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侯嘴裡叫著王顥的名字用後背頂開辦公室的門,把懷抱的紙箱放到桌子上,裡面裝著一條繡花床罩,一套睡衣和一大盒奧妙洗衣粉。
王顥看見又是內部分東西,抬腿往外走,被上官侯攔住。
「這是給你的。」上官侯說。
王顥以為上官侯跟她逗著玩兒,就說:「那就麻煩你替我捧回家去吧。」
「真的是你的。」上官侯說。
「不是說沒臨時工的嗎?」阿芳說,「我去領他們說幫助工作的沒有。」
「我不要。」王顥說。
「幹嗎不要?」阿芳今天穿了一身印花綢寬鬆衫,像一隻大花蝴蝶飛來飛去,問上官侯,「你是怎麼弄來的?」
「我去找總編了,人家拉來夠咱們吃半年的大廣告,該不該領一份?總編說他不知道王小姐。後來又知道了,還要發獎金呢。」
「有我的沒有?」阿芳問。
「沒聽說有你的,你不是一開始就跟人家分著幹嗎?」
阿芳討了個沒趣,主動跟王顥找話說:「你這回可露臉了,真的,地球都擱不下你這張臉,外邊拉廣告的都羨慕死你了,那個郭總是有名的琉璃貓,你是怎麼把他給治服的,也給咱們傳傳經。」
「我就是照你跟我說的做的,沒有什麼新鮮招。」王顥說,打開被罩外的塑料套,跟上官侯一人抻住一頭展開,欣賞著。
「是出口的。」
「可惜,是雙人床的,太大了。」
「不可能——蒙我?」阿芳還不甘休,神秘兮兮的樣子,避開上官侯小聲問王顥:「是不是使下三路的活兒了?說。」
王顥故意哂笑不語。
「默認了?我一猜就是這個路數。老話說『十個官人九個肯,就怕娘子嘴不穩』,像王小姐這麼穩重的,又長得這麼俊,他十個男的十個都得肯!」
王顥哂笑不語,看著阿芳眉飛色舞。
「呵!呵!呵——就像你扒著門縫瞧見似的!」上官侯噓道。
「那怎麼著,我早就說過像王小姐這樣的干廣告真是屈了材料。」
「呵!呵!呵——」
「呵什麼你,牙疼?」
「呵你呢,多好的閨女到你手裡,用不了三分鐘都得學壞嘍……」
「真欠抽!」阿芳脫下高跟鞋,舉起來就追,「我讓你沒公沒母的!」上官侯忙摀住腦袋逃到門外,扒著門框蹦躂蹦達衝門裡嬉皮笑臉。
阿芳差點絆倒,嘴裡還在疊罵不休,被王顥扶起來。
王顥聽見上官侯在耳旁小聲叮囑,中午別去食堂打飯了,他在街對面的雅克西飯莊等她。
中午一下班,王顥就溜出報社。
雅克西飯莊坐落在街角隱蔽處,粉牆上書寫著紅字:正宗伊斯蘭風味。走近才發現是一家新疆人開的清真館子,門口站著一位扎袷袢的、凹眼凸鼻樑的少數民族婦女,用半生的普通話致歡迎詞。他走進門,看見上官侯已經靠臨街的角落占好位置,正在喝磚茶等她。
「是不是挺好,像掉進羊圈裡?」上官侯給她也沏上。
「閉上眼光用鼻子,跟走進洋蔥地裡差不多。」王顥說,脫掉外套。因為灶台與餐室同一屋,空氣溽熱嗆人。「說好了,我請客。」
「怎麼你呢,是我請你呀。」
「你不叫我,我也準備請你。沒你的幫助也沒我的好日子,乘涼不能忘記栽樹的。」
「以後吧,這回算我的,我請你還有話說呢。」
「是嗎?」王顥喝著磚茶,她發現上官侯單獨與她相處時,便沒了平日裡的瀟灑詼諧,變得拘謹,帶出腆顏。
王顥不再爭。
「那家製衣公司把廣告的回扣給你了嗎?」上官侯問。
