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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華麗的心理診所接連幾天沒有生意。不少人推開門伸進頭來看看,又縮了回去。華麗想,大概人家已經識破了我的伎倆,不相信我能給人治病了。也好,不如就此摘了招牌,另謀出路。

  華麗是想到哪兒做到哪兒的,馬上就要去摘掉招牌。可是還沒等華麗把招牌摘下來,那個男病人神神秘秘地出現在她面前了。華麗說:我關門了。不再給人看病。男人前後張望了一眼,說:進去說吧。華麗把他領進屋內。男人說:關上門。華麗說:自然是要關門的,你為什麼這麼緊張啊?不會有人盯你盯到我這裡的。男人說,我說的正是這個事啊!那天我疏忽,怎麼把你帶到垃圾箱那裡呢?正好對著她的窗口。

  你說的是老太婆?華麗問

  男人的臉一下子蒼白了,問:她來過了?她說了我什麼壞話?

  華麗說:她哪裡是來說你的,她說她自己。她勸我信上帝。

  男人說:果然被我猜中了。宗教是毒害、麻醉人民精神的鴉片,對不對?哪本書上說過的。她為什麼要你吸鴉片呢?因為你是我的醫生,她要害的還是我!

  華麗想笑又不敢笑,無論如何,她和他是醫生和病人的關係。她耐心地開解道:這又是怎麼聯繫的?她為什麼要害你呢?

  男人說:明擺著的道理!她恨我,因為我佔過她家的房子,還在她胸前掛過「資本家小老婆、妓女」的牌子,還踢過她一腳。那不是我想幹的呀!我不能不幹,要跟她劃清界線,要不人家說我住了她家的房子就和她一個鼻孔出氣了。可是她現在把賬都記到我頭上,幾次想害我。我冤不冤?

  華麗說:你說說,她是怎麼想害你的?

  男人說:我把家搬出去之後,就不跟她來往了。可是那一天她突然提了個大蛋糕來看我,勸我和我老婆信上帝。我說我不信有上帝,上帝是帝國主義騙人的把戲。她又勸我練氣功,說氣功是中國的。她想幹什麼?想叫我走火入魔。

  華麗說:你就不能換一個角度去想,她是為你好。想讓你做個善人嗎?

  男人說:怎麼,我不是善人嗎?她這樣對你說的?你看,她恨我到了什麼地步!背後誣蔑我還不夠,還想把我逼成瘋子!而且,而且,那天她帶來的蛋糕,是下了藥的!我的孩子只吃了一小塊,就瀉肚子了。她信上帝!信上帝也不該這麼害人啊!

  華麗說:就算你說的有理,她找我又怎麼會害你呢?你以為我會受她的指使?

  這道理明擺著!她知道我常常找你看病,她讓你對我有成見,不相信我,把我當成精神病人……男人說。

  華麗終於忍不住笑了,她說:如此說來,我也站到你的敵人一邊了。我也可能逼你發瘋或對你投毒了。還好,我收了招牌,不給人看病了。否則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的。但是我還是要勸你,去精神病院看看吧!你確實有病,而且病得不輕。我的一位朋友的妻子在精神病醫院,你那天在這裡看到過的,要不要我幫你聯繫?

  啊?男人驚叫起來,原來精神病院的醫生都來過了?是你叫她來的?我還能相信誰?告訴你,我不去!我死也不去!精神病院!那地方!我知道得太多了,我知道的太多了。我不去!我死也不去!

  男人嚇跑了。華麗還怔怔地看著自己的招牌坐在那裡。她後悔當初不該想出這個餿主意,開什麼心理診所。她原以為這樣可以既幫助別人又能從空虛、無聊中解脫自己。卻不料自己被這些病態的心理患者包圍了,淹沒了。她進入了一個不該進入的世界,一個錯亂的、昏暗的、充滿恐怖的世界。看看外邊走著、笑著、吃著、喝著的人們所顯示的世界吧?哪裡有一點陰霾?她完全可以加入到那個光明、歡樂的世界裡去,為什麼要在這個可怕的世界裡打溺?招牌必須收起來了。

  可是收了招牌,她又能幹什麼呢?作家她是不想當了。過去的歲月裡,她寫了不少小說,可是她編的那些動人的故事給她帶來的也只有煩惱。她也像剛才的那個男人,覺得小說給她招致了許多敵意的目光和口舌。正是為了逃避這些,她才縮在家裡,不與同行聯繫的。她希望用一把單面鏡,只探照別人的心靈,將自己的心靈遮蓋起來。可是現在,她覺得鏡子裡照出的仍是她自己。這樣活得太苦。她多想找朋友敘敘……

