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利亞製衣總公司經理助理錢學平倒退著用後背拱開經理辦公室門,將懷抱的需要經理過目的文件放到辦公桌上,抻了抻壓皺的西服袖。精明強幹,注重儀表,是他一貫的作風,何況他生就一副白面小生的坯子。
他望著積壓在桌上的文件,露出猶豫不決,抓起電話,撥了兩個音,又放下話筒,心想昨天經理明明從這裡走的,駕車去了法院,可在法院裡又沒見到經理,後來審判長只好宣佈更改開庭日期。整個下午和晚上,他詢問了幾乎所有能找到經理的地方,回答都是沒見到經理。他動員了朋友幫助查尋,折騰了一個通宵,後來連國家安全局的關係都動用了,天亮反饋回的還是令人失望的消息。經理的突然失蹤引起各方面的猜測,因為他是商界名人,又正牽涉到一宗眾所周知的、與港商間經濟糾紛案,而港澳黑幫最拿手的好戲就是讓當事人不知不覺地從地球上消失。朋友們一致認為,經理郭永晟前景不妙,應立即報警方。
錢學平再次拿起電話。這次,他撥通110。電話撥通一瞬間,他兩眼發直,張大嘴說不出話來,看著辦公室被推開的門口——
郭永晟正站在門口,頭髮散亂,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嘴角掛著血絲,西服揉成一團,領帶似個不遵守校規的調皮學生脖子的紅領巾……
「您這是……」錢學平放下電話。
電話在他剛放下的同時連續地響起來,他又拿起電話,對方詢問發生了什麼事,他忙解釋是撥錯了號碼。「你找死呢?!」對方在電話那一頭粗暴地叫。他放下電話,忙上前攙扶郭永晟。
「一言難盡呀!」郭永晟將手中的單喇叭收錄機扔到辦公桌,發出重悶的一聲。玻璃板被砸裂一道縫。
「這是什麼玩藝?」
「線索。」
「是三洋公司老掉牙的型號,二十年前還時興。」
錢學平擺弄了幾下收錄音機,丟在那裡。
「這些都是需要處理的?」郭永晟坐進老闆椅裡,他首先注意到的就是桌上的文件。
「有一些我已經處理掉了,對方急需回復。」錢學平沏了一杯茶,遞給郭永晟,「是老孫簽發的,他好像越來越重視他的權力。」
「神經病一個!」
「您這是掏誰家雞窩去了,成這模樣?」錢學平看經理一股勁撫摩傷口,關切地問。
郭永晟抽著煙,仰在老闆椅裡,長歎道:「惡夢!簡直一場惡夢!你肯定說我在瞎編,可這一切都是真的!」他停頓了一下,彷彿剛從惡夢中走出,在喘歇一口氣。然後,恢復成平日講話的樣子,回憶,「我從這裡開車直奔法院,在那兒想給車調個頭,出來時候方便些。我正打調頭往後倒呢,一個女的突然就衝著我的車來了,我趕緊踩剎車,已經撞上了,撞得還挺重,咚地一聲,我心說這回崴了,一場經濟官司還沒打呢,又攤上一場人命官司。我跳下車往車尾走去,還沒等我走到呢,嘿,那女的從輪子底下站起來,拔腿就跑,比兔子還快。我再一瞅,原來後邊還有人追著呢!我的車身長,正好攔住路,他們想從我車上踩過去追,那我哪能幹呀,何況是一幫工商稅務,那股勁蠻不講理,我當時就不幹了,揪住他們讓他們賠我車,他們非但不賠,見那女的逃遠了,非說我跟那女的是一夥的,故意包庇放走她,說著就要往公安局帶我!