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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幾乎是一夜之間,公羊在考場上大放其屁的故事傳遍了大專院校。版本各不相同,基本框架卻是兩個。一個是批判性的。說公羊自知自己考試難以過關,便故意在考試前吃了很多炸蠶豆,又喝了三碗涼水。他想演出一場惡作劇,把考試給攪了。一個是讚揚的,說公羊對不合理的考試制度早就心懷不滿,又知道自己無力反抗,便以荒唐對荒唐,來了場「黑色幽默」,放屁以示反抗。

  可是公羊卻不知道這些傳說,他在家裡悶頭睡覺呢。他覺得好累好累,好像腸子肚子都給掏空了。要不是A教授到他家去批評他,他連那件事都睡忘了。

  老弟,真有你的。人家呼風喚雨,你吃蠶豆放屁!誰給你出的這個餿主意?你又用什麼辦法把那些屁憋足了到考場上去放呢?家裡不能放?路上不能放?逞一時之強,固然舒服一會兒,可是你的高級職稱卻讓你扔進了糞坑裡!值不值啊?

  公羊這才明白過來,也覺得稀奇古怪。蠶豆是幾天前吃的,為什麼那幾天不放屁呢?腸胃也好好的不疼不癢。那天早上一粒蠶豆也沒吃,卻偏偏有放不完的屁!看來,這事只能問小母羊,說不定是她和李大耳一起設下的陷餅,讓他呆頭呆腦地去出醜賣乖。

  A教授一走,公羊就把小母羊抓在手裡,用力地搖著問:為什麼,為什麼?

  小母羊不解,問:什麼為什麼?

  你為什麼要給我吃炸蠶豆?公羊問。

  為了不讓你睡覺。小母羊說。

  你為什麼不讓我睡覺?公羊問。

  你自己不想睡。小母羊說。

  我為什麼不想睡?公羊問。

  這?這也問我?小母羊被問糊塗了。

  公羊推開她,說:不用問我也知道,是你和大耳串通的陰謀,要整倒我,搞臭我。小母羊馬上抓住公羊辯解道:不是不是不是啊!炸蠶豆是我想起來的,可是我不知道吃了會放屁。你要怪,就怪我吧,我不是故意的。去你的,小女人,巫婆!公羊用力把小母羊一推,匆匆忙忙換下睡衣,開門而去。

  出門不遠,公羊便見前頭有片紅裙子一閃一閃地朝他飄過來,不由得心頭一喜:她來了?

  果然是她,紅裙子來了。她離開幾步就叫「老師」了,掩飾不住的驚喜,兩臂張開著走過來,上來就把公羊的一隻膀子抱住了。老師,老師,今天我休息,特地來找你的。

  她今天打扮得可真艷麗啊!長頭髮盤上去,一副成熟少婦的模樣。不再是他踩過的那條紅裙子,那條是絲的,這條是麻的。可是一樣的大擺細腰,裙據及踝。一樣的白色短衫,內襯低胸襯衣。金項鏈不長不短、不粗不細,由她細膩的粉頸上拖下來,又被高聳的胸脯托住。白色高跟鞋將她的身軀穩穩地撐著,撐到她的頭剛好對著他的下巴,他覺得下巴癢癢的。他回頭看看自家的門,大大方方地將手臂朝下神了神,讓她挽得更舒服一些。小母羊,你看見了才好。他心裡嘲弄著妻子。

  我上你家去。師母在家嗎?紅裙子說。

  不在家。我們找個地方坐坐吧。公羊說。他把手臂又往下抻抻,再抬上來,把她的一隻手抓在手裡。

  紅裙子把公羊領到一家不遠的咖啡館。這是一家私人經營的咖啡館,座位不多,但桌椅潔淨,燈光幽暗,還播送著「瀟灑走一回」的通俗歌曲,使公羊真有了「瀟灑走一回」的感覺。紅裙子熟門熟路地給他和她各點了一杯咖啡和一些糕點,然後就看著公羊瞇瞇地笑。

  笑什麼啊?公羊被她笑得心發毛,以為自己的襯衫領子沒拉好,或者臉沒洗乾淨。忙著用手去摸。

  我聽到你的故事了。紅裙子一面將一塊紙巾遞到公羊手裡,一面仍然笑著說。

  什麼故事呀?公羊問。他想,她不會知道大學裡發生的事情。

  放屁啊!紅裙子大笑起來,笑得口裡的咖啡噴到公羊臉上了。她毫無顧忌地要用手去給他擦臉,被他擋住了,說:這是對我那一腳的報應,咱們扯平了。公羊覺得一陣燥熱。儘管他不拘小節,儘管他知道她毫無惡意,可是在這位還不算太熟,又比自己年輕的漂亮女人面前談放屁問題,他還是害羞的。他故作輕鬆地打岔說:不談不談,精神污染。可是紅裙子不同意,她說:我一定要聽聽,你是怎麼想起這個妙計的?公羊無奈地聳聳肩:妙計!三十六計、七十二計,哪有這樣的計?那純粹是偶然事件。