  華麗在心裡一個個找著可以敘敘的朋友,她發現竟然沒有這樣的朋友。一個也沒有。她和公羊本來倒算得上很好的朋友。大家同班,常常在一起吟詩聯句。大四的時候,他曾經想跟她戀愛,可是她有了朋友,拒絕了他。但他們依然相處得很好。她喜歡他的單純、熱情、從無害人之心。然而自從他們差不多同時開始成為作家的時候,她和他疏遠了。她不喜歡他那些看似朦朧實則明麗的詩句。他的詩使她覺得他越來越像長不大的孩子,人間的一切罪惡和苦難都被他塗抹上一層宜人的藍色。而她,卻用灰澀的淚水浸潤著紙和筆。道不同不相與謀。還有人因他的朦朧而批評他過於「現代」,她實在不能理解。他給她打來過多次電話,說想來看看她,跟她討論文學問題,都被她婉言推脫了。她說她不懂文學,只是用筆去追尋人生的意義。再說,她成了單身女人,也害怕和他這樣的男人交往會編出什麼故事來。無數事實告訴她,故事對女人的殺傷力比刀槍更甚。不能找他。

  她想到大耳。那天和大耳唇槍舌劍,使她對這個醜男人產生了一種好感。她覺得他是誠實可靠的。她相信和這樣的男人交朋友不會產生任何故事。他的醜陋使她感到安全。何況還有一個小母羊夾在當中,成為她的心理屏障。對了,應該去找大耳。於是,她鎖上門,騎上自行車,慢慢悠悠的朝大耳家踩去。

  李嫂對華麗的來訪非常高興!她說:你來得正好。我們的烏龜還在殼裡縮著,我一個人坐著悶死了。華麗問怎麼不做點心了,李嫂說生意不好,幹不下去。辛辛苦苦忙一天賺不到十元八元,還要付小姑娘工錢,還要為小姑娘的安全擔驚受怕的。她幾次叫大耳下手幫忙,大耳只顧睡,說做生意的人已經太多,何必去湊那份熱鬧。錢少點兒就少點兒,青菜豆腐保平安,他們也不想享受高級生活。他還說從小父親就告誡他,若要平平安安,就要一不發財,二不做官。華麗說:他說的也是理兒。我開了這一陣心理診所,才明白過來,知道當了官、發了財的人心裡也不安寧。李嫂笑道:我才不信!那是因為你現在有錢了。你那間門面房子租給人家,一月就能進好多,坐著享受也不愁了。不像我們,日子始終緊緊巴巴的。華麗說:大嫂你信不信,我可以把那間門面房子免費讓你去做生意。李嫂說:真的?你不開心理診所了?華麗說:我都把招牌摘掉了。

  李嫂歎口氣,說:人也真怪。有人為錢尋死覓活,有人得到錢又不覺得稀奇還要去找別的東西。人到底要什麼?

  華麗說:我也這樣問自己啊!當年過窮日子的時候,能多掙百元錢都是好的。恨不得從字典裡把錢字抹掉。可是現在不愁吃喝了,我卻覺得比以前更窮了。整天心裡空空落落,總覺得缺點什麼。你說,大嫂,房子再大,我不只有一個人?能在裡面翻跟頭嗎?衣服再多,我不就一個身體?一天換一套也煩人啊!我只有一個胃,又能吃喝多少?

  李嫂拍手道:好,好!我算又碰上一個怪人了。我們大耳跟你一模一樣,整天想著精神呀,心靈呀什麼的。我天天恨他、怨他,可是仔細想想,他也有他的道理。他真是個好人啊!你別看他相貌長得醜,他的心美著呢!你知道他曾經戀過小母羊,可是他可從來沒去找過她,規規矩矩,真是規規矩矩。天底下這樣的男人實在不多。最近這段日子裡,他天天夜裡寫,嘴裡唸唸叨叨。我以為他在給小母羊寫信,誰知道他是在寫書!你看看,他是不是在寫書?他寫的是什麼書啊?

  李嫂指著大耳寫字檯上的一摞稿紙,叫華麗去看。華麗過去翻過第一頁,看上面的題目是《迷霧下的遊魂》。李嫂說:你看看,他寫的到底是啥?我不能看,眼花頭昏。華麗說:我也不能看的。要得到他的同意。李嫂說:不要緊,他得一會兒才起來呢。你只管看,他醒的時候,我給你打個招呼。華麗還是從寫字檯前退回來,說:我不能看,李嫂。我就怕人家看我沒寫好的手稿。不過大耳他還要睡多久呢?李嫂說:你去叫他。我叫他,他不理。華麗說,我不去叫他,等一會兒就等一會兒吧。今天我在你們這裡吃飯,歡迎不歡迎啊?李嫂高興地把手一拍,說:請也請不到呢!我這就去張羅。華麗說,我幫你。李嫂說:你坐你坐。急了,就看看這些書。家裡沒什麼好看的,只有書。

