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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王顥的母親胡小緘是個矮個子、皮膚白晰的俏麗女人,在女兒出事以前一直是醫院裡的先進工作者,後來便因家屬有問題失卻這份榮耀,但她並不很在意,她憂心忡忡的是女兒會不會在監獄裡學壞。

  女兒被關押的日子裡,她的心情一直處於壓抑,婦科主任講這是造成她月經失調的主要原因。

  監獄裡派的吉普車一路將她們母女送到火車站。

  列車軟臥包廂裡,同行的一位軍人不停地剝桔子吃,散發出誘人的清香。車開出幾站地,胡小緘主動搭腔,試圖通過閒聊瞭解女兒變化情況。王顥總是看著車窗外,似乎一條河流,一輛卡車,行人或飛鳥,都會引起她極濃的興趣。事實上她們很少能把話題延續下去,王顥的回答簡短,缺乏熱情,可以說態度生硬,更多地問及父親的情況。胡小緘看到女兒即使笑的時候,眼裡仍保持著決不動容的冷漠,嘴角紋路刻出兩道近乎殘忍的淺溝兒,這使她不寒而慄。

  她們這樣對話就像車輪軋過軌道接縫,發出卡噠卡噠的斷痕。

  中午,在餐車車廂裡就餐時,胡小緘想找個幽默話題緩解一下交談氣氛,她把盤子裡嚼不動的牛肉撿到桌上,用筷子敲打著說:「哼,今天燒的肯定是一頭鬥牛!」

  「倒是黃牛犢,只是碰上那個地方,才這麼老艮。」

  女兒說這話時(目夾)了(目夾)眼角,表情輕佻。胡小緘沒料到女兒會這麼說,心裡縮了一下,克制住說:「沒錯,全吹出繭子來了!」

  「問問他們從哪兒進的貨。」女兒口氣粗俗地說。

  「肯定上邊了,直塞牙!」胡小緘只好跟著。

  胡小緘看著女兒用牙籤卡卡地剔牙,朝腳底下啐,又摸出上車時買的香煙,與鄰座一個男人借火兒點著,邊抽邊把煙灰彈進飯碗裡。

  「爸最近的信都留著吧?」

  「你不是問過了嗎?」

  「你每次帶給我的信我都把它看爛了。」

  胡小緘不再說話,顯得有些惶然。

  王顥不停地朝身邊走過的每個人盯住看,目光裡保持著警惕。偶爾說:「怎麼了你?」

  「嗯?」

  胡小緘把臉藏在厚絲絨窗簾背後,躲避著刺眼的陽光,同時掩飾著內心不安,一想到那樁嚴酷的現實在家裡等著她,一想到離家越來越近,她就感到害怕。而女兒,顯然已經變得陌生了。

  「我一直在想,你爸的信寫得很有水平。如果他不當兵,當一名文學家或記者,肯定會有成就。」

  「我最喜歡他信中巴黎街頭廁所一段。」王顥皺緊眉頭,吸了一口燒到過濾嘴的煙蒂,說。

  「我也喜歡,他打電話說他真的花費十個法郎上了一次那兒,寫的都是親身體驗……」

  「等等等,十個法郎!叫我算算!」王顥吸了一口已經熄滅的煙蒂,咳嗽著,眼睛翻上去默算。

  「二十塊錢人民幣,還是官價!」她叫道。「上趟茅房?!」

  「你爸說他完全出於好奇心,因為那廁所是球形的,完全仿造一顆著名的人造衛星,用的質料也是太空料,他就投幣進去了。裡面果然有美妙的環宇音樂,在馬桶上坐著會搖晃,彷彿身置大氣層外人體失重,哈哈,你爸說他完全沒有防備,更別提上廁所解便的事了,走出廁所半天還在原地跳舞,辨不出方向。」

