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戴厚英>>腦裂

雲台書屋

十七


  華麗在大耳家足足睡了大半天,醒來已是晚上。看到自己躺在大耳的床上,她感到害羞。太不像話了,怎麼讓自己醉成這樣?她一連聲地向李嫂道歉,說:真不好意思啊,這麼打攪你。李嫂說:說什麼打攪啊?你不是叫我大嫂?我就把你當做妹妹。我有過一個妹妹,一母同胞的親妹妹,小我兩歲,可惜病死了。活著正好和你一般大小。以後有什麼煩悶的事,儘管來敘敘,我也想找人敘敘話呢。沒有姐妹,太孤單了。

  李嫂給華麗泡上一杯濃茶,說:大耳的「白天」到了,你也醒了,正好你們敘敘,我可要洗澡睡覺去了。華麗將茶杯推開說,不了,我現在頭昏得厲害,敘不成話,我回家去,過幾天再來。李嫂還要挽留,大耳說,由她去,她需要休息。只是自行車別讓她騎了。給她叫輛出租車。

  華麗回到家時,已是十點來鐘。她昏昏沉沉地正摸著鑰匙,一個人影從背後竄上來,說:你回來這麼晚?我等你一個晚上了。華麗縮回摸鑰匙的手,一看是老太婆。她心中頓時火起,心想要不是你,我還不會醉到這樣呢。便厲聲地問:你想幹什麼?

  我給你送點吃的。老太婆說,亮一亮手裡提的籃子。

  我們無親無故,我又不缺吃少喝,怎麼能要你送吃的?你有善心,去幫助窮苦人吧。華麗一邊開門,一邊用手擋住老太婆,不讓她進來。可是老太婆已經跟進來了。她說,你放心,我沒有惡意。我知道你不缺吃缺喝,但是缺人照顧。我知道一個女人單身生活多不容易。我給你燒了幾樣清淡的菜,你會喜歡的。華麗應付道:好吧,天不早了,你得馬上回去了。改日我登門拜謝。

  我不要你拜謝!我說幾句話馬上就走。老太婆說。

  華麗不好意思,只得說;好吧,就說兩句啊!

  老太婆說:就說兩句。我問你,今天禮拜幾?

  華麗說:忘了。

  老太婆說:看看,連日子也忘了。今天禮拜六,明天禮拜天。

  華麗重複道:是,今天禮拜六,明天禮拜天。

  老太婆說:怎麼樣,願意不願意和我一起去教堂做禮拜?

  華麗的酒已經完全清醒過來,她覺得老太婆莫名其妙,便反問道:為什麼我要去做禮拜?

  不為什麼,我只是問問你,去不去?你們當作家的,多見識見識也好。老太婆說。

  為了讓老太婆趕快離開,華麗敷衍地應道:好,去。現在你請走吧。我實在想休息了。

  老太婆一走,華麗氣惱地用力把門碰上,心裡罵道:這世界真叫邪門!各人過各人的日子還不夠,有人還偏偏要擠進別人的生活。我還有沒有自己的生活?我該不該有自己的生活?你這個不相識的老太婆有什麼權力來纏著我?她邊說邊拾起老太婆送來的菜籃子,忍不住打開來看看都是些什麼菜。她立即被吸引住了。確實是一些普通的菜餚,但卻都是她平時愛吃的:干燒茄子,奶油菜心,冷拌海菜、醉辣菜。她用手指捏起一片酸辣菜撂進嘴裡,還真人味兒!她又捏了一片撂進嘴裡,竟是越吃越有味,便索性拿了一雙筷子,不停地吃起來。不一會,華麗便吃完了那碗酸辣菜,順便把那碗奶油菜心也吃掉了。這時她才想起,她其實是沒有吃過晚飯,該吃東西了。她把剩下的兩樣菜放進冰箱,滿足地擦擦嘴,咯咯笑起來。她大聲地對自己說:華麗,上帝給你派天使來了,你去不去上帝那裡?去不去?不,你不能去。你六根未淨、塵緣未了,上帝是不收的。去教堂做什麼禮拜?明天你早早地起來離家出走,躲開老太婆,也就是了。

  第二天一早,華麗果然早早地醒了。頭不再昏,心情也平和寧靜。她想,真可以找個地方玩玩去了。她決定打扮一下,便打開衣櫥,一件件地找著合適的衣服,又選了一個合適的手提袋。然後便神神氣氣地下樓出門了。

