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仁義鑽出出租轎車,仰望塗成巧克力色的人民美術出版社大樓,拾階而上。
穿保安制服的門衛隔著玻璃打量著這位穿西服說粵語的客人,近日來傳播媒介連續報道了幾起不法之徒冒充港商台胞在光天化日下行騙的新聞,促使這位門衛格外警惕。名片上印的客人身份是香港惠康紡織技術交流中心總經理。
「認識我們社長嗎?」
「第一次拜訪啦——」
「你乘電梯上樓,四樓下電梯左拐,到頭就是。」
「謝謝啦——」
門衛盯著薛仁義鑽進電梯,將名片貼在鼻子尖上,使勁聞了聞,然後壓在玻璃台板下。台板下歪歪扭扭擠滿了名片。
薛仁義順指點找到社長辦公室,敲敲門。
社長是一位面色黧黑,戴眼鏡的小個子男人,大約五十多歲,自我介紹姓孫,以前是一位版畫家。其實這些薛仁義在到來之前都已經調查清楚。
孫社長看過薛仁義名片,泡了一杯清香四溢的綠茶。
薛仁義喝下一口,茶水滾燙苦澀,透過他的咽喉直落胸間,澆散他連日奔波的疲勞。
「孫社長,我們合作已久,方幸一見,冒昧登門,就請見諒啦——箇中原因,還是聽我從頭說起好吧。」薛仁義呷下一口茶,道出開場白:「鄙公司在港以交流紡織技術,機械設備,服裝行業信息為主,亦有門面經營服裝服飾,這幾年一直在追尋國內合作的夥伴。前年,魯婷婷帶著郭永晟,郭永晟您一定熟悉啦,你們一直合作,魯婷婷沒見過?沒聽說過?好,我下面會提到。二人在鄙處提出合作辦廠事宜,出示了內地擔保證明,並持有香港匯豐銀行伍百萬人民幣面值支票。當時雙方談判很投機,多次互相宴請,他們自稱直屬國內中央部委,有各種優先權,不用等兩三個月申報等待,願意合作可立刻投資上馬,你很難體會這種機會對我們一家土生土長公司的心情啦,不啻天上漏下個大餡餅!因為他們要匆匆離港,我立刻派人去調查了他們財產和資金情況,應該說,基本上與他們所講沒大出入,魯婷婷是操資方順成集團公司經理,銀行賬戶上一直有資金運轉,存在營利,郭永晟是這家公司下屬分公司順成電子技術開發公司的經理。我們沒理由不相信他們啦,於是簽定合同,規定雙方對等投資,以中外合資方式在國內建立瑪利亞製衣總公司,國內籌備修建及各種應酬一應交付郭永晟代理,他任經理,我任外方副經理,待廠房商場竣工再帶港方人馬進駐。後來我多次來內陸,看到工作卓有成效,當然是很高興充滿信心啦,慶幸自己公司交上好運。目前,廠房已全部修葺完畢投入使用,我方提供了先進的機械設備,商品經營門面也裝修好,只等我公司派出管理班子,選個吉日,剪綵放炮竹了,孫社長這麼聽著是不是有點糊塗:不是我們與郭永晟合資興建瑪利亞製衣公司嗎,怎麼又冒出個第三者?」
孫社長點點頭。薛仁義看出,儘管對方露出隨意的笑,但那是扮的。對方神情表明正在一字不落地豎起耳朵聽,心裡在分析。他呷下一口茶,繼續說,語調雖平靜,心裡卻沒有頭緒。
「好吧,現在我就把這個充滿美好前景的故事,它的另一面,再按剛才的發展順序講一遍,帶您看看精彩節目的舞台背後是什麼樣。現在我要提到魯婷婷啦,這女人四十多歲,聽說是什麼幹部的女兒。她確實是順成公司的經理,公司一直不景氣,靠貸款度日子,這些我都是事件發生後查問來的,也算是浮皮潦草啦,如果到解決問題的時候恐怕還要深入調查,現在你且一聽,她分別在幾家銀行設置賬號,對待不同的調查,它們總是盈利或者虧損的。魯婷婷在做好一筆煤生意後,賺了些錢,她將這筆錢匯入香港一家公司賬上,我想大概就是他們讓我看的那一筆,這筆在港做了短暫停留,就回到國內,變成外資。不久魯婷婷對外宣稱公司難以承受虧本倒閉,實際上另起爐灶投建了寵物養殖基地。郭永晟,我還不清楚他跟魯到底什麼關係,肯定一夥的是跑不了的,據說順成電子在他們赴港前就倒閉了,但郭永晟一直持用這家公司章印四出活動行騙。他們回國後就分手了,後來郭找了你們,聽說你們生意蕭條,又囤積了大批美術設計方面人才,在求行業出路,對吧?郭找到你們,就像現在合同書上簽定的——」
薛仁義從公文夾內取出合同書影印件,遞過來。
「我也是幾天前才看到的,這以前我一直不知此事內幕。我們兩家是真正的投資方,我想我的意思您應該聽明白了,我們都受了郭永晟的矇騙。換句話說,郭永晟,我還應該單說說這個人,據我瞭解,他身無分文,雖然香港戶籍,但據說是多年前從內陸逃竄過港的……」
「照你這麼說,此人是拿著貴公司的錢,卻打著私人幌子,跟我們聯手了?」孫社長插話。
「Yes!」薛仁義做了個果斷的手勢。
「你們一直不知此事?」