  王顥把煙蒂丟進菜湯裡,瞅著窗外,笑了。這是一路上胡小緘看到的唯一令人舒心的笑靨,同時她心裡伴隨著一陣悲傷。

  列車一路晚點運行,車內的人昏昏欲睡,到達終點站已是半夜裡。她們母女走出車站口,攔住一輛出租轎車,坐上去。

  胡小緘坐在女兒身旁,在車駛過街道時,一股力量遏制在嗓子眼。再過一會兒,就該到家了,她不知道女兒面對家裡發生的意外禍事會是一種什麼樣反應,兩隻手在黑暗裡握來握去,沁滿了汗。她暗暗看了看女兒。王顥把臉貼在車窗,霓虹燈映亮她灼灼的目光,同時映亮臉上按捺不住的驚奇表情。

  出租車行駛過一條條燈光通明,行人稀少的街道。

  王顥已經看見家了。這片文化大革命前修建的居民小區在當時是讓人羨慕的高級住宅群,現在卻被拔地而起的高層建築物所包圍,出租車駛過樓幢間的綠化帶,她家就在其中一幢的地下室。她童年的記憶裡,燈火從地下室窗口射出去,正好照亮地面上的樹叢,讓人想到舞台上投向佈景的腳燈光,或者從下面往上照亮的聖誕樹。

  出租車停在她家門口,胡小緘付了車錢,見女兒停在路燈下東張西望,等了她一會兒,待她看夠,同時使提到嗓子眼的心盡量放鬆。

  樓道裡的燈泡早就碎了。她們摸著扶手往下探步,一股難聞的氣味隨著往下走越來越濃。「我來。」她們站到家門口時,王顥搶到前面,掏出鑰匙,胡小緘立刻阻攔住——

  「門鎖已經換過了,我來吧。」

  一陣沙沙搔門聲從門的另一面傳來,夾著鈴鐺的細碎聲音。「咪咪,乖咪咪,等急了咪咪?」胡小緘邊開門邊親暱地說。門內,聲音變得更加急切。

  門打開,接著燈亮。一隻通體油烏的大黑貓站在走廊上,弓起腰,前爪搭在胡小緘伸出的手心,鈴鐺嘩嘩抖響。胡小緘抱起貓安慰:「乖乖受委屈了是不?自己在家裡孤獨了?」貓發現了後進來的王顥,跳下地,湊到王顥褲管煽動鼻子,咪咪嗅著,兩隻眼睛放射出綠幽幽的光。

  王顥往裡走,聞到一股抽煙人留下的氣味。

  「它是你養的嗎?」

  「從同事那裡抱來的。」胡小緘打開冰箱,取出寵物罐頭,倒入盤子裡喂貓。貓趴在地上不抬頭地吃。

  「你要不要洗洗?」胡小緘問。

  「我住在哪一間?」王顥停下問。

  「老地方。」胡小緘撣著手推開正對走廊的屋門,打開燈。

  王顥看見那根貼牆悠蕩的燈繩,當年她與姥姥合住在這間屋子,父母住朝陽的較大一間。姥姥有個習慣,睡覺前總愛燈繩系到床頭,以便半夜不用下床伸手就能打開燈。姥姥是在她服刑的第二年去逝的,她沒能看見姥姥的遺容。屋內,仍是昔日擺設,只不過被精心打掃過,蘊含了主人一番心意。

