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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條墨褐色的老牛,拉著滿噹噹的一車煤塊,在幽暗的小窯巷道,向洞口慢蹭 蹭地走著。

  這頭牛是陰陽谷唯一的一頭牛。胡栓隊長有令:讓盲流班班長——山東曹州為 飽肚子來這兒挖煤的「秦大耳朵」,派索泓一干小窯中的輕活兒。索泓一從進窯洞 起,就和這頭老牛為伍了。

  這頭牛本是黃色的,由於曠日持久地往返於窖內容外,致使這頭裹在」燈籠胚 子」外邊的皮毛,被煤粉染成了黑褐色。只有牛蹄子到膝骨之間的部位,還保留著 黃白間雜的本色,這是因為巷道裡積水很深,老牛膛水拉車不斷洗涮小腿之故。

  索泓一很心疼這頭牛,在他眼裡這頭牛就像超期服役的老兵,雖然早已鬍子拉 楂地失去了戰鬥能力,但它從不用跟在煤車後邊的索泓一吆呼,拉著重載一路奮蹄。 只有索泓一「吁」地一聲,它才停下腳步,這時索泓一便要拿根木棍,支起車轅, 讓它喘氣時背上負重減輕一些;每逢這個歇腳時刻,他都要斜靠在巷道的支柱上, 傾聽著煤巷頂枝墜落下來的滴水聲。一滴、兩滴……水滴落到積水裡,發出幽靜的 咚咚聲響;這聲音總是讓他勾起那一串撒向天際的馱鈴……

  在山路上,蔡桂鳳卜算的那一卦十分靈驗,縣頭頭始終沒能大駕光臨這大山旮 旯。歷經一場虛驚的陰陽谷,很快恢復了原來的平靜。土家前的那塊石碑上,重新 刻上後山那年輕女鬼的姓名,表示這饅頭形的黃土堆裡,合葬著一對陰間夫妻。村 頭街尾那幾塊黑板報上,為了應付上級而寫下的那些標語,經夏天大雨淋涸,冬天 的雪水沖刷,各種顏色的粉筆道道,變成扭曲了的花花臉兒,胡栓沒有再次對此事 問津。

  這倒正符合索泓一的心願,他白天在巷道裡哄牛車運煤,夜晚躺在盲流的大通 鋪上擠豆豆般地睡覺。吃、喝、拉、撒、睡,如此這般地週而復始,他凹陷下去的 雙腮開始外凸,搓板一般的脊骨周圍出現瓷實的肌肉。他感到在大飢餓後的滿足, 但在滿足中,深感精神支柱正在坍塌。沒有廣播可聽,沒有報紙可讀,小道消息沒 有,連大道消息也與這兒絕緣;他甚至感到他和那群煤黑是返了古、只是身上沒長 毛的猿人,封閉在窄小的大山之間,天天演繹著原始性的勞動。

  曹州漢子秦大耳朵,耐不住這兒是男人國,奔騰在他體軀內的騷動,竟然發洩 到那條拉車的母牛身上。有一天,索泓一和那些挖煤窯工,在幽暗的工作面上吃干 糧,不見了大耳如佛的秦明禮。一個窯工到巷道拐彎的地方去解手,大叫一聲跑回 了工作面,他宣佈了一件新聞:「弟兄們!咱們班長憋瘋了,在那兒×牛呢!」

  一片礦燈燈光,朝那輛牛車照射過去,索泓一看見了他生平想都沒有想到過的 畫面:秦大耳朵跪在小平板車的前沿,一手掀著老牛的半截禿尾巴,正蠕動著他的 身腰,把男人都有的家什,在牛後身裡蹭著。

  窯工們有的嬉笑,有的叫好,有的打諢地嚷嚷:

  「大耳朵,小心身子著涼,這兒不是熱炕!」

  「大耳朵,谷裡娘兒們多的是,你咋這麼沒出息!」

  「大耳朵,快到春節了,回曹州去弄媳婦多好!」

  「大耳朵,你叫秦明禮,該懂得點起碼的禮儀麼!」

  索泓一隻覺頭漲如斗,在一片嘈雜的叫喊聲中,先是低下頭來,對這一幕裝作 視而不見;繼而,一躍而起脫弦箭一般衝向牛車,揪著秦明禮胳膊,狠命地把他拉 下車來。

  秦大耳朵迷迷糊糊地從煤渣中爬起來,慌亂提起工褲遮住光□,當他扭開柳條 帽上的礦燈,看見站在面前的不是普通窯黑而是索泓一時,揚起的拳頭哆嗦了好一 陣,還是放了下來。他臉色煞白氣噥噥地說:「你是胡大隊長的眼前花,是走俏的 大紅人,惹你就打碎了挖煤的飯碗,為了肚兒圓,我……我……向你檢討!我還要 向這頭母牛檢討!我不是人,我是畜生,我是豬,我是豬……」說著,他向那頭呆 立的老牛鞠了一躬,由於身子躬得太低了,卡在柳帽上的那盞礦燈,呱嗒一聲滑落 在煤渣上……

