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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今年一九四九年,解放大軍過江南,江南全體老百姓,天天盼望自己兵。自己兵,自己兵,自己自己自己兵。

  我們天天扭,天天唱。大人們也扭,也唱。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能學得和我們一樣快。

  一切都好像是現成的。叫掛紅旗,一下子,家家都掛出了紅旗。叫貼領袖像,一下子,家家都貼上了領袖像。叫扭秧歌慶祝,一下子,家家都有了會扭秧歌的人。

  最有趣的是我奶奶,天天也跟著唱,跟著扭,人家都叫她老瘋子。她說,我從小就喜歡唱戲,那時封建,不許唱。現在時興了,我就要過過癮,再不唱,將來上天給老天爺當小老婆,又不能唱了。

  集上組織了宣傳隊,除了扭秧歌,還排戲,藍虎是隊長,主角是鎮長的小老婆,大家都叫她小蓮花,也不知她姓啥,她沒跟鎮長一起跑。小蓮花長得不好看,臉色黃巴巴的,像個大煙鬼,只有嘴好看,小,有點向裡癟,好像總是笑,又甜。她的嗓子好。聽說原來是大地方的戲子,被鎮長買回來的。

  我們常常去看排戲。那時候他們排《白毛女》。小蓮花演喜兒,藍虎演穆仁智。排到穆仁智糟蹋喜兒的時候,藍虎真的抱住小蓮花要親嘴,嘻皮涎臉的,其他人還給他叫好。小蓮花滿臉蒼白,懇求藍虎:別鬧了,人家心裡亂得像八股叉。藍虎說:那我就把八股又給你拿掉吧!說著就動手,別人只是笑著起哄。小蓮花的眼淚都掉出來了。藍虎摟住她說:別難過,鎮長跑了,還有我呢!忘了他那個沒良心的人吧,丟下你跑了。小蓮花索性哭了起來。

  這個宣傳隊很快就被解散了,因為它成分不純,作風不正。鎮長被抓了回來,小蓮花自然受到管制。鎮長的哥哥、我們的校長也被抓起來了,因為他是地主。

  區長召開大會,動員大家鬥惡霸地主。區長好年輕啊!聽說只有十七歲。矮敦敦的個子,濃眉大眼,有點像書元哥。可是他決不是書元,年紀不對,姓名也不對。他姓周,叫周純一。開會時大家都得去,全集的人都集中在集北頭的小學的操場上,黑壓壓的一大片。區長的嗓音響,手裡又拿個廣播喇叭,不是帶電的,就是喇叭。他說,為了徹底解放勞動人民,一定要清算一切惡霸地主,向他們討還血債。對一切反動的傢伙,都不能手軟,要殺掉他們。果然不久之後就殺了幾個人,說是一貫道的頭子,煽動反革命的。

  鎮長當然也是該殺的,因為他是國民黨反動派。這一點區長講得非常清楚。

  開宣判大會那天,我們學校作了動員,要求我們積極投入鬥爭。不要因為他是校長的弟弟就不鬥了。校長也要鬥嘛!

  但是在家裡,我的爸爸和媽媽都對我說,不要多說話,人家舉手你舉手就行了。玉兒告訴我,她爸爸特地把她叫過去,叫她少和別人瞎鬧騰。鎮長是你兄弟的乾爹,也就是你的長輩,鎮長的哥哥是你的校長,也是你老師。天地君親師,不論朝代怎麼變,時局怎麼走,都不會不敬的。我和玉兒聽了大人的話,都不敢積極。學校老師教我們唱批判的歌:「春季到來鬥爭大會開呀,惡霸楊孝伯《鎮長的名》呀,真是胎裡壞呀,為作官為發財,老百姓受災害呀!」還唱:「夏季到來老百姓喜開懷呀,地主楊忠伯(我們校長的名)呀,面善心裡壞呀,為剝削為壓迫,把我們來毒害呀!」我和玉兒都是只動嘴不出聲。

  那天來參加會的人真多,不少是楊家在鄉下的佃戶。我們坐得離主席台很遠,聽不清佃戶們的控訴,只看見一個一個人跳上台,或被別人扶上台,都穿得破破爛爛的,又哭又叫,有的抓住楊孝伯的領子,有的打楊忠伯的耳光,還有人恨得咬他們。我、玉兒、小群坐在一起。我覺得小群直發抖。我和玉兒一邊一個擠緊小群,希望她別抖得那麼厲害。我小聲對她說,看來你爸和你大伯真壞,要不怎麼那麼多人恨他們?她點點頭說:是哩。又喊口號了,我們也喊吧!玉兒激動起來,拉起小群的手往上舉,我們三個人一起喊:打倒楊孝伯!打倒楊忠伯!打倒——!打倒——!大人們對我們的交待,我們全拋在腦後了。

  儘管我們事先已知道鎮長是要被槍斃的,但當聽到區長宣佈「拉下去槍斃」的時候,還是一陣劇烈的心驚肉跳。老師知道我和玉兒是小群的朋友,又知道玉兒和小群有干親,所以事先佈置我和玉兒好好地幫助小群站穩立場,讓我和玉兒一步也不要離開小群身邊。可是現在,我覺得自己的立場也站不穩了,腿直打戰。我看玉兒,嘴唇直抖。老師帶頭喊口號我們也聽不清了,只知道慌不迭地舉手,而小群,連手也舉不起來了。

  那時候槍斃人,還有些古風,先示眾後斬首。被殺者五花大綁地由幾個人拖著,在會場上繞一周之後再拉去槍斃。楊孝伯和楊忠伯被人拖著在場上飛跑,看樣於,他們連腳步也不會邁了。他們從我們隊伍前經過的時候,我好像感覺到楊孝伯朝小群看了一眼。究竟看了沒有?我也說不準確。因為那時我的感覺完全錯亂了。只感到小群在把著我的胳膊拚命朝下墜,玉兒拽住小群的另一支胳膊,拚命朝上提,我們差不多要坐到地上了。不過,這都是幾秒鐘之間的事,不一會兒,便聽見一聲槍聲,什麼都結束了。許多人擁上去看,說怎麼只槍斃了一個呢?後來才知道,楊忠伯是陪斬,可是不久他也就死在監獄裡了。

  記不清我和玉兒是怎樣把小群送回家的了。一路上,很多人對小群投來異樣的目光,有人還指指戳戳。幾個老太太偷偷地問我和玉兒:這孩子剛才也在?我們點點頭,她們便「噴噴噴」地直撮嘴,不知道是讚揚還是惋惜。