  「小顥。」王顥回頭,看見母親臉上的淒婉,語調也變了,「過來。」

  王顥跟隨著母親,走進朝陽的大房間。驀地,看見櫃櫥上供的水果和幹點,父親年輕時的照片鑲在黑色相框內,不禁愕然失色。

  「你都看見了。」胡小緘面朝窗戶,背對她說。

  「怎麼回事?」王顥聲音一下子變低鈍。胡小緘轉過身,看見女兒臉上出人意料地鎮定。

  「坐吧。」胡小緘說。

  「我就站著聽!」女兒眼圈紅了,目光犀利。

  「那好。部隊領導通知我的時候,你爸屍體已經運回國,他們說死因是車禍。當時我全蒙了。後來開了追悼會,也是在部隊禮堂裡開的,在追悼會上我見了你爸最後一面,他經過整容,樣子很可怕……」胡小緘說著,哭起來,唏噓聲使她的描述聽不清楚,「火化前,他們問我還有什麼要求,我就談了你的情況,他們答應盡量想辦法。後來就接到通知,讓我去公安局一趟,當時我很納悶,噢對了,不是公安局,叫安全局,我總愛把它們搞混。我去了,他們的領導告訴我,法院已經答應了我的要求,提前放你。當時還有法院和檢察院的人,態度都出奇地好。當時我很懷疑,為什麼單憑一個死者他們變得這麼寬容。問他們,他們不說。後來,跟你爸一起的同事說走了嘴,才知道你爸在國外做著秘密工作,他們勸我別瞎費勁打聽了,像他這樣死的每年都有,還有的連屍首都找不回來……」

  淚水在順著王顥的臉頰流淌,她像木頭一樣戳在那裡,看著照片上的父親。

  胡小緘上前,欲安慰女兒,被女兒抬手擋開。她陪著站在原地,過了一會兒,走出房間,靠在廚房門口飲泣。貓過來,貼在她腿上蹭來蹭去,喵喵叫個不停。後來,她聽見背後「砰」地一聲,轉過身,女兒站著的地方已經空了。她去推女兒房間的門,門被鎖上。

  「小顥!小顥!」她叫,耳朵貼在門上聽裡邊的動靜。

  猛地,轉過身奔出屋子,蹬上樓階,顧不上氣喘吁吁趴在地上,從地下室窗口俯視。無奈窗戶拉著窗簾,什麼也看不見。

  一個騎自行車路過的人停下,朝這裡看。

  她爬起來,一邊撣著一邊往地下室走,心裡卻不再那麼緊張,默默祈禱著,事情總算有個平安的開頭……

  整整一宿,胡小緘將自己屋的門敞開,沙發搬到正對門口坐在上邊,亮著燈,睜大眼睛,這樣女兒有任何動靜都逃不脫她的監視。這中間她不知何時睡著的,醒來時發現貓偎在懷裡,天已經濛濛亮。她躡手躡足到女兒門口,推了推,門仍鎖著。她洗了一把臉,開始準備早餐。

  冰箱裡堆滿了食物,一些包著保鮮紙的熟食本來是為昨天飯桌上準備的,她把它們取出來。這時,她想起應該給醫院打個電話,看來今天是不能上班了。她走向電話機,手伸向話筒時,電話鈴突然響起來,嚇了她一跳。

  「喂?」她用手摀住話筒,壓低聲音。

  「喂,猜猜我是誰呀?」對方是個男人,故意捏細嗓子,「猜猜我是哪一個呀?」

  「你好。」她說,朝門口瞥去。

  對方笑了,恢復成原本聲音,說:「你好,女兒接到了?」

  「嗯。」

  「一路平安?」

  「嗯。」

  「那件事情告訴她了?」

  「嗯。」

  「她怎麼樣?鬧了嗎?」

  「沒。」

  「你們在幹什麼呢?」

  「她在休息。」胡小緘朝後退了退,看著女兒屋的門。

  「我想你……」

  「我也是。」

  「真想現在到你那裡,抱著你。」

  「你不能來,咱們說好的。」

  「我知道,我不過是這樣想,我不會去的你放心,我只不過想你想得挺不住了……」

  「但你最好小心謹慎,最好連電話也別打,我會打電話給你的。最好別惹她,等過了這一陣我會想辦法安排。」

  「你用不著擔心我,我不過是很想你。」

  「才幾天呀!」

  「可我覺得很長很長很長,我不願意在這邊,不願在地獄裡呆著,我想回到天堂,對對對差點忘了,你把我放在床下的那雙拖鞋收起來,別被她看見,還有晾的短褲背心,麻煩你了。」