  …………

  牛車的車輪又轉動了。索泓一裹緊身上窯工穿的塗膠雨衣,以防頂板滴水滲進 他的衣褲。牛蹄子的趟水聲伴隨著他腳下水靴的踩水聲,常常使索泓一想到腳下是 一條長河。若真在水中行舟,那是人間一樂;而常年累月在洞子裡膛著水走,使他 感到是一潭死水中的浮虱,生命對於他來說,僅只是個符號。至於這頭老牛,似乎 連符號的價值都沒有,它尾巴所以禿禿,是因為有一次正在工作面裝煤,鐵掀濺起 的火星,引起了局部的瓦斯燃燒,一下燒著了小平車,驚牛就像大鬧火龍陣一般, 它拉著一車煤塊飛跑,巷道積水救了駕,但這頭牛尾已被燎去了半截。

  殘牛照常拉車,只是給索泓一那雙眼睛不斷地帶來刺激。他覺得它很可憐,拉 著重載每日往返於地下陰河,還要承受著突發性的侮辱。他覺得這頭牛像自己的影 子,更像蔡桂鳳的命運。炎夏八月,他下了班在谷底小河叉裡沖洗身上煤塵時,曾 遇到過進山的馱夫,矬巴漢子把驢停在河邊上,把只穿著一條短褲權的他叫到岸邊, 從馱簍裡掏出一本蔡桂鳳托矬巴漢子帶給他的書,書名《煤礦生產大全》。索泓一 對這本書沒有興趣,對蔡桂鳳幾個月來的情況卻十分關切:

  「帶來信了嗎?」

  「沒給你的,給我哥倒帶來一封。」矬巴漢子問聲悶氣地回答,「哎!她可碰 到難辦的事,難過的橋了。」

  索泓一拉他坐在一棵倒樹上:「怎麼回事?」

  矬巴漢子的「爬山調」唱得雖挺花哨,說起話來卻十分本分。他身子矮,智力 低,心裡沒有八卦迷魂陣。他說:「你知道嗎?你表姐肚子揣上我哥的種兒了。」

  索泓一頓時愣住了——他想不到應了那夜的預言。

  「依我看,公狗母狗還鬧性哩!她揣上也就揣上吧!可是縣裡那些人,笑話她 是只『破鞋』!給我哥這封信,是她含著淚瓣兒交給我的。」矬巴漢子感慨地連聲 歎息,「我要是我哥把她接到陰陽谷來就完了,啥出身不出身的,像條大白羊,冬 天往被窩一摟又暖和又舒坦。我那老嫂子過去不得煙抽,早就跟我相好,桂鳳進胡 家,神歸廟,鬼歸墳,也算兩齊全。只是怕我哥幹那事時圖個快活,真要是接她來 這山溝溝時,心又變,八卦……」

  索泓一渾身水珠已然干了,他一直呆呆地坐在那兒。還是矬巴漢子提醒他「小 心著涼」,他才木然地從河坡穿起長褲,披上褂子。他悔恨自己那天夜裡感情失控, 又深為她的處境擔憂,她肚子裡的小患,一時間雖不能確認是不是他的精血,可也 難說就是大隊長胡栓的。

  矬巴漢子完全不瞭解索泓一此時心情之複雜,對他繼續說道:「我回家要規勸 我哥,讓他把桂鳳接進山裡來算了。我一個人說服不了,把嫂子也拉扯上。她不會 生孩子,胡家總不能斷後呵!」

  索泓一嘴上「嗯嗯」地應聲,心裡一片茫然,就像坡上升騰起來的滾滾做飯的 濃煙,他的心飄在濃煙之中,不知被山風吹送到哪兒去了。

  矬巴漢子抒發了心中憾慨,牽驢走了,索泓一心裡開始了殘酷的拚殺。道義告 訴他,他該承擔起責任;嚴峻的生活現實又告訴他,那是倆人捆在一塊兒投河。夜 來了,一鉤彎弓月升起在山頭,他久久地在河叉邊徘徊,直到窯工班長秦大耳朵, 深夜到河邊來尋他。他一聲吆喝:「索兄弟,我還以為你叫女鬼拉到河裡去樂和了 呢!快回工棚吧!大伙等你代筆寫家信哩。你沒忘吧,再過半個月,就是中秋節了!」 索泓一這才怏怏而歸。

  幾天內索泓一神不守舍,他跟在牛車後邊,像個幽靈似的向前走著,老牛識途, 不需要索泓一柳條帽上那盞礦燈照路。在煩悶不堪時,他有意關閉掉頭上的礦燈, 讓周圍成為冥冥然的墨黑世界,以尋求心靈的安靜。

  間或的恍惚中,他開始了和她的對話:

  「是我的嗎?」

  「盼著小東西是你的!」

  「到底是我的還是他的?」

  「我咋會知道?」

  「我想出山去看看你!」

  「別來,千萬別來!」

  「為什麼?為什麼?」

  「你忘了老雕抓兔子的事了吧?」

  「豁出去了,頂多弄回去加刑,繼續勞改!」

  「那你也沒有必要來。」

  「什麼原因?」

  「我自個兒能夠活下去!他們罵我是破鞋,手心手背翻個個兒看看,罵我的那 些丫頭、娘們,碰上我這情況,早就找歪脖樹上吊,躺在棺材裡叫蛆給啃了!」

  「桂鳳……」

  「噗」地一聲,前面頂板墜落下來一塊石頭,濺起老高老高水花。老牛嚇得停 步,索泓一迅速撥亮了柳帽上的礦燈。似夢非夢的胡思亂想被打斷了,礦燈在頂板 巡視一陣,老牛重新邁蹄,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索泓一到底不願意死在小窯, 把礦燈拿在手裡上下左右地照著,以防不測之禍。

  這座小窯實在太原始了,頂板及兩壁的棚架和支柱,因巷道潮濕,有的已經開 始霉爛,發出一股嗆鼻的朽木氣味;那些沒有霉爛的支柱,也是七斜八歪地站住, 像一具具早已停止了呼吸的殭屍,失去了昔日生長在山野的挺拔生氣。建窯初期, 支柱上本來是有燈泡照明的,幾年來一盞接一盞地壞了,沒有人重新安燈,連那支 柱上的電線,歷經曠日持久的水洞,外皮都剝落下來,像纏繞在一根根死木上的枯 籐。索泓一下窯的第三天,就曾對秦大耳朵提出過意見:「班長!巷道照明燈不能 沒有,你應該向胡大隊長反映!」秦大耳朵,齜著大牙一笑說:「就你聰明?這意 見早就提了,隊長說頭上有礦燈照明就行了。大能耐人,這窯你帶不走,我也帶不 走,是陰陽谷胡家的,多管這些雞巴毛炒韭菜的事幹啥?!幹活吃飯就結了!」索 泓一心裡不服,還是動員秦大耳朵去找胡栓,秦大耳朵拍拍索泓一的肩膀說:「你 是不是怕砸死在小窯?你跟我幹活就算福分,你看看我這兩隻長得像劉備一樣的大 耳扇,奶頭子一樣的大耳垂,保證你在陰陽谷混個肚兒圓,掙夠了票子回家!」索 泓一雖說心裡完全不贊成秦大耳朵這番話,他並不想直接去找胡栓,第一、自己這 條命比秦大耳朵還輕,秦大耳朵雖是盲流,卻是註冊的公民;而我是在另一本賬上 註冊的,那就是勞動農場的逃犯花名冊。第二、即使自己出於愛護煤礦資源之心, 親自找胡栓去提出意見,往好裡設想,胡栓用「研究研究」給個軟釘子碰;要是弄 得不好,胡栓還要讓自己重操耍筆桿的活兒,與其去幹那種出賣眼睛的行當,還不 如迴避和他見面,讓他忘卻了自己的好。

  使索泓一感到意外的是,這天他趕著牛車從窯洞口出來,胡栓正坐在卸煤溜子 旁邊的一棵橡子樹下,等候他趕車出來。縈泓一拔掉小平車的後車圍子,扛起車把 奮力向上推著的時候,胡栓跑上來,幫他扛起另一根車把,滿車的煤刷拉一聲,順 著斜斜的鐵皮溜子滾到了煤場。

  「胡隊長,您今天怎麼有空來這兒!」索泓一隻好首先搭訕。

  「來看看你。你進窯好幾個月了,身子骨兒怎麼樣?」

  「還行。」索泓一彎腰繫著牛肚帶,他不想多在這兒停留,繫好肚帶,就拾起 地上的趕牛鞭。

  「在窯外喘喘氣吧!」胡栓說,「窯裡空氣不好,坐這兒歇會兒再走!」

  索泓一尋找借口,說:「工作面的煤堆得老高,不能陪胡隊長了,駕——」他 揮鞭哄牛。

  「停下車,我找你有事。」胡栓話音很響。

  索泓一最怕胡栓這句話,而這句話終於從胡栓嘴裡吐了出來,他無退路可尋, 便靠在煤溜子一根支柱上擦汗。擦汗的當兒,他猜測胡栓可能又要找他幹那滅良心 的差事了,有意把污黑的毛巾,在眉眼和鼻窩以及脖子上擦來擦去;又扒掉裹在身 上的雨衣,用力抖落著上面的水氣,然後把雨衣扔在一塊石頭上,先發制人地向胡 栓提出問題:

  「胡隊長,煤巷的許多根支柱可該換了!」

  「行。先讓他們上山去砍伐木料。」

  索泓一不等胡栓說話,又提出第二個問題:「煤巷的積水太深了,快淹過了高 筒水靴,是不是把窯門口那台抽水泵抓緊修理一下,往窯外排排水?」

  「我早就想到這事兒啦,可這兒沒有人能修抽水泵!」

  好在橡皮釘子碰在頭上不疼,索泓一又提出第三個生產問題:「還有一件事情, 胡隊長您要想辦法解決一下。由於棚架支護頂板不力,頂板不斷往下掉石頭,通到 工作面的膠皮風筒,被砸得大窟窿小眼的,這就使窯外吹到工作面的自然風,風力 嚴重退減。咱這小窯是屬於超級瓦斯類型的,萬一瓦斯突發,……」

  胡栓聽索泓一說起生產沒完沒了,不耐煩地截斷了他的話鋒:「窯裡的活先湊 合著干吧,咱這兒是座土煤窯,野蟈蟈不能跟那大洋馬比身量高低。這些挖煤的事 兒還有空談,我今個兒找你是嘮點窯外的事兒。」

  窯外有狗蛋的事兒干?索泓一的條件反射立刻想到筆桿子上。不是寫,就是畫, 甩不掉的差事還不完的債,頓時使他內心煩躁難耐。當著胡栓的面,他又無法發洩 對這份差事的厭惡之情,只好像疥蛤蟆吃了成鹽似的,干嗽兩聲說道:「是寫是畫, 胡隊長你就說吧!不過,這幾天運煤的活兒正吃緊,寫寫畫畫的事兒,如果不是太 急,我想過兩天出窯。你看……」

  「你想錯了,這回不是叫你去裝點門面,有點難辦的事兒跟你來合計合計!」 胡栓嘿嘿一笑,咧開寬厚的嘴角,露出粘滿牙痣的兩排黃牙,「記得你對我說過, 你是貧下中農出身,對吧?」

  索泓一的頭頓時轟鳴了一聲,一種不吉祥的預感,迅速傳遍了他的全身。他想: 也許是他在什麼時候露出了馬腳,被胡栓看在了眼裡?不,不,他在窯工中間像個 啞巴,除了巷道裡的那頭老牛,聽到過他夢吧般的胡言亂語,除此之外他處處設防, 生怕露出逃犯的蛛絲馬跡,那頭和他命運相依相伴的老牛,雖然深知他的心事,可 它是受了損傷都不會作出反應的四條腿動物,這何以能招來胡栓審查他的出身呢?! 索泓一還猜疑是不是勞改隊通緝他的一紙公文,飛到了陰陽谷,他很快地否定了這 個假設;勞改農場楊政委,此時肯定正在通過各種渠道尋覓他的蹤跡,但龍鬚再長, 也難以延伸到這大山旮旯裡來。想起這些,索泓一心情反而平靜了下來,他緩緩地 回答說:

  「是,我是貧下中農出身。」

  「家裡還有啥人?」

  「沒有人了。」

  「父母呢?」

  「死了。」

  「親戚呢?」

  「從我過繼給我舅舅,在老家就沒有親戚了!」

  胡栓失意地喝著牙花子,發出「滋滋」的聲響。索泓一明顯地覺察到,胡栓不 是在對他進行政審,而是和胡栓悶在心懷中的事兒有某種聯繫。「謎」在哪兒,索 泓一無法知道。

  胡栓又像驢兒繞磨道一般在地上轉了幾圈,一屁股坐在煤溜子旁邊的一塊石頭 上,抓抓頭皮,直截了當地對索泓一說道:「你知道我這是為誰花費心思嗎?為你 表姐蔡桂鳳。她在縣裡日子過得不舒坦,我有心叫她到陰陽谷來落戶,可她又和 『吳家小子』同是地主階級這條籐蔓上的瓜,辦起來有人戳我脊樑骨。我苦思苦想 沒有車轍,就想到拐個彎兒,在到陰陽谷來之前,先到你們老家那兒改個出身成分 啥的,然後……可歎你老家又沒啥親戚了,這就斷了過河的橋!」

  「就是老家有人,出身成分也沒法改呀!」索泓一對胡栓的話表示驚訝。

  「有法兒。」

  「什麼法兒?」

  「用煤。」

  「煤?」

  「煤在方圓百里內外是金子,給你們老家的村幹部送去幾噸,出身證明的大印 就蓋上了。」胡栓毫不猶疑煤的萬能,為了證實這一點,他舉一反三地掰著指頭對 索泓一說道,「這兒梯田上只有幾片果林,還稀稀落落地種點苞米、谷子啥的,你 們的口糧從哪兒來?都從這兒來!」他指指通向大山腹地的窯洞洞口。

