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幾天,女兒不辭而別,音訊全無,叫胡小緘吃睡不寧,總預感到女兒在外面發生了什麼事情。
上午,街道派出所治安民警帶著幾個法院的人來到家中,挺不客氣地詢問了一些王顥上個月到哪裡去了,都幹了些什麼事。一天天地進行查對,不漏過細節。胡小緘在心裡核算出,這些人重點核對的幾天正是女兒離家出走的日子,這幾天她記得特別牢,是因為女兒不在家的日子正是馬鏡開來的日子。他們問她認不認識一個綽號三通的女人,她如實回答不認識。他們又問三通是否經常與她女兒來往,她亦一口否定,她不記得女兒曾認識一個叫這外號的人。他們又盤問了一些其他人的名字,有男有女,她都是連聽也沒聽說過。來的這群人用懷疑的目光盯住她看,開始不相信她說的話了,不再問她。
在追窮問盡以後,這群人提出到女兒的屋子裡看看,胡小緘打開屋門。他們立刻對桌子上的愛娃牌小收錄機產生興趣,反覆交換著意見,還索取了小收錄機的電源線。其中的一個人不停地翻女兒的磁帶盒,最後從中挑選了幾盤磁帶,做為證據帶走。同時還看中了女兒上個月穿過的一件外套。
警察和法院的人走了以後,胡小緘聽見隔壁鄰居在門外嘁喳低語猜測她家發生的事,想到近日裡女兒經常十分關注地問起警察,斷定女兒又在外界惹是生非了,可她不知道發生的是什麼事,女兒從不談起自己在外邊幹了些什麼,這使她又苦惱,又氣悶,呆呆地倒在床上,連貓也懶得管了。
下午,她突然接到了女兒打來的電話。
胡小緘接到女兒從東北邊境的綏芬河市打來的長途電話,神情恍惚,衝著牆陷入沉默。
馬鏡開問幾句原因,見她還是神神叨叨的,就削了個紅富士遞過去,安慰說:「也許她是去旅遊呢,現在的青年人不像過去咱們了,都是很想得開的。也許在當地遇到了點麻煩,這也是可能的。」
胡小緘搖頭歎道:「你還不瞭解她,這孩子從小想幹什麼事都藏在心裡,從不跟大人商量。而且幹什麼事都喜歡一意孤行,讓人吃驚。她已經一個多星期沒著家了,連個電話也沒有,我一直感到有什麼事等著,果然。」
「她說什麼事了嗎?」
「要求我現在坐飛機去,住在什麼陽光大酒店裡。要是不按她說的做,我們家就會遭到大麻煩,連我都得受牽連,到那時候就全完了。」
馬鏡開瞪圓了眼睛聽著,咂舌道:「這麼可怕?是什麼事情呢?」
「不知道。」
「猜猜?綁架?劫持?其他的暴力事件?還是好事?」
「不會有好事,好事她不找我。」
馬鏡開晃悠著腦袋苦想了一陣,說:「是不是工作?她已經有工作了?你不是說她沒工作嗎?」
「我壓根就不知道她的事,她也從不跟我講,只是強調我趕快去,見面再談。」胡小緘手撐在額頭,也在思考著女兒這個電話裡的意思。
「聽口氣她混得不差……」
「可我就怕她不走正道,她要是壞起來比誰都壞。」
「打算去了?」
「她是我女兒,我能不去?敢不去嗎?唉,我這輩子算倒霉了……」
「等等,」馬鏡開拿掉胡小緘手裡啃禿的果核,在去扔掉的時候又在有肉的地方啃了啃。他擦著手回來,摟住胡小緘,說:「別擔心,我立刻去買飛機票,我陪你一塊去。」
「你快打住吧!」胡小緘拍拍馬鏡開敦厚的臉,「還不到你出馬的時候呢,我的馬。」
馬鏡開撫弄著胡小緘的頭髮,低語:「我是怕你一個女人,到那麼遠的生地方不安全。」
「誰希罕我這個老太太,」胡小緘在馬鏡開懷裡撒嬌,「只有你這個大傻瓜。」
「你不老,打扮打扮一點不比街上小丫頭差,你是個讓人愛不夠的小尤物……」馬鏡開享受著對方嘴唇裡的潤澤,他們擁抱,往沙發裡倒,同時馬鏡開手摸到對方內衣裡那些圓滑的小紐扣,解開……