我火啦,你們踩了我的車不說賠禮還誣陷好人,我怕什麼?走就走,跟他們到了分局,我才不怕呢,你橫我更橫!他們說早就盯上我了,讓我坦白交待非法生產錄音錄像帶的黑窩,承認非法銷售牟取暴利偷稅漏稅。這一說倒把我給弄蒙了,我當然不能承認,問題是我真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他們就拿出看家本事動手,我說你們將承擔打人後果,這麼一說他們打得更凶了,說不打好人,手指上都套著鋼圈兒,專撿皮薄骨頭多的地方打。我一看要吃虧,忙說我是市勞模,全國五一獎章得主兒,當時我的公文包全忘在車裡了,身上沒證件。他們一聽,打得更狠了,說我是騙子,拳打腳踢,我提出打電話與這裡聯繫,他們根本不理,還說我妄圖與外界透風,折騰了一夜,天快亮時,我實在熬不住了,就他們說什麼我答應什麼,反正不承認跟那女的是一夥。後來,他們把我扔到籠子裡,連口水也不給。」
「是那種只能站著不能倒下的籠子嗎?」錢學平插嘴。
「只有辦公桌四分之一大吧,站著都轉不開身。眼看著我就挺不住了,他們帶來個男的,讓他認我是不是一夥的。我當時心提到嗓子眼,生怕他胡說,我不是怕別的,你想想,他們根本不講理,要是這男的說認識,我就捲進去,公司裡這麼一大攤子,姓薛的又找上門來打官司,我再不在這裡,你們又不知道我去哪兒了,我當時緊張得眼珠子都冒出來了,瞧著他,只等他張口。還好,他看了看我,說不認識,總算有個人證明我是無辜的了。他們大概也打電話調查了我,證實我的身份以後,說搞錯了對不起,又警告我說到外邊不許說在裡邊挨打的話,我當時火就衝上來了,恨不得捏死他們,想想還是算了,跟衙門裡還能討著什麼公道?既然放了,就趕緊著走,再折騰還是自個兒倒霉。臨走,他們把它還給我,說以前把它當成了罪證。這是被撞那女的丟的。」
「你不是嫖去讓人給打了吧?」錢學平還是不相信。
郭永晟不免苦笑,說:「我早晚要找到這女的,跟她算賬!」
「我看你還是消消氣,先洗個澡,休息。」
「絲——」郭永晟用手絹摀住被打腫的眼,手絹已經被不停湧出的淚水浸濕。
「要不要去醫院看看。」
「不行,我還是先把公司裡的事務處理掉,要不然也不安心。」
「廠裡沒什麼事,那批做夏裝的綢布已經運來了,連同外商的料樣兒一塊發到車間裡。」
「法院裡怎麼說?」
「過三天開庭。」
「見到薛仁義了?」
「見到了,還請來個律師,聽說是個挺有名氣的律師。」
「就是把閻王殿的判官給搬來也沒用,在這條道上,他永遠不入門。」
「那審判長可夠橫的,你沒趕上,訓我們跟訓龜孫似的,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我懷疑姓薛的進了貢。」
「他沒這個必要,他以為他準能贏呢!」
「我勸你還是小心為妙,這次可是來者不善。」
「多謝忠告。」郭永晟開始用一隻眼睛翻閱文件,說。
午後,陽光燦爛的街巷裡偶爾響過一兩聲鞭炮,鞭炮的碎屑隨風飄散,撒落在牆根處的殘雪上。