  「胡隊長,你直接把她弄來不就省事了嗎?」索泓一唐突地說,「她能幫隊裡 干很多的事,你就可以大松心了!」

  「你說的比唱的還好聽。如果這麼幹了,縣裡怎麼看我這個無產階級!嗯?」 胡栓為難地晃晃腦袋,「一旦聲揚出去,肯定要丟印把子,這是萬萬不能幹的事兒。 說白了,那等於我胡栓自掘自的祖墳,自鑽自的上吊繩套!」

  實話。全然是一片實話。雖說胡栓嘴裡「印把子」「祖墳」之類的詞兒,索泓 一聽起來十分刺耳,並從中嗅出世襲衣缽的霉爛氣息,但胡栓能為蔡桂鳳處境著想, 在無計可施的時候找到他這兒來,使索泓一覺得這條山漢,還沒有全部喪失人味兒。 矬巴漢子給胡栓帶來她的信,信裡究竟寫了什麼,他雖不得而知,但從胡栓為此而 焦躁不安的神色中,彷彿窺視到了這條漢子,正在為她和她體內蠕動著的小東西, 尋找賴以生存下去的腹地。在這一點上,激起索泓一一點點對胡栓的尊敬,因而他 說:「胡隊長,那你打算怎麼辦呢?」

  「我來找你尋主意呀!」

  索泓一試探地說:

  「要是叫公社想想辦法呢?」

  「他們幫我辦這事,倒是不難;哪天有個風吹草動的,哄我下台也就有了把柄。 這事和辦陰婚的可不一樣,這是階級對階級的大事,公社要撿我這個拐子,一槍一 個死,陰陽谷就不再姓胡了!」胡栓把「胡」字吐得脆脆,彷彿怕索泓一聽不清楚 似的。

  在索泓一眼裡,胡栓身上百無禁忌。原來這條山漢,也在前後左右步步為營。 這既使索泓一震驚,也使他感到悲涼。殘留在他身上的質樸和憨厚,已被歲月咬噬 得只剩下徒有其表,他若同掛在高枝上的一顆蘋果,外表鮮嫩欲滴,而果核已被蟲 子吞嚼一空。

  他時刻也在防範,只是和索泓一防範的形式和對像不同;索泓一自衛是為了求 生存,胡栓像一隻山狸子,時刻驚覺著導致搗毀胡家老窩的各種誘發因素和契機。 索泓一實不知昔日的「吳老爺子」,也具有這樣的本能,但在大山旮旯的一線天之 下,索泓一看見了大山的原來風貌。

  「索兄弟,你有啥好主意沒有?」

  胡栓用十分親切的口吻詢問著。

  「你認識蔡桂鳳很久了,為什麼今天才想把她弄來陰陽谷落腳?」索泓一明知 故問,他想通過胡栓的話來剝去他自己的外殼,「乾脆再說得明白一點,胡隊長是 不是挺喜歡她?」

  「這……」胡栓對臥槽一將沒有防備。臉漲紅了一片,嘿嘿一笑說,「你發現 了啥?」

  索泓一生怕語失,忙拉住話頭:

  「什麼也不知道,只是心裡頭總感覺胡隊長……」

  「既然你問到這兒,我就跟你亮亮頭上禿瘡吧!」胡栓爽快地說,「你是外來 戶,還不知我胡家也有本難念的經。那天夜裡,你在我家喝酒,也看見我那扁臉婆 娘了,我倒是不嫌她醜,俗話說『丑妻家中寶』麼,丑就丑過一輩子!可你這丑嫂 子有個毛病,不能生養,我胡栓都三十大幾,成了過午的日頭了,還沒見胡家有後。 我兄弟生來小板凳高,甭說黃花閨女了,就是麻臉寡婦也嫌他寒磣,靠他續胡家家 業,如同白天做夢。你表姐有那意思,想跟我過日子生娃,她來信說,肚裡已經有 了!當初。我不想叫你知道,怕你知道,眼下逼得我不得不告訴你了,或許你能有 啥高步兒,使死棋變活哩!」

  索泓一低垂下頭。心想:胡栓要是知道這娃有一半的可能姓索,該是什麼滋味?

  看胡栓對蔡桂鳳懷娃真當成了大事,他心裡反而產生了濃烈的內疚。出路在哪 兒?他的老家及出身之說純屬編造,如同海市蜃樓般縹緲虛幻;而蔡桂鳳腹中的小 東西,正在膨脹體積,肚子如果顯了形,不是在她背後又插上一個黑十字架嗎?

