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顥穿過正在落市的農貿自由市場,把報紙兜裡最後一顆糖炒栗子剝了扔進嘴,報紙兜揉成個球,彈進果皮箱。太陽還很高,但她不想再在街上閒逛,也不願回家,她聽任腿的指令,漫無目標地亂蕩。
後來她發現自己還是站在了家門口。
她遠遠地觀察著樓區附近的動靜,沒有發現警車和便衣。兩幢樓之間的綠化憩息地上,幾個老人在聊天。籐蘿架底下,兩個女孩踢毽子玩兒。從後面樓五層的窗口,一個女人探出身朝下面喚了聲,兩個女孩中個子稍矮小的那個一邊認真在踢著毽子一邊從數數兒空隙中匆忙答應一聲。王顥想,她應該比這更晚一些時候回來,天黑了以後,會相對安全些,但她又覺得白天回來也許比從黑夜回來更安全。那天,她逃脫圍剿現場後,躲在火車站候車室熬了兩宿,才敢給家掛電話,母親焦急地問她在哪裡,她隨口撒了個謊。聽說並沒警察到過這裡,她才稍稍放心。她很想知道她逃走後三通的情況,為了保險起見,曾去小飯館裡找了一趟劉灺,飯館裡的人告訴她,劉灺好幾天沒上班了,去向不明。飯館裡的神色譎詐,她沒敢停留。她又去了廣場後面那條街,看見三通踩過的那只果皮箱已經被扶起來,洗刷乾淨。樹杈上殘留著一截電線,在寒風中飄蕩。她思前想後,還是沒去找三通。心裡打定主意,如果警察闖來,就一口咬定什麼也沒幹過一直老實呆在家裡。
她邁進樓門,停下,聽了聽周圍動靜,躡手躡腳下樓階,盯著樓梯拐角——陰暗的死角裡丟著幾輛廢棄的自行車。
她輕輕摸出鑰匙,讓手心攥緊鑰匙串不發出聲音,把鑰匙一點點捅進鎖眼,捅到底,緩緩擰動同時握住門柄輕輕旋轉。門悄沒聲在開放,她像一陣風吹進走廊,門又悄沒聲關閉。她靠在門上,舒出憋在胸腔裡的氣。一切都是在無聲無息中進行的,即使真有便衣藏匿於鄰居屋內,也不會發覺有人歸來。
貓湊上來,在她腿邊繞來繞去。她照准貓踢了一腳,貓沿著光滑的走廊地面飛出去,沉悶一聲,撞在牆上。
母親房間的門關著,遮住了南側投來的光線,使走廊看上去很暗。
貓發出嚇人的咕嚕聲,貼著牆腳躥進廚房。
她朝自己住的房間走,經過母親房間時停住。從門的裡邊傳來席夢思床吱吱扭扭的聲音,輕微的呻吟,夾著肌膚拍打的節奏。母親呻吟的聲音乾啞,歡娛,漸漸變為乞求。這時,一個男人粗喘的聲音響起來,嘴裡含混不清,聽上去粗暴狂放。她佇在原地,已經觸到自己房門的手縮回來,看著面前油漆老化的舊門,正不知所措,門裡的聲音中斷。片刻間,裡邊沒了動靜。她不敢動彈,不敢出大氣;這彷彿是一場耐力的較量。她漸漸捕捉到,那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關注意外事情時,交替發出的喘吁。母親小聲說:「我好像聽見外邊有響動。」
「會不會是她回來了?」男人氣喘吁吁。
「她說過晚上回來的。」
「會不會是貓?」
「你等等,我去看看……」
席夢思一陣吱扭,然後是光著腳落地咚地一聲,趿上鞋,衣裳窸窸窣窣。她定在那裡,彷彿看見門裡邊的人正朝這裡走來,走到門口,伸出手……
她往後退縮,退過走廊,可怕的鎖簧聲正在傳來,她已經摸到了這裡的門柄,手比門柄還要冰涼。她盡量不使自己發出叫聲,她沒勇氣看見母親的門開,當那門剛露出一條縫隙,她一下子衝出門,頭也不回地跑了。
