說:你去洗洗手。小母羊去後,華麗說:這些事差不多都是她幹的,我害怕。我沒想到死亡是這樣的醜陋……

  小母羊剛好洗了手進來,說:不,死亡對公羊是一點也不醜陋的。你們看,他現在睡的多安詳,他看見了美麗的東西,非常美麗的東西……

  華麗說:小母羊,你是幸福的。你能追隨著他去邀游那邊的世界,我卻只能面對他的軀體。我抓不住他的靈魂了。

  小母羊得意地笑笑,又在公羊身邊坐下來,對其他三個女人說:我確實是幸福的。他原來離我最遠,現在卻離我最近了。你們看,現在他的魂魄已經離體,他在飄呀飄的。他看見了一個光屁股小男孩,那是他自己。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變小了,又會飛了。但是他感到欣喜。現在,他想追上小男孩,就是他自己,他想把自己抓在手裡。但是小男孩的身子太滑,他抓不住……

  這時公羊突然歎息一聲,說:又跑了。華麗問:誰跑了?公羊不說話,小母羊代他回答:小男孩跑了,他自己跑了。跑進一間茅屋裡去了,茅屋罩在月光裡,他要去抓月光了。可是月光沒有了,太陽出來了。他再也看不見自己了。

  華麗又是厭煩又是害伯,她對小母羊說:小母羊!你能不能別說這些話了?有客人。

  小母羊用手向空中一擋,說:別打岔!現在,他看見他的親人了,都是早到了那邊的。他們向他招手,他不想去,他不想去,可是他的腿挪不動了,他問:我的腿呢?小母羊說到這裡,將手伸進公羊的被子,對公羊說:你的腿在這裡呢。公羊「哎喲」一聲,說:跑不動了。

  華麗默不作聲地走了出去,公夫人和紅裙子也跟了出來。公夫人說:我看小母羊精神不大正常了。華麗說:這一陣子她一直這樣,半陰半陽的。也許她真看到了那些東西,也許她在放任自己的幻想。誰知道。但她確實是幸福的。因為幻想使她安寧了。可是我卻無法平靜地面對這一切,我從來沒有這樣長時期地與死神面對。我經歷過親人的死,可是那卻是突然來臨,沒等我看清死亡的面目,地獄就關上了大門。所以死亡對我還是一片空虛,一個沒有揭開的謎底。這一次,一天一天,一步一步,我與死亡面對面,較量了這麼久,堅持了這麼久,我覺得有些撐不住了……

  紅裙子說:為什麼不把他再送進醫院?這個樣子實在叫人受不了。

  公夫人說:是他自己要回來的,他想回到家裡會好得快些,他還想做事呢!

  紅裙子搖搖頭,說:還想做事?唉!

  小母羊突然在屋裡叫起來,說:看呀!他笑了!

  華麗趕緊回到屋裡去看,公羊果然在笑。華麗忍不住問小母羊:他為什麼笑?小母羊說:他看見披著白色婚紗的你非常美麗,他想去抱你,可是發現自己沒穿衣服……他的衣服呢?

  華麗被小母羊說得哭起來,她說:小母羊,我求求你,你別再騙我,也別再騙自己了。小母羊也哭起來,說:我說的都是真話,我沒有騙你。可是我們的離婚證書還沒有辦好,你們怎麼結婚呢?

  公夫人扯扯華麗的衣袖,把她拉到屋外,小聲地問:你們真的還要結婚?華麗流著淚說:我不知道。但是如果他要求,我會答應的,我現在什麼也不想了,只想幫助他完成他的生命。可是離婚的事還沒批下來,人家還要調查呢!公夫人恨恨地說:調查什麼?人都要死了。我們這裡的事就是這樣,當管的不管,不當管的卻非常積極。我去問問,能成全的,就成全了他吧。華麗說謝謝你。

  紅裙子捂著腦袋從屋裡走出來,她說我想走了,我頭痛得厲害。沒等公夫人回答,她就要先走。公夫人歎口氣說:早知如此,我也不會多事讓你回來。華麗說:回來也好。看見過死亡的人,大概會更珍惜生了。公夫人抓起華麗的手緊握了一下,說:保重,我會再來的。

  公夫人、紅裙子一走,屋裡又死一般的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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