  可是老太婆已經等在門外。我早來了,老太婆說。華麗哎喲一聲,差點氣昏過去。怔了半天,她才有氣無力地說:我忘了答應你的事。所以昨晚答應了一個朋友,今天和他見面,有重要的事情要談呢。老太婆間:那人是誰。華麗隨口答應:山羊,你不認識的。老太婆說:山羊?我不認識。可是我已經替你跟上帝約會了。對上帝是不能說謊的。華麗看著老太婆不容置辯的眼神,想起昨晚吞下的酸辣菜和奶油菜心,只好答應去赴上帝的約會。但是把謊扯得更圓。她說:讓我給山羊掛個電話。老太婆說:別騙我了,你沒有跟公羊約會。華麗說:你怎麼說公羊?我說的是山羊。我確實和他約會了。老太婆說:好好,山羊。你去打電話吧。華麗說:你等在樓下,我上去打。老太婆答應了,她便真的上了樓,撥了公羊家的電話。她想和公羊扯兩句,出出心中的怨氣。她聽見那邊電話鈴響了,但是傳來的卻是小母羊的聲音:喂?您找哪位?華麗趕緊將電話放下,她和小母羊還沒有熟悉到可以閒扯的份兒。但是她故意大聲地看著電話說:真對不起,山羊!我今天不能去了,我要到上帝那裡去。下得樓來,華麗看見老太婆嘴角有一絲嘲弄的笑,她好像一切都明白。華麗的臉紅了。她想,碰上個不信故事的老太婆。

  教堂裡已聚集了很多人,多半是女人。老太婆和她們都熟悉,——親切地招呼著,像在自己家裡一樣自然隨意。她把華麗介紹給她們,說:這是新來的姐妹華麗。大家都對華麗真誠地歡迎,說:來吧,我們是一家人。這真是一個陌生有趣的世界,華麗很快忘記了對老太婆的不滿,並且有點興奮起來。陌生的人一進門來就變成了姐妹兄弟,而且看樣子那種親切不是裝出來的。她左張右望,觀察著親切平和地交談著的人們。她在她們臉上看到了平時看不到的光彩,彷彿他們不是來自外面喧囂迷亂的世界。是故意的忘卻,還是上帝為他們驅趕走那個世界?

  一位神父上台講道,他年歲不大,長相不佳。但態度極為謙和。他叫大家打開聖經,翻到他今天要講的地方。華麗沒有帶聖經來,和老太婆合看一本。她隨著傳道者的聲音,一行一行地讀起來:

  或有人問,死人怎樣復活,帶著什麼身體來呢?無知的人哪,你們所種的,若不死就不能生。並且你所種的不是那將來的形體,不過是子粒,即如麥子、或別樣的谷。但上帝隨自己的意思,給他一個形體,並叫各等子粒各有各自的形體。凡肉體各有不同。人是一樣,獸是一樣,鳥是一樣,魚又是一樣。日有日的榮光,月有月的榮光,星有星的榮光。這星和那星的榮光也有區別。死人復活也是這樣。所種的必是朽壞的,復活的是不朽壞的。所種的是羞辱的,復活的是榮耀的。所種的是軟弱的,復活的是強壯的。所種的是血氣的身體,復活的是靈性的身體。若有血氣的身體,也必有靈性的身體。……但屬靈的不在先,屬血氣的在先。……

  華麗驚異,那其貌不揚的男人竟有如此富有磁性的聲音。她的靈魂幾乎被那聲音吸了去。種下的,復活的,屬血氣的,屬靈性的,這些不斷重複出現的詞語將她的心從她的肉體提升出來,跨過一道道波濤洶湧的大河,落到一塊陌生而平靜的岸上。她回頭向來岸張望,發現自己的肉體正在辛勞的播種。她不知道她種的是什麼,因為她播種過的地方沒有一棵青苗。她想去把那個自己拉過來,叫她不要種了,可是那個她不肯,仍然彎著腰,踩著泥,播種,播種。她為什麼啊?難道傻了?為什麼要播種那些必朽、羞辱、軟弱的子粒?她喃喃自語。老太婆輕輕碰了碰她,使她驚醒過來,意識到剛才是自己靈魂出竅了。她抹抹臉偷眼去看別人,他們也都如醉如癡,好像也想著自己播種下的注定要朽壞、羞辱、軟弱的東西。她問自己:到哪裡去找那屬靈的榮光呢?她還是看不到彼岸世界。那些人呢?不也是和自己一樣?

