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環裡響起了毛驢隊伍的馱鈴聲:叮咚叮咚……
索泓一從炕上一躍而起。本來,他已鐵下一條心,不再見蔡桂鳳的面;但這鈴
聲彷彿牽走了他的魂。
夜裡,他在冷雨中曾兩次去叩打她的門,居然沒能敲開她的兩扇心扉。
他說:「開開門!我有話要對你說。」
蔡桂鳳回答說:「你要說的我都知道,爛在肚子裡漚肥吧!在天上咱們是銀河
兩岸的星星,只能互相瞅著;在地上一個屬馬,一個屬牛,雖都屬受累的命,但各
拉各的磨。山裡不是有這幾句俗話嗎?白馬犯青牛,同類必定相剋!」
索泓一忙解釋道:「要你開門,我不是這個意思!」
蔡桂鳳答道:「那你是啥意思?你也知道我已經是髒身子了!前個夜裡,我還
算是半個潔白身子;眼下,我再也不能髒你的身子啦!」
索泓一再次解釋:「我沒有那樣的心思,我只是想送你一件臨別的禮物!」
「你有啥禮物?除了虱子就是蟣子。」
「是一張畫。」索泓一在冷雨中直打哆嗦。
「那東西能頂錢花?還是能飽肚子?」蔡桂鳳直截了當地回答,「我要它幹啥?
天上的月亮又不能當燒餅吃!」
「不。上邊畫的是你和我。你是人相,我是鬼臉!」索泓一坦誠地說,「白天
我畫了它,壓在鋪蓋卷底下,把它送給你,算作我的一點心意。」
屋內沉寂了一會兒,索泓一以為是她下地開門來了,便把那張「人鬼圖」,從
貼身小褂裡拿出來。哪知腳步響到門邊就停住了,蔡桂鳳話音裡流露出悲涼的語聲
說:「說實話吧!我不能給你開門;我不怕你,怕我自個兒管不住自個兒……你就
把它從門縫塞進來吧!」
索泓一連聲說「好」,便把那張薄薄紙頁從門縫塞了進去,往頭上裹了裹擋雨
的麻包片,一頭紮回這間冷寂的庫房裡來。躺在炕上,他心裡舒暢地吐出一口大氣,
他覺得那張人鬼相間的漫畫,既是向她傾吐了敬重之情,又表現了一個小知識分子
在苦難生活中的自悟——受良知的召喚,他必須向她出示自己心靈上的霉斑,才覺
得對得起這個在黃連水中苦苦泅渡的女子。
索泓一如釋重負地睡著了。由於心力交瘁,這是一個睡得坦然而又沒有夢境的
夜晚。直到清早出門的馱鈴聲飄進他的耳鼓,他才茫茫然地感到若有所失。從炕上
爬起來,就看見小桌上有一張紙片,匆匆看上一眼,那是他昨夜隔著門縫送去的
「人鬼圖」,「鬼」被剪刀剪下帶走了,剩下那半張蔡桂鳳的頭部素描。很顯然,
是在他熟睡時她曾進過屋子,她留下使他難以忘卻的又苦又甜的記憶。索泓一頓時
覺得失去了什麼珍貴的東西似的,向馱鈴聲聲的毛驢隊伍追去。
夜雨乍晴,陰陽谷的坡坡窪窪到處江水,草芽和樹葉上,墜著一層亮呈呈的水
珠。空氣新鮮得使人心醉,加上悠揚悅耳的叮咚叮咚之聲,索泓一心裡居然復甦了
幾分喜悅之情。他連顛帶跑,很快追上了毛驢(馬伕)子。像陰陽谷的生活具有固定
程式一樣,這毛驢隊伍也有它不變的規矩,矬巴漢子仍牽著頭驢,儼然若同進山時
那樣,左搖右擺地走著;不同的一點;腳下穿上了一雙奔喪的白鞋,嘴裡少了進山
時的淫詞浪調,顯得和灰不溜秋的毛驢同一個色彩。蔡桂鳳還是偏腿坐在那頭壓隊
毛驢的脊樑上,進山時的那雙小白鞋,已然被陰陽谷的煤塵染得烏青。她像一株開
在山道旁的野山桃花,在濕漉漉的山道上,在陽光和水珠的交暉中,臉色白中映紅,
比進山時顯得有了血色。
索泓一已經離驢尾幾步遠了,她並沒有發現他,仍然面對著綠意萌生的山谷,
呆呆地眺望著。索泓一走到了壓隊毛驢的旁邊,又聽到蔡桂鳳輕聲地哼唱著一隻古
老的歌:
小白菜呵
地裡黃呵
三歲兩歲
沒了娘呵!