  「早收起來了。」

  「你怎麼了,她不是在睡覺嗎?」

  「我很睏,不願講話。」

  「好吧,」對方歎息,「不打擾你了,快去睡一會兒吧!」

  「嗯。」

  「吻我一下好嗎?」

  胡小緘對著話筒,那一聲「咂」送到噘起的嘴唇上,突然看見站在門口的女兒,嚇得呆住。

  「喂,喂喂,喂……」對方在叫,聲音清清楚楚。

  女兒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走廊裡的,神色鎮靜,看著這裡,說:

  「媽,給我找一塊黑布。」

  午後的太陽暖洋洋地照射著居民區,與居民區一牆之隔的農貿自由市場裡人頭攢動,上空飄繞著烤羊肉串的煙霧。

  胡小緘母女穿過集市,走過一段路,遠遠可以看見派出所小樓所在地,臨街的窗口罩著拇指粗鋼筋防護網。

  在派出所門口,一位鬍子拉碴的老警察盤問了她們。

  胡小緘帶著女兒找到戶籍科,科室迎門擋著一道櫃台,隔著櫃台能看見玻璃櫃裡排滿本管區戶籍登記簿。靠牆的長椅子上,坐等著幾個來辦事的人,呆愣在那兒。胡小緘踮起腳尖,探頭看見櫃台裡坐著三個辦公的警察。警察發現突然冒出櫃台的半張臉,一齊朝這裡看,他們中的兩個正在下圍棋,棋盤上填滿了子兒,兩個警察抱著棋子罐,絞盡腦汁的樣子,只瞥了這邊一眼,又悶頭下,他們的緘默襯托出櫃台前打電話的警察一聲聲近似爭辯的嗓門兒:「幹嗎?你他媽想幹嗎?我不是說過嗎,沒有油送兩千公升汽油票也行,怎麼著都行,反正得給解決了,要不甭想放人!我就這麼個條件,沒什麼可商量的!你告訴他!」打電話的警察漲紅了臉,脖子上筋在跳,稀疏頭髮上油汪汪的,說話時不停地用圓珠筆在台歷上畫出一串串莫名其妙的符號;他抬起臉看看胡小緘,胡小緘立刻沖這邊笑笑,剛要開口說話,被對方搶在先:「下去下去!吃飽撐的?」

  「我沒說你,我這兒忙著呢,跟走馬燈似的!」紅臉胖警繼續對著電話嚷,胡小緘回頭看看女兒。王顥已經排在等候的隊伍後面,坐在長椅子上,瞅著這裡。

  她走過去,挨著女兒坐下。

  冬日的斜陽穿過窗口,一部分被櫃台遮擋,剩餘部分越過頭頂打在牆壁。她們這些人縮在陰影裡等著。

  「喂,你好呀孫總,沒釣魚去?我在報上看見您怎麼著還釣魚協會的理事了?別別,您瞧您說的,您是幹嗎的?咱們是幹嗎的?別別,別,您聽我說,不是那麼回事,您聽我說呀!別別先聽我說,不是我不給他面子,這件事本來不該歸我們管,是治安科逮的人,但咱們不是欠著情呢嗎?所長托我遞話也是所裡頭頭的意思,他孩子犯的是持刀搶劫罪,把人家給捅了,被害家屬現在還盯住我們不依不饒呢!人?在醫院搶救呢?所以說呢,如果法院受理了,他孩子最起碼也得去蹲十年八年的,這還得瞧受害者搶救的情況。對,對呀,七刀,兩刀在胸口,彈簧刀,在我們這裡呢,就是不是?就是,就是,就是就是!我跟他說他還認為我是蒙他訛他呢,我跟您說,如果沒咱們這一層,他他媽倒是想,他再通路子也他媽白搭,這就是趕到這個點兒上了,非他不可,讓你說我要他幾桶汽油,他又是管這個的,然後放他孩子回家,不過分吧?對不對?就是啊,您跟他陳述陳述一下利害關係,別他媽不知深淺小麻花勁兒勁兒地。當然,他要真想大義滅親,咱們也沒什麼話可說,咱們還得佩服他,不過他那個長途汽車站長也就當到頭了,我這是圈兒裡人大實話,您說對不?」