後來,馬鏡開氣喘吁吁地翻開一本通訊錄,念叨:「我給介紹兩個關係,我在那裡有些做煤炭生意的朋友,你有事可以去找他們。」
胡小緘並不穿上衣服,保持著交媾時的姿勢,目光裡彷彿凝視著將去的遠方,應道:「我到地方會給你母親家掛電話的,你每天中午去等著,如果我兩天沒消息,你按桌上紙條的地址去報案。」
「別說得那麼不吉利。」馬鏡開抱起胡小緘。
當天夜裡,胡小緘從命隻身乘一架蘇式小客機飛往東北邊睡。
著陸時已是天亮時分。王顥從覆蓋著厚厚積雪的飛機場用車接母親回到酒店,母女倆登上頂層旋轉餐廳,聽著幾個俄羅斯樂手演奏出莫扎特的名曲,吃下一頓豐盛的西式早餐。胡小緘再次為女兒出手大方面吃驚,也更加重心中疑團。
「你走以後,派出所的和法院裡的來過咱家。」胡小緘說,看著女兒臉上的表情。
「是嗎,他們來幹什麼?」
女兒的表情很淡漠。
「問了一些情況,好像是投機倒把方面的,我搞不懂。問了些個人名,我都不認識,叫什麼『通』?通的?你認識嗎?」
「不認識。」王顥搖搖頭。
「他們還查看了你的房間。」
「有搜查證嗎?」
「沒有。」
「沒有你讓他們進去幹什麼?沒有就算私闖民宅,違法的,得去告他們!」
「有派出所警察跟著呢。」
「誰跟著也不行呀,這是有國法規定的,我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受法律保護,我沒犯法他們憑什麼搜查我住的地方,我跟他們沒完!」
「你衝我嚷什麼呀?」
「不是我衝你嚷,您怎麼連點法制觀念也沒有?」
「你甭衝!你要是沒幹什麼人家找你來幹嗎?」
「我知道他們找我幹嗎?吃飽了沒事幹唄,哪個警察不是吃飽了沒事幹亂找碴兒,社會這麼亂全是他們攪的,正經人自己的事還幹不過來呢,哪有閒心管別人的事?」
「反正他們拿走你一件衣裳和幾盒音樂帶,說是證據。」
「是嗎?」女兒回答得漫不經心,「回去我就找他們。」
「你真的沒幹什麼媽就放心了。」
「你不信可以走著瞧。」
住進預先包訂的豪華客房內,女兒為胡小緘調製一杯雞尾酒,端到她面前,避重就輕地說出請她來的目的。
「這不是詐騙嗎?」胡小緘聞言失色,酒杯落地。
「媽,詐騙可是犯罪,犯罪的事我發誓不再干!」女兒說著掏出瑪利亞製衣公司的派司和介紹信,裡面赫然寫的職務是「供銷科長」,「媽,我現在是代表著一家公司在工作。」
胡小緘看看工作證上的照片,又看看女兒,提出王顥的「顥」字錯寫成了「灝」字。女兒表示驚詫,隨口說由它去吧。胡小緘心裡不相信這是粗心大意所致,對於女兒處處耍弄鬼心眼十分厭煩。
王顥又從密碼箱裡取出一疊文件攤在床上,請胡小緘過目,是一些有關紡織品定貨、運輸、進口關稅的影印書面材料,中英文井舉。另有一些關於瑪利亞製衣總公司的企業證書,銷售營業執照等影印件。在一本裝潢精緻的樣品夾內,鑲嵌著幾十種牙籤呢花色料樣,卡片上註明了關於料樣的各種數據與文字資料。
「我公司信守合法經營,產品屬於國際名牌,備有手續齊全的國內外檢驗證書,而且公開經營方式,遵守法律受法律保護,任何詐騙行為都會影響公司聲譽,導致公司虧損倒閉。」
「好多皮包公司、假貨都有著無懈可擊的證明資料。」胡小緘不明白女兒怎麼會變戲法似的轉眼成了精通業務的布料推銷員,滿嘴的行話術語。
「媽,是真是假接貨單位比我們更精明,會識貨的。」
「可我不懂你們這裡邊的事呀!」胡小緘在做著推托,同時又怕得罪女兒。
「您用不著鑽研這方面知識,該干的工作中需要什麼,我都替您準備下了。」王顥說著,取出完全一樣的一本派司,上面有胡小緘的照片,職務一欄裡填著「營業部經理」。
另有介紹信,和一盒名片。