後娘臉子
冰冰涼呵
生了弟弟
比蜜糖呵!
弟弟吃麵
我喝湯呵
弟弟上學
我放羊呵!
羊羔吃奶
聲聲叫娘
我無親娘
苦斷腸呵!
羊羔迴圈
娘守身旁
我找親娘
娘在何方!
在灑滿了春陽的山麓,蔡桂鳳低哼著的淒婉絕唱,使索泓一心跳失常。他失去
了呼喚蔡桂鳳的勇氣,只是默默地跟在毛驢身後,木然地邁著雙腳;直到歌兒唱完,
他才在驢後喊了她一聲:
「桂鳳——」
儘管這呼喚聲輕得不能再輕,蔡桂鳳還是迅速有了回應,她在驢背上回過頭來,
迅速綻開一副笑臉,並從驢背上跳了下來:「你……你……幹啥來?」
「送你。」他怕看她臉上的笑紋。
「一顆黃了心的白菜,你送個啥?」她收斂了笑意,自輕自賤地搖搖頭。
「什麼時候再進山來?」
「聽頭兒的,由不了我。」
「要是有條件,我出山去看看你。」
「別!別介,你在這兒搭個窩不容易,千萬別毀了它。你撕材料的事,胡栓心
裡怕已起了狐疑。」蔡桂鳳叮嚀他說,「人有閃失,馬有漏蹄,一步邁空了就啥都
完了!」
「你說得對!」索泓一不住點頭。
「另外,你萬一下那座小煤窯裡去幹苦活,那是四面石頭中間夾著人肉餡的地
方,礦燈常往頭頂上照著點,從勞改隊跑出來,要是埋骨在這兒,真是太慘了。你
命硬,又有吉星保佑著,估摸著不會有這倒楣的運氣。」蔡桂鳳絮絮叨叨地說個不
停,「少到挖煤工作面去,那嘎斯(瓦斯)氣可不管張王李趙,陰陽谷年年有毒氣
熏倒的鬼,到閻王爺那兒去報到。」
索泓一上牙咬著下嘴唇,他強抑住心中翻捲的酸楚之情,許久,他鬆開嘴唇說:
「你走路比我還艱難,也要小心!」
「我是摔破了的瓦罐,鋸鍋的再難鋸上它了。」蔡桂鳳笑笑,臉上恢復了她那
玩世不恭的神色,「萬一我死在你前邊,你打聽到埋我的墳地,在我墳上添一把黃
土就行了!記住,那時候你別掉眼淚疙瘩,我只盼著你記下我蔡桂鳳,我可不稀罕
你在墳前像女人那樣哭哭褳褳!」
「你不會死,在哪兒你都能活。」
「一團滾刀向,連我自個兒都常常厭惡自個兒,覺得我是狗,是豬,是牛,是
馬,是省城公園裡的『四不像』,是帶著笑臉的活死人!」她連連用動物詆毀她自
己,「有一回縣城裡演動物電影,看那些四條腿的東西都挺像我,可那些東西還有
人養著有人餵著,我這只會打嗚,也會下蛋的野山雞,還得東跑西顛地到處刨埋食
吃!」
「別說這些了!」索泓一想求得分別時的寧靜,「說點吉利話吧!」
「有啥吉利話說?神靈偏心眼兒,對你對我不施捨吉利。」她說。
「那縣委書記會到陰陽谷來嗎?」索泓一想到了掌管著這片大山命運的山神爺。
「讓我掐指算上一卦!」蔡桂鳳喜笑顏開、裝模作樣地掰開手指,嘴裡胡亂數
了一陣子、丑、寅、卯,煞有介事地說道,「雲在西南,風起東北,陰陽谷這大山
旮旯只聽雷響,不見雨點……」
索泓一煩躁地打斷她的話:「說正經的!」
蔡桂鳳認真地盯視著索泓一,一釘一鉚地說道:「這山旮旯要是通汽車的話,
縣委書記早坐著吉普車來了。我估摸著,為胡栓家鬧陰婚的事,他不會騎馬過三道
山梁,放著縣裡的香的辣的不吃,到山溝溝來受苦。話也得說回來,縣委書記裡也
有黑臉包公,要是那份材料擋不住他的駕,他要真來山旮旯明察暗訪,首先例媚的
還不是胡栓一家;人家一看小煤窯裡窩著這麼多盲流黑戶,興許放下陰婚不查,先
抓階級鬥爭,把你們個個問個瓶底朝天呢!」
這是索泓一沒有料想到的,身不由己地打了個冷顫。
「咋的哩?」
「我沒想得這麼透。」索泓一透出一口問氣來。
