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顥在二十六歲時候接到釋放通知書。
那天她正在車間裡幹活,巡洋艦進來把她叫出去。在大隊辦公室裡,幾個穿灰色制服的法院工作人員問了她一些情況以後,告訴她已被獲准提前二年解除勞改服刑。這消息令她猝不及防,看看這群人,不顰不笑之間內心裡告誡自己保持冷靜,這夥人是什麼事都幹得出來的。法院的人抽著煙,隔了煙霧看上去神情莫測。她接過公文,只瞅了一眼就看完全文。法院的人問她沒錯吧。那是關於她勞改服刑十年的法院判決書,格式與行文早深深刻入她的心裡。她坐在那兒,以一種習慣性動作雙手掌心相對夾在膝蓋,這種姿勢使手腕上兩道銬痕正好銜接無隙。公文與法院的人、法院人張口講話的口氣,勾起她對往昔的回憶。法院的人始終沒講關於她減刑的原因。只告訴她一個月以後,也就是八年前她踏進這座高牆深院的那天,同一時刻,她將獲准自由,她母親會專程來接她。他們例行公事,讓她在一張會談記錄上簽字。她握筆的手有些抖,使字跡看上去像是偽造的,然後摁下手印。
「我能去幹活了嗎?」她遞回筆,問。
「今天你不必去車間了。」巡洋艦說。
「本月你可以享受病休待遇,我們已經跟他們交待了。」法院的人看上去異常客氣。
接下來的日子裡,像一個歷盡千辛的跋涉者於偶然抬頭時發現近在眼前的目的地,王顥陷入一種反覆無窮的猜測。八年洗心革面,她雖然也曾立過兩次小功,法制宣傳報還載文表揚過,但按常規別說減刑二年,就連減刑的念頭她都沒敢動過,她知道二年的代價對於一個年輕的囚犯意味著什麼,早已下定決心老實做一名最普通的犯人。她懷疑是監獄外面某些因素起了作用,她想到過兩個人:一個是當年同案犯,民航售票處的現金出納員沈麗萍,聽說攜款外逃到英國後辦了一家快餐館,發了財還置了別墅,會不會是她不忘舊情,通過某些上層渠道曲線搭救。她還想到另一個人,她的父親,一名陸軍尉官。他在被派往地中海任武官助理臨行前曾到這裡探視告別,鼓勵她勇敢地迎接生活的磨煉。父親走以後,她一直很想念他,超過想念母親,她看出母親的心思一直不在父親身上,而父親是心裡明白的,但表面上從不介意,對待她們總是慈善為懷。父親會不會因為地位有所改變而想到她,她一直在做這樣的夢,並有一種好的預感。
星期六,全體犯人照例在晚飯後排隊洗澡,然後趁著頭髮濕漉漉的時候剪成男孩子一樣短。王顥夾著臉盆從浴室裡出來就被一直等候在門口的巡洋艦叫住,告訴她不必進那間散發著洗頭精味、滿地鋪了頭髮渣的屋子。同行的幾個犯人圍上來,看著她,她們知道一個女犯被允許留長髮意味著什麼,她們的目光像針一樣包裹住她,刺穿她的心。她什麼也沒說,用毛巾包住濕發,轉身離開。
提前回到宿舍裡,坐在冰冷的鐵床上,她嘗到了一種孤獨的滋味。周圍靜悄悄地,是整齊化一的內務。這裡共住著二十四個女犯,有著各自不同的犯罪經歷,二十四不過是個數目,隨著歲月的流逝,鐵床上的人亦送舊迎新,從沒出現空缺。一種長期被忽略了的感情,在她即將離開的時候強烈地攫住她,儘管她平時痛恨這裡的生活,厭惡這裡的人們,甚至唾棄自己,萌念過輕生,但一旦要登上新的彼岸,她不得不承認人生的收穫是沉甸甸、鼓囊囊的。