王顥撫著母親肩膀,用一名指揮員在士兵執行任務前叮囑的口吻說:「我想了半天,媽,再想不出合適的人選,只有請您來擔當這個經理的角色了。」
「鬧了歸堆還是詐騙呀!」
「要不說您老不開竅呢。詐騙的定義是什麼?我這不過是一種別具一格的經銷方式,在經商的途徑中糅合進個人藝術的成分,其他的,各種手續和產品都是健全合格的,跟詐騙有著根本的區別。」
「我還是覺得你在蒙媽,反正媽也不懂。」
胡小緘看著女兒耐心地解釋,女兒越是和顏悅色,她越是懷疑其中有鬼。本能警告她,這件事並不像女兒講的那樣安全可靠。
「小顥,媽幹不了這種事,媽勸你也甭干,咱們還是別掙這個錢吧,你跟著媽回去。」
「媽,」這一聲喚雖然很輕,卻含了份量,「你知道我找一份工作多不容易嗎?」
「這媽知道。」
「知道就好。」王顥抽著煙,一副持重的樣子,說,「我是有前科的,換句話說,刑滿釋放分子,留在社會上屬於潛在犯罪因素。因為這一條,沒有哪個好單位願意要我這樣的,而女兒的為人媽最清楚,她不應該受到這種歧視,她是屬於那種『一失足成干古恨』的善良人,所以我格外珍惜到手的這份工作。如果像您所說,我就此甩手不干跟您回去,那下一步我怎麼辦?首先回到公司裡我怎麼交待?當然,推銷不出貨是常有的事,但是我的工作能力,能否再工作,人們心目中的印象,可就另當別論了。就算這些都無足輕重,還有個錢的問題,此一行飛機票,加上食宿開銷,可是全都得從產品銷售額裡扣除,假如一分錢收不回來,咱娘兒倆的費用就得自理。當然,我怕什麼,這個家由您撐著呢,那咱們家可就要過長期背債的日子了。關於這一層,我必須跟您挑明了,幹不幹咱們可以商量。不干也可以,咱們這就退房買機票回家。」
胡小緘看著女兒不說話,她沒想到女兒竟有這麼惡毒的一招,連她都在欺騙要挾之列。可她又擔心,這孩子是敢說敢做到的,她要是撂耙子一走幾個月不回家,甚至一年數載沒消息,人家還是得天天堵著門找她算賬,說到底真正倒霉的還得是她。
「我怎麼生了你這麼個孽種!」胡小緘歎息。
「這就得怪您了,這屬於生孩子的技巧問題,我也不怪您。咱們還說咱們的事,咱們就算這麼干是你說的詐騙吧,可如果並沒造成詐騙意義上的後果,比如並沒傷害對方的利益,相反還促進了兩地之間的貿易往來,同時也沒觸犯哪一條現行法律,一切都是那麼無可指責,令人滿意,除了擔驚受怕,而擔驚受怕的事又全攤給了咱們自己,咱們發揚了勇於承擔的無私無畏精神,把有傷身心的全部承受下,你說咱們這麼做有什麼不可以,走遍天下咱們怕的什麼?嗯?!」
胡小緘淒然笑起來,撇嘴道:「果然是設個套叫你媽鑽。」
王顥也賠著笑,扯住胡小緘手央求:「人家也是再也想不出別的辦法來嗎,再說還有誰能比您更瞭解我的心思呢。」
「可算是承認跟媽兜圈子了?」
「媽——」
「唉,你這是把媽往牢門裡送哩!」胡小緘在女兒腦門上戳了一指,王顥裝疼叫喚了一聲,說:
「您甭把自己說得那麼能,我在牢裡蹲了八載,牢門沖哪邊開我心裡不清楚?人家收的全是人間精英,黨政要人,您這樣膽小怕事不懂法的小市民站到門口人家都往外轟你!」
胡小緘笑罷,與女兒詳細問清楚自己需要扮演哪些角色,長歎出一口氣,呆呆地望著那些道具——堆滿床鋪的文件。
她抬臉,用一種悲哀的目光看著女兒,說:「小顥,咱們還是算了吧……」
說罷,淚水盈眶。
上午,三通走在塵土飛揚的大街上,雪粉在半空中像碎雲母末樣熠熠閃爍。當地人說這就算冬季裡的好天氣了,可她套上剛買的棉大衣棉鞋棉手悶子還凍得牙直打戰,她已經覺得四肢僵硬,邁不動步子,漸漸頂不住了。