「你呀!沒法誇你,你那一肚子文化水兒,興許都變成人尿,順下身尿出去濕
了地皮了吧?」蔡桂鳳不無輕蔑地瞟著索泓一,「堂堂亮亮的知識分子兒,瞅你那
六神無主的勁兒,早對你說得舌頭起老繭了,『到啥山頭,唱啥山歌』。你知道不?」
索泓一不住點頭:「我記住了!」
「那就盼著我搖的卦顯靈吧!『干打雷,不見雨』,你在陰陽谷還能活得安生
些。」
索泓一神經質地仰頭看看天——天萬里無雲。
「那些趕腳的都往這兒瞅呢!我走了!」話音落地,蔡桂鳳身子已經風擺柳一
般朝馱夫們跑去了。
索泓一傷神地望著,毛驢隊伍已停蹄在山梁的凹口,馱夫們不斷抽響手中的響
鞭,催促蔡桂鳳跟上毛驢隊伍。沒有訴說一句感情話,彼此沒有碰一下指頭,她就
匆匆離去了,身影越變越小,馱影越變越模糊,一層水霧般的東西遮住了他的視線
——那是他眼眶中湧出的大滴淚珠。他實不知他為什麼要落淚,是悲泣她?還是悲
泣自己?仰或是悲泣她和他的共同命運?他說不清楚,他只覺忍不住,眼睛的上下
閘門被熱淚衝開了……
他強抑自己登山梁眺望她背影的慾念,順勢躺在山道旁的一塊青石板上。眼前
藍天如洗,蒼穹深遠無垠,天之角有一群小小黑點逐漸變大,那是排成「人」字形
的雁陣,由南而北,「掠過藍天。他下意識地數了數,一共十三隻,剛剛數過十三
數字,一隻掉在雁陣後邊的孤雁,又從天之角飛掠而來,它哀鳴聲聲,似在呼喚著
雁群等候它一下,它是屬於這個群體中的一員。
人!
人!
人!
留在他眼簾中不斷疊印的斑影,竟是一個雁陣飛成的「人」字。他坐起身子,
目送著天堂中的「人」和藍天溶合而一。而那只孤雁仍然在苦苦地追蹤著雁群,奮
力地扇動著翅膀,契而不捨地在天空追尋。他感到那只孤雁的精神博大可敬,因為
它苦苦地眷戀著它的夥伴和它的群體——母親,索泓一頓感自己的渺小和卑微,他
不但不能去尋找屬於他的群體世界,反而在尋找一個藏身的陀螺巢穴。尤其牽動他
思緒的是,他看見那群飛出天際的雁群,又突然折飛回來,在天空環繞徘徊,尋找
著失落了的兒女和旅伴。當那只孤雁終於追上雁群,空中撒下來一陣悅耳的雁鳴,
之後零亂的隊形重新編成人字,一直向北飛去,向北飛去……
大山重新恢復了寧靜。這時索泓一才察覺到看雁陣看得脖頸酸痛,眼睛酸濕,
他垂下頭顱,心中如堵塞了團無頭的亂絲。他心情灰黯到了極點,寂寞和孤獨撕裂
著他的心,有一霎間他認為自己已然死去了,化作了山野一縷青煙;但睜眼看看,
他還活著,他機械地舒展了一下腿腳,人的官能反應完全正常。再看看身旁的大自
然,萬物都在挺拔地上長,那峰連峰的綠色,那坡連坡的野花,都展示著宇宙的永
恆。惟有他是一株枯黃的敗草,陽光春雨卻無力對他催生,他順手揪下一朵鵝黃色
的小花,在鼻子下嗅著。這是緊貼著地皮開著的苦麻花,在迎春花、野刺梅花。紫
喇叭花中間身量最矮,最缺乏奪目的姿色;可是它體軀內的漿液,畢竟發生了作用,
吐蕊開花,顯示出它生命應有的風采。天上的太陽老爺,並不因其缺乏姿容,而對
它格外怪吝;地上的土地爺,也並不因其無裝點地衣之容顏,而使其枯乾死亡。看
起來,天地之神對萬物都等同對待,惟有天地之間掌管人的命運之神,有尺度地賜
給一些人幸福,無限度地賜給人痛苦與死亡。索泓一神往地凝視著手中苦麻麻結出
的那朵小花,他覺得他比苦麻麻身上的苦漿還要鹹苦,因為他無花可開,無果可結,
即使在草木蔥蘢時節,他的命運也只有:枯萎!
