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麗從來沒看見過公羊打扮得如此嚴謹、考究,變了個人似的。大學的時候,他是個出名的邋遢鬼。他的年紀和她一樣,是班上最小的,又生得活潑、漂亮,所以女同學都喜歡跟他玩,並且把他叫做「賈寶玉」。可是沒有一個女同學愛上他,因為他總像沒斷奶的孩子,讓姑娘無法把他當「王於」看待。還有就是不喜歡他的通遏。睡覺,他把被子翻頭倒去地蓋著,直到被子兩頭都發黑也不洗,而是橫過來蓋。枕頭也從來不洗不曬,髒得發膩。一天,他的枕頭掉到了地上,他叫了幾聲,也不去找,卻把幾件衣服填在頭底下當枕頭枕著。宿舍大掃除的時候,他的枕頭被同學從牆角裡揀起,已經霉爛成一堆破絮。枕頭底下的幾件新衣服,也油膩得不能再穿了。然而有趣的是他自以為所有的女同學都愛著他。因為她們都喜歡毫無顧忌地摟著他的肩膀問他:小阿弟,來,姐姐給你一顆糖。或者扳過他的臉,說:來,讓姐姐看看,今天小阿弟的臉洗乾淨了沒有?有時,她們還會叫他「親愛的小阿弟」,扮著鬼臉給他一個飛吻。這一切都使公羊陶醉,不知道愛哪一個女同學才好。直到畢業前夕,班上的女同學漸漸公開了自己的男友,公羊才發現自己是「名羊無主」。他感到大大的丟臉、失落,便找到華麗。他問:華麗難道連你也有了男朋友?華麗說:是呀。為什麼我不該有男朋友?他生氣地問:為什麼要瞞著我?華麗說:這就怪了。誰何嘗想瞞你?只覺得這事跟你沒關係。他說:怎麼沒關係?你不知道我一直在考慮?要不是沒想好,我早就想對你說了……華麗笑著點點他的頭,說:小阿弟,你想對我說什麼?說「我就是那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貌」?哈哈,人家早對我說過了。小阿弟,你來晚了,你來晚了!他氣得臉通紅,說:這一回我算看透你們女生了。華麗笑著摟住他的肩,說:別哭,別哭,等你長大了,姐姐給你找個仙女。到那時可別考慮得太久了啊!他氣得把她甩開,說:別調戲我!為此,女同學都笑出了眼淚。越喜歡「調戲」他了。
今天打扮得這麼漂亮,是小母羊的功勞吧?華麗問。
公羊得意地看看自己,說:別開玩笑,我是找你下請帖的。
華麗吃驚地問:啊呵!什麼喜事啊?
公羊說:唉,什麼喜事啊!是公同同找到我,要我出面組織一個作家企業家聯誼會,還叫我擔任會長。我想請你去參加開幕聯歡會。
華麗馬上沉下臉來,說:你怎麼和公同同混到一起去了?
公羊說:是他來找我的。說了幾次我都不答應,後來他夫人又出面來找。盛情難卻,我只好答應了。他向華麗隱瞞了重要關節,那就是在公同同要他「出山」之前,紅裙子又有好幾次到公同同家裡去遊說過了。他不願意讓華麗知道他和紅裙子的關係。
恭喜。華麗冷淡地說。
恭喜什麼呀!把我忙死了、累死了。公同同說還要辦經濟實體,比如先搞個俱樂部什麼的。我有三頭六臂呀?你說?得有人幫助我。我想到了你。我跟公同同一說到請你出山,他就贊成了,說要是能找到你合作,最好不過。怎麼樣?和我攜手,共創大業?