郭永晟帶著錢學平和律師準時到達區人民法院,看見薛仁義一行早已等在屋簷下,一個個面帶臨戰氣氛,他們互相照面,卻沒打招呼。
法庭設立在一排塗了黃油漆的木結構活動板房裡,每個門的門口都掛著「第X庭」的木牌。
等了一會兒,美術出版社的孫社長也帶領助手趕來,熱情地與雙方打招呼握手,使得郭永晟這裡感到很尷尬。主持開庭的三個法院人員抱著文件和熱水瓶出現,誰也不理,逕直走到「第三庭」門口,打開門鎖。
三撥人排著隊進屋。屋內擺著幾張木桌,幾條板凳,水泥地上丟著煙蒂,正面牆上懸著泡沫板雕刻的國徽,在窗戶縫鑽進的寒風中,國徽輕飄飄悠蕩著,發出空洞的響聲。書記員看上去十分年輕,大概剛剛分配工作,用廢報紙認真地擦去桌椅上的塵埃,擺上一應辦案用品,審判長和審判員坐上去。三張面孔看上去都是心不在焉的。
原告被告依次入座後,審判長操著爛熟的專業用語宣佈開庭和答辯程序,聲稱此案系區法院受理的首例港方產業主訴港僑與內陸合資企業產權糾紛案,雙方必須遵守中華人民共和國法律條例,服從法庭規定,不得喧嘩。審判長約四十開外年紀,顴骨突出,凹目機警,口齒麻利。而後,原告申辯起訴理由——
「尊敬的法庭主持先生,」薛仁義起身,朝台上鞠個躬。審判長擺擺手,讓他坐下說,「如起訴書正本所訴,恕不多贅。我起訴郭永晟用詐騙手段騙取資金,偽造合同,侵吞他人財產,其根據一:當時由甲乙雙方簽定投資合同,甲方郭永晟所代表順成電子技術開發公司,此公司實際上在簽合同前已不存在。乙方是香港惠康紡織技術交流中心,即我所在公司。在我方資金按合同調入對方賬號,當時使用的是順成電子技術開發公司的上級公司,順成集團公司的賬號,錢一入賬,順成集團公司便宣佈虧欠過重破產,至此,我方投注的資金實際上落在了郭永晟手中。我為什麼不在這裡起訴順成集團公司經理魯婷婷呢,因為我還沒拿到確實證據,再者合同書上簽的是郭永晟名字。這一條非常重要,望法庭對順成集團公司的倒閉給予調查。
「其二,郭永晟拿到這筆資金,立刻搖身一變,亮出他僑民的招牌,聯繫了本市美術出版社,以合資方式興辦起瑪利亞製衣公司。請法庭注意,他在這裡從公司的名稱到各合作項目,基本原封不動地,啟用了原來合同,使用了偷梁換柱的障眼法,他利用我對他的信任和權力委託——關於雙方分工這一點我還要在後面詳談——謊稱更改合同,挑選我在海外難歸的機會,以個人名義與出版社簽定合同。之後,我每次來他都安排我住進高級賓館,以種種借口斷絕我與出版社方面面晤,只報喜不報憂,用假相蒙蔽我,逐步完成他蓄謀已久,不花一文錢投資興業的目的。
「三,瑪利亞公司開業,我按合同進駐接管,郭永晟見再難搪塞,忽然翻臉不認賬,不准我過問業務情況及人事安排,甚至揚言是他一手操辦的公司,他是港方投資人,對我和過去的情況隻字不提,造成外界只知道他不知道我們,這種經商道德可謂敗壞之極,在任何國度都會遇到抵制,絕不允許!更惡劣的是,他私下提出給我一筆合作費,確切地說是十萬港元,讓我滾蛋,不然就派人幹掉我,這已經到了明目張膽攔路搶劫的地步!
