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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大隊部院前那棵歪脖子死柳樹上,拴繫著一匹鬃毛長長的黑色瘦馬。陰 陽谷只有灰灰叫的驢群,外加一頭被小煤窯瓦斯燃起的明火燒掉半截尾巴的黃牛。 這頭瘦馬的出現,若同羊群中出現了駱駝,自然十分惹眼。

  天剛濛濛亮,索泓一在庫房窗紙上用舌尖舔出個小洞,閉著一隻眼睛,圓睜著 另一隻眼睛,屏息地觀察著連夜趕到陰陽谷的不速之客:黑黝黝的一張刀條臉,眉 字間外溢著一股孩子氣;雖說從年紀上看是個小青年,卻穿著與山區青年不同的四 兜制服,顯示出他大小是個芝麻官兒。這青年在空蕩蕩的院子轉了一陣,看看無人, 只好出了院門,向村裡走去。

  索泓一緊張的心情鬆弛下來。他估摸著這小子是縣裡下來的幹部,一準是為胡 栓大辦冥婚而來。他後悔沒有把胡栓交代給他的任務連夜寫完,並立刻掛進大隊部 辦公室。事不宜遲,他趕忙把被褥疊起,到蔡桂鳳下榻的廂房,去拿紙筆,好寫下 毛主席那段話:「……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

  蔡桂鳳還沒有回來,一種沉重的負罪感湧上他的心頭。誠然,她把自己比作為 一個踩鋼絲的角色,早早晚晚有一腳踩空跌落下來的時日,但這次原本可以使她平 安過橋的,由於他的自私和懦弱,竟然沒能幫助她走過這座獨木橋,而失足落水了。 更深,他曾在胡栓的宅院外久久躑躅,悲涼酸楚地望著那扇滅了燈火的窗子。頭腦 中勾畫出一幅幅胡栓和蔡桂鳳在熱炕上幹那種事的情態,他也曾幾次鼓起勇氣想去 叩打那帶有鐵環的門環,但為時已經太晚了。他又不願毫無結果而回,最後還是隔 著院牆,向那間屋子呼喊了兩聲蔡桂鳳的名字,以示自己受良知的召喚,曾到這兒 來過,但沒有獲得回聲。門栓響了幾下,出來的是矬巴漢子,他睡眼惺忪地問他三 更半夜到胡宅來,究竟有啥事情,索泓一說他怕蔡桂鳳拿著貨款走夜路出啥閃失, 來這兒接她。矬巴漢子巴嗒著小眼睛看他兩眼,連連對他說:「她沒來這疙瘩,她 沒來這疙瘩!」言畢,關上了院門。索泓一當時還存有過這樣的幻想:也許她像鷹 爪下的那只狡兔,使用什麼招數,擺脫了胡栓的糾纏此時已回到隊部的客房裡呢! 但等到他跌跌撞撞地回到大隊部,風風火火地闖進蔡桂鳳住的廂房,鳳沒還巢,只 有那鍋雜麵湯和幾個□麵饃饃,還原樣地攤在地爐旁邊。地爐的火苗稀稀零零,像 是要嚥氣的樣子,為了御寒,他先往爐眼裡加炭塊,然後坐在青煙繚統的屋子裡, 木然地啃著硬得像鐵塊一般的饃饃。理智上他不再信她還會回來了,但還在苦等。 直到山村傳來第二遍雞啼,他才強迫自己回到屬於他的那間庫房,囫圇個地躺在炕 上,胡亂拉開棉被蓋上身子。是糊陰間車馬之故,還是他心情壞到了極點之故,索 泓一自己也不清楚,反正他倒在炕上之後,就似睡似醒地作了個噩夢:他看見自己 變成一個青面撩牙的陰間厲鬼,手拿著一把木枷去叩蔡桂鳳的房門。他給她帶上了 像蘇三起解一樣的木枷,帶她走上陰陽交界的一條河流,並催她快步走上懸在河心, 由一根鏈繩搭成的陰陽橋。她身子歪歪斜斜向前移動著,走到河心上空,她回頭央 求他:「回吧!對岸是陰間酆都城!」他命令她說:「不許回頭,一直向前走!」 卡嚓一聲,橋斷裂了,他和她都掉進水裡。他可嗓子呼喚著:「你在哪兒!你在哪 兒!咱倆回去!咱倆回去——」噠噠噠噠的聲音傳進耳鼓,那是馬蹄叩在石徑路面 上的幽谷回音,他一睜眼醒了,看見了連夜趕來陰陽谷的騎馬人。