  可是馬上就有幾個姐妹站起來「見證」,說她們見到了彼岸世界。華麗仔細聽聽,一點也不信她們講的是真實的感覺,不過是一種假設,一些幻覺,或者是一種夢想。她希望老太婆能起來作個「見證」,看看她能不能說出讓她相信的東西,但老太婆的嘴一直哆嗦著。聽別人的「見證」,自己卻什麼也不說。

  現在請新來的姐妹談談自己的心得!傳道者說。華麗不知道他指的是誰。直到大家都把目光轉向她,老太婆又推推她,她才明白是要她站起來說話。她站起來,迷迷糊糊地看著大家,很久很久,也不知該說什麼。

  是第一次進教堂嗎,華麗姐妹?傳道者問。

  是的。華麗恭恭敬敬地答。她很少這麼恭敬對人的。

  隨便談談吧,我們歡迎你常來。傳道者說。

  我?我說什麼呢?我說我對所有教人向善教人超越自己的宗教都懷有敬意。我認為人應該有一個終極關懷。只為自己,只為眼前的世界活著實在沒有多大意義。正像聖經裡哪一位使者對一位汲井水的婦人所說的,喝了那井裡的水你還會渴。人應有一股永不枯竭的泉水,去止住靈魂的飢渴。所以我正在找我的泉水。遺憾的是我還沒找到。也許,我應該學我的祖先,把無限、永恆的自然做為靈魂的歸宿。與自己融為一體,也是幸福的……

  到上帝這裡來吧!能夠拯救人類的,只有上帝。傳道者用他富有磁性的聲音喊道,接下來是一片兄弟姐妹的附和:到上帝這裡來吧!上帝就是泉水。華麗感動了,她四處用眼睛致謝,說:但願我能夠……

  嘩嘩嘩一片掌聲,表示對華麗的歡迎和期待。華麗覺得只想哭。事實上,她已經哭了。現在,只要是善意的召喚,不論來自哪裡,她都會感到甘甜。

  華麗與老太婆一起走出教堂,感到老太婆特別興奮。她健步如飛,全沒了前幾日她看到的老態。她對華麗說:我覺得你能夠接近上帝。因為你需要靈魂的寄托。華麗說,我不知道。上帝對於我仍然是陌生的。倒是小時候家裡供奉的觀音菩薩來的實在些。而且,我記得上帝也重男輕女,他說男人是上帝的榮光,女人是男人的榮光。男人不是為女人造的,女人乃是為男人造的。這話可沒有表現出上帝的仁慈啊!倒是在佛面前,男女完全平等的。

  老太婆說:上帝告訴了我們真實的情況,這就是仁慈啊。

  華麗說:可是我不承認這是真實的。女人難道連小麥、獸類。魚類都不如,非要經過男人才能顯示榮光嗎?女人有沒有屬靈的形體,可以直接依偎著上帝?

  老太婆歎口氣說,我辯不過你。

  華麗發現老太婆已經隨著她走很遠錯過了她上車的地方,便問:你還不回家嗎?我可要回家了。老太婆說:我送你回家吧。華麗馬上又煩躁起來,說:我回家為什麼要你送呢?說罷,她站住不走了。老太婆也站住等著。華麗正感到為難,一輛自行車響著鈴歎地駛到她們跟前,公羊不知從哪裡神仙般地冒了出來。他跳下車高興地叫道:哎呀,華麗!我到你家去過了,找你找得好急。這真是踏破鐵履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你到哪裡去了?華麗得到了救星似地迎著公羊,差一點想擁抱他。她得意地看看老太婆,故意大聲說:我也找你找得好急。老太婆看看公羊,又看看華麗,目光流露出一種十分奇怪的東西。華麗來不及仔細辨別,拉起公羊的車把,說:走走,別再耽誤時間了。她對老太婆連個「再見」都沒有說完,就走了。

  老太婆朝他們的背影看了很久很久,才轉身向家裡走去。
上一頁 b111.net 下一頁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