「四,事情發生後,我立刻報案港屬警方,請求他們給予調查幫助。結果是,郭永晟系無業遊民,靠打零工度日,無分文財產註冊,莫說投巨資到大陸建設。我想請郭永晟回答法庭,他的資金源於何處?我的話完了,謝謝。」
薛仁義坐下時沒忘了鞠躬。沉靜。風光光地搖撼著窗戶。周圍目光一齊投向郭永晟。郭永晟揚起臉,面對法庭,手絹摀住一隻眼,巋然不動。
「雙方簽定的合同書帶來了嗎?」審判長問。
薛仁義雙手呈上台同書複印件,說:「甲乙方責、權,立項俱在,請過目。」
審判長接過合同書,戴上眼鏡。郭永晟受創的眼睛一陣陣疼痛,雖然出發時請醫生打了一針杜冷丁,但情緒波動刺激著眼睛,淚水潸潸,浸濕手絹。他在餘光裡睨見一旁的孫社長,孫社長臉上隱藏著一股幸災樂禍的表情。
「原告。」審判長將合同書傳給審判員,摘下眼鏡在手裡玩兒。「根據合同記載,你與郭永晟大致這樣分工了,籌建初期,他負責國內建設,你等完工以後進駐?」
薛仁義斟字酌句,點點頭,說:「可以這樣分。」
審判長將目光投向被告席,說:「被告,對於原告的陳述,你有什麼話要說嗎?」
「我無話可說,一派胡言!」郭永晟臉漲成絳紅,連頭髮都在隨之抖動。
「注意,這是法庭!」審判長投以冷目,警告。
錢學平,孫社長,律師,包括原告席上的目光,皆驚訝地投過來,人們屏住氣,不明白平日裡翩翩持禮的郭永晟怎麼會一下子暴躁如雛。
「無理取鬧!無稽之談!!無事生非!!」郭永晟胸膛一聳一聳地怫息,提出抗議。
「你可以申訴理由!」審判長再次警告。
郭永晟做出不堪忍受的神情,一隻眼翻上天花板,克制著,然後說:「既然如此,我就回答提出的問題。」
眾人屏息等待著,瞧著郭永晟。
「首先,我沒跟薛仁義簽署過任何合同,也沒在香港跟他有任何交往,只是一般的認識。」
薛仁義愣住,彷彿被子彈擊中,神色失措地看向律師,又看向審判長。
審判長看見薛仁義從公文夾往外拿東西,抬手示意其平靜,對郭永晟說:「繼續講。」
「第二個問題似乎很富有科幻情趣,我用自己的錢做生意,以我的名義簽署合同,這是眾所周知的,忽然今天這錢不姓郭姓薛了,不滑稽嗎?」
「能證明你的資金來源嗎?」審判員說。
「不錯,我曾在順成公司供職,以港方身份在廈門湖裡工業區生產經銷電器產品,使用的是國內賬號。」
「是順成公司的賬號?」
「我使用下屬子公司賬號,單獨成立金融。」
「全稱?」
「順成電子技術開發公司。」
「那家公司早倒閉了,連根人毛都找不到,賬目全銷毀了……」薛仁義忍不住,插嘴道。
「沒讓你發言,你坐下!」
薛仁義嘴裡咕噥著,不情願地落座。
「往下講。」
「第三個問題,我認為有謀圖他人錢財之嫌。我是曾經接待過他,他找我希望能入股瑪利亞公司,我的接待完全出於禮節。看來我錯了,這種好意反成把柄。原因何在?只有一條,我拒絕了他的要求。」
薛仁義臉色堊白,瞠目結舌,頻頻投目請示審判長。審判長卻只做不見,讓郭永晟繼續往下講。
「最後一點屬於惡毒中傷,反映了薛仁義人品低劣,我認為在法庭不值一提。只要我沒於違法亂紀的活動,我的錢,我願意怎樣就怎樣,是我的自由。您同意吧,法官?」
審判長不動聲色地看著郭永晟,一段沉默裡,兩個人的目光對峙著,郭永晟不再往下說。
薛仁義已急不可待,站起身,將一疊照片送到台上。三個法庭人員每人分了一疊照片在手裡傳閱。
「完了?」審判長抬起臉,問。
「完了!」郭永晟像個商場上初出道兒的青年職員,盛氣凌人。