  「甭跟他囉嗦,囉嗦什麼呀?」下棋中的一個人說。

  「就是,掛了掛了!」另一個也說,「煩不煩呀你,管它有油沒油呢,沒油更好,全都呆著。」

  「什麼您說?喲——喂,虧您說得出口咱們還用得著來這個嗎?您放心,有我的就有您的,再說了,咱不都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整頓社會治安,保障社會安定團結嗎?」

  坐在長椅子上等候的人們始終一言不發,耐心地等待著,偶爾眼神相遇,流露出顯而易見的懨悶情緒。胡小緘不停地關注女兒,王顥卻似很有耐心地樣子,靠在椅子背,閉上眼睛,呼吸均勻。

  「不是我跟您發牢騷,事實就這麼個情況,以前情況您也瞭解,咱們所一有緊急情況都是自行車,要麼11路,四個輪子的車都是給犯人預備的。這不是分局更換車嗎,要不咱們也撈不著這輛老爺吉普,沒錯,就是那輛,哪兒他媽叫車呀,一二檔根本掛不上,剎車只能當減速器使,是呀,這咱們還是費了九牛二虎的勁討來的,總比沒有強,要命的是它屬於報廢車,沒戶口呀,沒戶口也就沒有油,一直是兩輛車的油三輛喝,牌子也是輪流拆,前幾天一輛被局裡調去外地執行任務了,家裡就剩下它了,就是呀!要不是沒轍,咱們也不至於這麼幹,說句好聽的,這就是逼良為娼……」

  「你還有完沒完了,好像你是領導似的!」下棋中的一個說。

  「少打岔,好不容易鉚上,剛有點譜兒!」打電話的摀住話筒小聲說。

  「等油到手就把那孩子送法院,看他還拿不拿搪!」

  「喂,周主任嗎?對,是我,我跟你說事情是這樣的,今天上午你們站長的孩子在飯店裡把人給捅了,對,拿刀桶的,沒死,也差不離了,現在人關在我們這裡呢,對,上午十點多鐘吧,飯店保衛部門報案到所裡……喂,喂喂,具體情況我都跟老孫談了,他都知道了,你問他吧,我們有這麼個想法……」