  送完小群,我和玉兒話也沒說就各自回家了。我奶奶和爺爺詳詳細細地問我小群的情況,連說可憐,可憐,多好的一個丫頭,可別嚇壞了。奶奶還說,才十來歲的孩子,何必去看殺人呢?我說,老師要訓練我們的立場呀!看我們能不能站穩立場。

  啥叫個立場?奶奶問。

  立場就是站在哪裡。我說。

  站在哪裡?站在寶塔集唄!我一輩子沒離開過寶塔集,這就叫站穩立場吧?奶奶說。

  不對,是講站在哪個階級的立場上。我說。

  啥叫個階級?奶奶問。

  階級麼?階級還不懂嗎?就是說,有的人剝削人,有的人受剝削唄!我說。

  噢!你爺爺剃過頭,這算不算剝削人?奶奶又問。

  哎呀,你瞎扯什麼呀?地主才剝削人。我都不耐煩了。

  噢,懂了!那我就是剝削階級。我是老天爺的小老婆,老天爺該是大地主了吧?奶奶說。

  爺爺見我給奶奶纏得沒辦法,就拉過我來,說:翠兒,累了,回屋歇著吧!小孩子家,以後不要去看那種事了,嚇破了膽怎麼辦?我便回屋睡覺去了。作了一夜的噩夢。

  玉兒一家更關心小群。玉兒一回到家,就被她媽派去給小群家送糧。玉兒和二姊德兒一起拎了一小袋小麥面,穿過安玉山家的院子到小群家裡去。天漆黑,她們撳亮了手電筒。不料手電筒剛剛問了一下,安玉山就在屋裡大聲喝叫:誰?那聲音聽起來叫人發怵,玉兒嚇得哇啦一聲哭了出來,德兒嚇得拔腿往回跑。玉兒媽罵道:安玉山一定在偷偷地抽大煙,以為是查煙的人去呢!砍頭的!嚇唬孩子,遲早不得好死。玉兒爸說:何苦咒人?現在誰心裡不害怕?聽說還要殺幾個呢?玉兒媽說:心裡沒鬼,怕啥?

  這以後,果然又殺了幾個人,又有幾個人陪斬,我都沒去看。殺巨盜大桿子的時候,我出於好奇,去看了。那天用的是炸子,子彈在大桿子的腦袋裡開花爆炸,只看見血肉橫飛,頃刻間大桿子脖子上只剩下一張頭皮,那頭皮又像洩氣的皮球一樣立即收縮,縮得只有拳頭大小,貼在脖子上。我嚇得捂著臉往家跑,接連幾天,茶飯不進。而且從那以後,我看見豆腐花就發暈。

  那天陪斬的是個潑婦,嚇得當場昏了過去。從那以後,她再也不潑了,見了誰都笑,就是不說話。有人說她瘋了,又有人說她裝傻。不到半年,她便死了。

  聽說有人把大桿子的腦漿從地上刮了起來,用荷葉包了回家去治病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真沒想到我們寶塔集潛藏了那麼多反革命。年輕的區長說得對,寶塔集原來是烏龜王八把持的,人民要翻身做主人,非得把這些烏龜王八一網打盡不可。

  藍二爺和藍虎是同一天被抓去的。罪名是地痞流氓。

  安玉山的煙槍給繳了,看他有病,讓他在家裡接受監督改造。

  可是,我們怎麼也想不到,連玉兒的姨奶奶也給帶走了!說她替反革命的鎮長進行迷信宣傳,蠱惑人心。

  姨奶奶是在玉兒家被抓去的。那天,她來打聽二呆的消息。她說,八路軍是窮人的隊伍,窮人的孩子能跑到哪裡?一定在八路軍隊伍裡。先前隱姓埋名,現在也該露面了。她聽說區長像大呆,便要去看看,向他打聽二呆的消息。

  玉兒爸說:姨,你別多事了。誰不知道鎮長是我們捨兒的乾爹,鎮長出了事,我們撇還撇不清呢!幸虧老三參加了工作,在上面維持著,要不,誰知道會出什麼事?再說,你老人家裝神弄鬼的,現在正反對封建迷信,你不是自己往槍口上撞嗎?

  姨奶奶說:放你爹的屁!真是你爹的兒!我裝神弄鬼?裝得出來嗎?誰裝給我看看!鬼神看中了我,朝我身上附,我有什麼辦法?你媽附在我身上的時候,你爹都老老實實地聽她說話。我是裝的?放屁!鎮長是捨兒的乾爹,這就嚇著你了!一人做事一人當,他是他,你是你。共產黨殺富濟貧,你是富人?跟你老子一樣,硬往富人一邊靠,還是老三好,往窮人一邊靠。

  正說話間,來了兩個人,對姨奶奶笑嘻嘻地說:找到你家裡,你倒到這裡來了。又來下神嗎?

  放屁!姨奶奶笑罵道,誰家的小孩子說話這麼油?我下個啥神?我那是病!看也看不好。現在不興宣傳迷信了,我天天對鬼神禱告,你們去找別人吧,別再來找我。可是鬼神也——她打了一個呵欠。

  來人笑得更厲害:看看,又要上來了。請鬼神先別處轉轉吧,您老跟我們到區裡去。

  姨奶奶樂呵呵:正好,我要我區長問問俺二呆的消息呢!

  玉兒媽和玉兒爸早嚇壞了,忙拿煙敬來人,來人擺手:沒事,給她老人家治病。

  姨奶奶跟著來人走了。去了就沒有回來。到區上一打聽,才知送去勞改了。

  寶塔集有一個耶穌堂,只有一個傳教的牧師,牧師同時是外科醫生。我沒有看見過這位牧師傳教,卻做過他的病人。六歲那年,我腿上生過一個瘡,拖拖拉拉一個多月都沒好,爸爸就把他請來了。他給我注射盤尼西林,一針要很多很多錢,等瘡「熟」了,他就給我開刀。沒有麻醉劑,我爺爺抱住我的頭,我爸爸按住我的腳,牧師乾淨利索,幾下子就把我的瘡挖掉了。以後,他又天天來給我換藥,一邊換藥一邊安慰我,快好了,快好了!誇我勇敢,能忍住不哭,我慢慢地喜歡上他了。