「原告律師有什麼可說的嗎?」審判長問。
原告律師一直做出城府頗深的沉默狀,雙手抱在胸前,微瞇眼角,聽著雙方唇槍舌劍。此時為之一振,手掌心向腦後捋了捋雜白毛髮,不急不怠地說:「想必這些圖片資料法庭已見到,我想請審判長出示照片,看被告怎樣解釋,然後再談我的看法。」
審判長點頭認可,選出一張,翻過來,對著郭永晟——照片上有薛仁義,郭永晟和一位穿黑色晚禮服的女人,三個人舉杯相邀,前景是山珍海味,背景是酒店。
在場的人頓時鴉雀無聲,期待著郭永晟回答。
郭永晟一目僵直,牙齒得得磕打,喉嚨間的一口氣上下滾動,看著暗暗得意的審判長,又看向孫社長,洩氣樣歎道:「你們,難道,都相信?」然後藐視地看看薛仁義一夥,說,「當年四人幫,把天安門城樓上一排國家領導人的腦袋換來換去,採用的就是這套把戲!」
「可這上面有日期。」審判長指點照片的下角。
「我還可以讓它上面的日期消失。」郭永晟反譏。
「我們會拿著它到酒店去驗證的!」審判員說。
「我建議你們去問問這照片上的其他人,看她怎麼說?」
「他們是一夥兒的,女的叫魯婷婷。」薛仁義打斷郭永晟說。
「我還可以斷言,他們在偽造證據時,已經把酒店裡的關係疏通好了!」郭永晟針鋒相對。
「我要求發言。」一直緘口不語,坐在郭永晟身旁的被告律師舉起手。審判長看了看他,允許講話。
「我覺得,我們現在應該明確一點,那就是這次開庭的主題,抓住主要問題展開辯論,與主題無關的次要問題暫且放一放,主要問題解決了,次要問題也就好辦了。那麼什麼是今天的主題呢?我認為那就是,到底是誰享有瑪利亞製衣公司港方投資權和經營權。也可以說,是產權。據調查表明,籌建瑪利亞服裝公司初始,就是郭永晟先生作為港方代表,與本市美術出版社簽訂的合同。合同經過市裡批管機關的正式批准,履行公證,手續完備,生效後協議雙方權益均受國家法律保護。另一項調查表明,雙方在執行合同的過程中,沒發生任何分歧爭執,現公司已投入生產運轉,一切正常,給國家和人民帶來了經濟上的效益。然而,忽然冒出了第三者,對生效合同提出否定。這裡面有幾個動機值得注意,首先是對國家利益,我認為這是對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外合資經營企業法的蔑視和挑戰……」
「有你們雙方簽定的合同書嗎?」審判長沒心思再往下聽,問被告席這邊。
郭永晟瞧一眼錢學平,錢學平已經起身遞上合同影印件。郭永晟摀住一隻眼,不堪痛苦的樣於,他看出孫社長從坐在被告席上,便有一股焦躁個安的情緒,總想離開。
審判長翻閱合同時,原告律師再次申請發言。審判長抬了一下手,示意可以。原告律師端著架子開始說:「以我所見,被告律師在這個時候提出產權問題未免過早,有轉移視聽,矇混過關之嫌。不錯,答辯是應該圍繞中心問題展開。那麼,什麼才是問題的核心要害呢,開宗明義,首先應搞清郭永晟的資金來源,如果投資來源有問題,並查明是違法的,那麼下一步產權所屬問題便根本不存在了。所以說,應該先澄清這五百萬港幣劃歸誰賬下,正如古人所云,『蛋之不存,雞之焉有?皮之不殖,毛之焉敷』。本人還有一點建議,案涉順成集團公司賬目,應該傳魯婷婷和順成公司財務總監到庭,列席被告。」
「完了?」審判長沒等原告律師話落,搶先打斷,帶著拒人的口氣。原告律師看了一眼被告律師,大概想到原告律師發言時的下場,主動不說了。「完了我就說。」審判長放下合同書,摘掉眼鏡在手裡玩兒,「合同乙方?」