「還沒,那個老闆總是說給、給給,總也沒給,我看有點懸乎,這是個說大話使小錢的人,我不抱太大希望。」
「是呵,跟這種人打交道就是砂鍋搗蒜,一錘子買賣。」
「我能在報社這頭拿回扣嗎?」
「這不太可能。」一說到報社,上官侯一口回絕,「你是幫忙的,他們更不會給你。」
「你要是幫助說說呢?」
「我?」上官侯苦笑道,「我算什麼,在錢上總編說了都不算,得聽財務的。」
王顥無奈地歎了口氣,說:「算我雞孵鴨子白忙乎。」
「你吃羊肉吧?」上官侯翻動菜譜,問,「有的人怕羶,不吃羊肉。」
「你知道我是從哪兒出來的,從那兒出來的世上沒不吃的東西。」
「對對。」上官侯開始點菜,話語又交流暢。王顥察覺出上官侯似有難言之隱,想到一個未婚男人把自己約到這樣一處僻靜的小飯館裡,心裡也不免怦然,臉上卻不做表情。
點完了菜,上官侯往兩隻茶碗裡續滿,穩定下情緒說:「我找你正是為了這個。他們已經知道你的情況了,你也看到了,在我們這個機關,還是好講究點政治身份的,它還不同於一般的報紙,人員都是經過政審才上崗的,所以……你先別急,聽我說,我估計是你們一塊拉廣告的女的幹的事。但這不重要,誰愛說誰說吧,她們無非是帶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我已問領導解釋了,他們知道咱們的關係,另外你所在的部門基本上與辦報分開的,所以他們經過研究,決定區別對待,另外還有個原因,是你幹得不錯。」
王顥不動聲色聽著,心頭被銳器捅了一記樣的疼。灶台上,廚師嫻熟地敲打著炒勺,勺裡的菜竄著火苗揚到半空,又落下來。
「給你添麻煩了。」王顥說。
「瞧,瞧,我是怕事的人嗎?」
王顥點頭。她喜歡交往上官侯這樣的人。
「犯罪了算什麼,」上官侯蘸著茶在桌上寫了個「四」和「非」,「這就是中國字『罪』,四似通假,何為罪,似是而非就是罪。社會哲學妄圖把世界條理化,使人類深入駕馭宇宙和自身,孰不知是在把宇宙和自身簡單化、庸俗化、矛盾化,更混亂!他們定了罪和法之說,卻忽略了每個人都是一個獨立的小世界,怎可能機器人一樣統一思想、行為規範、德道等,這種禁止犯罪本身就在犯罪,它扼殺了人性、活力和想像,乃至美好未來!而我們除了盲目地指責、懲罰、疏遠這些犯罪的人,從生命本意上判處這些人死刑,似乎沒有誰真正從犯罪角度去思考法律的缺陷和荒誕,去想出更好更人道的辦法去理解、幫助——換句話說,加入『罪犯』的行列,使得人與人之間更加平等、博愛、自由?」
這時,他們要的菜上來,蔥爆羊肉、烤肉串,外帶兩盤拉條子,「喝啤酒嗎?」
「可以來一點,請繼續說。」
「我告訴他們,坐牢不過是一種經歷,從人生體驗這個角度說,與結婚、立功受獎沒什麼區別,不可能因為坐牢這個人就全完了,一文不值了,坐牢不過是一種經歷,而且是一種有益的經歷,跟進電影院坐一回沒什麼兩樣,同樣是受一回教育,誰要是拿坐牢來判斷一個人好壞,那純粹是一種幼稚。來,乾杯。」
他們端起酒杯碰杯。
王顥沒想到上官侯會講出這樣一番話,內心很受感動,看著猛嚼著肉串的上官候說:「謝謝你的關照。」
「瞧!瞧!又來了?」被王顥真誠地一謝,上官侯反而面赧,來勁道,「我這人才不怕事呢!怕事我就不幹這個了。我覺得你這人不錯,才請你來報社工作,至於過去那些,都過去了。」