  誰能想到牧師也是反革命呢?他也被抓去勞改了。我好不舒服,去找玉兒說話。我說,玉兒,他的脾氣可好了。那天他來給我換藥,我摀住臉不敢看傷口,他說,別捂臉,看看吧,快好了。我慢慢地鬆開了手,從手指縫裡往下看,哇!還有很深很深的一個洞呢!我哭起來了。他摸著我的頭,說上帝保佑你,別害怕,你只管睜開眼看看,真是快好了。剛開刀時,傷口比現在大得多了。不信問你媽。

  玉兒說:他說上帝保佑了?我說,是呀!玉兒說,這就是迷信呀,沒有上帝。對了,我說,我明白了,他反對《國際歌》。《國際歌》裡唱:不要靠神仙皇帝,全靠自己救自己。玉兒說,對,對!他還反對《東方紅》呢!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他是人民的大救星,呼兒咳呀……對不對?他怎麼說上帝保信你呢?我說,玉兒,大救星不是和上帝一樣了嗎?玉兒說,哎呀你好糊塗,大救星是毛主席,毛主席怎麼是上帝呢?是領袖!我覺得玉兒的水平比我高。四十歲以後,我才懂得,玉兒的水平也稀鬆,因為和我一樣,她也沒發現,《東方紅》也反對《國際歌》。

  一連串事情的發生,把顧遠山老頭嚇壞了,他召來了三個兒子。

  顧遠山對三個兒子說:我不想幹了。這個店,維堯和維禹接過去吧。

  維禹說他工作忙,不肯接,叫老頭子還幹下去。生意不錯,你怕啥?他問老子。老頭子說:我怕啥?我怕你!像你這樣拋頭露面的,總有一天一家人都毀在你手裡。我們祖祖輩輩不招惹是非還不得安生,我不得不一個人流落到這窮地方來。現在這一切都要斷送在你手裡。維禹不服,問老子:我干了啥壞事了?不就是當了個商業代表嗎?老頭子火了:代表,代表!你能代表誰?你說!維禹也火了:你作主吧,一切由你!

  於是顧遠山宣佈:一個店三一三剩一。維舜早就分出去了,而且有言在先,家裡的一切沒有他的份。所以,老大一份,老三一份,我們老兩口一份,將來我們兩老的喪事開支,由你們弟兄三人分攤。

  維堯眨巴眨巴眼說,行。維舜搓搓手,說你老怎麼說就怎麼辦吧!只有維禹擺手,說不行。要分,老二也該有一份。還有捨兒呢,憑什麼剝奪他們的權利?他媽罵他不知道好歹,胳膊肘朝外彎。他衝著他媽吵:什麼是裡什麼是外?要不是你們硬分里外,二哥二嫂何至於分出去?

  顧遠山把桌子一拍,指向門外:你給我滾!馬上就滾!你公平,你有理,好,今天我就把你的一份給老二家的捨兒。你帶著你的老婆遠走高飛吧!這個家不容你進門!弟兄三人和老太太都給嚇住了。他們知道,老頭子只要話一出口,誰也別想讓他改過來。老太太罵老三不爭氣,不懂事!還不快給你老子跪下來,陪個不是!老三一跺腳,跑掉了。老太太放聲扯嗓地哭了起來!

  維堯眨巴眨巴眼,看過了老子看後母,看過了後母看老二。老二又搓搓手,說:老三不懂事,不去理他,就按老爺說的辦吧!噢,你就想吞併老三那一份呢!正在嚎的老太太說,老二也不辯解,只對老頭子說話:我去請舅舅(實際上是老三的娘舅)來吧!說罷,趕緊溜回家裡。老三正等在他家裡。

  顧維舜對老三說:幹啥事,都不能任著自己的性子。你不能說父親的擔心沒道理。化整為零不惹眼,有什麼不好呢?

  老三說:我為你抱不平。他既不作生意了,要那一份幹啥?我們弟兄還不能養活他們?顧維舜說:你還不知道他?他喜歡自由自在地花錢。好了,我馬上找舅舅來分家,你那一份,我接下來,暗中轉給你,這樣,就保全了父親的面子。你趕緊找房子搬家去吧!

  老三說:不能這樣,二哥。那一份還算你的,你先借給我作本錢,我將來還你。要不然對不起二嫂和捨兒。

  顧維舜說:不要擔心你二嫂,她是個明理的人,說過不要家裡的東西,她會強到底的。你還是去找房子吧!

  三天以後,顧遠山的雜貨店一分為三了。老大在原址開了一爿夫妻老婆店,老三找了另外一個地方也開了一爿店,說是替老二經營的。老頭兒把自己的一份完全變賣了,賣得的錢裝在一個大布袋裡,拴在自己的褲腰帶上。

  這件事大大傷了玉兒奶奶的心,雖說維禹把二哥的一番好意完全告訴了她,她還是不能原諒老頭子的寡情絕義。她病了,而且一病不起,不到兩個月就去世了。那時候,我和玉兒正在鄉下作宣傳演出,回來的時候,玉兒奶奶已經收殮了。玉兒去向她媽要孝衣孝巾,她媽只給了她三尺白布,讓她束在腰間,頭上戴一頂孝帽。她穿戴之後照照鏡子,說不好看,非要孝衣孝巾不可。氣得她媽罵:死丫頭!要論輩分的呀!等我死了你才穿孝衣吧!你把一正白布裹住自己也沒人說你。還不快去靈堂哭奶奶去!

  玉兒一看見棺材頭前幽暗的燈,腿就軟了,跑去找她媽:我怕奶奶從棺材裡伸出手來拽我的腳,因為我不喜歡她。她媽笑著拍了她一下:拽腳也輪不上你,先要拽我的。走,我領你去。玉兒又跟媽回到靈堂,與她媽一起跪下,聽媽禱告:玉兒因為公事不能來給你送終,求你不要見怪。玉兒知道奶奶不在了,哭得不得了,說再也沒有奶奶疼了。說著說著,玉兒媽就哭起來了。玉兒媽一哭,玉兒也哭了。


十一


  淮河不顧世道的變化,一九五0年發了一場大水,再一次淹倒了藍二爺家的房屋,也把我家和玉兒家由小康衝到了貧困的邊緣。

  藍二爺去改造的時候,給家裡留下了話,家裡的房子一分為二,前院歸永繼母子,後院歸「短一點兒」和老婆婆,老婆婆死後全歸「短一點兒」。「短一點兒」當時就問:後院淹倒了呢?藍二爺說,那你就自己想辦法吧!能等藍虎回來呢,你就等;不能等你就改嫁。小丫頭你可以帶走,也可以留下。可是藍虎抱著自己的老婆哇哇地哭,求她等他,就是走,也把女兒留下來。「短一點兒」答應了下來,永繼媽也說,她願意和弟媳一起等他們爺倆兒回來。

  如今怎麼辦呢?