「在。」孫社長站起來。
「坐下。作為這份合同的乙方,你知不知道這檔子事?」
「從沒聽說。」
「也沒聽說順成集團公司與港方簽合同的事?」
「一概不知。」
「那麼,我想聽聽你,作為被告的合作者,對這件事情怎麼看?」
孫想了想,目光瞟過郭永晟,又瞟過薛仁義,說道:「發生這樣的事,我很頭痛。我們出版社幾百大活人,都等著公司開張點錢呢!我身為領導,首先考慮的就是我方的利益,有害於我方利益的我是絕不能幹,也請在座的各位理解。我認為,經過政府審核批准的合同有它絕對的權威性,不應視為兒戲,應盡量保護。而甲方作為被告,應積極配合法院澄清事實,真的假不了,假的也成不了真。原告也應保持冷靜,在法院做出判決前,不得擾亂公司裡的正常工作和生產,影響甲乙雙方的合同履行。到底誰該擁有這份產權,相信法庭會有個公允判決。我再重申,我的態度建立在我方利益的基礎上。這就是我的意見。」
審判長臉上一絲奸笑,說:「完了?你還不如不說。」
孫亦笑笑,嘟囔:「是你叫我說的,我才不願意往裡摻合呢……」
審判員打了個哈欠,取出煙來,遞給審判長一支,點著時奚落孫說:「你完全可以改行到我們這裡來。」
審判長不再提問,抽著煙,瞧著窗外搖晃的樹枝思考,不時用眼角瞄著郭永晟,說:「被告,在香港的居住證帶來了嗎?」
郭永晟摀住眼睛,抬起頭,錢學平忙說:「請您稍等,我這就去複印一份。」
說罷,起身離去。
「被告在香港以什麼為職業呀?」
「做貿易。」
「哪些方面的貿易?」
「很廣泛了,除了軍火人口,幾乎碰上什麼做什麼。」
「家有幾口人?」
郭永晟笑了一下,豎起一根手指。
「王老五?」審判員問,「有過婚姻嗎?」
郭永晟不屑一顧地搖搖頭。
「與魯婷婷之間——」審判長斟酌了一下,才問,「近來還有來往嗎?」
「有,很少。」
「原告聲稱簽合同時魯婷婷在場,並持匯豐銀行支票,你怎麼解釋,要想好了回答。」
「我不願重複我說過的話,請法庭調查。」
審判長目光,在每張臉上劃過,思考著說:「被告,我在這裡轉告你,因你涉嫌此案,在結案之前先暫時封凍你在銀行的資金,待案結束再解凍。公司資金審批權暫時移交出版社財務部門,大宗資金流動必須通知我們。」
郭永晟連連應諾,說:「我沒意見,只希望法庭盡快審結此案,不要給國家造成經濟損失。」
錢學平氣喘噓噓回來,將複印好的證件交給審判長。
「你是經常出入邊境了?」審判長將證件還給郭永晟。
郭永晟怔了一下,腦子裡揣摸著這句話的意思。
「現在出入境帶東西還有規定嗎?」審判長問。
「您問的什麼?」郭永晟謹慎回答。
「比如家電,衣服什麼的?」
「嗯。」郭永晟腦子裡還在防備著審判長兜圈子提問。
「煙酒呢?」審判員問。
「酒可以帶,煙只許兩條,夠自己抽的,多了不許。」錢學平替郭永晟回答。
「你也經常去香港?」審判長問。
「去過,但不常去。」錢學平說。
「聽說衣裳只讓帶三十件,多了扣下?」書記員問。
「哪裡?私帶大宗衣服入境的多了,拿到廣州攤兒上去販。」孫社長加入,看了一眼郭永晟。
「聽說帶衣服得憑商店發票?」審判員問。
「這倒有可能,不過這很容易,發票是騙人的。」錢學平說。
這些人議論時,郭永晟一直退到一旁,用手絹摀住眼睛;他看見審判長暗地裡盯著他,他故意不理睬審判長。
「怎麼了?」審判長問郭永晟。