  王顥伸了個懶腰,睜開眼,看了看左右,站起來。

  「幹什麼去?」胡小緘問。

  「出去遛遛。」王顥說著往外走。

  胡小緘看了一眼手錶,扯住王顥說:「你再等等,他們讓你一到家就來報到。」

  「遛遛再回來。」王顥說。

  「你讓她去走走吧,早呢。」排隊等的中間一個說。

  胡小緘對排在身後的人叮囑了一句,跟出門。

  室外一派嘈雜,陽光晃得人睜不開眼。她們來到街面,王顥看著車水馬龍,說:「看來他們挺困難的。」

  「誰?」胡小緘不知道女兒指的是誰。

  「派出所唄,還有誰。」

  她們一邊說,已經走到街上人群裡,胡小緘叮囑說:「咱們還是別走遠了,透透風就回去吧。」

  王顥也不回頭,臉上浮過一縷譏笑。

  「你用不著這樣跟我。」胡小緘撣掉女兒背後靠的塵土,問:「餓不餓?想吃點什麼?」

  「想吃它。」

  她們正好走到烤白薯攤子前,汽油桶改制的烤爐上摞著熱騰騰的烤白薯,爐子後站的婦女拍打著黑糊糊的手套,問:「真正紅瓤栗子味賽白糖,來一塊吧?」

  胡小緘動手把烤熟的白薯逐個捏了一遍,挑了兩塊抽巴軟乎的,交了錢。

  「你可真行!」那婦女把弄亂的烤白薯重新摞起來,說。

  王顥托著白薯,在烤湖的表皮摳開個口子,稀稀溜溜地吃起來,轉眼,手裡只剩下一張白薯皮,鼻子尖臉上粘得到處都是漿糊。

  「沒個吃像!」胡小緘送過來手絹。

  「在裡邊就想著這一口!」

  王顥瞪著眼睛做著努力下嚥的動作。偶然間,她停住,幾個青年人正在水果攤上擠來擠去,其中兩個併攏身體擋住背後的視線,另一個女的借助掩護非常利索地用刀片劃開前邊老太太挎包,她眸光一亮,差點叫出聲來,身體不由自主地跟上去幾步,接著她停下,目送著這幾個青年人消失在人流。

  「怎麼了?」胡小緘看著呆立在馬路沿兒上的女兒。

  「沒,沒什麼。」

  「你看見什麼了?」胡小緘站到女兒身旁,順著女兒望的方向尋找。

  這時,水果攤那裡爆發出尖叫,人群一下子擁擠過去。

  「走吧咱們。」

  「你一定看見什麼了。」

  「我什麼也沒看見。」

  「我不信你沒看見,是不是看見小偷了?」

  王顥不回答,朝來路上走。胡小緘跟上幾步,又回過頭,那一聲聲哭嚎如喪考妣。「你一定看見了!」胡小緘追上說。

  「我看見了又怎麼著?」王顥平靜地回答。

  「你應該報告!」

  她們回到戶籍科,長椅子上已經沒有人,等待接待的隊伍排到櫃台前,出去時記住的那些面孔已全不在了,她們只好排到隊尾,好在紅臉胖警察處理公務卓見效率,隊伍一直緩緩向前移動。

  王顥一個人坐在椅子上,看著母親緊捱在隊尾,麻木表情裡隱含著惴惴不寧。歲月荏苒,母親明顯衰老了,舉止露出遲鈍,待到前邊還剩下兩三個人時,從挎包裡取出事先準備的東西,捂在胸口。王顥看見輪到母親時,站起身,走過去。

  「誰呀,是你嗎?」紅臉胖警察問。

  「是她,我女兒,你們這兒姓楊的民警讓回來就來這兒。」

  紅臉胖警抬眼看了看王顥,對照准釋證,翹在凳子角的腿抖動著,說道:「王、顥,就是你呀?早聽說了。」

  兩個下棋的警察抬起頭,朝這裡看。王顥衝他們笑了一下,彷彿很早以前就是朋友。

  「怎麼了?」下棋中的一個,面皮白淨的瞧著王顥問。

  「剛放出來的。」紅臉胖警說。

  「走呀,有什麼可看的。」下棋中的另一個背對著櫃台的說。

  「找我們什麼事呀?」紅臉胖警問。

  「上戶口。」胡小緘說。

  「她檔案還沒到呢,沒檔案沒法上戶口。」

  「可,街道辦事處說沒戶口不給分工作……」

  「等著吧,等檔案到了再說。」

  「得等多久啊?」

  「就難說了!後邊該誰了?」紅臉胖警說,順手把一摞東西扔回到櫃台上,目光轉向後邊排的人。

  「以前是幹嗎的?」白淨面皮的警察瞧著王顥問。

  「她……」

  「公司裡干,公司倒閉了。」王顥搶在母親話之前說。

  「在公司裡幹什麼?」

  「財會。」

  「栽在錢眼兒裡了?」紅臉胖警以一種輕蔑口吻說。

  王顥沒說話,保持住沉默,目光裡不讓對方;胡小緘在櫃台下踩了一下女兒,忙賠笑臉說:「不知您貴姓,小楊不在,他熟悉我家的情況,我管您稱先生好吧,我是這麼想的,她從外地回來了,也老大不小的了,總得找個工作生活吧,不然就閒著了,一閒著就愛出事,不定又怎麼著呢……」