她繞過樓棟,發現母親並沒追來,便在刺柏樹叢後面撿了石凳坐下。石凳冰涼,她的心亦冰涼,她為母親感到羞愧,同時怒生膽旁,被一種報復的念頭攫住。她告誡自己冷靜,讓自己想起那個玩笑:在門外偷聽父親姦情的兒子,踹開門槍殺父親,扭頭看見電視機裡播放的床上的鏡頭,遂自殺。
她頭腦裡過濾著回到家以後的日子。在整理父親的遺物時,她翻到一摞母親的照片,彩擴紙袋上貼著領取單,那日期正是父親奔走國外不在家。是誰給母親照了這些精彩的相片呢?在照片上,已過中年的母親身穿艷麗時裝,化了妝,配上項鏈,背景有的在家中,有的在風景區,或郊外村莊,母親幾乎穿著不重樣的時裝,做出各種乖巧與嫵媚。在她記憶裡,很少看見母親這種開心笑態,那是一種全身心投入進感情漩渦的真實回報,那嫵媚姣好的嫣笑,只有在女人向所鍾愛的男人表示內心時才會出現,在笑瞇瞇的眼窩裡,母親平日的鬱悶消失得無影無蹤。她試圖從這些照片上發現拍照的人,但始終未能如願。在一張小河旁母親涮腳的照片上,她發現草叢中,母親高跟鞋旁多了一雙男式皮鞋,拍照的是個男人,正蹚在水裡,面朝河岸,能得到的僅是這樣個結局。她數過口袋裡的照片,一共二十五張,而通常照片膠卷長度是三十六張,也就是說有十一張照片不在了。她沒能找到照片的底片,十一張照片在她腦海裡疊畫無窮……
夕陽西下,染紅了樓頂和樹叢。寒風中夾著嗆人的塵土氣息。她的身體與石凳一樣冰涼,彷彿凍為一體。不時有人走過石徑,朝她這裡張望。她把頭埋在雙肘間,不去看周圍。漸漸地,耳旁又迴響起母親的問話。每當她離開家時,母親總是不無關心地問一聲:「幾點回來?」
母親燒得一手好菜。她回到家,吃到可口的熱飯菜,也就沒再去懷疑這句話的含義。而現在,這句話咂味起來卻是如此險惡,彷彿在問:「幾點以前不回來?」「幾點以前請不要回來。」「幾點以前家裡沒有人?」「幾點以前請勿打擾」……她被這種欺騙所激怒,又深感命運可悲可憐。這時,附近一聲動靜,打斷她的回憶——
居民樓地下室朝南的窗戶一律一半在地面,一半低於地面,罩著防盜網。年久失修,網罩所剩無幾。王顥看見她家朝南的窗戶被推開,有個穿短風衣的男人冒出地面,雙手一撐,站到地面上,回頭朝窗戶說話,做出手勢。王顥睜大眼睛看清這是個矮胖男人,大概四五十歲,面色紅潤,戴副眼鏡,幾綹稀疏的頭髮在剛才做動作時散亂。男人看了看四周,然後若無其事地手插進風衣兜,朝自由市場方向走去。在他身後,兩扇朝南的窗關閉,拉上窗簾。
王顥呆坐在石凳上,男人的模樣刻在她腦海裡。
她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替父親雪恥。這樣想著,她往回走,盤算著懲罰母親的辦法。她邁下樓階,停下來,隔著門聽見母親輕聲哼著一首歌,斷斷續續,令人生出同情憐憫之心。她被歌聲所迷惑,停在趨暗的拐角,進退難定。母親趿著拖鞋來回走動,大概在幹活,不時停下與貓對話,這是一種長年孤獨養成的習慣,喋喋不休,語氣溫柔。她握住鑰匙的手心沁出汗,幾番難以斷下衝進門去的決心。
有人下樓階,頭頂的樓板咚咚震響。
她終於轉身,在下樓人出現之前衝出樓門,再次無方向地投入暮色蒼茫的大街。
正值下班時候,人流匆匆,店舖裡點起燈火。她穿過一條橫街,又走完一條豎街,在一家掛有公用電話招牌的裁縫鋪門口停下,撥通電話。
「喂?找誰?」對方是個男人。
「請找上官侯。」她用手摀住話筒,遮住街上雜音。
「等等。」對方放下電話,過了一會兒,電話裡傳來另一個男人聲音:「喂!」
「請問您是上官侯先生嗎?」
「對,您是哪位?」