她按圖索驥,拿著王顥給的地址,最後總算找到坐落在市政府隔壁的紡織品貿易中心。兩天前,南方瑪利亞製衣總公司經營部供銷科科長王灝曾到過這裡,經過幾番面洽看貨樣,貿易中心決定以代銷的方式訂購下五百米牙籤呢,作為嘗試性的初步合作,如果銷售情況可以,雙方再進行下一步的深入合作。
三通頂不習慣的就是這種環境,外面凍掉下巴地賊冷屋裡暖氣燒得夏天一般熱,恨不得叫人穿上泳裝。
辦公室窗台上擺著幾盆盛開的君子蘭,一台正在工作的電傳機沙沙作響。辦公室主任,一位五十多歲、高大黑粗的男人,叼著葉捲煙讀三通遞上來的名片:「河南洛陽市舒適襯衣廠徐惠蘭廠長……」
三通模仿著舉止有修養的樣子,笑不露齒,一口從他媽那裡學來的河南腔還算地道,唱豫劇似的講起她管理的工廠通過貫徹中央改革方針生產搞得如何火熱,產品暢銷國內外各大市場,而目前卻遇到了生產原料斷檔的危機,工廠的命運受到直接威脅,她已經不辭辛苦奔波了各地有關產銷單位,可仍沒解決問題。她是在電視裡看到這座城市新開闢了對外貿易口岸,與俄羅斯建立起通貨關係,電視節目主持人說得很明白:運往市內的一車車布匹是「全毛呢料」,所以她馬不停蹄地千里之外趕來求援。
辦公室裡的人聽完,面面相覷。
「簡直是胡說八道,你們說說,這電視裡不趕上造謠了。」辦公室主任氣憤地拍著桌子。
「拍的肯定是真的,但那些貨跟我們沒什麼關係,在這裡連沾地都不沾,就不知運到哪去了。」一位戴眼鏡的胖子說,嚼著一塊烤饅頭,滿嘴噴香。
「運到哪去了?」三通立刻追問,焦急的樣子。
「那咱哪兒知道,現在滿大街都是外邊來的辦事處。」一直沒說話,在觀察三通的那個女的咬著筆桿說。
「真對不起,我們這裡現在沒有你要的貨,如果你要伏爾加汽車蘇聯毛毯我們有現貨供應,價格優惠。」
「可,你們是搞紡織貿易的,難道沒關係搞到嗎?」
「沒有,我們早就不做這個了。」
除了辦公室主任在應付三通,其他人又開始低頭干各自的工作。這種答覆是三通心理準備之外的,使她心頭發毛,不知該怎樣往下談,暗暗咒罵王顥把她推到這裡,把事情描繪得那麼順利,而事實上,賓館裡預備的那幾套方案一套也沒用上,那些設想的複雜局面根本沒有發生,結果很簡單,人家沒貨,根本不再理她。
「你們難道也沒經銷過牙籤呢嗎?」三通決定不管王顥那一頭了,誰讓她先撿著輕省的干了呢。她直接把話給捅過去,「近來也沒進過貨?」
「我跟你說了,我們現在改邊貿了,利潤大才幹,做布利潤太低……」
「等等!」那個咬著筆的女辦事員打斷主任的話,放下筆。
「怎麼,你有貨?」主任驚奇的樣子。
「你過來。」女辦事員用眼睛說。
辦公室主任放下報紙,走過去。兩個人站到窗根下嘀咕了幾句,主任似有所驚,眼角瞄著三通。辦公室裡其他人也停下,看著三通。
三通被看得發慌,一點點往門口湊,嘴上說:「嘿嘿,要是沒戲我就走了,去別的地方再轉轉……」
她剛要轉身出門,那女的快步上來攔住她。她一怔,仗著手疾眼快,撥拉開女的,往樓梯口奔,嚇唬說:「幹嗎,想打架?」
辦公室裡的人全都一愣。
辦公室主任笑呵呵地攆上來,往屋子裡請,女辦事員已經沏好一杯茶擺在三通面前。主任問她帶來貨樣沒有。
「帶著呢,幹嗎?」三通摟住提包,問。
「看看好嗎,也許,咱們有辦法解決你們廠的困難。」女辦事員說。
三通膽突地亮出貨樣。她的與王顥所持的貨樣同出一匹,不過做成不同的樣式,每塊牙籤呢布條上拴著一張小卡片,上面是手寫體字。貨樣在幾個人手裡傳遞,看過貨樣的人交頭接耳,喜形於色,辦公室主任托著貨樣的手都抖起來。
「多少錢一米你們要?」女辦事員問。
「只要不超過一百二十塊一米就行,超過了我就不要。」三通總算說出一句準備好的話,心裡一陣輕鬆,「一百二以裡都好商量。」
「需貨量是多少?」戴眼鏡的胖子問。