  「短一點兒」在藍虎走不多久就覺得熬不下去了。她想藍虎想得厲害。人們都不明白,像藍虎這樣的男人還值得想嗎?可是「短一點兒」就是想,還不怕羞地說出來。永繼媽背後說「短一點兒」怕是有點什麼病,好像離了男人不能活似的。以前藍虎在家時,兩口子好像親不夠,大白天也摟摟抱抱的,沒臉沒皮。有時讓藍二爺碰上了,直朝他們吐口水。永繼奶奶更不客氣地罵「短一點兒」:浪!倒是我奶奶替「短一點兒」說話,說,又不是跟別的男人,在自己男人面前隨便怎麼「浪」,別人也管不著。所以,藍虎走了以後,「短一點兒」常常找我奶奶訴苦,我奶奶總是「嘖嘖嘖」地表示可憐她。

  現在,「短一點兒」又來找我奶奶了,說她想走。人也走了,房也塌了,還等啥呀!她說。奶奶說:可不是嗎!要說藍虎呢,確實也不是個正於的人。沒多大一點就吃喝嫖賭樣樣會了。不過這也難怪他,對吧?根不正苗不正,結個葫蘆歪著個牌。你那老公公,別看他在世面上像個人樣兒,啥壞事幹不出來?要不,人家會在你過門的那天來胡鬧?「短一點兒」的臉猛然紅了,說,過去的事兒,不提了吧!眼前怎麼過?想起藍虎對我的好處,我苦死也不該走。可是想到以後的日子,我是一天也不想留。奶奶說:這得你自己拿主意,別人拿的主意不一定稱你的心,合你的意。誰願意多這個嘴呢?

  幾天以後,「短一點兒」就走了。她說到勞改隊去看藍虎,把小閨女也帶了去。可是她走的第二天就托人傳話來,說不要等她了,她不論見到見不到藍虎都不想回來了。她婆婆整整罵了她三天三夜,說她生成不是好女人,嫁一千個男人也不夠。咒她嫁一個死一個,嫁兩個死一雙,到老都叫她守空房。我奶奶說:積點德吧,你!罵人像吃菜,得著啥好處了?能多長一塊肉,還是多增一年的壽?一家人七零八落的,哭也哭不夠呢,你還咒。

  「短一點兒」真的沒有回來。有人說,她嫁到南鄉去了。嫁之前是否到勞改隊去看過藍虎呢,誰也不知道。這倒好,藍家的一點房產便完全是永繼的了,永繼媽掩飾不住的高興,說大水一過就把房子修好,將來給永繼兩口子住。

  永繼這時和我們一樣,剛剛小學畢業,和表姊結成兩口子還早著呢!可是他媽心裡急。他媽把與永繼訂了親的娘家侄女接來住過一陣,想讓永繼喜歡她。可是永繼一見表姊就不喜歡了。說她不好看。他媽問他誰好看?他說小群。他媽嚇了一跳,這孩子心裡莫不是開竅了?可不能跟小群「對像」呀,這樣的家對那樣的家,真是歪瓜對癟棗了,不會有什麼好日子過的。她對兒子說,不喜歡表姊不要緊,千萬也不要喜歡別的女孩子,將來上中學到縣城去找,帶一個洋學生回來多好!可是永繼說:我就把小群帶回來吧。這叫他媽真個憂愁起來了,找我,找玉兒,問我們平時是不是和永繼一起玩,有沒有小群在一起。我們不知輕重,老老實實地說了,我們時常在一起玩,不論玩什麼,小群和永繼都是「一頭」的,有時候一起到野地裡去摘野花野果,碰上幾個大女孩,還教永繼和小群玩拜堂,教他們知道什麼是男孩,什麼是女孩,有一次還讓他們互相看,男孩和女孩有啥不一樣……永繼媽的臉都黃了,莫不是藍家的下一代又不成氣候?那天,他把兒子打了一頓,說從今以後不准他跟女孩子一起玩,他的小辮子也給剪掉了。

  又是我奶奶出來勸:小人家家的事,管他們幹啥?誰沒打小時候過過?小時候,看見啥都覺得新奇,現在我們都老了,知道男女間就差那麼一點點兒,沒啥稀奇的;可是小時候不也覺得稀奇?不是也想看個明白?奶奶還教訓永繼媽:你呀!不要因為自己是單手人過日子,就把什麼都看成不正經。天下事再大,也大不過男人和女人的事。孩子大了,你也管不著了。永繼媽被奶奶說得眼淚汪汪的。

  大水一下去,我們就到縣城念中學了。小群和我們一起參加了升學考試,考得很好,可是因為家庭困難不能去。永繼媽為此高興得不得了。


十二


  寶塔集離縣城六十里,既不通船也不通車,只能靠兩條腿。我第一次去學校是爸爸用自行車把我馱去的。這樣,我們回家的次數就少了,常常是因為交不上伙食費被停了伙,不得不回家想辦法的時候才回去,還有就是寒暑假了。我們都好像成了寶塔集的客人了,對寶塔集上的事知道得越來越少,不過我們這幾家人的事兒倒還是知道得非常詳細的。

  我和玉兒的大姊同時提婆家了,而且提的都是一個對像:區長。區婦聯主任見區長年輕能幹,還沒有對象,很操心,便在集上適齡的姑娘中挑選。我和玉兒的姊姊剛好都和區長同歲,而且在當地,也算得上名門了,婦女主任先到玉兒家說親,因為玉兒的大姊長得更美。玉兒爸怕得罪區長,有點想答應,可是玉兒媽不肯,說女兒還小,又沒離過家,不配區長這樣的人。於是區長又到我家。我媽我爸對啥事都無可無不可,只說問問閨女。我大姊見過區長,說她沒意見,事情也就定了下來。只有奶奶不樂意,說有女莫嫁官,嫁官相見難。平常人家的閨女嫁給平常人家多好,攀官做什麼?爸爸說奶奶的頭難剃,自己嫁了剃頭的想攀老天爺,孫女嫁給當官的卻又說攀高了。奶奶說:罷罷!一輩管一輩,我是死得著的人了,你們自己作主吧!