華麗說:大業?我心裡早沒大業了。還是到家裡細說吧。
一到華麗客廳,公羊又把皮鞋一甩,在沙發上躺下來。華麗把皮鞋踢到他跟前,說:穿上!坐起來!我可不許你這麼隨便。公羊拱手求道:我累,真的,我累。這些天我太忙了。
華麗說:累還這麼瞎起勁?跟公同同混在一起有什麼好結果?我看你的腦袋沒準真的開裂了。
公羊坐起來,說:華麗,你可別信小母羊的瞎說。我的腦袋沒開裂,不信,你摸摸。華麗說,誰去摸你的腦袋?我也沒信小母羊的幻覺。我是說凡事你得有自己的頭腦。公羊堅持著,說:不,你是信了小母羊的話了。你還是摸摸我的腦袋,我一定要戳穿小母羊的吃語。華麗笑笑,說:行,不摸我也相信你有一顆十分完美的腦袋。可是有完美腦袋的人,怎麼想起來幹這檔子事兒?
不幹這檔子事兒,去幹哪檔子事兒?我一個大男人,總得幹點兒事吧。成家立業,成家立業。可是我現在還是有家不像家,有業不像業。公羊說。
你不是在教書?華麗問。
可是你知道自從有了放屁問題——公羊說。
既然公同同現在這麼看重你,放屁還有什麼問題?華麗問。
這你就不懂了。華麗。公同同要給他的下級我的學校領導留個面子吧?所以在學校,我仍然有放屁問題。不檢討,我還是升不了教授。只是混到了學校外面,放屁問題才漸漸淡化了。也不是淡化,而是不想放屁了。也不是不想放屁……公羊說不清楚。
華麗說:這也不是,那也不是。我看有一點確是真的,你不再是我印象中的小阿弟。你變了。
公羊說:這你說對了。我不能再是以前的我了。這是什麼時代?還容你坐在家裡固守自我?我糊塗塗,把自己思想禁煙了許多年,又糊塗塗把思想解放了許多年,以為已經自由了。可是現在卻突然發現我還在時代的列車的外邊,甚至在它揚起的塵埃裡!我連車幫都扒不上了。這公平嗎?不公平吧!現在大家不是都說什麼,原始階段?好,原始階段需要原始的人,大家就都原始原始吧!人家能發財,我也能發財,人家能享受,我也能享受。我哪點兒不如人呢?
公羊心裡似有許多火,說著說著激動起來了。好像是華麗攔住他,不讓他原始,又好像是華麗,把他硬往原始的路上推。華麗打斷他,說:我看,可見你還不夠原始,原始人心裡根本沒有公平的原則,只有生存的慾望。這就是我們的悲劇。年輕的時代,我們努力、拚命提升著自己的精神,提到凡人不可能達到的忘我地步。以後我們又返回,回到凡人的地位,一心一意做一個擁有自我品格的人。可是突然之間,我們發現被拋擲在一潭污水裡,要我們脫掉一切文明的外衣,動物似地互相廝咬,爭奪,這可能嗎?我們的社會處在「原始積累」時期,可是我們的精神還能回到「原始積累」狀態嗎?我們已經是文明人了,而且接受了現代文明。我們的頭腦在天上,雙腳在泥裡,身首離異,怎麼活?
公羊說:怎麼活?要麼連頭也插到污泥裡,要麼把腿拔出來。除此別無選擇。
華麗說:我想拔出雙腿,你呢?把頭插進污泥裡?
公羊默然良久,才歎了一口氣。他說:其實我也不想幹公同同要我幹的那些事,我並沒有興趣。我只是覺得不服氣,我哪點比公同同差?為什麼他的享受那麼多?
華麗說:又來了,你為什麼單和公同同比呢?
