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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兒虧了。

  月兒圓了。

  黃了樹葉……

  紅了高粱……

  地上日月穿梭,天上法輪常轉,轉眼間已是一九六三年年底,雪花紋著凍雨, 在晉西北高山大峒,紛揚而落。

  索泓一趕著牛車從窯洞口出來,天空團團轉的雪粒水滴,飄落在他臉上,他感 到陰陽谷的冬天到了。抬頭看看灰灰褐褐的天,他的心也像天上的雪雨一樣翻騰起 來:自從那次喝酒失控,窯工們簡直把他捧若神明,特別是那山東大漢秦明禮,幾 乎天天晚上拉他一塊喝上兩盅,那又苦又辣的玩藝,很快拉近了他和他的距離。那 漢子說:「索兄弟!我不打聽你的來頭,反正你不是和我們一樣的盲流。如果兄弟 看得上我大耳朵,跟我回山東曹州吧!那兒自古出英雄好漢,這是說武;說文麼, 那兒有天下最多最好看的牡丹花!家裡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有我住的窩兒,就 有你住的窩兒!你嫂子來信說今年十成年成,到山東吃白面,比在這煤窯裡吃煤面 強百倍了!」

  索泓一連連推卻:「謝謝秦大哥,我在陰陽谷習慣了!」

  「你到底為啥到這大山旮旯裡來的?」大腦殼馬小田酒過三盅後問道,「向我 們窯哥兒們說說,我們這裡邊沒有去上天奏本的灶王爺!」

  「盲流!和你們一樣!」索泓一守口如瓶。

  他分明看到窯工們火熱的目光頓時黯淡了下去,他還是一口咬定是荒山野嶺的 民校教師,為解決肚饑來的陰陽谷。那些失望的目光曾使他深深內疚,但出於自衛 的本能——對老雕抓狡兔的場景記憶猶新,他把心磨礪得如鐵。但是,走出窯洞洞 口,望見漫天飛舞的雪雨,他難以抑制內心的酸楚之情:他代讀過那些窯工家中催 歸的封封家信,有女兒寫給父親的,有妻子寫給丈夫的,有母親寫給兒子的,有弟 弟寫給哥哥的……每封家書都能勾起他的內心傷痛,使他聯想到自己是個無家可歸 的在逃囚徒。而面前這冷絲絲的雪雨,更加重了飄零者的淒苦,他把牛車趕到煤溜 子口,沒有先去卸車,就坐在煤溜子旁邊的一塊長石上,呆呆地望著白茫茫的雪雨。

  胡栓打獵回來,藍瓦瓦的獵槍槍口挑著一對長尾巴山雞,發現了呆坐的索泓一, 便走了過來,劈頭問道:

  「你想啥心事哩!」

  「歇歇腳。」索泓一有氣無力地回答。

  「是不是那些盲流要回家,你……」

  「我不回。」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胡栓掏出一支煙卷塞進嘴角,鼻孔飛出兩道煙龍 說,「他們一走,大山旮旯想來挖煤的人多的是,你不用發愁沒了夥計!」

  「是呵!還有這頭老牛!」索泓一不露聲色地表示著自己的溫怒。

  「不願使這頭牛,給你換頭毛驢!」胡栓說。

  「胡隊長,牛你倒是不用換,窯裡的支柱和通風設備,藉著更換窯工的當兒, 也必須換一換了!」索泓一想起了傾斜發霉的巷道支柱,認真地向胡栓提出意見, 「半年以前,窯工們就為這個找過你,就在這個地方,我也向你匯報過。前幾天, 挖煤工作面熏倒過兩個盲流密工,牛車把他倆拉出洞來,在山坡上躺了半天,才倒 上一口氣兒來!」

  胡栓漫不經心地晃搖著牛脖子上的鈴檔:「這是你給它買的?」

  「是

  「心倒是挺善的,像你表姐!」

  索泓一不願和他再談蔡桂鳳的事兒,解開牛肚帶,開始往煤溜子口卸煤。胡栓 沒有像上次在這兒卸煤時那樣,幫助索泓一扛起一邊的小車車把,而是晃搖著牛脖 上的鈴鐺,自言自語地說道:「真可惜,看上了雞囗西瓜皮,硬跟定了那個黃土埋 了半截的麻老頭子!」

  索泓一怒火中燒,雙手把車把揚起,一車煤塊嘩啦啦地順著煤溜子的斜坡,滾 向了貯煤場。一股濃黑的粉塵飄飛起來,胡栓趕忙把獵槍往肩上一扛,繞過瀰漫在 空中的黑色煤塵,朝谷底走去。