與之俱來的還有一種難分難捨。表面上看這裡的人都在痛心疾首,斬斷前非,其實全都是心照不宣,一如那句老話: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她們的交往建立在更深一層基礎的認識上,使別情看上去也變得無動於衷。
燈光從鐵門上的監視窗口投進來,在水門汀地面上映亮一塊桔黃色菱形圖案。過道盡頭,時而傳來值班員的對話和鐵柵門的吱嘎聲。
她從鐵床上站起來,打開床頭櫃抽屜,抽出夾層隔板,下面藏著香煙。她取出一支,先放在鼻尖下聞聞,才劃火兒點著。她打定主意不怕她們查處她私下吸煙了,在她的心中,她已經走出監獄。她數了一下,一共還剩下一包半香煙,確切地說是一包零八支香煙。這是母親上次探視時偷偷塞給她的,她決定留給在這裡熬日子的人。
她慢悠悠地抽著煙,眼睛看著裊裊浮動的煙霧。她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只在把煙遞到嘴上時抬起手臂,像是發呆,就像平日裡碰到的任何一個表情木訥的犯人……
釋放前夜,她睜眼睡在鐵床上,看著上鋪鐵條編織的鋪板底,視角餘光裡是被照亮的監視窗口,此刻變得有些礙眼。這窗口永遠是敞亮著的,誰要是指望在電路發生故障時採取什麼越軌舉動,老戶們會警告她千萬別犯糊塗,因為眨眼間另一條備用電路便會代替工作,屋內又會變得一根針丟在地上都看得清。牆外,寒風呼嘯,來自貝加爾湖方向的冷空氣持續了幾天仍不見減弱,院子裡凍裂的地面被掃得比桌面還亮。她彷彿看見月光下搖曳的樹幹,有個人正繞過煤堆,朝這裡走來,側身抗著風,一隻手攥住棉大衣領口,另只手摀住掀起的大簷帽;夜空清朗,勾勒出夜行人的輪廓,走到樓下時加快步跳上台階,狠狠啐掉嘴裡的泥沙。棉布門簾掀了一下,吞沒人影——
「呸呸!」走廊盡頭傳來巡洋艦的聲音,牛皮警靴底在水門汀上蹭來蹭去,摘下帽子拍打,抖落開亂蓬蓬的燙髮。她是這裡的分隊長。
守在鐵柵門口的值班警察從凳子上站起,答應了一聲,聲音裡含著睏倦。
巡洋艦遞過去一枚銅牌,值班警察接過來,投進身後的保險匣子裡,掏出一串鑰匙,依序打開幾把門鎖。
王顥躺在床上,聽著一個腳步聲朝這裡走,聲音在黎明前聽上去清晰可辨。過道裡的探照燈把這個人影子一次次縮短又拉長。她可以分辨出鞋底與塵埃摩擦的細碎音粒。腳步停止,窗口出現一張臉,接著門被推開。
巡洋艦朝這裡走來時,她霍地坐起,伸了個懶腰,問:「走吧?」
「你沒睡覺?」巡洋艦問。
她跳下床,巡洋艦見她衣裝整齊,笑起來,搖搖頭。
「這地方真讓人住不夠。」她環視周圍,小聲說。
「拿著你的東西呀?」巡洋艦叮囑道。
「不是提倡永遠告別這種生活嗎?」她舉了舉拎著的一隻尼龍兜,示意該帶走的東西都隨身攜帶。
「外面風大。」巡洋艦說這話時打了個激靈,替她紮緊圍巾。
她跟在巡洋艦身後離開,值班警察主動跟她握了握手,「再見,祝你一路平安。」值班警察說。
她們走出樓。天空深邃,洗刷得沒一絲雲翳,幾點星光像是在喘息。她們踩著樹影朝辦公樓走。風從側面刮來,一直撞到陡直的紅磚牆,電網發出吱吱尖哨。她瞥了一眼牆角崗樓,崗哨被風刮得無影無蹤。巡洋艦在風中喊了一句,她緊顛出幾步,跟上。
辦公樓裡一股煤屑子味兒,所有的門都關閉著,門口懸掛的牌子被她們帶進的風吹得亂晃,她們的聲音在寂靜中放大。巡洋艦打開辦公室門,扭亮燈。牆上掛滿了獎旗和獎狀,一幅長條形合影照片上密密麻麻擠滿了小人兒。巡洋艦從櫃子裡取出一隻旅行袋,說是她母親送進來的。她打開來,是一些更換的衣裳。