你討厭他?你們不是還好過?公羊說。
我不想跟你討論我的私生活。華麗說。
為什麼?公同同可是讚賞你的。他說你不但有才華,還是一個真正的女人。公羊說。
公羊!我告訴你,要是再說這事兒你就給我滾出去!華麗真的發火了。。
公羊連忙縮下頭,說:不說了,不說了。你說我怎麼辦呢?我想幹點正經事,又沒什麼正經事可幹的。我想好好過家庭生活,小母羊又是那麼古怪。我想安安靜靜寫我的詩,可是翻箱倒櫃,也不知道詩在哪裡。華麗,你說我的詩呢?我的詩怎麼一下子沒有了!是我江郎才盡了?是我走到生命的盡頭了?一想到像個活屍似的整天蕩著,我就厭惡自己!華麗,其實我給你下請帖是假,是想來找你敘敘,請給我拿個主意。
華麗苦笑,她說:小阿弟,你既不是以前的你,我也不是以前的我了。我仍然愛做夢,並且想一直做下去。我常常從夢境中驚醒,聽見有人在嘲笑我的夢。可是我不能想像,世界上沒有了夢想和做夢的人,會是怎樣的世界。也許,你沒有錯,應該試一試別樣的活法。但是我不能。
那就跟我一起試試,行不行?就算當一回強盜,也算闖蕩過了。何況,我們可以把俱樂部辦成一個文化俱樂部,高品位的。公羊說。
華麗堅決地搖搖頭,說:不,我決不跟你合夥。我不願意和公同同有任何聯繫。再說我仍然鍾情於我的文學。也許,經過一段時間的尋找,我仍然會埋頭寫我的小說。我不相信一個現代化的社會不需要精神生產者。
好吧,好吧!你真是一個女強人。我不能勉強你。再說我也不知道自己會幹出什麼名堂來。我是腳踩西瓜皮,滑到哪裡是哪裡。現在,我們不談那些煩人的事兒,敘敘友情吧。華麗,你懷念不懷念我們的過去?
華麗說:過去的事太多。你指什麼?
公羊說:我們在大學的日子。你不覺得我們都快老了?
華麗說:是啊,快老了。我覺得我的心態比我的年齡還要老。
過來,坐到沙發上來。公羊說。
華麗說:不,坐在這兒好。
公羊又求道:過來,坐在我身邊。就算我是你的小阿弟。華麗走了過來,在公羊身邊坐下了。
華麗,你有沒有想過,要是當初你我結合了,我們就不會都活得這麼苦?公羊說。
華麗說:沒想過。對過去的事,我沒有多少後悔。
公羊說:可是我想過。常常想。我多次打電話找你,就是想跟你談這個,可是你不肯見我。你為什麼躲著我?
華麗說:我什麼人都躲,不只是你。
你不覺得你這是自我封閉?你為什麼不肯接受別人的安慰,也不肯給別人一點安慰?我一直想來要安慰你……公羊說。
你怎麼安慰我?叫我作你的情人嗎?華麗霍地站起來,從沙發前走開。
我沒敢這樣想,但是想和你成為最好的朋友。無話不談的朋友。公羊說。
你已經有了最好的朋友了。華麗說。
誰?公羊問。
紅裙子。華麗說。
公羊傻了。怎麼,我放個屁,一下子傳開了。我交個女朋友又一下子傳開了。好像人們都沒什麼事兒可干,一天到晚監視著我。他最不想讓華麗知道紅裙於,她還是知道了。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將兩手蒙著臉,一聲不響地在沙發上躺著。
你真愛她?華麗問。
我不知道。只是覺得離開她,生活更沒意義。公羊說。
那麼小母羊呢?你怎麼對她交代?華麗問。
她要是要我交代就好了。可惜她從來不需要我向她交代什麼。共同生活了這麼多年,仍然她是她,我是我。所以連個孩子也沒有。有個孩子,我也不會這麼空虛了。公羊說。
那你打算怎麼辦?就這麼過下去?華麗問。
公羊說:有什麼打算?過一天是一天。
華麗歎口氣說:好自為之吧,小阿弟。我擔心這事沒有好結果。
公羊也歎氣,說:隨它是什麼結果呢!我沒有別的選擇。他看看腕上的表,說:不早了,我得走。
華麗問:到紅裙子那裡吧?公羊說: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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