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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節 「桃花源」的風情史


  這是一個十分有趣的話題。因為它不僅僅有我留下的無數足跡,還有一些罕為人知的大 人物和與中國歷史有關的風流女性,也曾涉獵過這片桃花的大海。這些,我將陸續在「折 夢」這一部中,有所披露。因為筆者只是回憶老右自身的心路歷程,對那些與老右無關的人 和事,不想作詳盡的描寫。

  當時與我一個班組的除了我們幾個老右之外,還有勞教期滿和刑滿釋放的其他類型的農 工,與我們為伍的,還有一條淘汰了的狼狗——因為在桃熟季節,附近有些老鄉夜裡常來偷 桃,那條並不咬人、卻長得十分凶悍的狼狗,就有了它特別的作用。比如,當地老鄉中的婦 女,夜裡來桃園偷桃時,我們的夜班看守,就常常束手無策。

  8月的一天,我夜裡值班看守桃園。當時正是「大玖保」的成熟季節,我奉命夜巡桃 園。被毛澤東喻為最為高尚。並讓知識分子們當作學習榜樣的貧下中農,就使我碰到了最為 頭痛的事情:我本來正躲在桃園的小屋裡,看雨果的《悲慘世界》,但是我聽見了桃園的排 水溝中,有悄悄說話的聲音。

  我走出了小屋,朝裡邊喊了一聲:

  「喂——別偷桃子——」

  沒人應聲。我以為是我的耳驚,喊了一嗓子,便又回到小屋中去了。剛剛坐定,我聽到 了桃樹行子間,有樹葉的婆娑聲,不用問,這是有人上樹摘桃子了。我扔下書,拿起手電便 朝有響動的地方奔了過去。我用手電照了照,樹下沒有人影。他娘的,是李慧娘到桃園來演 鬼戲來了?但我剛往回走,就聽到了樹葉的響聲,還有桃子墜地發出的叭叭的聲響。我已然 被逼上了梁山,只好硬著頭皮朝桃園深處走去。緊張之際,我才想起桃園看守銀景曾(昔日 的國民黨閻錫山部下的一個校級軍官,因患病由我臨時代他夜間值班一夜)曾對我有過交 代:偷桃的人十分狡猾,坐在樹上摘桃,樹下是看不見的。我手電的光柬,便向一棵棵桃樹 上照去。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樹葉一陣亂響過後,從樹杈上跳下三個人來,背著麻包就往外跑。 「你們站住!你們站住!」

  我身份雖然不過是個「二勞改」,但是到底是作賊心虛,她們拚命地跑。其實我放她們 走了也就算了,但是勞改並沒改掉我認真的秉性,我勒令她們放下肩上的麻包,她們毫不理 睬我的呼喊——但是因為她們肩上有沉重的負荷,我很快就追到了她們的身後。

  這時,一件我意想不到的事兒發生了:她們三個人不約而同地扔下了麻包。我以為這是 留下麻包,我的追捕獲得勝利了呢!否!原來她們三個婦女,先後解開腰帶並蹲下來,把屁 股對著我撒開了尿。

  我驚愕得不得不停下腳步。

  繼而把電筒關閉——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時她們的反攻倒算開始了:

  「你以為我們怕你這『二勞改』嗎?」

  「你再往前一步,我們一塊兒告你想強姦我們!」

  「你這流氓!你這流氓!」

  ……

  我的天哪,我這時才真正意識到了我的悲哀。我在做什麼?我是什麼人?

  我扭回頭來。這時才突然想到了那隻狼狗——它等於聾子耳朵——擺設。我回到小屋外 的狗捨,把它拉了出來,狠狠地給了它一棍子。其實我打它時的用心,不過是出口惡氣而 已。這既是打它,也是自我鞭撻。我覺得我和它相比,雖然一個是四條腿的動物,一個是兩 條腿的「萬物之靈」,在這個年代價值相等。也算是歪打正著吧,那條狗吃了一棍子,對天 狂吠起來——那三個婦女,才嚇得逃離了桃園。

  第二天,我把我的夜間經歷,講給我的同類們聽,想不到引發出來一件真的情愛故事。 那是在桃園幹活歇息的時候,當我說起夜間發生的一切時,在茶澱吃過「五毒」、死而復生 的陸豐年說:「下次讓我值夜班好了。我長這麼大,還沒見過女人的屁股呢!小時候,在上 海家中偷看過鄰居女人洗衣服。當時正是夏天,她穿著件短褲衩,我從窗縫往她的腿根上 看,怎麼也看不清那個地方……」陸豐年是個十分坦誠的同類,他在當天還對我們宣佈:他 北京的親戚,正在給他尋找對象,他想當一個北京人家的女婿。