「我是王顥。」
「嗯……」她看著身邊低頭拆衣服紐扣的老太太,說,「你可能忘記了,您還寫過我呢!」
「王顥……王……哪個王顥呢,我倒想不起來了……」
「四年前,我們跟癌症晚期病人開座談會,您來採訪,在報道裡提到我的名字,還給我留下這個電話號碼。」
「王顥……噢——對……第三大隊五中隊的。」
她聽出對方實際上並沒想起她是誰。
「是第二大隊,歸巡洋艦管。會後,您找到我,還在報上引用了我的發言,讓我有什麼困難可以跟你聯繫。」
「噢——想起來!王顥,挪用公款!」
「對,十年!」
「你現在哪裡?」
「我提前出來了,就在這個城市裡給你打呢,想找你坐坐。」
「現在不行,我正值班,晚上要拼版。這樣,明天吧,明天你有空嗎?」
「我時刻都有空。」
「那好,明天上午你來,我在辦公室等你,知道報社怎麼走嗎?」
「你不是跟我描述過嗎,坐20路汽車到終點,再順著鐵路走一百米就到了。」
「嘿,真好記性,全背下來了。」
「別忘了咱是幹嗎的!」
當時,胡小緘一邊扣著衣裳一邊撲向門口,並不是去開門,而是扳下門鎖的保險鈕,用身體頂住門。她回過頭,示意馬鏡開趕快穿上衣服。馬鏡開三下兩下套上衣褲,疊起被子,捋一把頭髮坐進沙發,抽著香煙,胡小緘才在火車的鳴叫中打開門。
走廊裡空空如也。
她推開女兒房間的門,室內拉著窗簾,保持著主人離去時的乾淨整潔。她站在走廊上,搐了搐鼻翼,這次她聞到那股從寒冷的街上進到屋裡所攜帶的氣息。
馬鏡開過來,從背後摟住她,手伸入領口摸著她的乳房,貼住耳朵說:「是風在跟我們捉迷藏。」
「不,她來過了。」胡小緘推開馬鏡開的手說。
「誰?」
「我女兒。」
「你不是說她幾天都不回來嗎?」
「肯定是她回來過了。」
「你這些日子怎麼了,老愛這樣。」馬鏡開一下子抱起胡小緘,揠著雙腿離地,返回屋。
胡小緘摟住馬鏡開的脖子,頭偎在懷裡,說:「我怕。」
「別怕。」馬鏡開臉貼在胡小緘額頭。那兩隻拖鞋留在走廊上,胡小緘一雙光裸的腿像孩子樣蜷縮著,腳尖向內勾屈。
「她一定全知道了。」
「知道知道吧。」
「她脾氣變得很怪,我不知道她要幹什麼?」
馬鏡開抱著胡小緘到床上,解開她的睡衣,「不,鏡開,今天不行了。」
馬鏡開不回答,身體壓上去,褪掉褲子。
「不!不不不,今天你該走了!」
胡小緘用力推開馬鏡開,坐起來。
馬鏡開呼哧呼哧喘噠著,衝著跪起在席夢思上的胡小緘,不敢動彈。胡小緘整理著頭髮,說:「就這樣了,我求你……」
沒等話落,人已被撲倒。這回胡小緘發瘋般的掙扎再也不能推開身上的男人,她咬,抓,掄拳捶打,但馬鏡開就是不放她,扯過鴨絨被蒙上去。
突然,馬鏡開抱著光膀子停住。鴨絨被在輕輕蠕動。他掀開被角,看見胡小緘在哭,一時不明白緣由,嘴裡說出:「對不起……」
胡小緘只管哭。
馬鏡開扳過胡小緘的臉,胡小緘淚漣漣一張臉貼在馬鏡開胸脯,說:「咱們快點結婚吧,我受不了了。」
「嗯,」馬鏡開也感動了,嚥著喉嚨,不停地安撫胡小緘,說,「我已經跟她談了,她提出鼕鼕的撫養權,我實在是喜歡鼕鼕。」
「放心,我會像親生兒子一樣待他。」
「她也想要孩子。」
「那你就給她。我只要你,別的什麼都給她。」
「我也只要你,有你就足夠了。」
兩個人緊緊抱在一起。
「你得走了,今天我總感到要出事。」
「好吧,」馬鏡開跳到地上,凍起一身雞皮疙瘩,找到褲子,說:「你準備什麼時候跟她亮牌呢?」
「說實話,我早想過這個問題。我在等你,你離了婚我就放心了。」
