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所以盜用仙境中的「瑤池」之名,既有祭悼亡魂升天之意,又因那個「池」字為水
字旁,三個死者中的兩個,是因溺水而去了天堂的。
第一個死者,是知識分子中書獃子的類型,他並非自殺,而是被自己的刻板和癡愚殺死
的。他名叫張贊祖,是鴛鴦蝴蝶派作家張資平的兒子,劃右之前是新華社的資料員。張資平
在魯迅先生筆下,其形其像無需筆者多言——但是在他兒子身上,卻難以發現父親的遺傳基
因。在老右中間,他是個最安分守己的人,用同類陳端昭的話說,他的安分守己到了機器人
的程度(不知這樣一個木訥的人,何以在五七年也成了右派)。
張贊祖負責一塊水稻實驗田,實驗田的旁邊有一個調配化肥的池子。有一天,陳端昭走
到池邊急於小便,便往化肥池裡撤了泡尿。張贊祖立刻急了,認真地朝他喊道:
「哎!你為什麼往池子裡撒尿?」
陳不解地反問說:「你這個人也真怪,往池子裡撒泡尿怎麼了?」
張急赤白臉他說:「會影響調配好了的化學成分!」
陳笑了笑:「你這呆子,怎麼會成右派?劃你右派的人,真是瞎了眼。」
就是這個老老實實的老夫子,在春未的水田耙地季節,出了使人欲哭無淚,欲笑無聲的
死亡事件。在農場的所有農活中,在水田耙地是最苦最累的活兒——當時還是春寒時分,水
田裡放滿了水,拉著耙地器的馬,在泥水中走著,後邊手扶耙地器的耙地人,要跟在馬兒後
邊,來來回回地走動著,直到這塊水田被整成一字形的水平線。
馬在前面被泥水濺成泥馬。
人在後面被泥水濺成泥人。
而人不同於馬的是,馬有一層皮毛護身,不怕泥水之冷;人可沒有那麼方便,不能穿著
衣裳下水,因而在沒有女號的地方,往往是冒著刺骨的水寒,光著身子下水。像張贊祖這樣
的一根筋,是幹不了耙地的活兒的——他的任務之一,是每天拉著耙地歸來的馬,到水塘裡
把馬身上的泥洗滌乾淨。他幹這個差事的時候,總是用手牽著馬的韁繩,惟恐馬兒逃跑,等
馬洗完身上的泥漿之後,再把馬牽入槽頭。有一天,這個書蟲又牽著馬到水塘邊洗澡,哪知
這匹馬離開泥漿地以後,洗澡心切——張贊祖剛剛拉著馬韁,那馬兒就朝水塘狂奔。本來張
贊祖扔開馬韁,任它去水塘也就行了;可是這個呆子,受習慣心理支配,還是死死地拉住馬
韁不放。結果是馬把他也拖到水塘中去了,這個呆子是只旱鴨子,不懂水性;當時又適逢水
塘邊上無人,那馬洗淨耙地的泥漿回到岸上,獨自奔向槽頭吃它的草料去了;而絕對忠實於
自己職守的張贊祖,就再也沒能上來。
北磚窯的亂墳崗子裡,有了張贊祖的名字。這不是自殺,也可以稱之為自殺——自殺於
他刻板的忠誠。雖然這種死亡頗有點「末路英雄」的別樣風情(是為了農場的一匹馬而死
的),但是他死了也就死了,在墳地上和其他死亡號一樣,土丘前只有一塊磚頭。
第二個自殺的人,是前文提到的陸浩青。這是與張贊祖在思想上遙相對立的死亡。從他
進了勞改隊後,就有了結束生命的念頭,筆者在前文中提及過,他在團河的三畬莊已懸樑自
盡過一次,只是因為他的命大,被人發現救了下來。如果當時的政策能夠給他以工作或學習
的機會,這個來自清華化學系的尖子生,也許會有「回頭是岸」的悔悟;但是,當時的政策
不僅沒有給予他任何溫暖,反而把他當成精神病患者處理,送進了公安局開設在延慶的精神
病醫院(呂熒也一度被當成精神病患者處理過——筆者)。這種雪上加霜的冷凍結果,無疑
地更加重了陸浩青的死亡決心。團河的同類開往老巢茶澱時,又把他從精神病醫院弄了回
來,當成好人一塊兒奔赴茶澱,致使他走向死亡的深淵。
他在回到茶澱之後,便開始了自殺的輪迴「遊戲」:在團河他是用一根繩子,來到老巢
他依然「照方抓藥」。第一次他自掛於一個窩棚裡,被同類救了下來;第二次,隊長專門派
積極分子毛振甫看守他,他換了個地方,躲到廁所背後的牆根,再次把脖子伸進死亡的圓
圈,不幸的是又有人發現了他,他被同類從那個繩套中抱了下來;第三次,他開動一個化學
系大學生的智慧,在大白天沒有人注意他的時刻,溜到房後同類們曬被褥的洋灰桿子旁,鑽
進自拴的那個○形套套。同類們都出工在田,看守他的毛君大意失職——他終於去了他嚮往
已久的去處。待人們發現他的時候,他已面色紫青,停止了呼吸。同類們急不可待地把他放
倒在地上,大個子尹長宙對他進行人工呼吸——但是一切都為時過晚,陸浩青的魂魄離開了