  「索兄弟,你咋不說話?」胡栓終於發現了索泓一沉鬱的神情。

  「胡隊長都沒主意,我能有什麼辦法呢!」索泓一抬起頭來,掩飾著內心的惶 惶不安說道,「我這麼想,如果胡隊長真想和她在一塊生活,就得頂著頭上的雷。 其實,按照黨的政策,桂鳳只能算地主子女,電打雷劈也不該傷著她呀!」

  胡栓兩眼瞪得溜溜圓:「誰不知道那是座空橋?我胡栓不能去踩!」

  索泓一看潑出去的水再難收回,索泓一一竿子插到底:「怎麼會是空橋呢!大 城市裡的進城幹部和地主子女成家的多的是。前有車,後有轍,又不是胡隊長你的 獨創,怕什麼?」

  「這兒可是大山溝溝!」

  胡栓指指身旁矗立的大山。

  「山溝溝也在中國地圖上,這就看胡隊長是不是真地想離開丑嫂子,要娶桂鳳 了!」索泓一直率地說。

  「娶?」

  「是呵!」

  胡栓用手指機械地抓弄著頭皮:「實話對你說吧,我看重的是她肚子裡的小娃!」

  索泓一眉毛頓時皺成一團,他目不轉睛地盯視著胡栓。

  胡栓洋洋自得地繼續吐露著腹內心機:「我爹生下我,我接了我爹用過的大戳 子;誰接我的班呢,我就瞄準了那沒出生的娃!戴上一頂右派反革命鐵帽的『吳家 小子』,曾說陰陽谷是『老貓房上睡,一輩傳一輩』,這小子說得不錯,歷朝歷代 也沒有『牛打江山馬坐殿』的美事。可是『牛』要是斷了後,就啥都完了。」

  至此,索泓一已全然看清了胡栓的心思:他想接蔡桂鳳來僅僅是個手段,目的 在干胡家的子承父業。其中,談不到他對她有什麼感情,只是把她視若為傳宗接代 的生育機器,索泓一剛剛對胡栓產生的一點敬意,頓時雲消霧散。

  他不想和胡栓再說下去,又不敢流露出心中的怒意,口是心非地支應了胡栓幾 句,表示願意幫他考慮考慮便胡亂地披上窯工雨衣,哄起牛車鑽進窯洞。

  幾個月來,這兒是他的精神天堂,那頭渾身煤塵的老牛,是和他命運相依的無 言天使。從這次窯洞口的談話以後,他更加敬重這頭牛,就好像牛就是蔡桂鳳的化 身,他托出山的馱夫,花錢給這頭老牛買來一套新的套具,特別是在頭上配戴了紅 纓,脖子上墜上銅鈴,使墨黑的死寂巷道,增添點生的氣息,多幾串歡悅的鈴聲……

  那紅纓穗穗很快變成了黑色,但那鈴聲卻是煤塵所無法染指的,索泓一常在那 叮咚叮咚的音響中,尋找著各種色彩的夢:

  春天時漫山遍野的花蕾……

  夏日時插滿遮陽傘的海濱……

  初秋時金黃色的樹林……

  冬日時遍地飄飛的銀雪……

  蘇雪的身影……

  李翠翠的髮鬢……

  母親凝眸的微笑……

  藍天中遠去的鶴群……

  那是詩。

  那是畫。

  那是夢。

  夢永遠是暫短的,而現實卻是鐵一般的堅硬和永恆。由於夢和現實的反差,是 個無限大的阿拉伯數字,索泓一每次從昔日的夢魂中邀游回來,都倍感幽暗巷道的 無盡深遠。特別是他想起自己無力排解她任何一點憂愁,意識到自己就像原野上一 株被夏日雷電剝去了樹皮的枯樹時,內心深處就像老牛拉破車般地沉重。

  一天早晨,索泓一醒得遲了些。當他從窯工的大通鋪上爬起來,發現窯黑子都 用異樣的目光看著他。他一向不拘言笑,因而那些異鄉的盲流,很少有拿他取樂的 時刻;又由於他常常為窯工代寫家信,填寫出煤數量報表等等文字事宜,這些窯工 們平日都敬重地稱呼他:「大能耐人」。但這天早晨,氣氛很讓索泓一費解,咧著 大嘴叉的秦大耳朵,朝他一陣傻笑,細脖大腦殼的窯黑馬小田,也抿嘴暗笑不止。 幾次目光的碰撞之後,秦大耳朵首先開腔了:

  「喂!我說索秀才,你夜裡做夢了沒有?」

  索泓一搖搖頭。

  「嘿嘿……」馬小田轉動著光光的大腦殼笑了,「你起床前喊著一個人的名兒, 大伙都聽見了。不信,你問問這群窯哥兒們!」

  索泓一懵懵怔怔地聽著,他確實記不起夜裡是否做夢了。工棚裡的窯黑們,七 嘴八舌地為秦大耳朵作證:

  「就在剛才你還說夢話哩!」

  「你喊的那個人名兒,大伙也都知道,就是縣裡來山區的貨郎擔,俗名小白鞋, 大號叫蔡……蔡……」

  「她叫蔡桂鳳!」另一個窯工道出她的姓名。

  「對!對!你一連喊她好幾聲!」

  「我聽見了!」

  「我也聽見了!」

  索泓一臉色陡然紅了,他確認這是真的,因為自從胡檢和他在窯洞口談話後, 那個在蔡桂鳳腹中萌生的小東西,如同有一半跑到他的體軀之內來了,使他苦思冥 想坐臥不寧。在窯工面前,他不願流露出一點愁楚之情,便解嘲地拿起臉盆和口杯, 想到工棚下的小河叉去刷牙洗臉。假如這時不是秦大耳朵多說了一句話,事兒也就 告一段落;偏偏在這時,秦大耳朵又插上了這麼一句:「是呵!你這人也真叫我納 悶,你在夢裡念道『小白鞋』幹啥?大能耐人,你可是有文化的,可萬萬不能跟那 個走路像風擺柳一樣的破鞋,有啥勾搭,她……」索泓一頓時炸了,他把臉盆往地 上一扔,杯子從盆裡蹦到了地面上,窯工們面面相覷之際,索泓一鐵青著臉大聲吼 叫道:「秦明禮,你的嘴怎麼這樣髒!你怎麼能咒罵人家是破鞋?你是什麼東西, 你才是一頭兩條腿的畜牲呢!你這麼沒有德性,進窯洞幹活,小心掉下『鍋蓋』拍 死你!」

  秦大耳朵驚呆了——他無從知道索泓一何以會突然暴怒;窯工們也被這場面懵 住了——他們不瞭解索泓一何以會變成二目睜圓的鐵面金剛。相持了片刻的沉默以 後,那個細脖大腦殼的馬小田,一邊弓腰給索泓一拾撿著地上的刷牙杯子一邊膽怯 地說道:「秦明禮是幹過畜牲的事兒,可是他今天說的都是人話,那個『小白鞋』 橫看豎看都是一身騷氣,『大能耐人』你咋說我們……退一萬步說,就說我們看錯 了她,大耳朵說錯了她,你可以糾正我們麼!咒人在井下吃『鍋蓋』,是窯黑子最 忌諱的話了!比罵日他親娘祖奶奶還吃重。你……」

  索泓一先是閉緊嘴角,強抑著自己不再說話,繼而冷靜地想想,覺著自己的話 確實有失檢點。記得,在進山的盤腸小路上,他也曾對蔡桂鳳有過類似於窯工們的 看法,只是當她剝去身上的層層偽裝之後,他才逐漸看到了她的靈魂底色;而這些 話說起來太長太長,又沒有必要讓窯工們改變對蔡桂鳳的看法,因而索泓一當即向 秦明禮表示了歉意,他說:「剛才那番話是火頭上冒出來的,只當是咒我自己吧! 不過,借這個機會我確實要提醒窯哥兒們一句,咱們采煤的這座小窯,窯裡排水, 通鳳,支護……都存在著問題,加上小窯又是超級瓦斯煤窯,一旦出點事故,後果 難以想像!」他怕口說無憑,便從枕邊取出蔡桂鳳托矬巴漢子帶給他的那本有關煤 礦生產知識方面的書,扔在床上,讓粗通文字的窯工們過目。

  「命由天定,該井裡死的河裡淹不死,操那分閒心幹啥?」秦大耳朵當場宣佈 他的新聞,「告訴各位窯哥兒們,家裡那口子來信了,說今年莊稼長得喜人,叫我 春節前回山東,不在這兒當毯的盲流工了!」

  「我家來信也這麼說,大饑荒過去了,當地的糧票行情下降,街上賣吃食的飯 鋪重新開張了!」馬小田晃搖著光光的大腦殼說,「再干幾個月就拔丫子,身子離 開這兒,管他娘的這座小窯塌方不塌方呢!反正它姓胡,又不姓馬!」

  「過了陽曆年,我也回家!」

  「我回河南!」

  「我回四川!」

  「我回陝西!」

  「你呢?」秦大耳朵問索泓一,「熬過饑荒你這大能耐人回哪兒!」

  索泓一像進山時那樣信手一指:「那邊!」他怕窯工們再刨根問底,端起臉盆 走出工棚,到小河叉去洗臉了。

  夢囈引起的小小風波平息了。但從這天早晨起,他的內心卻失去了原有的平衡: 原來這些來自天南地北的盲流窯工,都有一個安樂窩可去,只有他這位「大能耐人」, 是沒有去處可尋的。那黑幽幽的窯洞,似乎就是他的歸宿,難怪那些窯工不關心煤 窯的安危呢,年前年後,他們就要各奔前程,只留下索泓一和少許幾個陰陽谷的黑 鬼,在這洞子裡挖煤了。

  當晚,窯工們在大通鋪上亂哄哄地打著撲克,索泓一帶了紙筆溜出工棚,在一 塊大石頭上坐定,用礦燈照亮給蔡桂鳳寫了一封信:

    桂鳳(他塗去了「同志」二字):