馬鏡開不再說話,搭訕著,歎了口氣,一件件穿上衣服。
胡小緘穿上衣服,說:「本來還想留你用飯,看來……」
「沒關係。」馬鏡開抱住胡小緘,使她雙腳離地,不放下。
「你弄疼我了!」胡小緘捶馬鏡開的背。
馬鏡開放下胡小緘說:「我想吃你。」
「你還沒吃夠?」胡小緘在馬鏡開懷裡說,「走吧。」
「走走,唉,這叫什麼事。」馬鏡開環視四下落沒落什麼東西,朝門口走,胡小緘扯住他,說:「跳窗戶吧,我怕她在門外憋著。」
馬鏡開失笑道:「以前都在電影上看到這一幕,今天輪到咱們上場了。」
胡小緘推開窗,封住窗縫的防寒膠條發出撕裂聲,揚起一陣塵土。馬鏡開踩著沙發,蹬上窗台。胡小緘看著他鑽出去,站在齊胸高的坎下邊想了想,用力一撐,憑空蹬踏幾下爬上去,拍打著塵土,一截一截地消失。
她關上窗,倒在沙發裡,心還在怦怦地跳。
接著,她又從沙發裡彈起來,忙乎著疊被子,抻床單,倒煙灰缸,又用拖布擦掉地板上腳印,幹完這一切,站在門口,試著用女兒歸來的眼光打量屋裡。
貓過來,靠在她腿上,她抱起貓,發現貓腦袋裂開一道口子,凝結血痂,眼睛一酸,淚水又差點落下來,忙著從抽屜翻出紗布藥棉,嘴裡不停念叨著心疼的話。
包紮好的貓很像一名前線下來的傷員,躺在胡小緘懷裡,一聲不吭。胡小緘抱著貓靠在沙發,渾身無力,心裡卻多少踏實了些,她開始靜下來思考,為了馬鏡開犧牲以後的生活,值不值……
馬鏡開是一名牙科醫師,胡小緘是在根治一顆壞牙時與他交往的,在這以前,他們雖同在一所醫院裡工作,不過是見面點頭。馬鏡開同時是一位技術高超的攝影愛好者,市攝影家協會會員,這正好與胡小緘愛好音樂藝術有著觸類旁通之處。隨著牙患治癒,倆人開始了藝術的交流,一起去聽了幾次音樂會。後來馬鎮開知道了胡小緘的家庭情況,便盡量幫助她幹點雜活,比如換煤氣罐,安裝熱水淋浴器。胡小緘有了依賴,換一根電閘保險絲也要打電話把馬鏡開叫來。起初馬鏡開還有顧慮,因為妻子也在同所醫院裡,是藥房的司藥員,高大漂亮,有著運動員的腰身,鬧著玩時曾扇過馬鏡開一耳光,骨科診斷為落枕,半個月他的臉一直扭向妻子輕輕揮手的方向。他自嘲這就是命。人的命天注定,男女間的事上蒼早就料理得好好的。是胡小緘給了他希望和勇氣,他開始反省自己。胡小緘丈夫出國後的一個雨夜,他接到胡小緘打來的電話,說突然病得不能下床了。他丟下電話,跟妻子撤了個謊,蹬上自行車頂雨趕到胡小緘家裡,胡小緘已經口吐白沫,不能動彈。他忙搶救,打電話給急救站,忙乎了一夜,總算使胡小緘脫險。回到家,妻子正橫眉立目地等著他……
過了幾天,馬鏡開往胡小緘家抱了一隻貓,說這就是他。
兩個人像兩顆夜空中遙遙相望的星辰,採擷著對方光芒的溫暖。直到胡小緘丈夫噩耗傳回,他們才看清在感情的道路上走出多遠。胡小緘在參加完丈夫追悼會的當天,把馬鏡開叫到家裡。馬鏡開陪著胡小緘哭了一陣,抬頭看見胡小緘摘掉黑紗,換了一件半透明的睡裙,走過來,解掉睡裙帶子,他腦袋轟地一熱,那裡面白酥酥無一遮掩……
天暗下來,胡小緘仍呆坐在沙發裡。她沒有勇氣對女兒解釋這件事,並不是自卑,而是緣於女兒心底裡對父親的愛。女兒是不會輕易原諒她的婚姻選擇的,她需要的是一時的內心完美與平衡。胡小緘非常清楚,為了馬鏡開她將得罪女兒,最終失去女兒在身旁。此時,她變得對下一步生活毫無信心,馬鏡開萬一離不了婚怎麼辦?馬鏡開離不了婚女兒又抓住他們怎麼辦?一旦馬鏡開組成新家庭,等待她的將是一種什麼樣生活呢?