  索泓一把火氣撒在了老牛身上,揮手賞了它一鞭子。

  老牛一動不動,鞭子若同拍打在棉花簍上。

  索泓一再次揚鞭,在這千分之一秒的霎間,他忽然看見了老牛禿禿的半截尾巴 ——那是工作面局部瓦斯鬧妖,給老牛留下的標記。他不忍心把手中的鞭子再落下 去,便顫嗦嗦地收住了手。

  「駕——」他吆呼它,哄它進小窯洞口。

  老牛仍然不動。

  「駕——」

  老牛居然從洞口向外倒退了兩步。

  索泓一正在迷惑不解的當兒,挖煤工作面的連珠炮聲響了。一炮,兩炮,到第 三炮響起的時候,猛然從洞口捲出來颶風般的強大氣浪,煤渣、木屑攪拌著巷道積 水,一齊撲向牛車,撲向了索泓一。他恍恍惚惚地感覺到牛車被氣流吹上了半空, 就像童話中的飛車一樣,歪歪斜斜地飛向了山谷對面的山坡,他被洞口湧出的強勁 的旋風吹了個就地十八滾,頭沉重地撞在了煤溜子口的鋼板上,他疼痛地喊叫了一 聲,便失去了知覺。

  當他醒來時,已是黃昏時分。窯洞外圍滿了陰陽谷的鄉親,他們渾渾噩噩地向 被坍塌的煤石封死的洞口望著,哭叫著親人的名字。窯內燃燒未燼,一股嗆鼻的焦 糊氣息,從洞口的縫隙中飄散出來。不用詢問,索泓一頓時明白了一切:這是昨天 工作面的最後一聲炮響,燃著了早已超過飽合狀態的瓦斯,瓦斯爆炸引起強颱風般 的衝擊波,一下摧倒了那些東倒西歪的霉爛支柱,於是窖內發生了天崩地裂,大自 然瞬息間的懲罰,報廢了這口陰陽谷的聚寶盆。

  「秦明禮呢?」索泓一突然叫道。

  「沒能出來。」分不清誰在回答。

  「馬小田呢?」

  「也埋在裡邊了。」

  這時他憂熄地記起了牛車飛向半空,便爬起來尋找那頭牛。矬巴漢子告訴他, 老牛連同那掛小平車,被洞口湧出的氣流吹向了對面山坡上,老牛被摔成了肉餅, 小平車成了碎木條條;只有那兩隻車□轆沒被摔壞,滾到山溝底下的小河叉裡去了。

  索泓一雖然還戴著柳帽,頭上還是撞起一個青包,如果沒有鋼板焊成的煤溜子 擋住了他,他也摔到谷底下聽蟈蟈叫去了。想起那些和他朝夕相處的盲流窯工,都 被埋在坍塌的小窯裡,索泓一兩眼潮濕了,因為那一封封催歸的家信,字字情,聲 聲盼,曾攪動過他這浪子的愁楚心腸;但這一切都不復存在了,隨著瓦斯爆炸時的 強光一閃,長著劉備那樣一雙福壽大耳的秦明禮,以及幾十口本鄉和盲流窯工,頓 時在井下化為灰燼。

  胡栓連夜去公社報喪。矮巴漢子挽扶著索泓一,到他家的土炕上養傷。他對著 鏡子看看自己,頭上那個青包不難消腫;可是臉上被飛出洞口的煤石,割破的長長 一道口子,卻無法填平了。他記得在五十年代看過一部蘇聯電影(牛虹),電影中 的主人公的臉上就有這樣一條深邃的疤痕……

  他賴以躲避風雨的小煤窯,已經成了一座埋骨的石家,索泓一在兩天以後,離 開了大山旮旯的陰陽谷。沒有人挽留,也沒有人送行,這個小小山村沉默得如同被 地火燒死、被那些冤枉鬼懾去了靈魂似的。沒有雞啼,沒有狗吠,沒有了昔日叮咚 作響的馱鈴之聲。

  天,灰濛濛的。

  山,灰濛濛的。

  盤腸山道彎彎曲曲地像一條蜷臥的蛇。

  去哪方?

  不知道。

  去找誰?

  不知道。

  走。反正要走。走很遠很遠的路,直到無盡的盡頭。

  他那只迎風流淚的眼睛,在山風中淚水滾落而下。

  淚水淌下臉頰,那煤石留在他臉上的深邃溝溝,便成了一條水汪汪的小河。

  他用袖口胡亂地抹了一把,摘下那頂污黑的柳條帽,站在山之巔峰,向視線下 變得模糊了的陰陽谷,久久地默視……

  然後,他把柳條帽拋向了大山之谷。

              一九八八年二月二十日(正月初四)

               完稿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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