  同是上海來的何群,開陸豐年的玩笑說:「阿拉看依還是趁值班的機會,看看女人的屁 股算了。這還比較現實。北京的大姑娘誰嫁給你這『二勞改』?那不是等於把人家姑娘往火 坑裡推嗎!你少在這兒癡人說夢。」

  幾個非老右的同班成員,卻各有各的看法。他們的名字是:劉執中、張子久、李學明、 王金海、武芳、趙鵬飛,還有一個來自於部隊的湖北人寇邦安。他們都參與了陸豐年婚姻問 題的討論。

  「這可不分上海、北京,只要是王八看綠豆——對了眼,憑陸君這一表人才,找個北京 姑娘,沒啥難的。」李學明說,「甭管怎麼說,豐年君是正牌大學生,我是沒有妹妹,有的 話就介紹給他。」

  武芳在全班個子最矮,也就有一米五高——綽號武大郎。別看他個子矮,卻是桃園班的 勞動模範。他說:「我看,豐年就別做夢娶媳婦了。北京的哪個姑娘聽說你吃過毒蛇,跟你 親起嘴來都會噁心嘔吐。我在這兒當過夜班看守,每到桃熟季節,都有村子裡的婦女越界來 偷桃,你為了過過眼癮,就申請值一天夜班好了。可是有一宗,你只能看一眼白白的屁股, 要是動真格的,你可就要犯流氓罪了——摘帽右派也還是右派,兩個罪合併起來一塊兒處 理,怕是會送你到南區當犯人了。」

  一片笑聲。

  陸豐年不以為然地搖搖頭:「不瞞諸位,阿拉可不是吹牛,我的對象都有眉目了——名 叫楊春英,比阿拉小好幾歲呢!當然,我那位親戚不會把我吃『五毒』的歷史,告訴那位楊 家姑娘的——這屬於我的專利。」

  年紀僅次於銀景曾——在班裡第二大的寇邦安說:「楊家住哪裡?要不要我老寇先替你 去看上一眼。」

  「謝謝諸位了。我會找合適的紅娘的。老寇你太老了,不適合演這個角色。」

  到了周未的上午,陸君在桃林中找到了我,遞給我一支香煙說道:「關於我的那件事, 我得麻煩你了。老實說,對別人去她家我都怕起負面效應;只有你還沒有丟掉書生氣,有助 於我這樁事情的成功。」

  如果此事發生在我的文學夢斷之前,我可能沒有興致管這些閒事——此時此刻,我除了 勞動之外,就是研究修理自行車。因為每個周未,我都要騎車回家。為了在幾十里地的路程 上,自行車不出毛病,我必須掌握這門技術。所以我這一段日子的空閒時間,都花在了修車 與更換自行車零件上——好車騎起來省力省時,可以縮短路耗,增加與家人團聚的時間。本 來這是一樁非常無聊的事,但人生活幹活吃飯——死了精神追求的環境中,這也是打發時間 的一種手段。因此,我幾乎沒怎麼考慮,就答應了陸豐年的懇求。他的第二個要求,我也應 了下來——他要我給她帶一本書去,因為她是一個文學愛好者。

  對於第二點,我有點把握不住。我說,我身已離開文苑幾年,不知她喜歡讀什麼書。他 想了想,對我說道:「她好像在信中提到過一本叫什麼……什麼……《金薔蔽》的書,這書 你家裡有嗎?」

  我說:「有,但是封存在場部的倉庫裡,我無心去拿出它來。」

  他央求我說:「哎呀!你搭鵲橋,是修陰德嘛!你就發發慈悲,幫老朋友一把,將來我 請你吃喜糖。」

  我確實動了真情。一個被解禁的「二勞改」,一個與我在茶澱就相識的同類,他的內心 世界孤獨得像一座墳瑩,難得有這麼一個與女性往來的機緣。這是我動情的第一個原因。第 二,這位姑娘,居然有看《金薔蔽)有欲求,想看此書的人一定不是俗人一一此書為前蘇聯 文學家所寫,我是非常愛讀這本書的。出於好奇,我也想親眼目睹一下這個奇女子的風采。 於是我答應了陸豐年君對我的要求,沒有這本書不要緊,我可以從朋友處借到。我此時想起 昔日的一位女同學(我和她在上師範學校時,曾有過一段潔如冰雪的友誼),此書我從她那 兒一定能找到。我之所以在這個時候想起了她,也絕非偶然——有一次,我去宣武門外菜市 口的一個二手商店,去買我的交通工具自行車,正好與她相遇在小巷巷口。正是由於昔日友 誼的純潔,使我和她的這次意外相遇,才更具有十分珍貴的意義。我們站在小巷巷口,談了 很多很多。出於友情,她十分關注我的生活處境,並告訴我有什麼困難一定要找她——當時 她正當著小學教師,名叫陳燕慈——就是當今先鋒派女作家陳染的媽媽。