爸爸的路,五七年就通向了墓地。
媽媽的路還在走,往一座磚窯裡背坯,遠看,那口燒磚的大輪窯,就像是歐洲
中世紀的古城堡,裡邊儘管沒有君主,卻有著許多名義不是囚徒的囚徒。至今,她
還在方寸大小的陡坡上,負重地登攀無盡的長途……
突然,他的零亂的冥想被遏制住了,一個十分刺激他中樞神經的東西,閃進他
的眼簾。它不是垂著尾巴的狼,不是抖威的虎,而是只有一點點大在空飛著的鷹鷂。
它邀游在藍天深處,神態悠閒飄逸。索泓一的思維馬上回到了現實中來,想到自己
是個謀求生存的逃犯,不敢久在這荒山停留,便從青石板上站起來「打道回府」。
回到隊部大院,太陽已經升起老高。幾間屋子的門窗,一律大敞大開,像家雀
子般嘰嘰喳喳叫著的婦女們,在打掃各間屋子的衛生。屋內掃帚飛舞,屋外塵土飛
揚,胡栓蹲在正房的簷下,陰沉著臉子抽著煙。
索泓一前腿邁進大院門坎,胡栓就快快地問道:「去哪兒了?」
「送我表姐!」
「庫房的門咋沒上鎖?」
索泓一這才想起來早晨只顧去追毛驢馱子,真的忘了鎖上庫房的門。
他本呆呆地說:「我……我……忘鎖了!」
「你得讓我對你放心才行呵!」胡檢站起身子,把長長的煙蒂扔出去老遠,臉
色鐵青地說,「我把這間房交給你這外鄉人,是看你靠得住,你辦事咋就這麼毛毛
草草?」
索泓一半躬著身腰連忙檢討:「是我的錯,是我的錯。」他覺得這樣兩句話,
難以使胡栓心情平復,自己也難以擺脫困境,便加油加醋地說道:
「是這麼一回子事:昨天在隊部那間屋貼標語時,不小心把眼鏡腿兒掉折了,
今天馱子走出老遠,我才想起來該托她配只眼鏡腿兒,急著去追驢馱子,便忘了鎖
庫房的門。今後,我一定注意鎖門!」
他檢討得天衣無縫前後合轍,應付事態的本領,比在勞改農場大有提高。他臉
不紅,心不跳,使胡栓對他的檢討無可挑剔。
胡栓點點頭,又提出第二個問題:
「追上蔡桂鳳了?」
「嗯」
「她……她……對你……對你說些啥話?」胡栓反常地出現了結巴。
索泓一揣摸著胡栓的心思:這條山漢可能是擔心蔡桂鳳把她在他家過夜的事兒,
抖落給局外人聽。便說:「她說那天夜裡她沒回隊部客房來住,是胡家大嫂留下她,
讓她教胡大嫂蹬縫紉機。」
「對!是那麼回事!」胡栓尖尖的喉骨蠕動了兩下,嘴角慢慢露出笑紋,「蔡
桂鳳有兩隻利落手,還長著一雙利落腳,騎自行車、蹬縫紉機她都能耐著哩!要找
有啥不足,就是沒進學堂識文學字,沒你那幾斗文化!」
索泓一陪著笑臉:「都怨她有個地主家庭出身!」
「是呵!你是啥出身?」胡栓收斂了笑意,唐突地問道。
「下中農。」索泓一懊悔失口提及了出身問題,只好信馬由韁地胡編下去,
「小時候也沒上過學堂,親戚裡邊有個教過書的二舅,沒生兒女,爹媽便把我過繼
給他,教我寫寫畫畫。」
「噢!」胡栓慢吞吞地應了一聲。
索泓一認為「審訊」已經完畢,等候著胡栓安排他幹的活兒。胡栓「嘈」地劃
著火柴,又點燃了一支煙卷,噴煙吐霧地站在簷下一動不動。索泓一開始忐忑不安,
在他眼裡,胡栓這條原本憨厚的山漢,雖然由於社會塑造使他失去了少年時代的善
良,但他所具有的狡黠,還帶有山溝農民的原始性和透明性,使他能夠一目瞭然;
