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屬於以上三種類型中的任何一種,因而我活著——儘管我活得十分沉重。在我的印
象中,在茶澱農場最難熬的還是火熱的夏季。由於大鹽鹼灘的土質,鹽鹼含量極高,所有的
樹木,都不易成活。站在田野上舉目四望,一馬平川的大地上幾乎找不到一棵遮蔭的綠樹。
即便是有一兩棵僥倖的柳樹,從鹽鹼灘地裡鑽了出來,也是弓背彎腰,像是畸形的怪胎,無
法起到為勞改成員遮擋烈日炎陽的作用。這是西荒地的自然賦予的任何人都無法逃避的苦
夏。
另外一個奇怪的現象是:勞改隊的監捨裡,不知從哪兒滋生出來那麼多的臭蟲。它們無
孔不入,白天在炎陽下幹了一大的活兒,夜裡幾乎難以成眠,這是我最大的苦惱。被褥上都
是小小的黑點,那是臭蟲拉在上面的屎。夜裡躺在炕上,炕洞裡的臭蟲便開始三路進攻,屋
頂上的臭蟲如同軟性炸彈一般,可以十分準確地降落在你的身上。有一段時間,這種專門以
吸吮人血為生的小東西,成了勞改隊的大患,令勞改成員們叫苦不迭。
有一天,我無意之間打開我裝書的紙箱,不同型號的大小臭蟲,紛爭著向箱外逃去,那
可怕的場景讓人心麻。其實,這個問題獄醫早就向隊長反映過,但是幹部家屬區,在壕溝鐵
絲網之外。可能是他們那兒沒有臭蟲之故,一直對此充耳不聞。直到後來不長眼的臭蟲,蔓
延到了他們的家時,消滅臭蟲的戰役才打響。全隊抽出一天的時間,用噴農藥的噴槍,把被
褥以及一切雜什,噴了個如同淋水——曝曬兩天之後,淋濕了的東西才曬乾了。
臭蟲的問題是解決了,但是大自然的酷熱,在無樹的西荒地,是永遠的一種無法掙脫的
災難。記得在那年的盛夏8月,由於稻田要用水洗鹼,我們奉命去加深加寬一條排水溝。早
上大喇叭廣播說,那天是39℃的高溫,經過了半天的日曬,到了下午真可謂天下火,地冒
焰;不要說揮動鐵鍬,就是往那兒一站,立刻汗流如雨。何況挖溝要下到溝底,那兒一點兒
也不通風,若同站在蒸鍋裡一般。
我一開始,頭上頂著一個破草帽,身上只穿著一條短短的褲衩,沒過幾分鐘,那條褲衩
已經濕淋淋地貼在了我的胯上,襠上的陽具,被褲縫磨得紅腫生疼,加上汗水一胳,就像受
了宮刑一般。
「喂!窮酸,脫下那塊遮羞布吧!」姓劉的組長對我喊著,「不然該把龜頭磨爛了!」
我抬頭一看溝底的「同窗」,不知何時都脫得一絲不掛,赤裸著全身在揮舞鐵鍬。儘管
這兒是男兒國,我也屬於男兒國中的一個;但是我還是迅速地低下了頭,躲開了視線中男人
都有的那件東西。始自1957年到1969年的12年勞動記錄中,勞改部門裡的千奇百怪的事
兒,我看到了不少;但是像那天的裸體大戰,我還是第一次經歷。
「喂!臭老九,別擺你的清高了!」
「不脫就叫他自作自受吧!」
「秀才,光著屁股幹活是小事,要是磨損了那個玩藝,可是一輩子傳宗接代的大事!」
「脫吧!」
「不脫,給他開瓜(扒光)!」
「是你自己動手?還是讓我們幫忙?」
嘻笑聲與拍擊牛忙(一種喝人血的飛蟲,大如蒼蠅)的聲響,一塊兒傳入耳朵。與其說
是受同類們的啟示,還不如說是我自己要解脫磨襠之苦更為確切——又歷經了片刻的猶豫,
我終於拿出「跳河一閉眼」的勇氣,脫下了襠間那塊濕淋淋的布片。我算什麼?我在這個混
沌年代不過是個「吃屎分子」之一,日日夜夜與小偷。流氓同吃一個大鍋裡的飯,同睡在一
條大炕上——人家刑事犯,還屬於「內部矛盾」;我雖然摘去了頭上的帽子,仍然是「敵我
矛盾」。在勞改隊的位置,我比那些光著身子挖溝的「內矛」還要低下,還有什麼必要讓那
褲縫磨襠?達爾文早有名言喻世:「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出污泥而不染」,在這塊被
炎熱燒焦了的大鹽鹼灘上,還有什麼實際價值?!
脫去了那塊磨襠的布片,我當真感到免去宮刑之苦了。雖然這一切並非我的自願,但是
生存下來就是勝利——生活正在驅使我這麼表演。
「怎麼樣?痛快點兒了吧!」姓劉的頭人對我說,「記住,上什麼山,唱什麼歌。在囚
籠裡多一份清高,就多受一份罪。」
「瞧!秀才的屁股比咱們的白,像白粉團!」
「白和黑賣一個價。」
「要是個妞兒的屁股就好了,可惜他也是帶棒兒的!」
……
同組的成員,嬉笑了一陣,便不再鬧了。因為拿我開心,也只能有片刻的精神轉移。當
他們渾身上下成了汗人以後,便罵起天上那輪火球來了。
由於氣候反常,「頭人」規定輪流跳上溝渠,喘幾口氣以防中暑。輪到我上溝休息時,
我索性赤裸到底——這兒沒有女人,沒有可以忌諱的目光。大家輪流休息的地方,是世人難
以想像的地方。幾十年前,這片只長茂密蘆葦的荒蕪土地,因為靠近大海,原本是海盜出沒
和藏身的地方。有一個同類,在離我們挖溝不遠的斜坡上,發現一口昔日埋過死人的空棺
材,死人早已被野狗或野狸子叼走,那口空空的棺木,又埋在不見陽光的陰坡,於是我們便
分頭到裡邊去躲避炎陽。好在裡邊已經打掃乾淨,我用滴水的短褲擦了擦全身的汗,毫不猶
豫地鑽了進去。
我是人?
我是鬼?
還是非人非鬼?
當時沒有想到過這個問題——首先想到的是活下去。靈肉之裸,也是源於這個生活理
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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