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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公羊沒有死在手術台上。他的靈魂在天際周遊了一天一夜,又回到眼前這個實在的世界,回到他的親人朋友中間來。說不清是喜悅還是失落,他一時既想不起什麼,也說不出什麼,只是一個勁兒地昏睡。

  華麗、小母羊、大耳夫婦輪流日夜呆在病房裡,他們也累得差不多都要躺倒了。這天,A教授來了。他見華麗和小母羊憔悴不堪,便執意留下來守夜,讓她們回去休息一會兒。

  A教授緊靠著公羊的病床坐著,打著盹兒。突然,他聽見公羊叫:老川老A!他懷疑自己在做夢,因為公羊已是幾天不叫任何人的名字了。他好像不認識什麼人了。A教授睜開眼朝公羊看看,公羊正睜大兩眼望著他呢。他高興地叫起來,說:公羊!你真的醒過來了?

  公羊說:醒過來了。我這一覺也睡得太長了。

  A教授說:是啊,你睡得太長了。但是你到底醒過來了,明天他們來了,不知會怎麼高興呢?他們已經很久很久沒笑過了。明天他們一定會笑了。公羊!你真了不起!你創造了奇跡!別人動了這麼大的手術,卻要許多天不醒,你這麼快就醒過來了。你這一次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啊!

  公羊說,是啊,我去過那裡,又回來了。我覺得還有許多事沒有做,要做好了才走呢。

  A教授說:好啊,我們一起做完那些事情,然後一起走。

  公羊說:哪能一起走?還是我先去。我已經認識了去那裡的路,那裡沒什麼可怕的。只是沒有人再叫我公羊了。

  A教授說:我雖說沒去過那個地方,但是非常相信你的話。那個地方並不可怕。但是既然我們還在這裡,就應該過好這裡的生活。所以,我們還是先不談那裡的事情,先說說我們這裡的事情,我們想做、該做的事情,好不好?

  公羊說:當然好,老A。其實,我這些天並沒有真正睡著。我好像一直在想著許多事情,把自己想做該做的事情也想遍了。

  A教授問:想些什麼呢?

  公羊說:我記不清楚了,只記得我很後悔。我想既然到那裡什麼事也不用做,不能做了,就該在這裡把事情做好。

  A教授說:想得對啊!

  公羊說:可是我過去活得多麼荒唐、糊塗啊!我怎麼會丟掉了鍾愛的詩歌?現在我回到這裡,就是要寫詩的。我覺得我會成為一個很不錯的詩人,你信不信呢?

  A教授說:怎麼不信?

  公羊說:謝謝你,老A。

  A教授說:不要謝我,要謝你自己。你現在經歷了別人沒有經歷過的那邊世界,應該是真正自由了,公羊,你真正是自由人了。死都不可怕,還怕什麼呢。

  公羊笑了,這是手術後第一次笑。他說,是,我也覺得我是真正自由了。我什麼也不怕了。我要做我想做的事、該做的事了。不過,我首先還得掙錢,對不對?我不能讓華麗養活我……

  A教授說:現在別想那麼多。你還是先考慮寫詩的問題,錢是不愁的。

  公羊說:對。錢是不愁的。麵包會有的,房子會有的,我們的詩人,請享用吧……說著說著,他又睡著,直到華麗和小母羊一起來接替A教授的時候還沒有醒過來。

  小母羊和華麗一聽A教授說公羊已經神志清醒,並且說了那麼多話,都高興得流出眼淚。華麗馬上就要去叫醒公羊和他說話,被小母羊攔住了。

  小母羊說:他要是問我手續辦好了沒有,我該怎麼說?我沒有去辦過。我真不想辦了。

  華麗不語。A教授說:我看,現在不論他提出什麼要求,凡是我們能做到的,都要滿足他。可憐他這個很有才華很有熱情的人,一生都在想做成什麼大事,卻又沒有做成過幾件值得記住的事情。臨近生命的終點了,我們應該讓他做成一件他想做的事。小母羊,我說的話是否公平?小母羊答應說:你說得對。我去辦,我馬上就去辦。A教授說:那我們一起出去吧,讓華麗一個人陪他一會兒。

