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勞改農場也能按人類的宗教概念,區分為「天堂」和「地獄」的話,我們這些來自
茶澱農場(對外叫「清河農場」)的老右,來到團河農場則如同從「地獄」走進「天堂」。
團河農場位於北京城南十多公里的「團河宮」之畔,「團河宮」曾是昔日乾隆皇帝狩獵之後
落腳的行宮。我們所以能知道這個歷史典故,因為我們老右中間有一個」地理仙」。當我們
剛剛登上從茶澱開往北京的火車,押送我們上路的勞改隊長,就把我們的下一個驛站團河農
場的字號,告訴了我們。
人都離開了茶澱,保密已無任何必要。何況老右們的命運,此時行情看漲,有什麼必要
還讓我們蒙在鼓裡呢?
如同一聲驚蟄春雷,驚醒了凍土層裡的一條條蚯蚓,車廂裡開始活了過來。老右們剛才
好像被茶澱的夜風吹僵了,「團河」這個字眼,使我們有了熱力。首先開口出聲的就是原北
京師大的地理系學生曹克強,他說:「那兒是一塊風水寶地,由於乾隆皇帝到過那兒,那兒
便有了亭、台、樓、榭甚的。地理位置還緊挨著一條小河,那河叫甚的名字來著?」他一邊
叩打著腦門,一邊回憶著那條河的名字。此時我們那一節車廂裡的人——包括那位隊長,都
在傾聽曹克強君的白花。
當然,我們聽曹君的話,比聽那位隊長的話精神要專注得多——因為那是我們這群「黑
烏鴉」將要棲息生存的鴉巢。中央在廣州召開的有關「為知識分子『脫帽』問題」大會的
事,雖然沒有明確包括我們這些被打入最底層的老右們,但這股風必然會波及我們的命運,
則是大家共認的。不然的話,把我們調往北京市郊來於什麼?!基於這種心態,老右們迫不
及待地向這位「地理仙」詢問起有關團河的其他問題。
事隔多年,我的同類究竟向曹克強提出了一些什麼問題,我已無從回憶;但是曹君的風
趣之談,我卻記憶如初。他說:「我記起來了,那條小河名叫鳳河。我這個老西子喜歡覓
古,到北京來上學,每到星期日就在皇城各處亂轉。團河宮早已經敗落荒涼,至於當初乾隆
皇帝在鳳河邊,是不是演出過風流的鳳求凰和凰求鳳甚的,我就無以奉告了。」由於曹克強
的幽默詼諧,使我在火車上就結識了他。他是山西人,臉黑得像山西出的煤,大概因為水土
的關係,牙齒上長滿了黃斑,再加上架在鼻樑上那副圈套圈的近視眼鏡,也可以稱得上老右
中的一怪了。
「地理仙」的話並非虛言,團河農場確實在鳳河旁邊,這是我們抵達農場之後才知道的
事情。它分南北兩區,南區是在押犯人,主要勞動項目是種水稻:北區則是勞改隊,完全經
營果園。當我們從永定門火車站下車,幾輛汽車把我們拉迸農場場區時,那無邊無際的葡萄
架,一直伸延到我們目光的盡頭。此時雖已入冬,但果園的色彩依然斑斕,對我們這些來自
荒蕪大鹽鹼灘的老右來說,確實有喜出望外之感。特別是在沿途沒有看見一個崗樓,沒有看
見一個士兵;田野中的尚沒褪盡的綠色、黃色、紫色……使我們產生了走進油畫之中的美
感。
這一切似都在啟迪我們:我們冰凍的生命或許真的臨近瞭解凍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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