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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公羊和紅裙子一前一後在街上走著。公羊故意加快腳步,讓紅裙子在後面緊追緊趕,大聲喘氣。他不想跟她說話。羞辱、懊悔,使他對她也有了氣。不是你,我怎麼會到公同同家裡去?

  表哥,等等我啊?紅裙子在後面叫道,我的腳脖子崴了。公羊停下來,也不回頭看她,只等她一扭一拐地走到跟前,抓住他一條臂膀。

  還叫我表哥?誰是你的表哥?演戲演一場就夠了。還能一次次演下去?我們不過是在大街上偶然碰上的一對男女。公羊說。他不看她,但放慢了腳步。他感到她的腳真有點疼。

  好,不叫表哥。可是你不覺得我們那天的相遇也是一種緣分嗎?紅裙子說,溫馴得像小母羊。

  公羊心裡一震,想起妻子看見的「女鬼」。也許他和紅裙子相遇是命中注定的?但這到底是緣分還是冤孽呢?他扭過頭看看紅裙子,她正仰頭望著他,眼裡汪著水,亮晶晶像雲霧中閃爍的星星。他不由得把她拉著的手臂向身體靠了靠,說:誰知道是什麼!

  紅裙子感覺到他的手臂在用力,便向他身上靠得更緊了,直把話吹進他的耳朵:表哥,我還是喜歡這樣叫你。表哥啊!你不該對我發這麼大火。我對你沒有一點壞心,你難道不相信?

  公羊覺得紅裙子可能哭了。心中不忍,便用另一隻手在她臉上輕輕摸了一把,果然有水,便不由自主將那淚水揉進自己的聲音裡,水聲水氣地對她說:我當然相信你。不相信你會跟你這樣——這樣?可是你知道,我心裡多彆扭嗎?你知道剛才在公同同家裡高談闊論的是誰?我們的系主任和A教授。系主任去告我的狀就算了。他跟我永遠談不到一根弦上。可是A教授,他是我的朋友,他怎麼和系主任串通一氣整我?這世界還有沒有真誠的友誼?我寧願挨打,不肯受騙。挨打,說明我無力,可是受騙,卻說明我無能,是個笨蛋、可憐蟲。

  也許他不是系主任一夥呢!紅裙子說。

  我不信,我現在誰都不信了。公羊說。

  紅裙子啜泣起來,說:都怪我。早知道這樣,我也不勸你來了。可是你怎麼說你誰都不相信呢?難道你也懷疑我,我和公同同是一夥?

  誰知道。公羊咬了咬牙,擠出了這句話。

  紅裙子猛地鬆開公羊的臂膀,一扭一拐地向前走去,小跑似的。公羊意識到自己的冷酷,趕緊追上去扶住她,卻被她甩開了。公羊仍然往上追,一把抓住她的肩膀,不料腳下踩到了她的裙擺。今天她沒系皮帶。白色的緊身襯裙從腰下部分露出來,公羊驚慌地叫了聲「哎喲」,去提她的裙子,她卻抓住他的手,笑了起來。幸好那裡路燈很暗,行人稀少,不然就有一齣好戲了。公羊給她提上了紅裙子,手就在她的腰間停下來,悄聲地問:今天為啥不系皮帶?紅裙子也悄悄地回答:等你來踩。

  馬路上,樹蔭間,似乎又多了一對親密的情侶。公羊摟著紅裙子的手再沒有移開,紅裙子嬌小的頭緊靠在他的肩上。公羊問:我們上哪裡去?紅裙子說:送我回家。

  公羊怎麼也想不到,美麗漂亮的紅裙子住在這麼一間僅有七八平米的閣樓裡。一張小床、一隻衣櫥、一個小桌、一把椅子、一個電話、便是全部傢具。公羊問在哪裡燒飯,她說就在門口的一個煤爐上。你養父母活著的時候怎麼住?公羊間。爸爸睡小床,我和媽媽睡大床。我把大床賣了,買了這個衣櫥。紅裙子說。

  唉!公羊歎氣。

  覺得我可憐,是不是?可是我有間閣樓還有多少人羨慕呢!你們知識分子天天叫嚷自己待遇不好,有沒有想過還有比你們更窮更苦的?紅裙子說。

  公羊又歎了一口氣。

  別歎氣了。紅裙子說,現在她已經只穿一條襯裙了,短外套也脫了,頭髮也鬆散了下來,在公羊眼前晃來晃去。公羊突然往小床上一躺,說:我好累。紅裙子說:那你就躺著,沒有人攆你。樓下的人呢?公羊問。現在誰管誰?紅裙子說著也擠到床上來。床太小,他們只能疊在一起……

  公羊從紅裙子家出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清晨。一夜風流使他出盡了肚裡的怨氣,他覺得很餓。他在大街上晃著,看著,想找個地方填滿肚皮。不料在一家早茶館裡和華麗不期而遇。兩個人同時問對方:這麼早,你到哪裡去?