  A教授和小母羊一走,華麗還是迫不及待地把公羊叫醒了。這些天看著公羊老是昏昏沉沉的睡,她心裡說不出的恐懼。害怕他再也醒不過來了。和小母羊一起陪伴他的時候,她總不能像小母羊那樣安靜鎮定。小母羊好像能夠追逐他的靈魂,在不知什麼地方邀游,她卻只能獨個兒和死神面對面地僵持。她覺得他離她越來越遙遠,幾乎看不見也追不著了。現在她要證實A教授的話,看他是不是真的回來了。

  公羊!華麗俯在公羊耳邊輕輕地叫。公羊的眼皮跳動了幾下,猛然睜開了。目光還是那麼清澈。她又怕又喜,又哭又笑,摸著他的臉說:現在我相信了,你真的回來了。公羊說,我真的回來了。華麗,要和你一起做好一些事情才去。華麗說:好啊。公羊,你想做什麼事都成,我跟你一起。公羊說:老A叫我現在不要想得太多,所以我不想再辦什麼卡拉OK和茶座了,我只想寫詩。華麗說:那你就只管寫詩吧,我找人把它們譜成曲,唱給大家聽。公羊問:誰唱呢?那個女學生要出國了。鄰床的男孩突然接腔,說:我唱,我也想當歌星呢。

  公羊說,我寫的歌你不能唱,你太小了。

  男孩說:你寫愛情歌嗎?我會唱。不信,你看。

  男孩叫華麗過去,示意她掀開他的枕頭,枕頭下是一本綢面日記簿,他說,你看看。華麗打開一看,第一頁上就夾著一張漂亮女孩的照片,是從畫報上剪下來,照片下抄著一首流行的愛情歌曲:

  別離後時光悠悠,

  我的心裡充滿憂愁,

  兩行熱淚向心頭……

  華麗不忍看下去,把本子合上又放到男孩枕頭底下,說:真的,你能唱愛情歌,你懂得什麼是愛情了。現在你要好好休息啊!等你好了,我們去找你。讓你唱歌,還給你介紹女朋友。小男孩開心地笑了,華麗覺得他的嘴角已經歪得很厲害了。

  公羊問:他日記本上寫的什麼?華麗說:一個男孩的渴望。公羊說:愛情嗎?華麗說:是的。公羊歎口氣,說:他還小,不知道愛情是最難得到的。我活到五十歲,才真正嘗到愛情的滋味……華麗的眼濕潤起來。公羊也把眼睛閉了一會兒。

  華麗。公羊又把眼睜開了。華麗答應著向他俯下身去。

  我想到要寫首歌。公羊說。

  什麼歌?華麗問。

  不要躲避你自己。公羊說,講給你聽聽。

  我們從小就知道躲避。躲避神,躲避鬼,躲避一切黑暗中的東西。公羊念道。

  後來我們長大了,還是在躲避。躲避他,躲避你,躲避一切可怕的同類。華麗接著說。

  現如今活到了這個年紀,才懂得最可怕的是自己。所以我們躲避起自己來了。公羊接著說。

  華麗說:對。我們躲在陰暗的角落裡,想躲避自己。但是,我們發現無從躲避。

  公羊說:無從躲避?

  華麗說:無從躲避。

  男孩說:什麼無從躲避?為什麼要躲避呢?

  公羊說:是啊,為什麼要躲避呢?我們得走出明黑的角落,面對自己。

  華麗說:對,我們得面對自己。

  公羊說:生也好,死也好,我們不躲避。

  華麗說:甜也好,苦也好,我們不躲避。

  男孩說:我喜歡這樣,我們什麼也不躲避。

  公羊又一次露出了笑容,他說:華麗,這很像我們在大學時代聯句,對嗎?

  華麗說:是的。記得吧?那天下小雨,我們淋著雨走到校內河邊的一個八角亭子裡,一邊用饅頭屑兒餵魚,一邊聯句。我說饅頭屑兒真甜。

  公羊說:我說池中魚兒真饞。

  華麗說:誰說姐姐妹妹真樂,我說大哥小弟真煩。

  公羊說:現在還覺得大哥、小弟真煩嗎?

  華麗將臉貼到公羊的臉上,說:不了,不了。其實從來也沒有真煩過。

  小男孩在一旁竊笑,臉上笑出了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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