  不,我不信是偶然事件。老師,我完全明白你的用意,你信不信呢?紅裙子把手按到公羊的手背上,目光裡充滿崇拜,公羊覺得有兩江秋水在心裡蕩漾。他用另一隻手拍拍她的手背說:好,見識見識你的想像力。

  你一直對不公平的考試反感對不對?紅裙子問,歪著頭。

  對。公羊答,頭也歪了。

  你壓根不想去參加這樣的考試,對不對?那有損你的尊嚴。紅裙子問,頭歪向另一邊。

  不對。公羊答。頭也向另一邊歪著。

  不對?對。你不想去考。但是你決心要他們一下,便把意見藏在心裡不說。你叫師母給你炒蠶豆,炒很多很多,你一點一點地吃著,把你的腸胃脹滿了氣。但是你不放,你存著那些氣,到考場上去放。所以你一定是坐出租車到考場的,快啊!你看準了時機,猛喝一口涼水,你水壺裡裝的是涼水,對不對?不要回答,我知道我說得對。涼水起了引爆作用,於是你說——放!

  紅裙子一口氣說完故事,得意地看著公羊,間:怎麼樣?我說的分毫不差吧?公羊先是發呆,想不到一串屁激發出這麼豐富的想像,後來他忍俊不禁,放聲大笑起來。他用手揉著肚子,說:對對,不差分毫。你真是位聰明的姑娘。我想,怎麼想都可以,反正是,鬧劇一場。

  紅裙子更為得意,她將按在公羊手背上的手抽回來,托在腮上,似醉似迷地說:我一直喜歡詩,可是從來沒看到過真正的詩人,今天總算看到了。老師,我覺得你就是詩,你的一舉一動都充滿詩意。

  包括放屁?公羊問,他的神經完全鬆弛下來,不再怕談放屁問題了。

  包括放屁!紅裙子肯定的回答。

  謝謝。公羊忍不住把她托著腮的手抓在手裡,握一下又握一下,握得紅裙子秋水汪洋。她漸漸收起天真無邪的笑容,換上一副成熟的面孔,以平實的語調對公羊說:

  老師,現在該考慮放屁以後的問題了。

  還有什麼問題?教授不當就是了。公羊說。

  不,老師。我喜歡你的性格,但這樣你要吃虧的。所以,我勸你多少改變一下自己,不要讓人家從你這裡奪走更多的東西。比如,高級職稱,你就不要了?工資、房子都是和這個掛鉤的。不要講什麼真貨假貨,世界上沒什麼真假,賣了高價,就是真的,賣了低價,就是假的。對不對?

  公羊一下子被紅裙子拖回現實世界,不得不點頭表示同意。那你就要爭。紅裙子說。公羊搖搖頭,說:我不會爭,我老婆也不讓爭,說俗氣。

  那師母一定是超凡脫俗的女子了。可是老師,我這個人很俗氣。紅裙子說。

  不不,我完全沒有這樣的感覺。公羊說。

  別哄我,老師。我是俗氣。俗人沒俗氣,怎麼活?我老實告訴你吧,老師。我是一個孤兒,從小被一對夫婦領養了。養父母是普通工人,待我很好,粗茶淡飯,我也滿足。可是他們偏偏在幾年前先後去世,又拋下我無依無靠。我又趕上個一切向錢看的時候。我不俗氣,到哪兒找工作?我不俗氣,能穿上這樣的衣服,和你坐在這裡?紅裙子說。

  公羊只能不住地回答:是,是,我能理解。

  你不理解。紅裙子說,我仍然不滿足,我還想去爭去奪,我一定要得到我應該得到的東西。

  你要得到什麼?公羊問,心裡莫名其妙的緊張起來。

  要麼是名,要麼是利,要麼是愛。三樣東西爭到一樣,我就不俗了。紅裙子說。

  要是爭不到呢?公羊問。

  我沒有這樣想過。我認為我會拿到。紅裙子說。

  公羊笑笑。

  我知道你笑我。可是你會看到結果的。今天不說這些了,還是說你的職稱問題。你不能去找找關係?紅裙子說。

  公羊搖搖頭,說:我沒有關係。我的朋友都和我一樣,是布衣。

  我去幫你找?紅裙子說。

  不,不用了。公羊看看表,看時間不早了,就站起身掏錢包付款,說:我得回家了。紅裙子把他的錢包推了過去,小手好看地一揚,說:哎,買單。服務員送來帳單,公羊看看那發票上的數目,打消了與她爭著付款的念頭。他錢包的幾十元錢,剛夠它的零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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