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戴厚英>>腦裂

雲台書屋

十四


  華麗從那個男病人家裡回來之後,心緒也不安寧。那男人沒有讓她進門,就把她帶到街拐一個垃圾箱旁邊,交給她一個信封。說:都寫在裡面了,你看看就明白。說罷就鬼鬼祟祟地跑回家去。好像在做地下工作者秘密接頭,又像是情人的匆匆幽會。她回家抽出那信封裡的東西,哪裡有男人寫的一個字呢?都是剪報。差不多都是從報紙上「奇聞欄」和「衛生欄」裡剪下來的。有「美女計」和「美男計」。有為報復向人鍋裡下毒的故事。有食品中毒的消息。還有便是一系列關於衛生和健康的常識:胃病不治會引起慢性胃炎,胃炎不治會導致胃癌,胃癌不治便擴散。最後是——死。

  華麗當然明白這些資料中包含著男人的心理邏輯——他被人迫害著。他已經生了胃病,不久便會死去。但是他覺得男人的病態想像力已經豐富、執拗到驚人的地步,她無法把他治癒。她原以為自己讀了許多心理學的書,又有那麼多的生活經歷,憑著一顆善良的心,是能夠醫治一些心理病症的。卻不料她不但對這些病人一籌莫展,還有被他們抓住的危險。她覺得男人給她看這些資料顯然也有另一層用意:她也可能受到這樣的迫害。雖然她一再勸男人,別把人類想得太壞,可是卻怎麼也抹不掉心頭的陰影了。

  這一天,她歇業。就在家裡坐著,走著,一會兒翻書,一會兒到窗前去看過往的行人。行人那麼多,男男女女,老老小小,有的光鮮,有的破爛。有的面無表情,有的嘻嘻笑著。慢慢吞吞的東張西望的人常常碰到匆匆過往行人的身體,於是有白眼和爭吵。這些人難道真由那些從報上剪下來的紙片聯繫著?她不願相信,可又不能不信……

  直到天黑,她也沒有想出個頭緒,卻又要和黑夜搏鬥了。她像往常一樣將所有的電燈亮著,打開電視機,強迫自己去回想一些讓人快樂的東西。她想到小時候到鄉下看外婆時外婆教給她的那些兒歌。

      小板凳,凹人腰,

      娶個老婆沒多高。

      在屋裡,老鼠咬,

      在外面,老鷹叼。

      到溝沿去洗尿布,

      給癩頭蛤蟆絆一跤。

  那時候自己都把這歌中所唱的東西想像成自己的玩具。一個小布娃被一個布老鼠咬了一口,又被紙鷹啄了一喙,然後讓鐵蛤蟆絆倒了。她會一邊唱,一邊用這些玩具做戲。可是現在怎麼想起這首歌也體味出一種不安全的滋味呢?難道這才是鄉下人編歌的真正含義?

  華麗實在想不出什麼叫人高興的事情了。

  砰、砰、砰。有人敲門。又是公羊?她扒著窗戶往下看,是一個小小的身影,不是公羊。她下了樓向門外問是誰,回答是一個蒼老的女聲:我。你是誰呢?她又問。我是一個沒有名的老太婆。門外回答說。你找我幹什麼?她問。看病。門外說。明天到我辦公室吧?她說。不,我一定要現在找你。你開門吧,我不會害你。門外說。

  華麗只好把門打開了。真是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婆。她面目清秀,衣著整齊,還有一種非凡的氣度。

  老太婆說:打攪你了,真對不起。可是我不願意大白天來找你。

  華麗說:沒什麼,你先坐坐,讓我換掉睡衣。

  老太婆說:不用了。都是女人,怕什麼。我們還是敘敘話吧。我說幾句話就走的。

  華麗也就不換衣服,和老太婆一起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我很早就想來看你了,可是不知道你的住址。打聽了很久,才從那男人口裡得到了消息。老太婆說。

  哪個男人啊?華麗問。

  你的病人。你那天在垃圾箱前和他碰頭的。老太婆說。

  怎麼知道的?華麗懷疑來的是鬼。又一次仔細地打量起老太婆,覺得一切正常。那麼她是一個暗中的監視者?

  我不是故意的。我就住在垃圾箱對面的樓上,在窗口看見的。老太婆說,好像猜到了華麗的心思。

  華麗鬆了口氣:你認識那個男人嗎?

  怎麼不認識?我現在住的房子就是他讓出來的。那陣子革命,他住了進來,以革命的名義。我們住到二樓亭子間裡。後來他搬了出去,我挪了上去。他現在住的房子是自己買的。老太婆說。

  華麗有點高興起來,原來老太婆瞭解那男人,說不定能找到他心裡的病根呢!她要老太婆多說一些有關男人的故事,可是老太婆不願意。老太婆說:上帝,我和你談論別人做什麼?我不想談論別人,只想談論你。

  華麗奇怪地問:我有什麼好談論的?

  老太婆笑了,說:我覺得我瞭解你。

  華麗說:是嗎?聽到了哪些關於我的傳說?

  我才不信傳說呢!我讀過你的書,從書裡瞭解你,不信嗎?我說給你聽聽,看看對不對?

  華麗忙擺手,說:我最不喜歡聽人家說自己的故事了。

  好吧,不說,老太婆點著頭。但是我想對你說,你過去寫小說,現在開心理診所,都不能把你拉出苦海。人類是無力自救的。只有上帝救我們。老太婆說。

  你信上帝?華麗問。

  是的。老太婆說著,拉開自己帶著的灰色手提包,從裡面拿出一包東西。她仔細地將紙包打開,是一本書。她將書送到華麗面前,說:這是送給你的。華麗接過來,看清是《新舊約全書》。她又將書還給老太婆,說:謝謝,我有。

  老太婆眼睛一亮,問:你讀過?

  讀過。華麗說。

  記得多少?老太婆問。

  只記得一段「雅歌」:我夜間躺臥在床上,尋找我心所愛的。我尋找他,卻尋不見。我說,我要起來,遊行城中,在街市上,在寬闊處,尋找我心所愛的。我尋找他,卻尋不見……聖經裡有這樣美麗的詩,是我事先沒想到的。華麗說。

  老太婆有些吃驚,說:你怎麼單單記住這些呢?有更重要的東西,你該記住。

  華麗說,我不是信徒,我只記我感興趣的東西。

  你應該信,上帝是有的。老太婆說。

  華麗問:你能證明?

  老太婆肯定地點點頭,說:能。但是我不能在這裡給你作證,那都是我個人的經歷。

  華麗說:我也不要求你作證。你還有別的話要說嗎?我想休息。

  老太婆侷促地站起來,說:我走,還說兩句話就走,我勸你信上帝。只有上帝能使你免除對夜晚的恐懼。上帝把光明裝進你心裡,你的眼前黑夜也就變成了白晝。

  華麗說:好好,我努力。

  老太婆走了,留下她帶來的《聖經》。華麗翻開扉頁,見上面寫著一行字:「送給我親愛的姐妹華麗。我和你同屬上帝。」

  華麗笑著合上書,問:親愛的上帝,你會給我帶來怎樣的故事呢?
上一頁 b111.net 下一頁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