  腦袋和脖頸上的每根青筋,都像小蛇般地狂跳,索泓一頭疼得如同裂開了一道 口子似的,神態茫然地攤開了白紙拿起筆。是白日作夢?還是那噩夢還在追隨著他 一根根神經,他提起筆來沒有先寫那幅橫標,筆尖鬼使神差般地畫下了精神恍惚中 的那幅人鬼相間的流圖:先出現的是一副人面,她俏俊、飄逸,嘴角帶著玩世不恭 的苦笑;後出現的是一副鬼臉,那是索泓一的頭部輪廓,只是頭皮直立,眼如銅鈴, 牙如刀齒,嘴如炭盆……索泓一畫完夢中一幕,頓時把它揉搓成一團,本想順手擲 進地爐,卻又把手收縮回來,攤開那一團皺紙,把它疊好放在炕席之下。

  他靜靜紊亂的心思,開始默寫那幾句毛主席在八屆十中全會上講過的話。昔日 在勞改隊的黑板上,他已經不知寫過了多少遍,可以說是背得滾瓜爛熟:「在社會 主義這個歷史階段中,還存在著階級、階級矛盾和階級鬥爭,存在著資本主義復辟 的危險性。我們從現在起,必須年年講,月月餅,天天講,使我們對這個問題,有 比較清醒的認識,有一條馬克思列寧主義的路線。」他站在凳子上,揭下那張煙熏 火燎的舊標語,紙上的煤塵亂飛,嗆得他連打了兩個噴嚏。他往牆上抹著漿糊,因 煙塵太厚,漿糊失去了效能,他只好用破布把頭包嚴,像阿拉伯人那樣只露著一雙 眼睛,上下左右地揮舞掃帚,清掃著滿屋的塵粉。約摸有個把鐘頭時間,這間大隊 部清掃完畢,當他剛剛把新寫的階級鬥爭標語貼在牆上,院子裡有了雜亂的腳步聲。 頭前走著胡栓和夜裡來的那位青年幹部,後邊走著一夜未歸的蔡桂鳳。

  看著面目一新的大隊隊部,胡栓臉上綻開了笑容,再看那幅新貼上去的橫標, 胡栓已捺不住心中的歡快之情。他抽出一支煙卷,遞在索泓一手裡:

  「喘口氣,抽一根吧!」

  那小青年兩眼放光地問道:「胡隊長,你們啥時候來這麼一位能耐人,方圓幾 十里可找不出這筆字來!」

  「外鄉的民辦教師,投奔到陰陽谷解肚饑的!」胡栓眉飛色舞地介紹,「索兄 弟,這是公社秘書金蛋,大名金三川,你們認識一下吧!」

  索泓一正在窺視著蔡桂鳳,她沒有走進屋來,悠閒地靠在門框上嗑著兜裡掏出 的瓜籽。聽胡栓一叫,他只好收回眼神,並伸出去那只滿是煤塵的黑巴掌,神不守 捨和金三川握了握手。好在他有破布纏頭,胡栓和金三川都無法察覺出他此時此刻 的憤懣心情,他覺得蔡桂鳳遠遠地靠在門口,以那種與他莫不相干的清閒神態,邊 嗑邊在地上投擲著瓜籽皮兒,是對他一夜奔波的嘲弄。在胡栓和他說話的當兒,她 還時不時地插上一兩句風涼話:

  「胡隊長!草驢要想吃草吃料,就得駝馱子,拉磨盤!」

  「胡隊長!叫他把大院這幾間屋子都打掃打掃,要不,他吃下去蒞麵饃饃,咋 能消化成大糞哩!」

  「胡隊長!……」

  「胡隊長!……」

  過去,索泓一聽她呼喚胡栓,沒有一絲異常的感覺;今天,他覺得她語音中甜 裡帶嬌,一下把索泓一的思維,帶回到來陰陽谷時的山路上去了。那些不堪入耳的 爬山小調,曾使他極端厭惡,前兩天對他垂淚的蔡桂鳳已經死了,另一個蔡桂鳳在 這兒重現原形。索泓一不願意再聽到她的嬌聲媚氣,便拿起掃帚去打掃別的屋子, 那知胡栓奪下他手中的掃帚說道:「清掃大隊部的事兒,就交別人去幹,你過來一 下,我有新差事交你去幹!」

  談話是在他那間庫房進行的。經胡栓一說,索泓一才知道原來這位公社秘書, 所以騎馬連夜趕到陰陽谷,正是因為陰陽谷大搞冥婚。新上任的縣委書記,執意要 親自來陰陽谷查證此事,認為此事如屬實,是封建迷信在山旮旯的復辟。公社黨委 正在千方百計,阻攔縣委書記成行,為達到這一目的,公社要陰陽谷大隊火速交上 去一份材料,說明「真實情況」,材料明天由出山的馱夫,帶到公社黨委,屆時估 計縣委書記也正出巡到公社,有辯解的文字材料當死證,又有那麼多馱夫當人證; 加上路途遙遠,山路崎嶇,縣委書記有可能取消親自來陰陽谷的打算。金三川和胡 栓經過周密的思考,決定派索泓一代筆寫這份「澄清事實」的材料。臨了,胡栓親 熱地拍拍索泓一的肩膀,並為他解去頭上纏著的防塵破布,低聲說道:「能對你講 這些事情,說明我胡栓已不把你當成外來戶,索兄弟,就看你那支筆了!」