但眼前的胡栓,鐵青著臉若有所思,分明是有什麼沉重心事憋在胸膛,卻又引而不
發,使他心裡感到發怵。
「我去寫黑板報吧?」他試探地投了塊石子。
「等等。」
「我去下窯!」索泓一又說。
「甭忙。」
「胡隊長,你有什麼事只管說好了!」索泓一乾脆先發「第一槍」,以求有所
回應。
「是有一件事,正要問問你哩!」胡栓兩條男子漢的濃眉中間,因皺眉之故隆
起一個小小肉丘,他眼裡毫不掩飾地流露出疑惑的狐光,劈頭問道,「昨個兒我叫
你寫材料,你總該記得吧?」
「沒忘。」索泓一連忙回答。
「材料你倒是寫了,可又為啥把它撕成兩半?」
突如其來的當頭一「將」,索泓一臉色頓時紅漲一片。他沒有料想到粗粗拉拉
的胡栓,能夠提問他這個細節,因而沒有任何設防,一時之間頭腦有點發懵。有那
麼短短的霎間,他真想孤注一擲,把他真實的想法抖落出來,但他立刻想到,等待
他的將是比「吳家小子」更為悲慘的下場。成了荒墳野鬼還倒好,只怕會重新戴上
鐵鐲,送進大牆。形勢迫使他必須迅速解除胡栓的狐疑。這對他並不困難,他腦瓜
一轉,立刻找出了答詞。他避開胡栓目光,佯作回憶的神色,兩眼望著牆外的巍峨
青山說道:「胡隊長你誤解了我的用心,我昨天把材料寫好以後,怎麼看都不如人
意,便一撕兩半,想編一份更能說明問題的材料。趴在桌子上想來想去,絞盡腦汁
也沒編出新詞兒來,本想把撕開的材料抄寫一份,因這幾天缺覺,自己便趴在桌子
上睡住了!胡隊長您想想(他把你字改稱為您),我要是對陰陽谷懷有三心二意,
昨天正下著雨,我把材料揉成紙團往院子一扔,材料就成漿了,何必還留在桌子上?!」
胡栓疑信摻半地瞥了他一眼,算作對他的回答。
「我說清楚了嗎?」索泓一不自覺身子立正,作出在勞改隊裡,詢問隊長什麼
事情時的那種姿態。
大概任何時代的大小皇帝,都喜歡對他恭敬服貼的順民。胡栓看索泓一這般虔
誠,說了聲:「你去寫黑板報吧!」
索泓一心中的墜石落了地,他恨不得立刻離開這兒,但是胡栓又想起了什麼事
情似的,把索泓一從門坎裡叫出來,吩咐道:「你盡快把這幾間打掃乾淨的房子,
佈置起來,再把村裡幾塊黑板都寫滿標語字畫啥的。對了,你不是提出來要下窯嗎?
筆桿子的活兒幹完了,我批准你下窯挖煤。」
過去,胡栓一直不同意他下窯,今個兒主動給他開了綠燈放行,使索泓一好生
納悶。胡栓一語倒了腹內心機,他對木呆呆的索泓一說:「你也知道,縣委可要下
來人了,你這外鄉人在明眼的地方呆著,免不了要受些盤問。我看,你是不是先搬
到盲流窯工的工棚去住,省得到時候費口舌。」
「阿彌陀佛!」索泓一心裡暗暗地叫了一聲。他巴不得躲開這塊本來就不屬於
他的領地,鑽到世人看不到的洞穴裡去。儘管索泓一知道,在這個節骨眼上叫他離
開大隊部的院落,是那幾張一撕兩半的材料招起了胡栓的疑心,胡栓生怕縣委來了
人,他提供陰陽谷鬧冥婚的實情;這倒也算歪打正著,是他求之不得的嚮往。他二
話沒說,嘩啦一聲把房門鑰匙交給了胡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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