  姊姊在春節結婚,我和玉兒正好在家度寒假。玉兒到我家吃喜酒的時候,奶奶問玉兒:你家的喜事啥時候辦呀?玉兒說,姊姊的事剛剛提,本集人家,大概快了吧!奶奶說,不是,我問的是你爺啥時候把你的月白奶奶娶過來。玉兒的臉紅了。事後,我問奶奶什麼意思,奶奶說,玉兒的爺爺暗中和一個女人相好呢。天天晚上趁月亮見面,所以叫月白奶奶。我不信,說奶奶專門會編排人。可是第二天,我便在玉兒家看到了一齣戲。

  玉兒奶奶死了以後,顧遠山興出新點子,要在三個兒子家裡輪著吃,既可以不斷地換換胃口,又可以比較三個兒子媳婦,看哪一個更孝順。三個兒子三個媳婦,一個也不敢怠慢。

  這年春節,他正好輪在玉兒家。按我們當地的規矩,男人們年初一出門拜年,年初二等在家裡,近親要來作客。可是年初二一大清早,顧遠山就出門去了,來拜年的人要叩頭也找不到他。一直到傍晚,拜年的客人都走了,他才回來,一頭鑽進自己屋裡,話也不說。玉兒媽撇著嘴對玉兒說:別出去了,大年下,像個白蹄子貓似的東竄西竄,啥事兒呀?就算你年輕火大,能把房簷上的冰凌柱子烤化吧,也得講個分寸。有時有常,才成規矩。像你這樣,不怕人家用石頭砸俺們這書香門弟?玉兒不摸頭,便辯解說:啥事兒呀,教訓我?不是早給你說過了,要去看看小群,你都答應了,又忘了?玉兒媽朝女兒擠擠眼,又用手朝顧遠山屋裡指指,說:看小群?誰知道你去看誰?偷偷摸摸的,不嫌寒磣?要送什麼東西給人家,跟我講一聲,只管送去,光明正大麼!偷!年糕和饅頭日漸地少……玉兒還不懂,急了,大叫起來:你瘋了嗎?淨亂說呀!她媽不理:亂說?你心裡明白!說著站起來,拉拉玉兒的頭髮,繼續說:鬼丫頭,死心眼兒!

  玉兒這才明白,是說她爺爺呢!她本來就不喜歡爺爺,這時得到媽的鼓勵,更長了膽。她拉住正在放炮的弟弟捨兒,對他說:來,姊教你唱歌。張二老媽子,賣給張侉子。張侉子不要,賣給老道。老道家失火,賣給我。

  捨兒講話口齒不清,把賣給我唱成「賣雞窩」,惹得大家哈哈大笑。越笑,捨兒越逞臉,乾脆只唱一句:張二老媽子,賣,賣,賣雞窩。

  嘔哨!顧遠山在屋裡摔掉了一隻茶杯。玉兒笑得更狠:好了,雞窩賣了,雞也飛了,把東西也碰破了,捨兒唱得更響:賣雞窩,雞飛了!

  玉兒!顧遠山在屋裡大喝一聲。

  玉兒忍住笑回應:哎!

  去把你老子找來!顧遠山說。

  我爸爸送客去了,馬上就回來。玉兒說。

  去找!顧遠山叫。

  不去!我要找小群玩去,翠兒等著我呢!玉兒說。

  正在這時,顧維舜回來了,玉兒媽向他又擠眼又擺手,叫他先到別處躲一會兒,他什麼也不明白,像往常一樣,先到父親的房裡打招呼:您外出回來了?玉兒媽在門外氣得直咬牙:孝子!今天夠你受的。果不然,顧維舜要往外退的時候,顧遠山喝住了他。

  管教管教你的老婆孩子!顧遠山一邊說,一邊把門關上了。我和玉兒本來就要走了,看見這光景,也不想再去小群家,趴在門口從門縫裡往裡瞧,玉兒媽也搬個小板凳在門口坐下來。

  他們惹您老人家生氣啦?玉兒爸小心地問。

  問問你老婆!自從到你家吃飯,她就沒有過好臉色。那天還想用大針卡死我。顧遠山說。

  玉兒媽忍不住了,她從小板凳上站起來,敲敲門:顧維舜,來審問你老婆吧!謀殺公公,罪該萬死了!年紀那麼大了,怎麼能紅口白牙地亂說。自從輪到我家裡,我和美兒整天地伺候你。美兒那天烙油饃不當心,一根草棒掉在油饃上了,你吵翻天,我把美兒打了一頓,又給你重烙饃。這就是要下大針卡死你嗎?

  你聽聽,你聽聽!這還是我們顧家的規矩嗎?我不能跟沒知識的人吵架,我怕丟人!顧遠山說。

  丟人?人早就讓我丟盡了!去找街坊鄰居打聽打聽,誰不知道我丟人現眼啊!玉兒媽在門外說,聲音不大不小,正好讓門裡的人聽得清楚。

  啪!顧遠山拍桌子了。你管不管?他說,你不管我去告你!告你忤逆!

  玉兒爸嚇得雙膝一軟,跪了下去。玉兒媽在門外也被鎮住了,不敢再說話。

  顧遠山又說:你們的母親去世早,我把你們養大多不容易,沒想到你們今天這樣對待我。從明天開始,我不到你們弟兄家吃飯了,你們給我單買一處屋,我一個人單住,你們每人每月給我三十元錢就行了,我死了也不用你們管。

  玉兒爸跪著說:那何必呢?我們哪點做得不好,您老人家可以說,也可以打罵,我們改過就是了。有三個兒子,又都成了家,讓您單過,人家不笑話?再說,我們三家生意都不好,哪有那麼多錢拿給你呢?

  我管不了那麼多!顧遠山說,你們是應該給我的。我沒有多要,就算我養活你們十八年,十八年的養育費是多少?這筆錢你們該不該還給我?

  顧維舜嗡動著嘴唇,一時說不出話。玉兒媽在門外又忍不住了:十八年養育費?哪有十八年?顧維堯、顧維舜兩兄弟都是十二歲下學去學生意的,自己養活自己,滿師之後,掙的錢都給了你。老三在外面唸書,更沒花著你的錢,是他兩個哥哥供他的。

  你們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顧遠山又拍了一下桌子。

  玉兒爸叩了一下頭:大年下,您老人家別發火。本來呢,做兒子的不該和老的論長短,不論咋說,總是老的有理,小的無理。可是,凡事也不可太過分,是吧?平心而論,你的三個兒子媳婦,哪個不孝順?我們弟兄仁,除了老三有時在你面前逞逞臉,誰敢在你面前出口大氣?她們妯娌,集上誰個不誇,妯娌之間和和氣氣,互助互愛,對老的,一個比一個孝順。就是捨兒媽,不錯,脾氣倔些,可是在你面前沒有虧過心。想當初她進俺們家,過的是啥日子?那時候家裡日子不錯吧?可是你一定要她們妯娌吃麩皮,她倆說過一句怨言嗎?