  索泓一懵了,傻了一般,半天沒喘上氣來,就像是呼吸道堵塞了一塊棉絮,只 覺出氣吐氣都十分沉重。昔日在勞改隊,因為不願拋棄知識分子的自尊,吃了不少 苦頭,最後才鐵了心逃過界河,來當一名流浪漢。在高山大峒下的小小山溝,生活 重新向他提出難題,這道難題,比在勞改隊時難度還要加番,因為胡栓分派他的差 事,是叫他徹頭徹尾地說謊;這還不算,還要把這些謊言編成ABCD甲乙丙丁;要說 得頭頭是道,有枝有蔓,有須有尾,達到以假亂真的目的,這使他有重新被囿於大 牆以內之感。

  胡栓眼神在他臉上咕睩睩地轉了一陣,彷彿覺察出了他的猶豫,便甩過來一串 含著骨頭露著肉的話:「說實話,是夠難為你的。為我老爹辦陰婚中,你和桂鳳幫 我糊金童玉女,銀車銀馬,你還在那口合棺的靈柩上,畫了龍鳳呈祥圖。眼下都為 著那個孩郵差打了咱的小報告,風又反著刮過來了,初一求你,十五還得求索兄弟……」

  索泓一啞然失色,他分辨出山漢胡栓的話弦外有音,不外在暗示他,鬧冥婚的 事件中也有他的份兒,大家都是一條線繩上拴著的螞蚱,誰都離不開誰。胡栓雖然 是以央求他幫忙的口吻說出這番話的,可是麵團裡裹蒺藜狗兒,軟中帶硬,使索泓 一後退無路,處於只能就範的境地。

  儘管如此,索泓一還是掙脫著繩套兒。他說:「胡隊長交我辦的差事,我只要 能幹的沒有二話。『龍鳳呈祥圖』我畫了,大隊部的標語我寫了,我的本事就是塗 塗抹抹;至於弄個文字材料什麼的,我著實沒那手藝!」

  「火快燒上房哩!就靠你了!水澆滅了火,隊裡不會忘記你的!別推辭了,干 吧!詞兒啥的編不圓全,讓你表姐桂鳳參謀參謀。晚上,我來拿材料!」胡栓把商 量的口氣變成了命令,表示此事已無法更改。之後,拉著金三川找馱夫們串通「口 供」去了。

  索泓一像一隻被粘住了翅膀的知了兒,欲叫無聲,欲動不能。明明這大院空曠 得如同一座荒廟,但無形的蛛網密織交錯,把它給捆了個結結實實。他氣悶得不行, 從屋子裡出來站在房簷下喘氣,山區氣候像美人的心,剛才陰陽谷還是金光燦燦, 胡栓和他談話的工夫,太陽已躲到了雲層後邊,灰色的水雲灑下稀稀零零的遲來的 春雨。迷迷離離的水氣,把陰陽谷遮蓋得若隱若現,這更增加了索泓一的幾分愁楚 心情。

  在房簷下躲雨的麻雀,嘰嘰喳喳地吵叫著,追逐著,穿梭般地在索泓一頭上飛 來繞去,還不時拉下稀稀的鳥屎,落在他的腳邊。索泓一憤怒地揚起胳膊哄它們, 趕它們,但這些尾巴一翹一翹的老家賊,看出他只得嚇唬而無對策時,便飛去又來, 在他頭上吵叫得兩耳若聾。索泓一蹲在牆根,堵上耳朵,彷彿死了一般,兩眼癡呆 地望著越來越密的春雨,在地面上濺起的星星水花……