「我媽真是沒事閒的!」
「現在你去洗個澡,乾乾淨淨從這裡出去。然後我帶你去吃最後一頓飯,大隊長和政委還要來送你。」
「有這個必要嗎?」
巡洋艦笑了一下:「出去是好事。」拍了拍她肩膀,幫她提起旅行袋。
一間專供工作人員使用的洗澡間裡,備有兩隻壁式電熱水器,有一隻大概壞了,掛了一塊紙牌,寫著「停用」。巡洋艦接通電源,等了會兒,熱水箱上亮起紅色指示燈,她打開水龍頭,調試好水溫,跺著靴子上濺的水告訴她,她就在辦公室裡看報紙,洗好以後可以來找她。說完,退出去。剛出去又進來,告訴她不必像往常那樣敞著門洗澡,可以把門插上。看見她並沒有脫掉衣裳,站在那裡,露出驚詫,「洗澡的東西都有吧?」她問。
「有。」她衝她一笑。
巡洋艦扳下門鎖開關,重重地把門撞上,又從外面推了推。她聽著腳步聲走向辦公室。旅行袋內有一套洗澡用品,包括浴巾液皂及出浴後的護膚膏。內衣內褲和毛襪都是新的,在一隻壓扁的紙盒裡,一雙半高跟皮鞋,鞋扣上系的真皮商標上烙著盾形英文圖案。她手指抹過光潔的鞋底,一股皮革的香味升起來。
熱蒸汽漸漸向高處瀰漫,淹沒了頂棚。她脫掉棉布囚服,膠底棉鞋,光著身子站到龍頭下,潑濺聲消失,一股熱流順著她腦門迅速下滑,籠罩了全身,她聽見自己呻吟了一聲,然後站直身子,聽任水灌頂而瀉。她閉著眼,伸手摸到那只圓柱形塑料瓶,擰開蓋,洗髮膏散發出一陣菠蘿蜜香味兒。她往頭上擠了些膏液,邊揉搓邊把頭髮向後捋直,睜開眼角。她覺得自己差不多忘掉一個人單獨洗澡的感覺,腦子裡儘是些臭烘烘的裸體擠來擠去。她看著自己,那根用錫箔做的紙項鏈被水沖擊,在兀挺的乳房上跳躍閃爍,一團團皂沫兒正窸窣流淌下,一匯聚到小腹,她的手心和皮膚都變成香噴噴,滑溜溜;她用香噴噴的手洗著自己,劃過結實的胳膊,平寬的髖和瘦長的腿,她的動作漸漸緩慢,終於停止,雙手摀住臉,哭聲與流水產混織在一起。
水不停地擊打著她的頭頂……
有人敲門。巡洋艦在門外問有事嗎。她想答應,抽噎使她發不出聲音。她盯住被搖撼的門,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她把項鏈噙在嘴裡,避免喊叫。「王顥!王顥!」她聽見鑰匙的聲音,吭了一聲。門外動靜停下。
「你怎麼了?」
「沒事呀……」
她強迫自己笑。門外歎息了一聲,巡洋艦大約是坐下來,她進來時看見門口放著一張長凳。她讓水澆到揚起的臉上,放任自己默默地哭了一陣。哭夠了,關閉水龍頭,擦乾身體,穿上衣服。
門打開。巡洋艦果然坐在門口,用責怪的目光看著她。
「你以為外邊聽不見裡邊?」
「你說什麼?」她眨動眼睛,反問。
「這強脾氣要不改,以後有你吃虧的日子呢!」
「是呵,到外邊就沒人這麼疼咱了。」
「你還別這麼狂,出去你就明白了。」
「咱也不是沒在外邊呆過。」
「傻妹妹,外邊變得跟你進來時大不一樣啦!你出去就明白了。」
「它還能變得不如這兒?它要是變得不如這兒就再回來。」
「這裡是想進來就進來的?」
「喲——別人不知道,我可知道怎麼進來。」
巡洋艦把她換下的囚裝用腳撥拉進辦公室;她們朝餐廳走,「眼兒都哭紅了。」巡洋艦說。
「一聽放了,好幾行沒撈睡。」她說。
