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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小母羊要到街道辦事處辦理離婚手續了。一路上直想哭。A教授剛才一再開導她,說現在只有一個中心,沒有兩個中心了,這個中心就是公羊。我們要盡一切努力,讓公羊去世前這段日子裡不要再有什麼遺憾。她覺得對,是不該再讓公羊感到遺憾了。可是現在,她,小母羊是滿心遺憾的,誰又能為她排除排除呢?與公羊相比,她不是更不幸的?公羊一生儘管做了那麼多荒唐事,卻仍然有許多朋友,她呢?連大耳都對她日漸生分了。她原以為公羊一病能夠給她一個彌補自己過失的機會,讓把自己的形象改變得圓滿一些,可是公羊卻一定要離婚去完成自己。她只能成全公羊,讓自己仍然殘缺……

  女幹部一眼就認出了小母羊,說:你到底來了啊?

  小母羊勉強笑笑,說:我和丈夫要協議離婚,我們已經簽好了協議書,只是來辦個手續。她把公羊保留的那份協議書遞了過去,問:是不是可以複印一份?

  女幹部懷疑地接過小母羊遞過來的協議書,一條一條地看著,看完,嚴肅地問:這是誰寫的?小母羊說:我們共同寫的。女幹部問:這條文都是誰提出的?小母羊說:是我。

  女幹部的眼光一下子變得十分銳利。她問:你的丈夫公羊為什麼不跟你一起來?小母羊答:他病了,住在醫院裡。什麼病?不能等他病好了再辦嗎?女幹部問。腦癌,他活不長了。小母羊說。

  什麼?女幹部吃驚地站起來。她說,我看你這婦女,好像很溫柔很善良啊!但是為什麼要做出這麼不合情理的事情?丈夫生了絕症,快死了,你還要提出離婚?為什麼?他平時對你不好嗎?

  小母羊說:沒有,他一直對我很好。是我對他不好,他在生病之前就提出離婚了。

  女幹部說:沒聽說過,還有這樣的事情。你說說看,你怎麼對他不好?虐待公婆?把錢摳得太死?還是——我看你不像那樣的人,但為了工作,我還得問問,你有了第三者?

  小母羊的臉一下子紅了,她說:我不知道,那算不算第三者,我心裡一直記住一個人,是我初戀的對象。但是我一直沒有跟他有什麼越軌的行為。

  女幹部笑了,說:那不算。那樣的事誰沒有?我看你傻,心裡的事為什麼要讓丈夫知道?就這些?還有嗎?比如你對公婆好不好?對丈夫在用錢上是不是管得太死了?

  小母羊說:我沒有公婆,對他管得也不緊。我從來不管他用多少錢。

  女幹部聽得糊塗了,她說:你這個婦女,怎麼自己的事也說不明白?照你說的這些看,你對你丈夫很好,他還有什麼不滿意的?憑什麼還要離婚呢?一定是他有了第三者!是不是?他是幹什麼的?

  小母羊說:他是詩人,還在大學教書。

  女幹部連連點頭,很有把握地說:讓我猜中了!什麼演員呀,詩人呀,感情都靠不住。花心一大把,你丈夫一定也有了別的女人。你對我說實話,他是不是有了別的女人?

  小母羊像面對上帝的審問,想也不想就回答說,有是有過兩個,不過——

  有就是有,還有什麼不過?你真是太好說話了。為什麼不跟他這種腐敗作風作鬥爭,還想替他辯護,說什麼「不過」?丟下自己的妻子去找別的女人,還找了兩個!事情的性質已經十分清楚了,還有什麼「不過」?沒有「不過!」女幹部簡直激憤起來了,話說得又響又快,唾沫濺到小母羊臉上,小母羊一聲不響地用手擦了。小母羊在後悔剛才不該說「有」了,這一下恐怕事情會變得複雜,不一定辦得成了。

  女幹部似乎意識到自己的態度過於激動,她挪了挪屁股,讓自己坐得端正些,以便舒解自己的情緒。她「嗯」了兩聲,聲音柔和了許多,同時把手親切地搭在小母羊的膝蓋上。她耐心地誘導著小母羊說:請你把情況說得仔細些。那兩個女的是誰?和你丈夫的關係發展到什麼程度了?有沒有可能讓他們斷絕,或者告他們犯重婚罪?

  小母羊被嚇住了。她連忙為公羊辯解,說:沒有兩個女人,先前的一個已經到外國去了,現在還有一個。而且,這不怪公羊是我不好,我不願意跟他過那種生活!我討厭那種生活!等我明白過來,已經晚了,他已經住到華麗那裡去……

  華麗?女幹部追問。

  小母羊說:是華麗。她和公羊是老同學。

  華麗也是個作家吧?女幹部問。小母羊說是。女幹部又連連自己點著頭,說:是吧?我說這些人都靠不住。

  小母羊說:是怪我。都怪我……

  女幹部看著小母羊,像看著一個怪物。她說話的神態和語氣裡充滿了恨鐵不成鋼的意味。她說:你這個婦女真是個怪人啊!丈夫到了這個份兒上,你還拚命說自己不好!我勸你以後對任何人也不要說這些情況了。這樣會讓你丈夫鑽空子,以為他墮落有理。而且,你說的那些事也不能怪你。女人有女人的情況,男人有男人的情況。男女要求不一樣,這是客觀存在。男人應該尊重女人。女人不願意,男人不能勉強她,否則就是強姦。你知道嗎?有的婦女控告丈夫的強姦罪。

  小母羊不再說話。此刻她看著女幹部,也像看著一個怪物。她不明白,她越想說明白,女幹部也越「明白」了,可是她和她的明白是南轅北轍。女幹部講的道理,她覺得句句在理,可是那個「理」又是她不能接受的。怎麼辦呢,現在?她愣在那裡。

  女幹部可憐起小母羊來。她輕輕地拍拍小母羊的膝頭,說:你仔細想想,我講的在不在理?

  小母羊機械地點點頭,說:在理。不過——

  女幹部打斷她,說:又是不過!你呀你呀,你應該懂得如何保護自己。

  小母羊說:那不離婚,行嗎?

  女幹部說:不離婚,當然可以。但是公羊呢?他會不會離開華麗,那個第三者?

  小母羊突然生起氣來,她說:我不能叫他離開華麗!我不是說過,他病得快要死了。

  女幹部問:真的?你腦子裡能不能多根弦,比如想一想,他其實沒什麼病,是故意和華麗一起編了瞎話騙你的。他們想,你知道公羊反正要死了,也就會答應和他離婚了。你不要犯傻啊!

  小母羊霍地一下站起來,說:我走了。我和你說不明白。我一直呆在他的病房裡,他怎麼能騙我?女幹部說:好吧,我們調查。小母羊說:你不能去調查,他病得厲害。女幹部說:不調查我們不能處理。小母羊說:我不離婚了,你還處理什麼?女幹部說:這是我們的責任。

  小母羊走出街道辦事處,覺得心和身子都在抖。一想到女幹部吐出來的「調查」二字,她就看見自己、公羊、華麗、大耳還有她那可恨又可憐的母親被一層層剝去外衣、內衣,赤身裸體,站在當街任眾人指點和笑罵。她想回去懇求女幹部,不要調查,不要調查,但是又不敢回去,她怕自己把事情越說越糟。只能去找大耳夫婦商量對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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