  那本《金薔蔽》我就是從她那裡借來的。按著陸豐年告訴我的地址(記憶中,是前門外 向西拐的一條小胡同),趁著我從家裡返場的時候,順路把那本書給這位從未見過面的姑娘 送去。記得那是一個敗落了的大庭院,家中的兩個老人都挺善良,聽說我是替陸豐年來送書 的,立刻叫來了他們的女兒。她身材修長,膚色白皙,在我的記憶中個兒似乎比陸君還高一 點,只是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戴著一副墨鏡,直到我站起身來告辭,她送我出門,那副墨鏡也 沒有摘下來。

  回到農場,陸君當然十分關心這件事。我說我對她的直感相當不錯,是個老實姑娘;但 是在讚美之餘,我也提出我不理解的墨鏡問題。這時陸豐年才對我講了事情的另外一面。他 說:「你想一下,誰家的姑娘願意與咱這號人聯姻?她的一隻眼睛從小失明,上學上到初中 畢業就再也不想上學了——我是個什麼人,是個精神殘疾,跟她交上朋友,將來能成家,說 句不中聽的話,就算是瘸驢配破磨吧!」

  他的最後兩句話,說得非常憂傷,使我頓感桃園的情愛史,從一開篇,就染上了政治的 色澤。不是嗎?如果此時陸君不是老右——而是農機學院走向工作崗位的幹部,能有這樣的 擇偶條件嗎!時代把愛情樂章的每一個音符,都摻進了無法逃避的政治因子,我倒真有點兒 對楊春英的勇敢肅然起敬了。

  之後,陸豐年與楊春英當真地結合了。可是在結婚登記時發生的事,使他倆大為尷尬。

  他倆走進了登記處之後,那位負責民事婚姻的女幹部,先把陸君盤查了很久,這已然使 他倆面紅耳赤;最使人難堪的是,在盤查完了陸君之後,對楊春英的動員:

  「你知道團河是什麼單位嗎?」

  「知道。」

  「你知道他是什麼人嗎?」

  「知道。」

  「那你對我們說一說他是什麼人?」

  「……他原來是個右派,摘帽子一年多了。」楊春英頭低得挨近了胸脯。

  「我們是對你負責,才問你這些問題的。據我們所知,勞改農場的摘帽右派,與社會上 的摘帽右派,還不能等同看待。他們雖然摘了帽子,並非有實際意義上的公民權,這一點我 們必須對你講清楚。現在你改變決定,還不算晚。」

  楊春英被推到了十字路口,這一霎間她的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當然,最後的結果,是楊春英手上的那支筆,還是在結婚申請書上簽了字——她作出了 超越那個年代的選擇,被我的同類們稱之為中國60年代的奇女子。她雖然一隻眼睛失明, 但是她的心靈並沒失明。

  由於陸豐年在北京有了個蜜窩窩,他每到周未便有了去處。他歸來之後,常常毫不掩飾 地讚賞女性的體態美。因為我對他的婚姻有過幫助,在桃園幹活時便常對我說:

  「她那兩條腿,又長又白又美,就像是跳芭蕾舞女演員的腿。我一個『二勞改』,找了 這麼一個老婆,一生足矣!」

  其他同類,都是有老婆的人,看見這個光棍能有個家,如同野鳥有了巢穴,都真心為他 高興。也可能正是他非常珍惜這個蜜窩窩的原因,陸豐年在勞動時特別賣勁。但與此相矛盾 的是,在幹活時我常常聽見他唱那支很淒婉憂傷的俄羅斯民歌:

    告訴我老婆

    千萬別悲傷

    若有知心人

    請你嫁給他

  其實,這支歌是很長的,可是陸豐年君總是哼唱這歌兒中的幾句,這不能不說是他流露 出來的潛在心聲。是哪一位哲人說過如下的話:「越是珍惜的東西,越是擔心失去。」這句 話,可能算是同類陸豐年的靈魂透視。但正是由於害怕失去,他就更想改變自己的命運,以 使苦難的情緣地久天長;他後來在一個勞改生活的十字路口,被時代的謊言誘騙到遙遠的大 沙漠中去了——這是後話。

  就我個人的感情世界而言,在這一段幹活吃飯的空虛生活中,除了母親、兒子、妻子以 及文學界的友人給我生活下去的勇氣之外,前文提及的中學時代的學友陳燕慈,也給了我精 神上的鼓勵。按說她在學校時,是個十分標準的布爾什維克,是個驕傲的公主,此時此刻, 她卻非常同情一個階下之囚,這是我必須要提及的一件難忘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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