    我一切都知道了。

    改變你想嫁給胡栓的想法吧!他只想要你肚子裡的孩子——而且必須是個男娃;對於你個人,他怕因你進宅,沖了胡家風水,毀了胡家的院牆。這是胡栓親自對我說的。

    跟我走吧!這不僅僅因為那娃子可能是你和我的,還考慮到你和我在這個世界上都屬於沒有窩的野鳥。在陰陽谷我向你講了我的過去,你或許記得我還有個變魔術(變戲法)的藝技,憑這手藝,就是到邊遠城市去耍猴戲,也能吃飽肚子。我背著道具,牽著只毛猴兒;你背上小娃,跟我邀游江湖,也不失為一條出路。當然,要這麼做,你要破除「兩顆災星」不能在同一座屋簷下生活的信條;不必諱言,跟我在一起過流浪生活,當然會擔點風險,但總比你我這樣活著,更像個人!

    等你回音。

  索泓一 ×月×日

  信,是托串鄉走店的郵遞員帶走的,他央求那位郵遞員,回信一定要送到工棚 裡,以防讓胡栓知道了消息而節外生枝。大約過了個把月的光景,蔡桂鳳的回信來 了,拆開信封一看,使索泓一吃了一驚。

    洪(泓)一:

    你不要在(再)想著我了。肚子裡那小東西命薄,一個接生婆,用土法兒給我墮了胎。那個沒有權力(利)在人間上出生的肉蛋,已經餵了野狗,據接生婆告訴我:已能看出那肉蛋是個男娃!

    現在,我由雙身子又變成一個人了。那些白眼狼還在說三道四,天天琢摸(磨)著誰是那團肉蛋的爸爸,我只是給她們一隻耳朵,任那些長舌婦去猜謎,她們怎麼猜,也不會知道那肉蛋是個逃犯的種兒!洪(泓)一,你也用不著為這事情難過,一個「黑人」和「黑戶」生下來的小東西,比你我還要「黑」,乾脆讓他早點死了的好。

    胡栓也不用在(再)作那小東西的夢了。陰陽谷會下蛋的母雞有的是,隨便抓一隻播個種兒就行了。本來,我是想拿陰陽谷當窩的,他捎來口信,叫我先改出身成分在(再)進他的家,這條件太刁難人了;要是能改了地主子女的戶頭,誰還嫁給滿嘴黃板牙的土老冒?記得我告訴過你,我第一次失身是為了找工作,當年的那位麻臉幹部年初死了女人。他說他資格老,不怕別人查我的祖宗三代,跟了他既算貨歸原主,我又有了一座擋風的高牆。他眼下答應把我先調出百貨店,換個工作環鏡(境)再和他成家……看到這兒,你就會知道我眼下的情況了,但願惡運到頭,否極太(泰)來。

    你不要對社會義(異)想天開,出來耍猴戲、串野台子,不如在大山溝裡活得安生。還想對你說好多心裡話,只恨我文化水沒有幾鬥,這封像蜘蛛爬一樣的信,整整花了我兩天的時間呢!

    和那麻子老頭真成了家,我會給你寫信的。

  桂鳳 ×月×日

  索泓一把這封信,反覆看了幾遍,裝在貼身小褂裡。他很愜意——因為在蔡桂 鳳的生活裡,出現了一星轉機;儘管是福是禍還很難預料,但到底沒到這山旮旯, 來當胡栓的生育機器。另外,使索泓一如釋重負的事兒,是那「肉團團」已經上了 西天正路,蔡桂鳳拿它餵了野狗。索泓一雖感到過分殘忍,但是留下這個孽種誰來 撫養?天地雖大,頭上哪方天是他的?腳下有他走的路嗎?

  當天晚上,索泓一從窯工那兒借來一瓶酒,咬掉瓶蓋,對著瓶嘴大口大口地喝 起來。讓那又苦又辣的劣質白干,燒他的心,辣他的肺。他想笑,又想哭,在非哭 非笑的神經失控中,他抓起窯工們正在木桌上玩弄的撲克牌,為窯工們表演魔術中 天女散花的戲法兒。一張接一張的撲克牌,雪片般地從他的掌心飛向空中……

  窯工們看得眼花繚亂,連連叫「好」之後,嘈聲四起:

  「有這手藝咋早不讓我們過過眼癮?」

  「這是真人不露相,索兄弟你真是大能耐人!」

  「你在哪兒學的這戲法手藝?」馬小田呆了傻了般地詢問。

  「別問了,看不見酒瓶子嗎?索兄弟今天喝了半瓶白干,像《白蛇傳》裡的白 蛇,一下顯了原形!」秦大耳朵粗聲大氣地說,「快把他鋪蓋拉開,讓他睡下吧!」

  窯工們七手八腳地給索泓一鋪著行李,索泓一隻覺胸悶如煮,接著一股難耐的 噁心翻上喉頭,「哇——」地一聲,他嘔吐了出來,□面團團和粉條菜葉都吐在了 被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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