  華麗說,她約好那個男病人在家裡等她,他已經不敢出門了。她不想燒飯,所以來喝早茶。你呢?總不會也去看什麼病人吧?她問公羊,眼光裡掛著疑問。

  公羊的臉一下紅到脖子根,結結巴巴說:我,隨便走走。

  這裡離你家很遠了,你一大早走到這裡來了?華麗問,目光裡又多了個問號。

  我坐車來的,喝早茶。公羊說。

  華麗詭秘地一笑,說:別是等人吧?

  沒有沒有,不信和你一起喝茶,再一起去看病人,如何?公羊說。

  華麗連連搖頭,說:不敢,不敢。一起喝茶還可以,看病人則只能一個人去。一則害怕病人疑心,二則也不想讓等你的人空跑一趟。

  公羊說:你的嘴真厲害。我真的不等什麼人。只覺得心裡悶,想到處跑跑。

  華麗笑道:沒有沿街放屁吧?

  公羊也笑了,說:沒有,哪有那麼多的屁呢?

  華麗說:有人給你編了放屁歌,你知道不知道?

  公羊說:不知道,你念給我聽聽。

  華麗念著:

      說公羊,道公羊。

      公羊的故事不尋常。

      人家小酒天天醉,

      他是臭屁天天放。

      臭屁放到大考場,

      僻哩啪啦震天響。

      考官問公羊:有屁為啥這裡放?

      公羊說:革命小酒天天醉,自由臭屁處處放。

      你喝酒,我放屁,

      你吃肉,我喝湯。

      歡歡喜喜,你喝我放,樂洋洋,樂洋洋。

  公羊笑得岔了氣,說:誰這麼促狹?一定是你。華麗說:我哪有這本事?不過是聽來的。我倒羨慕你是男人,可以在大庭廣眾之中放屁,倘若是我,早讓人一鍬鏟了出去,丟在糞坑裡。公羊說:我已經在糞坑裡了。怎麼樣?我跟你一起走,敘敘?華麗說:不行,我得走,以後再敘。說罷,她付了帳,騎上自行車走了。

  公羊只好回家。小母羊今天休息,呆在家裡。她一見公羊回來,說不上是憂是喜,不說一句話,卻在衣櫥裡找出幾件衣服扔給公羊,說:快裡裡外外換了,我來洗。

  洗什麼?我又沒到哪裡去。昨天晚上在一位朋友家喝酒,醉了,他就留我住一宿。你看衣服不是乾乾淨淨的?

  不,要洗。小母羊堅持著。

  公羊只得將衣服換了,把內衣扔給小母羊,西裝往衣櫥裡掛。別掛進去!小母羊驚恐地叫道。公羊嚇得手一抖,問:又怎麼啦?這也要洗?小母羊說:我刷,再拿到太陽裡曬曬。說著就把公羊的內衣投到盆裡,去洗。不用洗衣機?公羊問。不用。小母羊說,洗衣機洗不乾淨。

  小母羊在洗衣盆裡倒上半盆開水,把衣服燙著、翻著,皺著雙眉。好像洗的是死人的衣服。公羊又怕又急,說:我自己洗。小母羊只顧搓洗衣服,不理。

  公羊歎口氣朝床上一躺,大聲地說:我看這個家是一點人味也沒有了。小母羊在外面接了一句:我正要問你,什麼是人呢?

  你說我不是人?公羊跳下床衝到小母羊身邊。

  我沒說。但我看你學會說謊了。小母羊說。

  我說了什麼謊?公羊問。

  我看見你昨天夜裡鑽進紅裙子裡去了。小母羊說。

  你在跟蹤我?公羊心虛地問。

  我沒有,我坐在家裡,哪裡也沒去。我等你回來,等很久很久。可是你沒回來,我看見你跟紅裙子到了一間閣樓上,然後和紅裙子疊在一起。你們的床在搖,紅裙子在你身上飄呀飄的……

  你是人是鬼?公羊毛骨悚然,扳過小母羊的臉,認真地讀著,想讀出一些密碼。但小母羊冷漠美麗的臉上沒有一個字,只有莫名其妙的恐懼。他嚇得推開她,跑回臥室,往床上一躺,把頭蒙在被子裡。

  小母羊跟進來,對著他的頭說:我是人不是鬼。

  那你為什麼能看到一切?公羊在被子裡說。

  我也不知道。也許我只用心去看這個世界。也許我也病了,瘋了。我也害怕。我不想看到那麼多東西,不想看,太骯髒了!太下流了!大恐怖了!我希望你能救救我,嗚嗚,你把我丟了……

  小母羊哭起來。公羊被一種莫名的恐懼緊緊抓住,他在被子裡把頭一個勁地往下縮,縮,直縮到被子被他頂了下來。一會兒,他猛然坐起,把小母羊一把拉到懷裡,緊緊抱住,也嗚嗚哭起來。說,我們都病了,我們都病了,我們怎麼會生這樣怪的病啊?小母羊掙脫他的懷抱,說:我還要去洗淨你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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