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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錢學平扶著醉成泥一攤的郭永晟下車。

  郭永晟腳底下畫圈兒,嘴裡還在哼唧唱:「也許牽了手的手前生——不,一定……好——走——」

  錢學平把他攙進總統套房,安頓他躺下,擰出一條濕毛巾放在他腦門上,滾燙的腦門一會兒就把毛巾焐熱了。他守了一會兒,等郭永晟睡踏實,才離開。

  他駕駛著轎車往回返。

  陽春三月,街上的行人展示著花花綠綠的換季服裝,建築物之間的藍天清澈如洗,教他回憶不清在這條路上往返奔勞的歲月曾有幾多,他耳旁仍迴響著郭永晟唱歌的聲音,這些年來,他還是頭一回領略郭永晟如此灑脫地引吭高歌,一俟他擺脫平常彬彬持禮的儀表,手持話筒,背朝觀眾然後猛然間轉身做出機械人動作,口中高喊著:「one!two!three!four……」踢踏著走過KTV包房的地板,他已經完全混同於一個泡在歌廳裡吃喝玩樂的小痞子,酒精和濫情顯影著他,使他原形畢露、醜態百出。在座的魯婷婷一行人看見他拙劣的表演,不禁都瞠目結舌。在酒席開宴之前,郭永晟曾以瑪利亞製衣總公司經理的身份坐在鋪了綠絲絨台布的長桌前,與綏芬河市紡織貿易銷售中心方面簽定了出售全部庫存牙籤呢的合同書,當場五百萬元金額打入了瑪利亞財務賬號,經久不息的掌聲代表了在場人的心情,而只有他和那一兩個知情人,才曉得在場人心情之間的懸殊差異,差異背後掩藏的駭人聽聞的內幕,和岌岌可危的擔心。

  「來來來,不貪污,不受賄,吃吃喝喝有啥罪……」

  他也沒見過郭永晟以這種招勢喝酒,可算是有敬必干,沒敬也干,逮住誰跟誰幹,不干就斤斤計較。

  他終於發現這是衝著那位法制宣傳報女記者去的。最初,他還以為這是裝出樣子給外人看,因為他一直認為郭永晟是在利用這位王小姐,到沒有利用價值時候會一腳蹬掉。不過這位王小姐的手段也真讓他們吃了一驚,她竟然拿著甩她的借口跟他們開了個玩笑,使公司壓得一直抬不起頭來的困難得到解決,當他們問起她是怎樣運做這筆買賣時,她卻迴避不見了,就連吃這頓飯,還是他們堵在報社門口才把人截到飯桌上。造成他這種錯覺的,是郭永晟充分發揮了他應酬場面的特長,做出樣子既轟轟烈烈,又點水不漏——

  「不是提倡革命小酒天天醉嗎?不過我得奉勸大家一句,千萬別喝壞了黨風喝傷了胃,那就不好了,於國於民於自己都不利是不是?」郭永晟托著酒杯在席間串來串去,顯得特別活躍。

  女記者卻不像那麼容易就被渲染,笑得陰篤篤地,每次只拿嘴唇抿抿,話裡帶刺兒:「幹嗎叫瑪利亞呀,多繞口,不如叫馬拉多納好聽。」

  郭永晟卻像聽不出,還給解釋:「根據宗教傳說,聖母瑪利亞曾去葡萄牙法蒂瑪、法國盧爾德、墨西哥的瓜達盧佩一帶地方顯靈。後來,這些地方都成了天主教聖地,指著瑪利亞發了大財。」

  「瑪利亞長什麼模樣呀?」女記者故意問。

  「根據歷史學家說,咱們聖母活在兩千多年前巴勒斯坦,屬於猶太人,十二歲父母媒妁許給了木匠約瑟,未婚先孕,違犯計劃生育規定,差點開除族籍這是我說的。不過瑪利亞原名不叫這個,猶太名叫買爾嫣,基督教傳入羅馬帝國買爾嫣三個字拉丁化,成了瑪麗亞。這種演化在當今商界也不是不存在,而且屢試不爽。至於長相嘛,那肯定是羞花閉月,沉魚落雁啦這也是我說的。」

  郭永晟轉了一圈,回到女記者跟前,笑道:「為什麼不叫馬拉多納呢?這裡有個原因,基督教在向羅馬和希臘文化圈擴張時,曾遇到當地多種神教的激烈競爭,羅馬和希臘的男子諸神多逍遙自在,浪漫奔放,相形之下基督教顯得乏味又單調,結果小亞細亞的福音編纂者很快就把基督教民的口頭傳說樹為正宗,造神聖母咱們瑪利亞。」

  在眾人停盅歇筷的關注下,郭永晟似乎很有耐心的樣子,守著女記者娓娓而談,根本不顧女記者的表情,借酒肆意發揮:

  「基督教站穩腳跟後,瑪利亞便成為教會加強精神統治的工具。公元2世紀拋出『瑪麗亞永恆童貞說』,說是瑪利亞生耶穌接生婆發現她還是處女,別笑,當時可能也有試管嬰兒一說,這也不能不考慮。但這樣一來,麻煩的是幾個弟弟妹妹。為了處女,教士們只好再編故事,變成耶穌弟妹非瑪利亞所生,瑪利亞是繼母。4世紀教會又覺得讓瑪利亞嫁給有兩次婚姻行為的男人是褻瀆神靈,得,故事又有了新的發展:瑪利亞由孩子繼母變成嬸嬸。直到7世紀,教會終於在拉特蘭宮會議上將『永恆童貞說』封為正宗教義。新教自立門戶後,天主教教會為穩住陣腳加緊造神,1854年教皇庇護九世宣佈瑪利亞沒有原罪,『聖母無原罪始胎說』為正統教義。這樣,經過千百年折騰,瑪利亞終於誕生,她的職責是在天堂為信徒代求,讓他們分享基督的『善功』,我的話完了,解釋到此結束,為了聖母瑪利亞,大家乾杯!」

  錢學平聽著這一番話,心裡一陣陣揪緊,嚇出一身涼汗。他搞不清郭永晟到底是不是真醉,真醉為什麼還說得這麼順溜,他又擔心他真醉了說走了嘴說出不該說的話,因為酒席上賓客來自八方,人心複雜,而公司又牽扯到關於產權糾紛的案件裡。直到看見眾人舉起酒杯響應,郭永晟轉移話題去應酬客人,他這裡才抽出一口氣。

  看了看在座的魯婷婷,魯婷婷孤單單坐在一角,顯得很無聊。

  「想問問,您是教徒嗎?」女記者問郭永晟。

  郭永晟從領口掏出項鏈上的耶穌受難掛件兒,向眾人展示,贏得一片嘖嘖讚歎。郭永晟則露出很得意的樣子。

  「瑪利亞與貴公司有什麼必然的經濟聯繫嗎?如果沒有,還不算是最佳名稱。」女記者挑剔地問。

  錢學平嚇了一跳,他想上去搶過話題,因為郭永晟顯出很興奮,他真怕他說走了嘴。郭永晟推開他的手,湊到女記者跟前,讓女記者閉上眼,他也閉上眼,雙手在半空做出神往的描繪動作:「你在想像中邀游,在心目中默念著聖母瑪利亞的名字,想像著一個神從無到有,經歷了種種的苦難,她的成功,她的遭人誹謗,她的輝煌前景……這時你再想到你自己,想到你的誕生,你的成長,你的事業,你的愛情……」郭永晟的兩隻手撫在女記者肩上,輕輕地撫摩著,似在點化對方的靈魂,飄飄然騰升……

  錢學平真正感到一陣噁心翻下來,寒慄著生出一身雞皮疙瘩;他發現魯婷婷正在皺著眉頭看這裡,耐著性子不發作。終於,他一直擔心的場面出現了。酒酣意濃之際,女記者似無意間提出延長廣告的登載日期,郭永晟當場拍板,追加十萬元廣告宣傳費。他忙上前,將郭永晟扯到一旁,提醒他該醒醒酒了。

  郭永晟衝他一瞪眼,斥他少管他的事,命令他立刻敦促財會將款匯入報社。

  「公司裡等錢進夏裝料子呢!」他抓住郭永晟西裝搖晃,低聲叫。

  「甭、甭……管你……」郭永晟扳開他的手,回到席上。

  他看了一眼魯婷婷。魯婷婷起身,繞過桌子,湊到郭永晟身旁,也被郭永晟推開。

  郭永晟與女記者摟著,合影留念……他猛然踩下剎車,路口亮起紅燈,轎車保險槓頂在前面車的尾部。從紅色寶馬轎車上跳下司機,拉著臉上來。他忙敬煙。對方用戴白手套的手摸著被撞的部位。

  「喝酒了你?」對方抽動鼻翼嗅。

  「沒呀?」對方就是不接他的煙。

  「你怎麼酒後開車呀?」對方質問。

  「對不起,碰了沒有?」

  「你知道這車補一塊漆多少錢嗎?」

  對方再次推開他敬煙的手,查看碰撞的地方,見沒破傷,耷拉著臉往回走。「以後你喝了酒少出門!」對方在鑽進車裡時回頭指著他。

  「是是,對不起……」

  他坐在車內,點燃一支煙,仰靠在座位裡,腦袋裡還沒擺脫吃吃喝喝的嘈雜場面,晃動的人影後面,始終有一雙眼睛盯住他。那是他自己的眼睛,人慾橫流,他卻一直保持著清醒,他替郭永晟擔憂……

  

  「也許牽了手的手,

  前生不一定好走。

  也許有了伴的路,

  今生還要更忙碌。

  所以牽了手的手,

  來生還要一齊走。

  所以有了伴的路,

  沒有歲月可回頭……」

  KTV包房裡,郭永晟和女記者手持麥克風,跟著屏幕上的台灣女歌星蘇芮在唱。一曲唱罷,郭永晟摸出兩張將在本市舉辦的法蘭西時裝博覽會開幕式請柬,邀請女記者屆時一同前往。女記者則不客氣,從他手裡抽走請柬揣進兜裡。這又出乎他的預料。在這之前,郭永晟曾表示到那天或是他,或是魯婷婷,陪她一起去,博覽會上公司還有一筆生意要與外商洽談。