「如果有可能,先進個四萬米,解決廠裡生產問題,下一步嘛,看情況再說。」
「四萬米……」幾個看過貨樣的人又湊到一塊。
「你們真的能搞到現貨嗎?」三通貼過去偷聽,問。
「我們可以想辦法立刻組織貨源,這你不用擔心,你現在住在哪裡,我們可以隨時聯繫。」
「那可太好了。」
「我們看你急成這樣心裡也不好受。」女辦事員說。
「我心裡著火一般呢!你們最好能快點給我答覆。」
「沒問題,最遲明天通知你怎樣?」主任說。
「那我訂明天的機票,回廠裡取支票回來領貨,行嗎?」三通裝出辦事灑脫的樣子,這是王顥為她設計的眾多人物性格中的一種,現在總算用上。她有一種納入正軌的感覺,鄙視著一群對手。
「沒問題,有問題也就是交貨地點不在這裡。」
「那沒關係,只要解決貨源,運輸再想辦法。」
「那咱們一言為定?」
「我可是在賓館裡等你們消息了。」
三通留下賓館地址和電話號碼,歪歪扭扭一行字。
辦公室裡的人們送三通出了門,立刻熱鬧起來,他們把兩天前從王顥手裡接到的貨樣與三通帶來的貨樣比較分析,女辦事員的手指在電子計算器上跳來跳去,然後停下來,把計算器擺到辦公室主任眼前,露出得意:
「看看吧,一進一出,利潤為百分之二十……」
「也就是說咱們不用動窩,當一回二傳手,一百多萬的款項就進來了?」
「你也別淨想美事,我看咱們真要干,還得先去雙方單位銀行驗一下資,可別雞沒偷著還折了一把米。」
「要看她夠不夠財產抵押的。」
「這事立刻著手,你們倆分頭去做。」主任吩咐。
兩個年輕人穿上大衣,夾著包出去。
「可你已經一口回絕了人家瑪利亞呀,說不定人家已經走了呢!」
屋子裡的人全愣住,互相看著。
「她有名片。」主任說著,忙翻抽屜。
「說不定這女人出了門撞上瑪利亞,那就沒咱什麼事了。」戴眼鏡的胖子說。
「得,狗咬尿泡,一場空歡喜。」
「你們還在這裡等什麼呀,快去找上家呀,地址呢?」
「你不是說要甩人家嗎?哪有地址?」
「咱們別互相埋怨了好不好?都下去,挨個賓館打聽。這裡一個也別留下。要抓緊,時間就是金錢!」
已是午後,從賓館窗戶俯瞰,市區一片皚皚白雪在陽光照射下,閃耀出柔和的金黃色調。
王顥橫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問:「好了嗎,人家可快下班了。」
沙發裡坐的胡小緘被逼得無奈,咬牙道:「走!」
「你可別像剛才似的出了門再回來。」
胡小緘走到衛生間,照了照鏡子,彷彿是給自己鼓足勇氣。王顥已經站到門外,一臉不耐煩的樣子等著。
「哎喲,不行,這兩條腿直抖……」
胡小緘說著,又往屋裡縮。
「媽,您這是幹什麼?都說好的事了,怎麼老變卦?」
「你容媽歇會兒行不行,我這心裡惶惶什麼也幹不了。」
「你要這麼著,別怪我翻臉。」
「你這是跟誰說話呢沒老沒少的!」胡小緘終於繃不住勁了,衝到女兒面前咆哮,「我好歹是你媽!」
「你是誰媽?我沒你這個媽!」王顥也繃不住勁了,喊。
「行行,我一把屎一把尿侍候你大,這就是報答!我走,還不行嗎?」胡小緘起身找自己的行李,被女兒一把攔住,原地提溜起;她兩腳懸空,叫起來,「好呀,你敢動手打你媽了,你看你本事有多大!」
「你要是敢邁出這個門,我今天打折你的腿!」
「好,有本事,媽今兒就讓你打了!」
胡小緘說著就往前湊,兩個人動手扭做一團——
「你打,你打你打給你打,不打你都是野漢子養的……」
「我讓你個老不死的嘴硬!」
「哎喲——媽耶……」
王顥腳底下使了個絆兒,把胡小緘扔出去,正欲揮拳砸下,手在半空中停住,跟著改成一個攙扶的動作,把胡小緘從兩張床之間的四處拉出來——
門口站著市紡織品貿易銷售中心的辦公室主任和女辦事員。
