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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紅裙子把電話打到公羊家裡,要他去赴一個「重要的約會」。公羊到了約定地點,不悅地說:怎麼電話打到家裡去了?我老婆可是個非常敏感的人。紅裙子撤撇嘴說:怎麼啦?我還沒當你的情人呢,就怕成這樣了?今天可是為了你的事兒才找你的,我要帶你去找一個人。誰?公羊問。公同同的老婆,我的小學同學。她答應我聽你敘敘。紅裙子說。

  我不去。我認識公同同,不想求他。公羊說。

  他得罪過你?紅裙子問。沒有。公羊說。那你得罪過他?紅裙子問。也沒有。公羊說。那不就得了?無恩無怨,去求求他有什麼不行?再說我們去求他老婆。公同同的勢力都是從他老婆那裡來的。紅裙子說。公羊還是不肯,他說,要去你自己去,我以後想去就自己去。我和你一起去,人家會怎麼看呢?紅裙子又撇嘴了:你們知識分子就這麼沒用啊?什麼都怕。你什麼都別管,看我怎樣對她說。不容公羊分說,紅裙子拉著他就走了。

  紅裙子一報姓名,公同同的妻子公夫人就來開門了。非常熱情地拉住紅裙子的手,又不失風度地對公羊點點頭。紅裙子介紹公羊說:這就是我表哥。她說得自然大方,真的一樣,公羊雖然大吃一驚,也只得認了。

  到書房坐吧,客廳裡有客人。公夫人說。

  公夫人領著紅裙子和公羊穿過走廊走進客廳旁邊的書房。公羊立即感到,自己那間書房真是太寒酸了。要不是公夫人態度謙恭、溫和,他是不肯坐下來的。紅裙子卻毫不拘束,伸長了腿坐在書桌前的皮轉椅裡,漫不經心地接過公夫人遞上來的茶杯,誇張地說:現在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了,怕打攪,也怕你丈夫不喜歡像我這樣的窮朋友。公夫人抿嘴笑笑,說:我是那樣的人嗎?有什麼話儘管說,好事、正事,我一定幫忙。只是幫不成可別怪我啊!她看了公羊一眼,對他也笑了一下,表示這些話也是對他說的。「均此不另」。公羊想起以前父親給他寫信時,最後總有這一句,是對兒媳說的。他回了公夫人一個笑。卻不想說話。當著紅裙子的面去求一個女人,他覺得「掉價」。

  我表哥是位著名詩人,大學講師,水平之高,眾人皆知。可是這一次他們學校評職稱,硬是卡他。別人都不考外語,偏叫他去考,他不服,就——紅裙子說到這裡,看了公羊一眼,問要不要說放屁問題,公羊理會,輕微地搖了搖頭。這一小小的交流沒有躲過公夫人的眼睛,她的嘴抿得更緊了。公羊發現她總是抿著嘴笑,越笑,嘴抿得越緊,像老奶奶,但慈祥得很。

  是不是在考場上放了一串屁?公夫人問,像說很高雅、很平常的事情,毫不迴避地將目光對著公羊。

  公羊想找個地裂縫鑽進去!紅著臉不知怎樣回答才好。紅裙子都樂顛了,她對公夫人提出一連串的問題,你也知道了?你說我表哥這一著妙不妙?你認為就憑這可以把他的高級職稱搞掉?

  公夫人說:別像記者那樣對待我好不好?讓我慢慢說。我不大出門,哪裡知道外面的事情,是剛才聽客人說的,他們現在還在客廳裡。好像他們是你表哥——公羊的同事呢。

  哦?公羊緊張起來了,怎麼事情這麼巧?會是誰呢?萬一撞上了,我的臉朝哪擱?他立即從沙發上站起來,踱到門口,向客廳瞥瞥。是系主任和A教授啊!他們怎麼坐到了一起?而且坐在公同同的客廳裡?