  恭敬不如從命。華麗便去翻大耳寫字檯上堆放的那些書。想不到這位腦科專家如今研究起哲學來。中國的、外國的哲學著作都有,裡面還夾著許多紙條。顯然都是讀過的。那麼他究竟寫的是什麼書呢?哲學還是文學?真想看看啊!她不由自主地去翻那摞手稿,可是只看了一行:「一個腦科專家,如今去苦思冥想『靈魂到底有沒有呢』這個古老的話題,你不覺得可笑?」她就把手縮了回來。她覺得自己成了小偷了。要是被大耳發現,多沒有意思。果然她聽到一點動靜,好像是大耳起來了。她趕緊從書桌前後退,想在沙發上坐下,不料不小心碰掉了書桌上的書。她忙著去拾書,椅子又被她絆倒了。劈裡啪啦一陣噪音。

  又翻我的稿子了!對你說別翻別翻,寫完以後我會給你看的,只要你看得懂。你急什麼?大耳從臥室傳出話語。

  華麗慌亂地說:是我,李先生,華麗。對不起,把你吵醒了。

  哦,你怎麼來了!大耳問。

  我沒事,想找你敘敘。華麗說。

  大耳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說:好吧,我起來。

  李嫂十分麻利,沒等大耳洗漱完畢,飯菜已經做好。她在小小的飯桌上擺好菜餚,又拿出一瓶竹葉青酒,說你們文人都是喜歡喝酒的,大耳也愛喝兩盅,今天你們就好好喝一頓吧!我也開開葷。她在三隻酒杯裡都斟滿了酒。

  華麗很久很久沒受到這樣平實的招待了,覺得心裡熱呼呼的好親切。她想為什麼沒和這對夫婦早些認識呢?也免得把自己的心靈封閉得死死的,一扇窗子也沒有,差點悶死。她毫無顧忌地一口乾了杯中的酒,把空杯伸向李嫂說:還要。李嫂連忙說:有有,你盡量喝。

  李嫂的一杯酒喝得很慢,大耳和華麗一杯杯地對酌。李嫂只顧給他們朝碗裡撿菜,嘴裡不停地說:吃,吃,大耳吃飯的時候不說話,我們也就只管吃。華麗一杯一杯地喝著,酒味很醇,滴滴沁入肺腑。大耳首先收起杯,說:夠了,吃飯吧。華麗卻依然向李嫂伸出空杯,說:還要。大耳說:華麗,你也不可再喝了。華麗說:大耳,我已經很久沒有這麼放鬆過了,就讓我再喝一杯吧。李嫂又將華麗的杯子斟滿,責備丈夫說:哪有不讓客人喝酒喝夠的?大耳說:什麼是個「夠」呢?李嫂說:客人自己有數。大耳不再說話,悶頭吃起飯來。

  華麗又喝了兩杯,頭漸漸的有些懵。她放下酒杯,說:夠了。李嫂給她盛飯,她說不吃,什麼也吃不下了。說著,她從飯桌上退下來,靠在沙發上說:今天喝得才叫痛快呢!大哥大嫂,我這樣叫你們,可以?李嫂說:可以可以,好妹妹。華麗說,那我就這樣叫,大哥大嫂。我是獨養女兒,從來沒有過大哥大嫂。我在這個城市裡也沒有一個親人了。親人死的死,走的走,只給我留下一所空房子。我一個人在這個灘頭上跌打滾爬,好苦好累。我想退回來,退到不被人注意的地方,可是那地方又只有我自己。李白唱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可我連明月也邀不著,只有電燈。電燈,像一雙雙監視的眼睛,要把我逼成魔鬼,逼成聖人。可是我不想當魔鬼,也不願做聖人,只願意當一個普通的女人。可是這也不行。我想到過死。可是怎麼死呢?我想過很多辦法,甚至細節,可是我都不敢用,我害怕。我現在是自殺無膽,活著無味。誰人知曉,誰人知曉?嗚嗚嗚……沒人知道啊!大家只知道我好笑,歡樂……

  華麗醉了。她又哭又說,大耳和李嫂聽不清她後面講的是什麼。大耳埋怨妻子:看到了?我就知道她今天要醉。李嫂說:你什麼都知道!醉就醉了,我扶她去睡。反正你現在起來了,讓她睡到天黑,就會好的。

  李嫂將華麗從沙發上拉起來,扶到裡屋的床上睡下去,剛要給她脫鞋,她卻要嘔吐。李嫂趕忙扶著她跌跌撞撞走到衛生間,由她哇喇哇喇大吐一陣,黃膽都吐出來了。李嫂替她擦了臉,又扶她到床上躺下,歎息說:可憐誰能想到這麼個人兒還有一肚子苦水!大耳說:你想不到的事實在太多。以後多用用腦子,就想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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