「我正要帶著我們領導去你們機關呢。」王顥用手攏了攏被揪亂的頭髮,笑迎上去,擋在母親前面,「真是湊巧,你們就來了。」
「是呀,找你找得我們好苦。」女辦事員說。
辦公室主任掏出手絹擦著帽圈兒裡的汗,一屁股坐進沙發裡,顧不上禮節不禮節了。
「我來介紹一下,這是我們領導,部門經理。這是我說的貿易中心的領導。」王顥介紹說,辦公室主任又忙站起來,身體直打晃。
胡小緘擦掉嘴角的血,剜了女兒一眼,衣服扣子已經被揪掉,只好敞著懷登場了。
她遞上名片的手還在氣得發抖,臉上卻笑著,說:「正想去登門拜訪,有勞你們來了。」
「您看您說哪裡去了,早就聽說你們瑪利亞公司的大名了,一直渴望聯袂呢,哪好意思勞動你們呢。」
「不不不,登門拜訪本來還有事情要當面解釋,得讓你們諒解。」
「這從何說起,咱們照顧不周,還沒解釋呢。」
「不不,是生意上的事。」王顥替母親說。
「哦?」兩個客人怔住,互相看看。
「剛才,你們也看見了。」胡小緘手指不停地拈去滲出嘴角的血,「我這不是正教訓她呢嗎,她身為銷售科長,自己在外面訂貨也不請示家裡,自做自劃,惹了麻煩還不虛心,我正準備調她回去撤她的職呢!」
「因為什麼呀?」女辦事員看看王顥,問。
「你問她自己!」胡小緘氣咻咻地說。
王顥欲開口先紅了眼圈兒,低下頭,眼淚落在手背上。
「有什麼話慢慢說,別動肝火。」辦公室主任勸胡小緘。
「是因為我們嗎?」女辦事員試探著問。
「你讓她說!」胡小緘說。
「因為什麼呢?」辦公室主任給胡小緘上煙,問。
「我們是中外合資企業,管理上有一套完整的制度,凡是在外跑業務涉及到資金問題的,都要及時請示匯報家裡。可她卻,聽說跟你們簽定了代銷合同?」
「不錯呀。」
「這事情也沒跟家裡通氣,叫我這當媽的做辣呢不是?」
「瞧瞧人家這領導當的,儼然父母官。」女辦事員沖辦公室主任翹起大拇指。
「這不怪她,」辦公室主任主動攬過來,「我們的責任。」
「你不用替她說情,這是生意,不是交情。」胡小緘也學會了揮手的動作,很像個領導。「不過你們這麼寬宏大量倒使我這當媽的真感動。這樣事情就好解決多了。」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們不是答應給你們牙籤呢嗎?現在給不了了,十分抱歉。她在跟你們談時也沒問清楚家裡,庫裡的牙籤呢前天已經全給了寧夏一家公司,實在抱歉。」
辦公室主任與女辦事員面面相覷,目瞪口呆。
「一匹都沒有了?」主任問話裡的聲音全變調了。
「一寸也沒剩下。」胡小緘把脫了扣的衣襟撩到身後,雙手插腰,原地踱步。「這件事情就只好抱歉了,還請多多原諒。」
辦公室主任像洩了氣的皮球,不吭氣。
王顥的目光與兩個客人目光相遇,兩個人眼巴巴看著王顥,露出非常為難的樣子。
王顥的怯聲打破沉默說:「經理,要不咱們這樣行不行,從裡邊勻出一部分來,給他們……」
「你怎麼會這樣想呢。」胡小緘制止住王顥,搖搖頭。
「經理,我有錯,回去你怎麼處理我都認,可他們都已經說好了,而且數量不大……」
「是呀,經理,您考慮考慮。」女辦事員說。
「我真納悶你怎會這樣想!」胡小緘衝著王顥發問,「你也不是不懂業務,抽調的結果是缺損,經濟損失從哪裡補,還有公司的信譽!」
王顥只好看看對面兩人。女辦事員轉動眼珠盯住胡小緘,心裡盤算著,問:「大約要賠償多少損失?」
「這要具體核算了。」胡小緘模稜兩可地說。
王顥看到母親朝這裡投來的滿腔怒火的目光,心中不免疚愧。同時又擔心母親說走了嘴,前功盡棄;她緊張地注視著母親的心理動向,時刻尋找著插話的機會。
「我想問問,你們這批貨究竟有多少?」辦公室主任開口。