  「工作的事街道管,我們不管。」紅臉胖警打斷胡小緘。

  「可他們說得你們出證明。」

  「什麼證明?淨扯蛋!」

  「見到您的證明他們才肯安排工作。」

  「你給她開個條兒不就完了?」一直悶頭琢磨棋路,背朝櫃台的警察突然說。

  「怎麼辦?你來——」

  「打個電話不就完了?」白面警察抬手落下棋子前,沒忘了瞧一眼王顥;他一直在盯住王顥瞧,「快,叫殺了。」

  「電話號碼多少?」

  「查本子,上面有。」

  紅臉胖警已從玻璃台板下壓的表格裡查到號碼,用肉滾滾的手指敲打鍵盤:「哪位?我是哪位?派出所!你哪位?外邊的?蔣主任在嗎?負責的誰在?吳——哪個吳大爺?」

  「他老婆會耍劍的那個!」白面警察說,瞧一眼王顥,又低下頭。

  「吳——嗎?對,戶籍科,住小區的有個姓王的,叫王顥,三橫一豎王,剛從監獄裡放出來,對對,就是她,十年。沒聽說?那你還是問問吧,人已經到了,在我們所裡,工作唄!還能有什麼找你們!什麼?上次的吧?那就讓它過去吧,有油水別再忘了就行……」

  「您最好跟他們說定我們去找誰?」胡小緘提醒。

  紅臉胖警察沒理她,顧自抖動腿打電話。

  胡小緘回過頭,看見櫃台旁的隊伍又排出一截,人們都在盯著她和女兒看。她趕緊扭過臉來。女兒正用嘴唇輕輕吹奏一支曲子,眼睛挑向窗戶外,不往櫃台裡瞧。

  紅臉胖警放下電話,吐出一口氣,然後抬起頭,說:「去吧,找姓吳的老頭,說好了。」

  「請問姓吳的什麼職務?」

  「誰知道,去了一問就找到了,後邊誰?」紅臉胖警察不耐煩地扭向後面的隊伍。

  「還是小孩兒戶口的事,不是說第二胎光罰錢就行了嗎,怎麼……」扒上櫃台的女人剛說一句眼睛就濕了。

  「謝謝您。」胡小緘說。

  「謝謝。」王顥衝著三個警察點點頭。

  警察誰也沒理睬這裡,埋頭幹著各自的事。

  暮色降臨時,她們趕到街道辦事處。小平房裡亂哄哄地擠著一些人,正在把整箱的蘋果分裝在一隻隻塑料袋內,由一個上年紀的人把秤,稱准份量以後,在袋上貼上有名字的紙條。她們說明來意,把秤的老人答應了一聲,站過來,是個面目清懼的知識分子模樣,領她們到隔壁。