王顥點點頭;憑心而言,她喜歡跟上官侯這樣的人交流,甚至有一種一見如故的感覺。
「話說回來,正是因為你有過去的一段,所以我覺得你幹任何事都要比別人更謹慎,注意方式方法。」
「我有不謹慎的地方嗎?」
王顥聽出話音,這樣問,發現上官侯正在觀察她。
「也許我不該說,不過說了也許會對你有好處。報社收到關於你的檢舉信,揭發你有詐騙行為,你要做好思想準備,回憶一下到底干了哪些容易被別人抓住把柄的事情。」
王顥噤住,吃不準上官侯到底知道多少她的背後,吃不準檢舉信的內容。
「你知道就行了,別再說出去,對你我都不利。」
「你害怕了?」
「我怕什麼,我是信任你,才告訴你。」
「我也不怕,我怕什麼,這是誣告,你知道揭發的內容嗎?」
上官侯搖搖頭。
兩個人都不說話了,沉默著。
偶然,上官侯說:「怎麼了?」
「你告訴我,這是不是最後的晚餐?」
「什麼意思?」
「你要是想炒我的魷魚就直說,用不著兜這麼大彎子。」
上官侯笑起來,隔著桌子伸過來手,拍了拍王顥的手,說:「雖然我得叫你一聲姐姐,可你也應該相信你這個弟弟不是有眼無珠之輩!實話實說,上午我已經跟總編幹了一架,我不單要幫你洗清誣告,還要盡力留你在這裡長期幹下去。」
上官侯的手心粘漬漬的,這隻手看上去不太像男人的手,單薄,蒼白,小拇指留著長指甲。
「有你這句話,我炒了也就炒了,心裡安靜。」王顥讓上官侯的手壓在自己手上,她感覺得到對方心底裡不可告人的那一面,卻不表示什麼,看著對方說,「在裡邊受了八年教育,我還會幹那種事嗎?如果那樣,別講對不起黨和人民,也對不起你的一片熱心腸呀。」
「我也是這麼想的。來,乾杯!」
他們倆又次碰杯,吃著菜。
酒足飯飽,兩個人往外走時,王顥從手袋裡抽出兩張燙金請柬,晃晃說:「三八節你有事嗎?」
「那是你們女同胞的節日呀?」
「我這裡有兩張法國時裝展的票,不想去轉轉嗎?」
「時裝?」上官侯打量著請柬,連連稱讚請柬的制做精良,惋惜,「如果是汽車展,或者是圍棋賽就好了,時裝?我又沒錢。」
「不去也好,我再去尋伴兒。」王顥說,收回請柬。
「你等等,」上官侯走了幾步,紅著臉說,「我不是不想去,八號我正好要去採訪,沒辦法。」他思考著,又說,「這樣,你晚上在家等我的電話。」
「哼,我這張票可是走後門為你搞的呢!」王顥噘起嘴,掃興的樣子。
上官侯忙道歉,連聲說「有數有數」。
他們分手後,當天還沒下班,上官侯就來找王顥,告訴婦女節那天報社將派一輛麵包車送他去郊區參加一個勞教所召開的懇談會,她可以跟他同車出發,採訪完以後再一起去參加時裝博覽會開幕式,還省得去擠公共汽車了。
是夜,王顥睡在床上,不停地做著古怪離奇的夢。夢境裡,始終有郭永晟出現,郭永晟牽著她的手飄向雲端。她想擺脫他,但渾身軟綿綿無力;想逃,卻邁不開腿;喊叫聲被夢魘所吸收,驚醒時,汗水浸濕了被窩,似乎生命正收回進軀殼裡……
她呆呆地望著窗口外路燈光,點燃一支煙,煙灰缸放到胸口上。
開春了,公貓圍在窗外發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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