  玉兒媽在門外擦起了眼淚。

  顧遠山鼻子裡哼哼幾聲。

  顧維舜接著說:捨兒媽坐月子,把她一個人扔在溝沿下,我晚上多坐一會兒都不行,她才二十來歲,不害怕嗎?……

  玉兒媽在門外抽嗒起來。

  玉兒爸又說:跑日本反的時候,我們一家幾個給害得好慘!多虧捨兒媽,領小孩子拖大人,一日一日地捱過來。照說,那就是恩斷義絕了,可是日本反一罷,我們不是照樣逢年過節大籃子小籃子往你們那裡送?

  玉兒也擦起淚來。

  我看顧遠山,臉白得像張紙,不停地說著:好好!好好!你像斗地主一樣鬥我了!跟我算賬了!好,算賬了!

  不是算賬。玉兒爸好像跪累了,抬起一條腿,變成單腿跪。小的孝順老的,是天經地義。可是為老的也該為小的著想呀!古人說父慈子孝……

  顧遠山冷笑一聲:我就是不慈!

  顧維舜忙說:不是不慈。是為小輩們著想不夠。就說張二家的……這女人誰不知道……兒子們都是世面上的人,您老又這麼大年紀了,您讓兒子們怎麼向街坊交代?您老……

  顧維舜的聲音越來越低,用的差不多全是氣聲,我和玉兒聽起來很費勁,便也不聽了。過一會兒,只聽顧遠山大聲說:從今以後,我不再進你們家門,你按月給我送錢去!說罷便開門走掉了,頭也不回。捨兒在後面叫:爺爺,你晚上不吃餃子了?

  顧維舜拍拍膝蓋上的土,歎了一口氣。玉兒說:爸,腿疼吧?顧維舜溫和地擺擺手:別沒大沒小的。玉兒媽說:你爸進步多了。跪著說理總比屁也不放好。


十三


  顧遠山走到了大兒子家,他想從老大這裡打開缺口。他瞭解自己的兒子們,三兄弟的性格極不相同,但感情是極好的。因為老大懦弱,老二和老三就特別尊重老大,鼓勵他說出自己的意見。要是老大對父親的行為默許了,老二和老三自然也會默許的。

  其實,顧遠山也覺得自己的行為太不光明磊落了。他所相好的那個女人——張二家的,在街坊的眼裡確實不是一個好女人。這女人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寡婦,生得相當俊俏。以往與集上的男人們來往也相當多。被人稱為「半開門」。當時他也很看不慣她,在妻子面前不斷地攻擊她的放浪,想不到在許多男人日漸疏遠了她的時候,他卻被她吸引了過去。他把這一切都歸結為命。

  可不是命嗎?他從小生長在一個富裕體面的家庭裡,以後雖然家道中落,他還能夠堅持「食不厭精」的原則,以至於到了七十歲的年紀,他還毫無衰老的感覺。

  可不是命嗎?他已經死了兩個妻子,第二個妻子比他年輕了二十多歲竟然也先他而逝了。好像他命中注定要娶一個死一個。

  可不是命嗎?那天他被張二家的笑容引誘,不知不覺跨進了她的門坎,投入了她的懷抱。而且那一天她使他明白,自己以前是怎樣誤解了她。她是一個可愛的女人。那麼多男人圍著她,不是因為她放浪,而是因為她可愛。

  張二家的無兒無女,如今又生計困難,顧遠山不得不補貼她一點錢。這一點,顧遠山自己本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做到,繫在腰間的票子還有厚厚的一疊呢!可是他捨不得輕易去掏自己的錢袋。錢袋裡的錢是死的,用完又到哪裡去弄?三個兒子是不會給他的。不是因為他們沒有這份孝心,而是因為他們確實越來越窮了。水災過後,生意凋敝,大兒子正想把小店盤出去,找個地方幫工呢!

  他也曾想斷了那見不得人的想頭。可是,他管得住自己的心,管不住自己的腿呀!現在,張二家的和美食,都是他須臾不可離開的。只能,呢,只能偷偷摸摸了,忍受著兒孫們的鄙視和嘲笑。

  相比之下,大兒子大媳婦對他是比較客氣的。有時候,他白天去約會,大媳婦除了對他白白眼之外,也無甚惡言惡語。他時常將家中的一些食物裝在衣兜裡帶給張二家的吃,大媳婦也不指桑罵槐,只是想辦法將食物藏得更緊一些,讓他難找到。比如,把專門為他蒸的白饃饃用繩子吊在房頂上,他就是找到了,要去拿一個,也非得站在小板凳上不可。他只好拿幾個麥面和林面雜和做的花卷讓張二家的充飢。對這,大媳婦也默許了。

  這樣,他想試著走下一步:擺脫兒孫們的監視,租屋另住,和張二家的暗中廝守。他要尋找一個和兒子媳婦說話的時機。這時機還不大好找呢,因為平時他對兒孫輩只有命令,而無交談的時候。

  腹瀉給了他時機。春節吃多了油膩,腹瀉得厲害,維堯夫婦幾乎寸步不離地伺候,更難為維堯妻子,侍奉湯藥之外還要端屎端尿。幾天之後,他漸漸地好了。這天早上,兒子媳婦又像往常一樣,來到他屋裡,一個奉藥,一個鋪床。他和氣地叫他們歇一會兒。我看你們也夠累的了,他說。你們弟兄三門,只有你們兩口是孝順的,可是也都五十來歲了,有孝心而無孝力了。將來真不知誰還能伺候我。

  大媳婦看他一眼,剛日地說:誰?還不是我們這些人?我,玉兒媽,玉兒嬸。

  顧遠山說:別提老二家的和老三家的!

  大媳婦說:那就我一個人伺候你。我又沒說不願意。

  顧遠山說:你孝順,我知道。可是到我撐不起爬不動的時候呢?

  大媳婦說:我也伺候。

  顧遠山說:媳婦到底不是閨女,不方便呀!

