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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節 步入「桃花源」


  離開了眾多的同類,我和二十多個名義上取得了農工稱號的摘帽右派,分別被分配在第 二大隊。前文已經有過交代:南區第一大隊,是犯人區——那兒大牆、電網。士兵在崗樓上 持槍而立;北區二大隊,則是一片果園。

  我們被分往二大隊的不同的幾個中隊。與我同時分配到一中隊的老右(這裡所以仍然自 稱老右,實因關進大牆的老右,並沒因摘帽而取得公民資格——後文將逐漸談及),有陸豐 年,即在《走向混沌》第一部中寫到的因煮食毒蛇、癲蛤螟,而從閻王殿中逃出來的那位老 兄;還有來自中央某部委的何群,他倆都是上海人。後來又陸續來了原內務部街中學的體育 教師劉景祥和另一位教師(記不清學校了)張玉民。不知是中隊出於管理的方便,還是出於 湊巧,這幾個老右,都被分配在桃園勞動。

  時正春日,二百多畝桃園。兩千多棵桃樹,已然初吐花蕾。一場春雨過後,桃花綻開成 一片花海,大自然沒有界限,它賜給我們的同樣是一片盎然生機,使初到這兒來的我,心情 為之一爽。特別是這裡界鄰外部的自由世界,站在桃園的邊地,可以看到馬路上的行人川流 不息。無論怎麼說,這花的世界,空氣中瀰漫著茶澱從沒有過的花香;每天在樹行子中耕耘 雖然汗流泱背,卻真有身在「桃花源」之感。

  記得到桃園沒幾天,我在樹下種草莓時(長長的桃樹行下都種有草莓),有幾片桃花, 在風中徐徐飄落,我忽然記起了郭沫若在《棠棣之花》中的幾句極為盂浪的詩:

    春桃一片花如海

    千朵萬朵迎風開

    花從樹上紛紛落

    人從花中雙雙來

  觸景生情地想起了還留在茶澱的張滬,絕好的風景立刻一片肅殺。她給我來信說,她們 少許的幾個右派,只有一個老右摘帽(馬敏行——唐達成之內姊),她和另外幾個老右,原 地踏步。我很感傷,無論哪方面來說,張滬都應比我先摘帽——她出身革命家庭,我出身地 主家庭;她是上海的地下黨,在解放前的1947年,差點掉了腦袋;而我那時候,還是個什 麼也不懂的學生。之所以反差如此之大,只因為我來了團河,碰到了十分愛才的董維森,問 題就這麼簡單。

  說來也巧,由於中國政治形勢的陰晴無常,我來桃園不久,大概是對老右的解凍,也告 一段落,董維森從右派隊調到我們中隊當指導員來了。他一到這個農工中隊,我就被委派當 桃園班副班長。幾片桃花飛落在我身旁,所以能勾起我的浪漫憧憬,與我當時多方面的處境 有著密切的關聯。在這種心緒中,我做的第一件蠢事,就是把我塗鴉成篇的小說《彩鳳打 擂》,在週日回京休息時,寄往了《中國婦女》雜誌——當然我必須言明,我已摘掉了右派 的鐵帽,這等於是投石問路。與此同時,我致函中國作協,我已不屬老右的範疇——我雖然 被《北京日報》社開除公職;但作協的性質是學術團體,並沒有對我有過任何處理。直到今 天,我也沒弄清楚其原因,有一天,董維森把作協寄往團河農場的一封信函交給了我。雖然 勞改隊例行了對信件的檢查,但董維森把信內寄來的一張電影晚會的票,交給了我。

  我用目光詢問董,該如何處理。因為類似這樣的事情,全團河農場沒有第二件。

  董笑笑說:「這是好事麼,中隊給你一天假。拿到信後,我看了看,電影晚會在星期 四,不是在週末;中隊還是讓你去,我們所能做的就是當天算你出工。」

  我雖然有點飄飄然,但還沒有完全失去自知之明。我說:「這不太合適吧,不知過去有 沒有這種先例?」

  董的回答使我終生難忘:「過去這兒沒有管理過右派。沒有先例沒關係,我們可以開創 個先例。你去吧!」

  記得回京看電影的那天,算得上夢上續夢。家裡接到《中國婦女》雜誌的一封來信,言 及我的小說將要發表。編輯詢及我現在的工作單位,並要我立刻覆信給她(她姓秦,名字己 然記不清了)。我如實把我的情況,函告了這位女士,然後去參加電影晚會。當時作協俱樂 部,在王府井北大街路東的一座禮堂,離我家還有幾里地的距離,對於勞動了幾年的我來 說,這點路程完全可以以雙腳代替公共汽車。可當我走近作協俱樂部時,我的腳步不自覺地 慢了下來:在那兒我肯定會碰到熟人,而且不可避免地要遇到一些批鬥過我的人,我將以什 麼樣的態度,面對必將發生的尷尬?我是想看到我昔日的一些朋友的,我又該對他們說些什 麼?想來想去,我還是晚些進場為好,因為我不想過多地失去我應有的自尊。

  大概電影已然開場了,我才進場。儘管我迴避著文學界同仁的視線,還是被康濯首先發 現了。他輕聲地招呼我:

  「從維熙,你……你……」他因吃驚而更為口吃,「來,坐過來。」

  我坐到了他身旁的位子上。不待他對我再進行詢問,我用最為簡明的語言,向他說明我 的一切。反右期間,他在批判劉紹棠的時候,雖然點過我的名,但是那些言不由衷的話,在 我看來是迫不得已。他對同年代的作家,據說有湖南辣子之稱,但他對待文學晚輩,還是很 寬厚的——我早在1953年就結識了在文學講習所工作的他,全國第一次青年創作會議之 前,是他介紹我參加作家協會的。出於良知,我不能對他有任何的不敬。他聽了我的情況 後,說了幾句勉勵我的話,要我努力改造思想云云。

  我記得當天看的電影,是一部日本片,片名是《珍珠女王復仇記》。由於其中許多裸體 鏡頭,康濯連連搖頭。之所以如此,因為當天他是帶著他的兒子來看電影的,怕是有傷風俗 的畫面,對孩子身心健康產生不良的影響。我則感到是一次真正的解禁,因為在那個百花凋 零的年代,瞭解一下世界電影的潮流——儘管我也不適應影片中過多的肉色渲染,但還是感 到沒有白來。特別使我難忘的是,在散場時我看到了在北京人藝工作的老同學劉厚明,他十 分關切我的處境。馬路上已經行人稀疏,我和他在街頭躑躅了很久。我對他毫無保留地談了 我的心聲,他當即問我願不願意去東北文聯工作。我當時身陷囹圄,還考慮什麼東北、西 北,我說我哪兒都願意去——只要能讓我寫東西就行。

  一場荒唐夢!

  我是到了1964年,才夢斷「桃花源」的。

  我接到《中國婦女》雜誌的來信,小說因故不能發表。那個「故」字是什麼,當然是政 治之故。進京時順訪厚明,厚明說東北那個單位,已經同意要你,但是……但是……「但 是」是什麼,當時他沒有明確告訴我(直到我1979年平反回京,厚明才告訴我,他為我的 事情,還遭到了劃不清界限的指責。東北某城市文聯,去我的原來單位商調時,原單位不僅 沒有支持,反而認為厚明牽線搭橋,是劃不清界限的立場問題)。這半年多的時間裡,我多 次去紹棠家,他說,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在黨內重新佔據了統治地位,他和燕祥已無發 表作品的自由——王蒙在北京師院教了一段日子的書,現已調往新疆。他還列舉出彭德懷在 廬山會議上,遭到毛澤東以及中央政治局的輪番批判。特別刺耳的是,我從紹棠嘴中得知, 江青以主席夫人的身份,第一次出面組織對鬼戲《李慧娘》的批判。當天,我和紹棠都喝了 不少的酒,深感對老右的解放,已化作為中國天空飄逝而去一朵祥雲。到了1964年的春 節,我去紹棠家看望他時,他給我看了一段他手抄下來的——毛澤東於1963年底對文藝界 的一段批示。我轉抄了下來,當時的意思是警示自己丟開幻想,不要再做回歸文藝隊伍的美 夢。保存至今,成了那一歷史時期文化界的真實寫照。

  毛澤東的批文如下:

    各種藝術形式——戲劇、曲藝。音樂。美術、舞蹈。電影。詩和文學等等,問題不 少,人數很多,社會主義改造在許多部門中,至今收效甚微。

  到了1964年夏天,紹棠在一個落雨的晚上,去我家看望我母親和孩子時,又把更壞的 消息告訴了我。它就是後來成為文藝界人人感到自危的那段毛澤東的批示。胡繩將其寫進了 《中國共產黨七十年》一書中:

    毛澤東看了《全國文聯和各協會整風情況的報告》(草稿),又作如下批示:「這 些協會和他們所掌握的刊物的大多數(據說有少數幾個好的),十五年來,基本上(不是一 切人)不執行黨的政策,做官當老爺,不去接近工農兵,不去反映社會主義的革命和建設。 最近幾年,竟然跌到了修正主義的邊緣。……

  至此,我的夢已經變成了碎片。我在勞改農場雖然身份卑賤,但無文場中沒完沒了的糾 葛,這不僅僅是自我安慰,也是當時的真實——我無路可走,只有安身立命在「桃花源」裡 耕作——當我的園藝工了。

  當時我被評為二級工,月工資36元2角,除去每月吃飯用去20多元,加上吸低檔劣質 煙草,所剩無幾;但是每週周未,可與母親和兒子歡聚一次,這對我的老母幼子來說,也算 是難能可貴的了。這一年多的光景,兒子曾對我表示過不滿,說我星期天總不在家裡跟他一 起玩,小小人兒還不知道他的爸爸,此時正在為改變厄運而掙扎。待這一切成為泡影之後, 我才第一次帶著已然7歲的他,走進動物園。這是我的兒子第一次看見老虎、獅子和大自然 中的各種動物,孩子當然高興至極,但是我卻對那一個個狀若電網似的籠子,有著格外的敏 感——小兒子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到,此時他的爸爸正在見景生情地自喻——我不是老虎,也 不是獅子,我曾像一隻靦腆的家兔,但專政的鐵籠,卻把一切生靈都視若為兇猛的老虎和獅 子了。

  始自秦皇大帝的焚書坑儒,中國文字獄史就已開篇。司馬遷受宮刑,可算是遠古時的記 錄;後來的進步,不過在於臉上不再刺字或軀體上不留什麼文囚的痕跡罷了——此時此刻, 我能混跡在遊人之中,狀若閒庭信步,當然也可以算是「自由」在60年代中國的一種延伸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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