他不願意呆下去的地方,飛向了他幾次爭取、幾次失敗,最後終於獲得成功的鬼城豐都。
此事對我震動極大,雖然他自殺於東區,西區的同類們聽到消息後,還是足足議論了好
一段日子。多數同類都在感傷之餘,感到自己的怯懦。前文提及到的「林妹妹」自投什剎
海,曾使我們苟且偷安的同類,無以面對勇者;此時有良知的同類,又受到一次靈魂的震
撼。
但是前面兩個同類的死,都不具有第三個自戕者的豐富內涵。他名叫敖乃松,上海人,
曾就讀於南開大學物理系。此君本是改造中的積極分子,他之所以結束自己的生命,很大程
度上是出於他的自悔。據知情人告訴我,敖君昔日曾有過誤傷同類的行徑——被傷害的不是
陌生的同類,而是他同類中的知己。其實,在改造期間,為了爭取個人的前途,不顧別人死
活的人,在老右中不乏其人。但在前途的夢幻破滅之後,能有敖乃松勇氣者,幾乎是後無來
者——從這個意義上講,他是屹立在苦難年代的知識分子面前的一座豐碑。
這個悲涼的故事發生在一個秋天。有一天勞改隊搬家(從一個隊調往另一個隊),同類
們看見敖乃松把他的行李裝在了搬家的大車上,但是到了新的地方,卻發現敖乃松失蹤了,
以他的表現來說,沒有人懷疑他會逃跑,或者出什麼背離改造經倫的事情。
大家紛紛議論著他可能的去向:
「是不是去買什麼東西去了?」
「再遠的地方也該回來了。」
……
其中一個同類,忽然想起了他近日的異常。就在搬家的前一兩天,敖君像有什麼心事似
的,給全組的成員們,每人送了一點東西。在勞改隊內,沒有什麼貴重的東西可送,不外是
筆記本、圓珠筆一類的東西。這個重要的發現,使同類們立刻不安起來。但是大家剛剛來到
一個新的中隊,苦於不知他的去向,沒有辦法尋覓他的蹤跡。過了一兩大,隊長才下令讓他
們到一個水塘去打撈敖乃松的屍體。他的死並不是幹部首先發現的,有一個場外的老鄉來場
裡割草,發現了溺水而亡的死者。使同類們震驚的是,他是以一種超常的方式來結束自己的
生命的——他用一根繩子捆著自己的腳,繩子的另一頭拴在了水塘邊的一棵樹上,然後把他
的頭浸在了水塘裡,直到停止了呼吸。這種死亡手段的選擇,需要的不僅是勇氣,還要有義
無返顧的堅毅。因為當死者感到溺水時的痛苦時,是可以改弦易轍回到生者的世界中來的,
他只要兩手用力支撐著塘坡,身子緩緩向後移動,就可以自我解脫死亡。可是這位敖乃松,
就像他的名字一樣,硬是在水波中浸死了自己。
當同類們提著繩索,把他拉上岸來的時候,發現了他十分簡短的死亡遺言,大意是讓來
尋找他的同類,不必下水去撈他,秋天的水太涼,容易得病著涼——只需像拉網一樣,把繩
子往上一拉,就會把他拉上來云云。同類們正是如此這般把他拉出水塘的,但是看了他的遺
言之後,不僅在場的老右目瞪口呆,就連那位姓溫的隊長,也為之感歎了好一會兒。勞改農
場自殺的人並不罕見,敖乃松的死亡方式,可謂空前絕後。如果說前兩個自戕的老右,死因
中都留下了時代風雲賞賜給他們的精神異常;那麼敖乃松之死,則無這方面的精神變態——
面對死亡他太清醒了,竟然將其當成了一場遊戲。當然,深深探源,他也是一個荒唐年代的
祭品;可是祭品與祭品相比,顯然帶有他作為一個人應有的份量。
正是由於此故,有的同類為他的死流下了眼淚,有的為他的死寫了悼詩。直到歷史新時
期,我們從各個地方平反回來,昔日同窗難友偶然相聚,還常常為之涕零。記得,張志華
(我前文寫到的那個逃號)從福建老家來北京看望我時,曾說過敖乃松足可以稱之為一代知
識人的風範。他選擇的死亡遊戲,當然首先是對反右和「文革」的抗議,但不容忽略的一點
是:他身上有著人類應有的自審良知——他傷害過同類,在無地自容的良知反省中,便有了
這場貌似遊戲,卻又深藏著遊戲之外令人折服的精神昇華。敖乃松的死,足以使那些當年整
死人的活人,或將許多知識分子打入十八層地獄的文化官員,當成一面鏡子,看一看自己臉
上的污垢,心靈裡的霉斑。僅以文化界而論,他們的地位比這個來自南開的大學生要高得
多,但是放在靈魂的天平上稱一下重量,他們的人文良心又顯得比敖乃松矮了半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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