「她不是跟你們談過了嗎?就那麼多。」胡小緘也不知道到底該有多少布。
「三萬五千米。」王顥說。
「貨已經發出去了?」女辦事員問。
「主任有什麼話可以直說,貨還在庫裡,合同剛簽。」胡小緘說。
「你們不是沒發貨嗎?好。」辦公室主任說,「咱們商量一下,如果我全吃過來,在可以承受的基礎上,向對方提出取消合同的補償,如何?」
「你們可以把單位價格提高,我們不會叫你們吃虧的。」女辦事員說。
「這個,恐怕困難……」胡小緘用眼角瞄著女兒,徵求她的意見。
「你們不是只要十匹代銷嗎?」王顥試探。
「我們開過會了,一致認為可以跟你們做這筆生意。」
「經理你看呢,人家也是真心實意,而且公司沒有損失。」
「這可不是小金額,得跟家裡通電商量。」這句話完全是台詞之外加進的。這時胡小緘完全可以點頭答應了,但她一想到王顥那股橫不講理的氣焰,肚子裡就火冒三丈,她故意不說出女兒等著的那句話,托著腮,似有百般難處般地,來回踱步。
王顥著急地看著母親,她生怕她會說出不著邊際的話來,恨不得上去對著她耳朵喊一聲。
胡小緘看看天,又看看地,看看賓館外的藍天殘雪,又看看屋子裡的三張臉,心裡有一種真正經理的感覺,問:「如果經理同意了,你們準備以什麼方式付款?」
「聽你們的,哪種方式都行。」辦公室主任說,看看女辦事員,女辦事員點點頭。「你們同意我們馬上去人看貨,定合同交錢同時進行。」
「OK!」胡小緘憑空揮一下手,表示已經失准。「你們準備好,隨時聽我的消息。」
「有關賠償損失的條件是不是要跟郭總商量,」王顥提醒胡小緘,然後轉向兩個客人,「咱們說定了,損失費加到布裡!」
「沒問題!」辦公室主任拍胸脯。
「那咱們就敲定了,你們快跟家裡聯繫,我們在這裡等著,時候也不早了,回頭底下餐廳我們請客。」女辦事員說。
「這怎麼好意思。」胡小緘表示。
「這有什麼,你們幫我們解決了致富的問題,管一頓飯還不應該嗎?」主任執意,「等成了事,我們還要好好酬謝二位呢!」
「這位小姐這麼能幹,你們不要,我們可高薪聘請啦。」女辦事員老朋友似的摟住王顥肩,一嘴胃酸味。
「那就請你們在這裡稍等了。」王顥替二位打開電視機。
「行行行,你們甭管了快去吧。」辦公室主任已經樂得合掌作揖。
胡小緘一出客房的門,走出沒多遠就對著煙灰筒嘔起來,嘔夠了,靠在電梯門口,臉色煞白,虛汗一層層地往下落。她閉住眼,不去看女兒,似乎不想讓女兒打擾她。王顥等在一旁,扶著母親,心急如焚,卻不敢催促。
「走吧。」過了一會兒,胡小緘說,站直。
她們走出陽光大酒店,穿過街道,找到離酒店不遠的另一家賓館;過馬路時,王顥攙起母親的胳膊,被胡小緘推開。胡小緘一言不發,跟在王顥後面一段距離。
她們乘上賓館裡的電梯。
三通房裡被一層嗆人的煙霧籠罩著,三通倒在煙霧裡看電視,手裡織著一件小孩毛活兒,看見王顥母女進來,忙站起身,打聽消息。
胡小緘進到屋裡,就一頭栽在床上。
「你媽怎麼了?」
「喝猛了點。」
「你怎麼也不擋擋駕?」
「你管那麼多幹嗎?」
王顥沒好氣地回答,手湊到暖氣上烤。
「這麼說成了?」三通問。
「還沒,簡直一群狐狸精,練了半天嘴功。」王顥說著時,從賓館客房服務夾內找到紙和筆,想了想,伏案落筆。三通不敢打擾,又開始織毛活兒,一會兒,王顥寫完了,叫三通過去看。三通念了一遍,提出有兩處用詞不當。王顥想想,覺得有道理,又做了修改。
「就這樣了,」王顥說,「你到了親戚家,再用河南那邊的公文紙謄寫一遍,然後用電傳發過來。」
「萬一,他們去了人怎麼辦?」三通接過文稿,心裡開始發虛。