女兒像一陣風吹進走廊。先是胡小緘懷裡的貓打了個寒顫,胡小緘嚇了一跳,忙開燈,才看清黑暗中站的人。
「媽!你怎麼了?」女兒問。
「我怎麼了?沒怎麼呀?」
母女倆對視著,胡小緘試圖從女兒臉上看出某種痕跡,但她看到女兒的表情與平常無甚變化。
「臉色這麼憔悴。」女兒說。
「是呀,半夜做夢總夢見你爸,你又是這麼不聽話。」
「我不是在聽你的話到處忙著找工作嗎?」
「這媽知道。」胡小緘想起馬鏡開答應給女兒介紹一家銀行裡工作,就說,「醫院裡同事好心幫忙,給你介紹了一份臨時工,在銀行。」
「銀行?」
「干勤雜,幹好了可以轉正。」
「你趁早別往裡搭人情,人家一看檔案立刻變卦。」
「你可以去試試嘛。」
「還用試嗎?除非我是行長他媽。」
「我可是跟人家講你樂意,人家也是誠心實意。」
「燒飯了嗎,我餓了。」
「燒好了,等著你回來呢。」
「我不是說過你先吃嗎!我說不定什麼時候回來。」
「家裡共兩口,還分開吃?」胡小緘說著,進到廚房,把本來給馬鏡開準備的菜餚放入微波爐裡烘熱,幾樣菜燒得都很精緻。
「喲——今天是什麼日子?」看著菜上桌,王顥故作驚詫。
「咱娘兒倆就不興吃好點?瘋到外邊這些日子也不回來,我這心天天吊在嗓子眼兒上。」
胡小緘看著女兒。女兒除了食慾亢進,臉上沒別的內容。
「那幫人來找了嗎?」
「警察?你是不是隔段時間不見他們還挺想他們?」胡小緘往女兒碗裡夾了幾筷子菜,看著她吃。
「你下午回來過了?」胡小緘似不經意地問。
「沒呀?」女兒抬起臉,看了這邊一眼。
「我當是你回來過呢?」胡小緘囁嚅。
「你在家裡,我哪兒敢打擾呀!」女兒說,挑釁地看著這裡。
「你這話什麼意思?」胡小緘放下碗,看著女兒。
「我沒什麼意思,你著什麼急呀?」女兒嗤笑著,睨著這裡,「我說什麼了你這麼瞪著我?」
「你少跟我來這套!」胡小緘忍不住扔下筷子,嗔斥。
「你也少跟我來這套!」女兒不甘示弱,筷子摔到桌面彈起多高,「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說罷,起身離開,闖進胡小緘住的房間,出來時懷裡抱著父親的遺像,到自己房間,重重關上門。
剩下胡小緘干坐在那裡,守著一桌子飯菜。突然,哇地大哭起來,把桌面的東西全胡擼到地上,跌個粉碎,跌不碎的她連踢帶踩,又一腳蹬翻桌子。
折騰夠了,她靜下來,站在一堆碎片上。貓在近處瞅著她,喵咪叫了一聲,在謐靜中清清楚楚。女兒房間的門仍關閉著。她感到一陣害怕,隱約地,她預感到女兒心裡醞釀了一個殘忍的陰謀在等著她。
一門之隔。王顥躺在床上,聽著母親在廚房裡撒潑,母親的哭泣使她開始後悔,她轉頭看著父親的遺像。看久了,父親好像動了動,說道:她是你的母親,是個寡婦,是個飽經風霜的苦命人……
外面動靜停下來時,她下床,打開寫字檯抽屜,取出裝首飾的黑絲絨匣子,裡面放著一份折疊起的舊報紙。這是一份《法制宣傳報》,折疊的地方因經常開合已經磨出洞,在第四版下角,有一條豆腐塊大的消息被圓珠筆圈起。
標題是:當生命擱淺時靈魂的對話
七月一日,省癌症康復俱樂部二十餘名晚期癌症患者來到某監獄,與部分服刑人員進行了一次別開生面的座談會。一方是身患絕症的病人,另一方是心靈受創的犯人,圍繞著一個共同關心的話題:如何面對生活與命運抗爭,展開了人生意義的探索。癌症代表說:「患上絕症,方徹悟生命的價值,只剩下一條余念,用有限的生命,做出無限的奉獻。」女犯人王顥被這一番肺腑之言打動,聲淚俱下,表示:「你們不惜餘生寶貴的時間,來拯救昔日失落的靈魂,我們難道還有什麼理由不自珍自救嗎?那樣我們還能對得起一生屬於我們僅一次的生命嗎?」座談會後,癌症患者與服刑人員互贈了紀念品,相互勉勵以頑強拚搏的精神去迎接新的人生。(記者上官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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