「這話我信。」巡洋艦繞到她前邊,側著身走,打量她說,「這身打扮挺時髦,外邊碰上你我肯定認不出。」
「我肯定先衝你打招呼。」
「你肯定遠遠就躲著我。」她們經過通向餐廳的走廊時,看見外面的天漸漸亮了,黑黑的高牆上染著一層曙色。
餐廳裡點著燈,照亮蒙了白塑料布的圓餐桌,每張桌配備有兩把搪瓷佐料壺。一隻鼓風機在打飯窗口後面什麼地方嗡嗡響著,巡洋艦踢開通往伙房的門,進去。王顥聽見裡邊有人大聲與巡洋艦說著什麼,像是爭執。過了一會兒,巡洋艦出來,雙手托著方形大瓷盤,裡面擺著饔食,碎步趕到桌前光地丟下,憑空掄打著兩隻手,說:「來吧。」
盤裡擺著一碗熱牛奶,黃油,兩隻香腸煎蛋,一塊果仁巧克力和幾片麵包,濕紙巾上擺著竹筷和小勺兒。
伙房的門撞開,穿著油乎乎綠大衣的中年男人迷迷瞪瞪端來一盆切碎的山莊火腿肉拌酸黃瓜,氣咻咻墩在餐桌上,瞪了王顥一眼,對巡洋艦說:「齊啦!我睡去了!」
伙房門關上。隔桌而坐的巡洋艦聳了聳肩。
「一塊兒來吧?」
「這是給你準備的。」
「在奧斯維辛集中營裡,德國人就是給餓急了的犯人猛餐一頓,撐得滿地打滾,來代替刑法。」
「誰離開這裡都一樣,你甭認為這是優待。這是為了讓你們這種人出去千里以外還能打個飽嗝,回味起這裡。」
巡洋艦拉下臉,話中帶刺。
「瞧您說的,這輩子我忘了哪兒也忘不了這兒呀!」王顥開始吃起來,一口消滅了果仁巧克力,說:「這兒是咱們第二故鄉。」
正吃著,大隊長和政委進來,跟進來的還有她見過的那幾個法院的人,她忙起身,被大隊長按住。大隊長是個高個子黃臉膛的男人,一隻腳負過傷有點瘸。
「洗澡了吧?」體態如桶的政委問。
「洗好了。」巡洋艦說。
「水還可以吧?」這次是問王顥。
「好好、好……」王顥嘴裡嚼著回答,嚥下一口,說:「給領導添麻煩了。」
「咱們這裡就這條件,想再好也沒有。」政委說。
「已經是這裡的五星級了。」巡洋艦說。
「吃呀?」法院的人說。
「吃好了我。」王顥喝乾了牛奶,吮著手指頭,「這些東西要能勻到平時吃就好了。」
「離開這兒再想吃這兒的飯都難啦!」法院的人說。
巡洋艦歪過頭,撇了撇嘴。王顥接過她遞過來的濕紙巾,濕涼的紙擦在嘴上很不舒服。
大隊長從拉鏈公文包裡取出一疊文件,在桌上攤開,說:「吃飽了我們就來,一樣樣來,先來哪個?先來它吧,來清點一下你的東西。」大隊長拿起登記單,作報告樣抖了抖,政委從桌面下取上來個包袱,解開扣兒,裡邊是她從拘留所轉來時脫掉的全部東西,一隻金錶,一隻鑽戒,一隻紗網繡花胸罩,一條真絲褲衩,一套襯衣褲,毛衣,線襪皮鞋和短大衣。「噢對了,還有它,藏在這兒呢。」大隊長從短大衣兜裡掏出一串鑰匙,接著抖了抖包袱皮,「這是你們家的鑰匙吧?」
「還有單位裡的。」
「你再仔細清點一遍。」
「謝你們幫我保存得這麼好。」
她把鑽戒和手錶戴在手上,揣起鑰匙。
「他們必須這麼做,它們有可能是證據,也可能是遺物,現在它們什麼都不是了,是你個人財產。」法院的人說。
「簽字畫押吧。」大隊長說。
她接過筆,在紙上寫出名宇和日期,摁下手印。
「該你們來了。」大隊長對法院的人說。法院的人點點頭,清了清嗓子,開始念釋放通知書。她兩隻手相對,夾在膝間,坐在那裡聽著。法院的人一口地方口音,朗誦起來抑揚頓挫;外面的天空越來越亮,餐廳內燈光變得蒼白乏力。法院的人念完全文,目光在通知書停頓了幾秒,留出個空白,才放下通知書,問:「聽清楚了?」