「那怎麼辦?你以為錢是那麼好掙的。」王顥看著三通發傻了,嗤笑道,「根據經驗嘛,這不可能,他們在玩空手道,把咱們的貨轉手給那邊,再把那邊的錢轉手給這邊,拿中間一塊,至於哪一邊出事都不會損害他們的利益,他們沒必要摻合進去,只要在家等著收錢就行了。不過,現在咱們就要讓他順著自己砌的台階走下墳墓。」
「我現在就走?」
「我倒是想讓你立刻飛,不過你還得忍耐一宿,呆會兒那邊還有一頓飯轍呢,我會在吃飯的時候告訴他們事情已經辦妥,估計他們丟下酒杯就會來找你,他們要是提出給布匹加價,你儘管滿足他們,我自有辦法,最好把你帶來的合同書什麼的都用上,別再背回去了,扣兒要拴牢點省得禿櫓了。如果順利,你乘明早第一班飛機。」
「明天走得了嗎?」三通語氣裡始終是憂心忡忡的。
「你怕了?」
「我想早點回去,我總放心不下孩子。」
「我可是連老娘都搭進去了。」
她們一齊轉過頭看。胡小緘身體縮成一團臥在床上,兩隻拳頭緊緊地攥著,鼻尖沁出汗,發出細微的鼾息。
「你媽這是怎麼了?」三通給胡小緘蓋上毯子。
「你管得著嗎?」王顥說。
「她好像是受著驚嚇了?」
「你別以你那點小膽子亂猜別人。」
三通離開床,迫不及待地把衛生間裡配發的牙刷香皂梳子浴帽衛生紙一古腦全裝進洗衣袋裡,扎上口。眼睛在屋子裡亂轉,又摘下幾個塑料晾衣服架。
翌日,天上飄起雪花。
王顥一直守在電話機旁不敢離開。中午時候,胡小緘到樓下給馬鏡開打了一個情意纏綿的長途電話。馬鏡開告訴她,每天都去她家裡喂一次貓,貓和他都在等待她歸來。她放下電話,在大廳裡惆悵了半天,到酒店外的小館子裡買了一盒便餐帶上樓。
王顥想著心事,只撿了幾片澆在飯上的大白菜葉吃,端著飯盒,瞅著城市上空的陰霾發呆。
雲層後的太陽像一粒死魚眼珠。
電話鈴驟然響起,王顥撲上去抓起電話,傳來三通急齁的聲音,匯報已經站在河南省地界上,按原計劃行事。
「你明確告訴這裡,立刻攜款來提貨!」
「按你寫的一字不落傳過去。」
王顥長舒出一口氣,看見母親正站在衛生間門口托著兩隻濕手關注這裡。
「還有我的事嗎?」
「你想幹什麼?」
「家裡打電話說孩子鬧肚子,送醫院裡掛吊瓶了,我媽替我在醫院裡看著呢,沒人換她,我想回去看看。」
王顥聽出三通又在撒謊,她想了想,說:「滾吧。」
電話筒剛放下,電話鈴就響起來。
王顥拿起話筒聽了一下,遞給近在咫尺的母親,衝著牆大聲喊:「胡經理,電話!」然後對著話筒,柔聲說:「請稍等。」
「是王科長嗎?」對方立刻說。
「對,你是?」
「貿易中心辦公室主任呀,住得還滿意嗎?要不要調個好點兒的地方?我們商量過了,你二位此一行的路費食宿我們全包了,一定要讓你們住得舒服,住得滿意!」
胡小緘振作著精神過來,拿起腔對著話筒:「對!是我,什麼?你們不覺得這樣做有騙局之嫌?對,對,咱們是大企業,不是糖果鋪子,對,必須按制度辦,沒什麼可變更的,對,我們經理是全國五一獎章獲得者呢,絕不可能同意你們這樣做,我們取消對方的合同已經是很過分的事了,不可能再這樣做。對,對,好,我等你。」
胡小緘放下電話,像個木頭人似的豎在那裡。王顥忙拿著熱毛巾,上去給她擦汗,關切地問:「怎麼講他們?」
「同意立刻來簽合同。」
「真的?」
「開始還提出先發貨後匯款,讓我給頂回去。他們現在同意我們的方案,大概已經接到了徐惠蘭那邊的電傳。」
王顥高興得一個勁地搓手心。
「待會兒,你還可以在布價上狠狠斬他們一刀。」胡小緘思忖著,告訴女兒。「現在快把飯吃了吧,都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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