「說老實話,在這件事上我是有責任的,原因就在我心腸太好,太相信他們。郭挑選我在歐洲談生意的機會告訴我更改合同的事,當時我分不開身,考慮合同的內容沒變,只是更換合作方,就同意了他代辦。後看到工程進展順利,又疏忽了審核順成公司的事。當時還有個原因,從賬面看,資金比預算大幅度節省,造成了麻痺。實際上,後來才聽說他一直在花出版社的錢,你們的投資全部花光了。」
「這是他們的意思,郭先生,現在咱們還這樣稱呼好吧,作為港方,提出先使用人民幣,節省下外匯派大用場,我們也認為這個方案好,就這樣做了。」
「他用這筆外匯做了什麼你們清楚嗎?」
孫社長微笑著,疑惑地看著薛仁義。
「聽說是做了一筆投機生意,購買了一批布料,賠了本,現在恐怕這筆錢再也回不來了!」
「是嗎?」
「你對這些都一無所知?」
「為了建這家公司,我都忙暈了頭……」這時,電話鈴響起來。
孫社長拿起電話,問候了一聲,臉上立刻堆起笑容,說話變得隨便起來:「今天晚上嗎?都有誰?市委的?局裡的,嗯,還有,是嗎?真正碧眼金髮?多大年紀?好好我一定。不行不行,我胃不好你知道,就免吧,幹那活兒我行。還有誰?一盤多少?行,沒問題,噢……噢……都看過了,機器也試過了,好的……」社長瞥了一眼呆呆坐著的薛仁義,背轉身去,用手摀住話筒壓低聲音,「沒問題就好,新進來的布料到福州了,打電話來正在托運,對,小錢已經去了過來電傳。回頭再談好吧,我這裡有客人,男客,去你的!好好,我準時到,掛了啊。」
孫社長放下電話,轉過身說:「約我去打保齡球。」
薛仁義支撐著坐在那兒,從孫社長把話筒捂到耳朵上的瞬間,他已經捕捉到那個熟悉的聲音。他瞧著孫社長,從對方極力裝扮出的神態,他已經在內心確信打電話來的是郭永晟。
「可我們沒發現賬上有問題。」孫社長踱著步,說。
「你的賬上肯定沒問題,等到有問題的時候你就會跟我現在一樣慘了。」
「哦?」
「其實你現在已經很慘了,已經讓他耍了。」
孫社長略事沉吟,看上去還不太相信這通陳述,但已經感覺到來者非同尋常。
「關於薛先生與郭先生之間的糾葛,我這才知道,十分抱歉。」孫社長躊躇起身,續上茶。「他是全國五一勞動獎章獲得者,同時是市工商聯合會副主席!」
「可這能說明什麼呢?他就是靠著這個混日子。」
「這是你說的,我們總要有個比較選擇吧。」
孫社長從抽屜裡取出一盒煙,遞過來,點著火兒。
「謝謝啦。」薛仁義狠抽幾口,思考著,說:「我相信孫社長以前不知此事,我們都是受害者。我相信你是清白的,跟我一樣,想做大事情,不搞歪門邪道,所以我向您鄭重要求,取消郭永晟的投資合同,我們在一起合作。」
「這建議可以考慮,」孫笑笑,不緊不慢地說,「但我沒權力這樣做,我們簽有合同,每個項目都是均等分擔的,我怎麼有權力左右人家呢?何況毀約帶來一連串的麻煩,先生都清楚。先生的心情可以理解,我看這樣好吧,咱們先談到這裡,我們一定引起重視,盡快查清此事內幕,如果真如你所說,自有國法難容,他也逃不掉。如問題沒那麼嚴重,咱們是不是可以通過協商,以團結為重,以共同利益為重。」
「這是絕不可能的!請你相信我!一定要相信我,他是騙子、無賴、流氓,我不能眼看著你再被他坑害!」薛仁義憤起,碰翻了茶杯,措手不及地仍舊揮動手臂,抗議,「我請求您慎重考慮,看看我的處境,前車之轍,不可重蹈!您必須趕快、徹底地停止一切合作項目,把他趕走,我可以投資進來,彌補您的損失,恢復正常工作。如若不然,我敢斷定,後果不堪設想。」
面對薛仁義的亢奮情緒,孫社長心底不由生出一絲隔岸觀火的快意,說:「咱們是不是先別急躁,歷史的情況就是如此,當初找我們洽談的是郭先生,代表著港方,當然不是貴公司,簽定合同也是郭先生,履行合同更是郭先生,我們一直打交道。至於郭先生的為人,原諒我孤陋寡聞,跟先生您現在一樣,也不能光憑一面之辭就輕信,對不對?」
「當然當然。」
「過去從沒聽說過薛先生,郭先生也從沒向我提起過您,所以您突然提出這麼多要求,實在說,真對不起,我很為難……」
薛仁義愣愣地看著對方,孫社長雖笑容可掬,言詞卻分明夾著強硬。薛仁義很悲哀,甚至有一種被他人合謀暗算的感覺。
「聽孫社長這意思,是不想解決這問題了?」
「你總不能讓我就這樣相信你吧?」
「如果我說的句句是實情呢?」
「那也要看看,以宏觀利益為重,再考慮微觀上得失,還……」
「好了,謝謝你能接待,咱們法庭上見!」
薛仁義一如來時那樣,畢恭畢敬地伸出手握過,起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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