  大媳婦說:有啥不方便的?你現在講究,真到快要死的時候

  顧維堯連連眨巴眼,對妻子哼哼兩聲。妻子不理會,照樣說下去……就不會那麼講究了。

  顧遠山不悅了,他朝大媳婦擺擺手:我死還早呢!你不懂事,出去吧,我有話和維堯說。

  大媳婦出去的時候,使勁看了丈夫一眼,丈夫眨巴眨巴眼,裝作什麼也沒看見。

  我想離開你們兄弟單住。顧遠山說。

  那怎麼行?剛才你還說要人伺候。顧維堯說。

  我想找個人來伺候我。

  誰呢?

  這你就不用問了。

  兒子跪下了。

  有話站起來說,現在不興跪了。

  這話不該我說。

  不該說就不要說。你去找老二老三,叫他們給我找房子,出錢。每人三十元出不起,二十元總可以吧?

  顧維堯不起身也不說話。顧遠山等著,等著,顧維堯還是不說話,好像故意和父親比耐心。顧遠山耐不住了:給我滾!顧維堯順從地站起來,拍拍膝蓋。到門外,他交待妻子:不要惹他。妻子白了他一眼:吃飽了沒事,惹他?出去時候順便叫捨兒來玩,我給他留了好吃的。

  不一會兒,捨兒便來了。

  顧遠山一個人關在房子裡生悶氣,捨兒在門外叫爺爺他也不理。他把右手抄在棉袍的下擺裡,來來回回地走動,嘴裡不停地嘰嘰哇哇,不知是罵人,還是自言自語。口乾了,便揭開條几上的糖罐,抓一把白糖捂進嘴裡,吧嗒吧嗒地品嚐每一個糖粒兒的滋味,他發現糖是酸的。

  捨兒和大媽在門口敘得親熱。香不香,捨兒?香,大媽。好吃不好吃,孩子?好吃,大媽。捨兒知道不知道這是啥肉?捨兒不知道,這是啥肉呢?狗肉。狗肉?

  顧遠山聽到這裡,剛剛壓抑下的怒火又冒出火苗來了,狗肉?這是我們這種人家吃的東西嗎?只有下九流的人家才吃狗肉呢!家風全敗了!全敗了!

  捨兒!去把你大伯叫回來!顧遠山拉開門對孫子發起了狠。

  捨兒嘴裡正嚼著一塊狗肉,不肯去。顧遠山從地上撿起一根樹枝,嚇唬孫子:去不去?捨兒嚇哭了。哼!顧遠山丟下手裡的樹枝,說:我自己去!

  顧遠山徑直跑到大兒子的店裡,不顧旁邊有人,就命令兒子:你跟我回家!兒子乖乖地跟他回來了,問出了什麼事。

  顧遠山指指捨兒手裡的碗:問問你老婆給小孩子吃什麼。

  這事呀!你問問不就行了?捨兒,吃的是什麼?不要亂吃啊,吃壞了肚子。顧維堯笑瞇瞇湊近捨兒手裡的碗,問。

  狗肉!不給你吃。捨兒回答著,把碗從大伯的眼底下閃了過來。

  顧維堯埋怨地看了妻子一眼:你又不是不知道家裡的規矩!再去哄捨兒:倒了吧,捨兒,狗肉髒,不能吃。

  捨兒不肯,說狗肉不髒,狗肉香。是大媽特地從鄰居家給他討來的。顧維堯無奈地看看父親,老頭子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了,他只得從口袋裡掏出一點錢來,再哄捨兒,說買糖給他吃。狗肉有毒,狗是吃屎的,屎不髒嗎?捨兒被他說得倒了胃口,同意倒掉狗肉。顧維堯鬆了一口氣,問父親:沒事了吧?

  顧遠山不肯罷休,他喝住又要往外走的兒子:你就這樣縱容老婆孩子嗎?你還有一點男子漢的味道嗎?

  沒見過這樣罵兒子的,捨兒大媽嘀咕道。

  你聽聽,你聽聽!你沒聾吧?顧遠山沖兒子叫道。

  顧維堯不得不訓妻子:你不開口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妻子頂撞他:誰惹他了,他自己心裡有鬼……

  這句話說得太糟糕了。顧遠山拾起剛剛丟在地上的樹枝,衝著兒子劈頭蓋臉地打起來。顧維堯左躲右躲,還是不停地被打著。妻子叫:不會跑?他便跑了出去。可是顧遠山拎著樹枝在後面窮追不捨,嘴裡罵著:「不肖子孫!不肖子孫……」顧維堯見朝外跑不是辦法,便又折回頭往家裡跑,跑到自己的臥室裡,把門兒一關躲了起來。他的妻子馬上趕去攔在臥室門口,對公公說:你進去打吧!使勁地打!打死了也沒人心痛!沒見過這樣沒用的人,五十多歲的人了,還讓老子攆得沒處躲。她嘴裡儘管這麼說,心裡卻明白,老頭子是決不會進兒子媳婦臥室的。這也是規矩,以前,她已經用這辦法多次保護過丈夫了。

  顧遠山的氣沒處出,便抓住了捨兒,要打;捨兒抓住爺爺手裡的樹枝哇哇地哭。這可激怒了合兒大媽了。沒有生養過的她,對老二家的孩子個個疼,尤其是對捨兒,她把他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寶貴。她顧不了自己的丈夫,也顧不了做媳婦的規矩,衝到捨兒跟前,奪掉了公公手裡的樹枝,把它扔在地上:你不讓我們活我們就不活!走,捨兒!把你送回家去,然後我去投河,我受夠了!

  捨兒抱住大媽的腿:叫爺爺去投河,大媽不投河。

  鬧得鄰居八家的都知道,過來看熱鬧。有人去把玉兒媽找來了。玉兒媽聽明了原委,也發了脾氣,對她大嫂說:投河?傻了?人家越是覺得俺們得眼,俺們越是要活著。俺們可是明媒正娶進門的媳婦,不是偷偷摸摸軋下的姘頭。誰該受誰的氣?現在解放了!