  魯婷婷沒等娛樂結束,頓足拂袖,不辭而別。

  他忙起身追出,魯婷婷已經坐在他的白色卡迪拉克裡,看見他跑出來,放下一句話:「告訴姓郭的,兔子急了還咬手指頭呢!」

  前方的車開始蠕動,他發動引擎。試了幾次都打不著火兒。他以前從沒遇到這種情況,變得有些手忙腳亂。他開始集中思想考慮故障的原因在哪裡,他從前聯想都沒想過這輛高級進口轎車的打火器會出現毛病。背後傳來一陣陣喇叭聲催促。他搖下車窗,伸出手示意後面的車超過去。

  從他車旁開過的車帶著一股衝勁,司機的臉孔全是怒沖沖的。

  紅燈又次亮起來。他的前面是一片開闊的車道,後面漸漸排起長龍。他思考著轎車故障所在,看著反光鏡裡的自己,卻怎麼也不能收斂思緒,耳畔還隱現著《牽手》的歌聲……

  他是在一次非法毒品交易中與郭永晟相識的,那次如果沒有郭永晟,也許就沒有他的今天存在了。郭永晟的精明狠辣,風流倜儻,折服了他,他從此跳槽跟郭永晟搭夥計。他們的合作可謂珠聯璧合,搭檔默契,很快就分不開了。直到剛才宴會開始前,他還確信郭永晟鵬程萬里,沒什麼力量能阻擋他們成功,如同郭永晟總愛說的那句口頭禪:「吃草的永遠吃草,吃肉的永遠吃肉。」正是這種信念鼓舞著他,郭永晟指到哪兒,就打到哪兒。一個月前,他帶領兩名親信,誘騙前順成集團公司財務部主任蒯長山遠足游登普陀山島,用槍擊碎了蒯的腦殼,屍體扔進普陀山與洛伽山之間的海峽。

  接著,他委託市公安局工作的一位朋友,從電腦庫裡調查出區法院院長和民事法庭審判長的家庭住址,並瞭解到兩個人的詳細情況。接下來的事情似乎就好辦多了。不久,區法院院長應邀參加了一次全市性工商聯巨頭的聚會。席間結識了市工商聯副主席、企業家及愛國僑胞郭永晟,杯盞相碰,成為朋友、很快,院長在街道加工廠裡干粗活的女兒調到郊區一家外資寵物養殖基地任公關小姐,工資由原來每月二百元增到一千元。那位審判長則由原來住的小平房動遷入新公寓樓,人人都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因他一家五口擠在一起住已經十餘年,向上級打過無數次特困申請報告,要求調整住房條件,而這一次不僅調整了,連房內的傢具,彩電,電話都是現成的。又一次開庭答辯,連他錢學平都傻了眼,還是在那間掛著國徽的陋室裡,整個開庭過程簡直就變成了審判薛仁義的專場會,除了偶爾象徵性也問被告一句,他們這群人基本上被晾在一邊旁聽。審判長用幾近刁鑽的言詞頻頻向薛仁義發出疑難,並否定了薛仁義的各種要求,捱到下班,宣判郭永晟無罪,薛仁義也沒事,不過要負擔本案全部訴訟費用。薛仁義當場昏倒,請來的香港和大陸兩位律師顧問表示不服從一審法院的判決,聲言要向上一級法院起訴。他心裡有底,知道上訴,再上訴,郭永晟也不怕,船到橋頭自然直。他替郭永晟捏一把汗的是,目前郭永晟不會栽在冤家對頭手裡,卻要栽在自己的腳下……

  綠燈再次亮起。他一動不動,坐在車內,耳聞背後喇叭聲聲,心裡想著郭永晟這種人身上不論是優點還是缺點,都會向著一個極端迅猛發展,被推過極至,要阻止他勢比登天還難。而魯婷婷更是一個任性的女人,瑪利亞製衣總公司面臨的絕境不僅是一場男女間爭風吃醋,很可能是一場滅頂之災……

  警察跳出崗亭,朝這裡走來。

  他看著這位衣冠嚴整,穿過十字路口走近的警察。

  警察一邊走近一邊用手朝這裡指,臉上的肌肉一動一動,卻聽不見說話聲音。

  他忽然覺得面目猙獰的警察是在善意勸告他,幹什麼事都要留個心眼,準備後路。他混亂的腦袋裡一下子變得異常冷靜,他清醒地想起不久前,收到的一份電傳訂貨文件,在一段修改刪掉的文字裡,似不經意地有一行文字:款已存入瑞士銀行。當時他完全是無意識看到的,也沒往心裡去。後來他把文件交給郭永晟。他聯想到牙籤呢事件,酒頓時嚇醒了,如果這批牙籤呢表面上使用國家正當外貿手續,而實質上勾結外埠走私侵吞了貨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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