「聽清楚了。」她說。
「那好,簽字。」
她再次簽好字,摁下手印愣愣地坐在那裡。在她面前,一邊是殘羹剩飯,一邊是檔案公文。
「下面該來誰呢?」大隊長怕寒似的搓著手,撿起一份折疊的硬紙卡,看了一眼,說:「你的准釋證,到家以前的途中,包括到家以後,當地派出所沒給上戶口前,你都得使喚它,千萬別弄丟了。」
她接過來。證件上貼著她的照片,這裡幾乎所有的需要貼照片的檔案上,貼的都是這張關進來時照的照片。
「這可是你的命根子,丟了你就全完了。」政委總愛誇大其辭,誰都知道這是他的專長。
她把釋放證攥在手裡。
「好啦,小王同志,從現在起咱們就一樣啦!」大隊長躓著一隻腳,繞過桌子來跟她握手。這雙手乾硬,溫暖。「希望你出去以後繼續改造思想,做一個新人,一個遵守國家法律的公民。」
「一定……」
「祝賀你小王同志,重新獲得自由!」法院的人依次上來握手。他們的表情和語調總使她猜疑提前釋放的原因。
「小王同志,人生在世難免有失落,有了失落才有教訓,才有追求,相信你會不負眾望。」政委握住她的手豎著抖了抖,又橫著搖了搖,似乎還難以表示深深別情,感歎道,「有機會路過,到這裡坐坐。」
巡洋艦在一旁意味深長地笑著,眼睛裡含著機靈的光。她過去,巡洋艦說:「都管你叫同志,說明你已經是真正的同志。同志,來吧,」她們握手,「該說的早都說了。」
「對,同志。」
「祝你一帆風順。」
兩個人抱在一起。她的眼淚止不住湧出。
「好了好了……」巡洋艦在她後背拍了拍,抑制住自己的激動。
「馬上就好。」她說。
她們走出餐廳。風勢已減,圓錐形崗樓頂蓋上鍍了一層金紅,一群烏鴉正圍著光禿禿的樹冠翥落啼叫。他們穿過院子,朝通向外界的鐵門走。大隊長將一張蓋有公章的通行證明放進崗樓下的鐵匣內,撳動電鈕,鐵匣嗡地一聲順著塗了油的鋼纜緩慢升起,晃晃悠悠,升到崗樓牆垛子上自動停下。值更的崗哨早就瞰見他們,這時從鐵匣內取出通行證,同時朝下面的人看了看。
他們這群人不再抬頭仰望,守在笨重、帶滑輪的黑色防暴鐵門旁。
一會兒,鐵門一陣抖動,在輕微電流聲下向兩側滑開,露出通向監獄大門口的筆直甬道。盡頭,豎著一塊巨形水泥影背,上面醒目地寫著仿宋字:出入人員一律出示證件,脫帽,摘除口罩,打開包囊,接受檢查,未經許可,禁止通行。
一行人順著甬道朝大門口走。他們故意找話茬跟她說著家長裡短不疼不癢的話;他們相互間夾著對最近一次調整級別工資的不滿怨氣。這時候,從背後院子裡傳來早起床的鈴聲。她本能地停下,回頭望向開闊地上的院落,鈴聲拖著長音,被寒風吹散。她轉過身,加快步伐攆上。
大門口全副武裝的值班警察不停地倒動著凍僵的雙腳,看見他們走來,站直了不動,嘴裡噴出一股股白色哈氣。大隊長查到哨兵跟前,冷笑了一下。哨兵嘴裡的哈氣立刻不冒了。大隊長鑽進傳達室,又出來,手裡多了一本硬皮夾子,查到她面前,讓她在出入人員一欄裡簽字。
「檢查就免了。」政委乾笑著說。
監獄接待室在大門口外,是一長溜矮平房,門窗刷了綠油漆,像一座兵營。巡洋艦搶到前邊推開門——
屋裡點著日光燈,母親看見她,從長凳上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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