  那我死給你們看!反了,真反了!顧遠山咬著牙說。

  咯噎一下,兒子、媳婦、孫子都不敢說話了。靜了半天的場,捨兒媽拉起了捨兒:走吧,回家,讓你爸爸來跪著吧!你爸爸會跪。

  這一鬧,顧家在寶塔集的聲名大受影響。顧家三兄弟都覺得在人面前難做人。幸好,不久以後的一場大水沖去了顧遠山的風流,也洗刷了顧家三兄弟的恥辱。


十四


  一九五四年年初,顧遠山看黃歷,說今年要發大水,因為治水的龍太多。大家都笑他,說老黃歷不中用了,如今有了水閘。

  水閘離寶塔集二十里,寶塔集男女老少凡走得動的都去看過。我奶奶也去了。回來,奶奶拍手打掌地稱讚,說龍王老子也給鎖起來了,多好!最好哇,把天王老子也鎖起來,要他哭就哭,要他笑就笑。我爺爺說她胳膊肘朝外彎,忘記了自己是老天爺的小老婆。她說:我跟老天爺離婚了,我像小蓮花一樣反封建,給你這個剃頭的當大老婆了。

  為慶祝水閘的竣工,老師組織我們到工地上去參觀,還讓我們以水閘為題寫一篇作文。老師啟發我們說:

  我省有什麼著名的水利工程?壽縣安豐塘。這是我國歷史最悠久的人工水庫,鼎盛時期,方圓二百多里,可灌良田萬頃。可是,由於歷代封建統治者不顧勞動人民的死活,水庫受到破壞,現在只剩下殘餘部分了。安豐塘據說是春秋時楚國名相孫叔敖所修,孫叔敖是歷史上有名的好官,《史記·循吏列傳》記:孫叔敖拜相時政績卓著,「施教導民,上下和合,世俗盛美,政緩禁止,吏無奸邪,盜賊不起」。故稱「良大夫」。「良大夫」、「良相」,不過就修了一個水塘,我們今天依靠人民的力量卻能修建這樣雄偉的水閘。所以,這水閘標誌著時代的變化,凝聚著黨對人民的關懷和普通勞動人民的智慧。

  我們幾乎把老師的話全部抄進了作文簿。我們每篇作文差不多都寫上了這一句:從今以後,我們再也不怕淮河漲水了!

  有水閘,誰會相信顧遠山的黃歷呢?

  所以,夏天儘管雨下個不停。河水漸漸地上漲,寶塔集人還是毫不在意。我奶奶還椰榆老天爺:我跟你離婚你就這麼傷心?哭了又哭,哭了又哭。誰也不害怕你的眼淚了,你就別哭了,好好地在天上過日子,等我活夠了,厭煩這個剃頭的老頭了,就回去跟你團圓。叫啥?叫復婚。對了,復婚。

  可是雨照樣下,雨水像覆轉了天往下倒似的。淮河洶洶湧湧地要往外漫。水好像有了彈性,一起一伏,起伏之間就不知不覺地爬上了岸,吞沒了一寸土地,又吞沒了一寸土地。

  河底開始有人哭泣。有人說是鬼,歷年淹死的鬼魂都要趁漲水之際尋找替身。一天夜裡,有人看見河中央影影綽綽漂過一群幽靈,一個個白衣白裙,狀似婦人。有個女人被拖了下去……

  人們開始憂慮,盼望著開閘,將河水一口吸進自己肚裡。然而,淮河沒有給人開閘的機會。它從龍宮借來了三江四海的水,悠悠地從水閘上漫了過去。雄偉的水閘剎那間沒入了水底。

  淮河沒有了邊界,隨心所欲地吞沒著它所遇到的一切。耕牛、家畜、房屋、樹木。人掛在樹梢上呼救,抱著倒塌下的屋檁沉沒……

  藍二爺的後院又一次倒塌,這一回他們再也沒有修復的力量了。藍二奶罵勞改中的丈夫和兒子:都是你們造了孽,讓我們三代人這樣受罪。你爺倆死在勞改隊裡算了,死了乾淨。你們死我也死,一家人都死。永繼媽生氣地頂撞婆婆:都死?永繼呢?你天天除了罵人,還有什麼本事?還不是怪你,沒材料,管不住他爺們。藍二奶說:我心裡悶,罵罵人順順氣都不行了嗎?怪我沒材料?你有材料,男人還不是橫死了?婆媳倆又哭又鬧。

  顧維堯家也上了水,搬到了小五家。不到兩天,玉兒院子裡也進了水。生意自然作不成了,一家人只能圍在一起歎氣。能燒的都燒了,能賣的都賣了,水再不退就揭不開鍋了。玉兒媽拿出了自己當新娘子時的幾件銀首飾……

  顧遠山冷眼旁觀著一切,不時地冷言冷語:我早說過了,今年要發大水。誰信我?信水閘,信政府,不信黃歷,不信長輩。報應呀,報應!

  玉兒媽正沒好氣,便忍不住還嘴:聽你的,又怎麼樣呢!大水來了,你能頂住?顧家在哪裡還有房產田地,把一家人都接過去?

  這個家都敗在你們手裡!顧遠山也忘了規矩,直接和媳婦爭執起來。

  別手不秀怨襖袖!敗在俺們手裡!打我進顧家門,你們家就是這個樣,啥時候發達過?玉兒媽說。

  哎呀,別爭了,水火無情,聽誰的也沒用。一家老少能平平安安就不錯了。顧維舜說。

  玉兒媽猛然想起玉兒來:放假了,怎麼還不見人影呢?該不會出什麼事吧?

  玉兒爸說:誰敢說呢?前天還說公路上淹死了幾個人,也不知是男是女。

  你咋不去打聽?你是死人嗎?玉兒媽哭起來。

  玉兒大伯歎長氣:這麼大的水,找誰打聽去?他妻子白他一眼:你少說話,沒用的人!

  顧遠山冷笑一聲:我早就說過,這孩子命硬運氣不好。小丫頭不可大聰明,你們還送她去上學,上了初中升高中,不是把她往死裡送嗎?

  玉兒媽哭得更厲害了:你咋知道她死了?她死不了。要死,就死張二家的。

  玉兒爸對妻子大叫一聲:別鬧了!咒人家幹啥?人家說不定真死了。前天我從那一片房子走過,見她家的房子沖得乾乾淨淨了!

  顧遠山的臉頓時慘白,他馬上跑進自己的小屋裡,把門一關,再也不出來。可是一天三餐飯還是照樣吃的。

  這一場大水又一次改變了寶塔集。只剩下街心高處的一些房子了,大人小孩都顯得前所未有的疲憊。

  玉兒家一蹶不振了。除了顧遠山老頭還能吃到白麵饃饃外,一家人都只能吃菜糊糊。捨兒看著爺爺吃白饃時的那個饞勁兒,誰看了都覺得可憐,可是顧遠山還照樣吃他的。人們背後罵他毒,剋死三個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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