  要不要出去一起敘敘?公夫人問。

  公羊馬上退回座位,說不,不,我們走吧。

  公夫人挽留說:那就等一會兒,那兩個人來了很久了,也快走了。

  公羊不肯,他一定要走。他想像著公同同聽過了系主任和A教授的匯報,懷著嘲笑與蔑視會見他的情景。啊?公羊兄!說說吧,這倒底是怎麼回事呢?他只能在這位自己其實看不起的上司面前為自己辯護,可憐巴巴的,紅頭醬臉的。不,他不幹這種事兒。他繃起臉問紅裙子:你走不走?要麼我自己先走。紅裙子不情願地站起來,說:走吧,以後再來。

  正當公羊他們要走出書房的時候,客廳裡傳來公同同和客人的道別聲。公羊他們只好在門口等一會兒。可是不可避免地與送走客人轉回來的公同同迎面遭遇了。原來是你們?你們怎麼認識的?公同同奇怪地問。看來他對紅裙子也十分熟悉。

  公羊渾身的血往臉上湧著,內心緊張的嗓子發辣。他看看千嬌百媚、坦然自若的紅裙子,示意由她答話。紅裙子大大方方地指指公羊:不知道吧?他是我姑媽的兒子,表哥。公同同搖頭笑著:小孤兒找到姑媽了?公夫人馬上將話岔開,說:既然那兩個客人走了,你們就到客廳裡談談吧。公羊無奈,只好在客廳坐下。

  啊,公羊兄啊!說說吧,怎麼回事啊?果不其然,公同同這樣開始了談話。

  公羊的火氣立刻被挑起來,他尖刻地說:怎麼回事呢?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在考場上放了一串屁。平時我就愛放屁,吃了炸蠶豆就更要放屁了。這真是屁大的事,還值得來匯報?

  你還寫了放屁詩。公同同不緊不慢地說。

  我是詩人。我寫詩也是放屁,我放屁就是寫詩。公羊玩世不恭地說。

  看你這脾氣!公羊兄啊!詩人當然要有個性,可是個性也不能破壞原則呀!公同同仍然微笑著,不緊不慢地說。

  公羊被他激怒了。他想好,索性我放屁放個痛快吧!

  你說的是原則?原則是什麼?是一樣的教師兩樣的對待?是讓一少部分人乘電梯上去,一大部分人在地上爬行,或者用繩子提溜?是竊圍者昌,竊鉤者誅?現在的學校是個什麼樣,你知道不知道?你大事不管,管這等屁事幹什麼啊?公羊激烈地說。

  公同同打了個哈欠,說!是啊!誰想管你的屁事呢?

  我沒求你管!公羊霍地站起來,去開客廳的門,要走。公夫人把他拉住,勸道:你這樣激動能解決什麼問題?不如慢慢地從頭說說。人家說人家的理由,你也說說自己的理由麼。紅裙子也央求,說:表哥,來都來了。公羊不回頭,說:不想說了。現在我已經完全明白,世界上沒有一把公平的尺子。拿出來的尺子都是假的,虛晃一槍,真正的尺子是不拿出來的。但是他們真正要用的,卻正是那把不見人的尺子。

  這是什麼話?公同同發火了。

  就是這個話!公羊毫不示弱,拉開門走了。為了不被拉回來,他從樓梯奔了下去。紅裙子看了一眼公同同,也跟了下去。

  公同同看著被公羊碰得還在顫動的門,笑了,說:我最看不得這種臭文人的臭脾氣。好像他們一切都是正確的。他們個人至上,從不考慮人民和國家的利益。別人幹正事,他們還要嘰嘰喳喳,說東道西。

  公夫人說:這你就有失公正了。你又考慮多少人民和國家的利益?自己要活,也得讓人家活。你不是什麼也沒有經過考查,就爭到了教授的職稱嗎?憑什麼叫人家一次一次地考,而且專考人家的弱點呢?

  公同同吃驚地看著妻子:你這是為誰說話?

  公夫人軟軟地頂了一句:我為我自己,你也權當我放屁吧。

  公同同馬上掛出笑臉,說:小姐,我知道你是我們當中的好人,可是如今好人有什麼用?要麼,明天你給紅裙子打個電話,叫公羊再來一趟,勸勸他,他在咱們家說的那些話就算了。可是大庭廣眾之下放的屁,總得有個交代。不然,我們還有什麼權威?

  公夫人歎了一口氣,說:算了,我也不想管這些事。我看公羊是不會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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