  吳審核過她們的材料以後,從抽屜裡拿出一份表格,說,「坐下吧,先填上表,這張表我們以後向外單位推薦時作為參考,接收單位也要作為參考。」

  她們打開表,都看見了令人難堪,又必須註明的那一欄目。

  「你都有什麼特長,填上,可以作為優先考慮條件。」吳點撥。

  「漂亮算不算特長?」王顥對著吳亮了亮相。

  胡小緘抬起臉,看見女兒的模樣,一怔。

  吳乾笑著,一時難解其意,支吾著,說:「當然,還是得天獨厚的特長呢!」

  「頭腦靈活,善於交際呢?」王顥不顧母親投來的驚異目光,挑動眉頭,擠弄眼睛。

  吳看看王顥,又看看胡小緘,點點頭:「寫上吧。」

  「叫我想想,我還有什麼特長……」王顥已經把這一欄寫滿,還在不停地往下寫。

  「你不是會英文打字嗎?」胡小緘提醒。

  「所謂特長,必須得是一種特殊的專長,對吧?」王顥問,還在往下填,已經把下面的、令人難堪的那一欄佔滿。

  「叫我再想想……電腦管理財經寫了嗎?」胡小緘說。

  「精通刑事訴訟法算不算,或者精通監獄法規?」

  「這個……」吳沉吟著,迷茫地看著胡小緘,說:「這就算了吧?」

  胡小緘看出女兒已經在胡寫,一把奪過筆來,說:「還是我來寫吧。」她看見女兒的臉在顫抖,帶著得意的微笑。

  胡小緘用筆蘸著墨水,很快填完表格,交給吳。

  「付拾塊錢手續費吧。」吳說。

  胡小緘交上錢,吳又說:「還得加拾塊,買一個待業分配證。」

  胡小緘翻了半天,掏出一張伍拾元的鈔票遞給吳,問:「是政府統一發的?」

  「放心,領了這個證,有工作機會我們自然先考慮你,你也得憑證謀職,人家也是看證認人,照片帶來了嗎?」

  胡小緘交了照片。吳把照片貼在證件上,加蓋了印章。

  「等多久才能分配到工作呢?」

  「這問題可難回答你了,得等著人家通知我們。咱們說句實話,就你們的情況而言,得等上一陣。現在壓在這裡的人不少,光中學生就百十號,天天上門盯住問呢,我們都沒法辦。何況你閨女這樣的……」吳瞧過來一眼,語氣裡帶著歧視,停了一下,等胡小緘點點頭,說:「不過我們還是會盡力考慮的,有合適的機會就會推薦,何況你閨女有這麼多特長。」

  「那可謝謝您了。」胡小緘應著,接過求職證。

  「等等我去把錢破開。」吳說,把錢伸平對著亮處照,往隔壁走。

  屋裡只剩下她們母女時,她們在昏暗裡對視。王顥抬起手,驀地,推翻了桌上的墨水瓶,讓墨水順著桌面的裂縫流進抽屜裡。胡小緘驚愕,瞪著女兒——

  王顥把瓶子裡的剩餘墨水全灑向桌上的宗卷。

  「喲喲喲,完了完了完了……」王顥聽見吳回來的動靜,用報紙蘸著墨水抹得到處都是黑。

  「啊?!」

  「不知怎麼弄的,它自個兒倒了……」

  吳目睹現場,又瞪著她們半天,說:「這是幹什麼你們?!」

  一個女人在隔壁大聲問:「又蓋錯章了吧?」

  吳氣哼哼地大聲說:「快過來看看吧!」

  一群人湧進屋,其中一個頭髮亂的老婦女撥開眾人衝上來,叫嚷:「毀啦,全毀啦!」撲到辦公桌前,打開鎖,將抽屜裡的文件傾倒在地上。

  「誰幹的這是!」老女人眼珠突努瞪住胡小緘母女,一副拚命的樣子。

  「它自己倒的……」王顥搓著雙手,怯生生的樣子。

  「不可能!它好端端就倒了?」

  「你問這位大爺,誰也沒碰它。」

  「我沒看見!」吳失去溫吞的樣子,憤然道。

  「全毀了,居委會的匯報,全年工作總結,瞧瞧,這不是害人嗎?」一樣樣東西被撿出來攤在地上,已經一片塗鴉,「你們哪單位的?」

  胡小緘難於啟口,看了一眼女兒。王顥湊上去,一聲不吭地蹲下幫助整理,經她手整理的文件變得更加面目全非。

  「行了行了,你們走吧!」吳將找回的錢給胡小緘,轟她走。

  王顥似乎依依不捨的樣子,被母親扯著袖離開。她們聽見背後說:「剛從山上下來的,少惹她們……」

  她們走上華燈初上的街道,兩個人都不講話。胡小緘內心有一股說不出的難受,她想尋個沒人的地方,躲著哭一場。後來,她說:

  「你不應該這樣做。」

  「這是輕的!」

  「這樣幹,他們不會分配你好工作。」

  「我壓根兒就沒指望這幫小腳偵緝隊!」

  「可你總要有個工作吧?」

  王顥站住,睥睨著母親,說:「我會掙錢養活自己,不用你掏一個子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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