「刮進個沙子去。」郭永晟回答。
「別老揉,到醫院用蒸餾水沖一衝就會好。」審判長建議。
「這倒是個好辦法……」
「千萬別買那種打大包的衣服,有愛滋病毒!」一夥人圍繞著國家現定攜物入境的話題展開爭論,薛仁義也加入進來,談了夾帶規定以外的非法物品入境的經驗體會,薛仁義的律師還講了他在香港辦案的小笑話,逗得大家哄堂大笑。
審判長看看手錶,說:「今天就到這裡了,你們都回去吧,什麼時候再開庭等候通知。」
「喂喂,等一下,你們幾個過來,看看,沒錯的話在這裡簽上名字!」
一群人往外走時,書記員對著他們說。
把律師送回家,歸途上錢學平開車,郭永晟倚靠在後排,錢學平說:「行呀郭總,下界金雞百花獎我死活得給您拉幾票。」
「後半場沒演好。」郭永晟疲勞的樣子,說。
「挺好,又老實又憨厚,還是個強脾氣,認死理。」
「你認為他沒看出來?」
「他看出來了?」
「肯定,這老傢伙比咱們更理解角色,幹這行他見得多了。」
「我沒說錯吧,老奸巨猾!」
「而且剛愎自用,關鍵是他是審判長,掌握著生殺大權,他可以任意使性子,讓咱怎麼著咱就得怎麼著,對付這種人就得讓他超限度的發揮自己,讓他自己給自己造成錯覺,把觀察對方的角度扳到一個誤差的位置上。就像狐狸與狗,狐狸在逃避狗的追獵時,總是把比身子還大的尾巴晃來晃去,造成狗的錯覺,左右撲空,自己得以逃生。」
「那麼下一步呢?」
「慢慢來,這是條大魚,引它上鉤需要有耐心。」
「姓孫的小子可不夠地道!」
「是呵——」郭永晟歎道,「我看出來了,可目前還得利用他,為了公司。」
車開到郭永晟下榻的東方大酒店門口,郭永晟下車,錢學平換了自己的轎車回公司。
郭永晟拖著步子回到總統套房裡,聞到了那股淡雅的法國香水味,頓感到經歷了一場搏殺後懨如大病,倒進沙發。血液在脈管裡急劇奔湧,在他閉起的眼幕上,幻生出各種追殺的血淋淋場面……
電話鈴響起來。
他閉著眼睛,保持著躺的姿勢,摸到話筒:「喂!」
「喂,」是個女人聲音,語調纏綿,說,「鳥歸巢了?」
郭永晟停頓住,聽著話筒裡在說:「我知道你剛回來。我不敢敲你的手機,怕你還沒完。我每隔一會兒就往這裡打一次,喂,薛仁義怎麼說?喂,喂喂!」
他咳了一聲,手摀住話筒,捏起嗓子,挑了最拿手的唐山味說:「找誰呀——」
「喂?你是誰?」
「你找誰?」
「找郭總!」
「請問你是哪兒呀?」
「狗場!」
「他出去了。」
「去哪裡?」
「不清楚,找他有事嗎?」
對方沉吟,問:「你哪位?」
「我是法院的,找他調查公司裡的事,需要留話給他嗎?」
對方支吾著,掛掉電話。
郭永晟躺在那兒,一隻眼睛流著淚。偶然,瞥見了沙發腳下丟著的單喇叭收錄機,他看著它;空氣裡傳遞著遠處街道的嘈雜。他盯著它,看了好一陣,才慢吞吞地伸出胳膊,撳了一下鍵鈕。他看見小玻璃窗後面的磁帶轉動起來,發出沙沙聲,還有卡啦卡啦的零件磨損聲,接著,一個女人的歌聲傳出來。
他仰靠在沙發扶手,靜靜地聽著美國黑人女歌星惠德尼·休斯頓的《至高無尚的愛》,歌聲如訴,卻難以解脫他心中的孤獨與苦悶。昏昏沉沉間,他不知不覺又想到了那個被車撞倒的女人……
女人逃跑時回過頭,臉上帶著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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