  是的,我連個稻草人都不如了,稻草人還有嚇走麻雀的本事,現在麻雀都往我 頭頂上拉屎了……我是死了,留下的只是一堆沒有腐爛的肉體,爸爸死得何等悲壯, 他是樓窗口飛身而下,在灰濛濛的天宇之中,他的拋物線化成了閃電的強光;而我 這具活屍,苟且於荒山古廟的垂簷之下,沒有生命的爆光,連一秒鐘也沒有;隨波 逐流,窩窩囊囊……對了,就挺像這顆順石縫鑽出來的蝸牛,每每往前邁上一步, 都先伸出長長的須頸探問虛實;它的路途還有多麼漫長?這種伸脖縮頸還要表現多 少億次?索泓一你不是個兩條腿有思維的人嗎,為什麼要週而復始地扮演著蝸牛和 烏龜才具有的生態本領……他抓起那只蝸牛,托在掌心仔細看著,越看越像自己, 它此時把身軀龜縮進了那小小的殼貝,不正像他鑽進這大山旮旯嗎?!忽然,他發 現眼前到處爬著蝸牛,那肉顫顫的身軀中,沒有一根骨頭,一步一弓地在雨地裡爬 行,爬行,爬行!索泓一閉上雙目,冷卻一下自己,待他重新睜開雙眼時,那些蝸 牛都不見了;這時他才意識到是眼睛發花——從昨天晚上到現在他,只肯了幾口冷 饃呢!

  蔡桂鳳坐在炕沿上,吃著昨天剩下的半鍋雜麵湯,見索泓一進來,甩給他個脊 梁骨,面朝牆壁有意把碗筷弄得叮噹亂響,嘴裡還發出吞吃麵條時的稀溜聲。索泓 一顧不得這些,盛起一碗麵條便吃,清冷的稀鼻涕滴落到碗裡他毫無顧及。

  她無話可說。

  他也不吭聲。

  在這間石屋裡,只有兩個飢腸轆轆的人兒,狼吞虎嚥地吞噬麵條的聲響。這種 聲音十分刺激,索泓一馬上想起在勞改隊的大通鋪上,他和他的同類在嚼食著白薯 摻玉米面的窩頭,或捧喝那碗白菜湯時,發出的就是這種音響。陰陽谷並不缺糧, 根本不存在飢餓問題,更不知道在這饑荒年間,在中國大地上躺倒千百萬餓死鬼的 秘聞;但這兒依然發出這種怕人的聲音,就像餓貓在偷喝著魚湯,野狗在舔食著粥 碗。他偷眼瞟了一眼他想像中的那只舔吃剩湯的另一隻母貓,或另一隻母狗,背影 依然婀娜,只是那一頭烏髮,像拆散了的柴禾垛,他猜想那個叫金三川的公社秘書 去叩胡家院門時,他和她可能還躺在一個被窩裡哩!那散亂的頭髮明明十分扎眼, 可是索泓一眼神卻偏偏粘在了那兒,彷彿那是一塊磁石,連索泓一的心都被吸了過 去一般。

  「哎!昨天後半夜,我去胡家院牆外喊你,你聽見了沒有?」索泓一耐不住心 中苦澀,終於開口了。

  蔡桂鳳漫不經心地回答:「聽見了!」

  「你為什麼不藉機會離開胡家?」

  「瞅你問的,我為啥要離開胡家?」她仍面壁而坐,頭也不回地說。

  「不是你叫我去給你解危的嗎?」索泓一覺得滿腹委屈。

  「誰稀罕你幹事後諸葛亮的事兒?當時你為啥不陪我一塊青胡栓家?」她反問 道,「事後,你良心發現了?那太晚了,我這個人從來不吃後悔藥,聽你半夜扯嗓 子喊我,那時胡栓正抱著我親嘴摸奶哩!」

  「蔡桂鳳——」索泓一陡然來了火氣,「你……」

  「我咋的了?我是你的啥人?是你媳婦?還是你未婚妻?」蔡桂鳳回過身來, 高挑著眉毛氣囊囊地叫道,「我把爹娘養的肉身子心甘情願地給了你,是看中你是 個喝過墨水的男子漢。可你這個男子漢是墨水喝多了?還是五臟中少了心肝,在節 骨眼兒上,你是老西拉胡琴——自顧自的討吃鬼。俗話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 我一沒吃你,二沒喝你,還給你這討吃鬼找了個避風的窩,你是咋的對我蔡桂鳳的, 下雨天讓你給我頭上支起一把傘,你都像掉了魂兒似的,猶猶豫豫,三心二意,嘴 裡像噙著一塊熱豆腐,沒有一點男人的麻利勁兒。這怨我嗎?你有啥臉面來問我?」

  索泓一迴避開她火辣的目光,低垂下頭,他覺得任何辯解,在她面前都是無力 的。為了生存,各自都在選擇著自己的路,帆要借風力行駛,狡兔借洞穴躲避蒼鷹; 儘管如此,他還是為沒能陪蔡桂鳳去胡家而深深地內疚。

  「別耷拉著腦袋和『老二』算帳了!反正我早晚有這麼一天。這也不錯,萬一 我和你那一夜揣上了小崽子,我就可以往胡栓身上賴了!」蔡桂鳳屁股離開炕沿, 坐在地爐旁的小板凳上,手托著雙腮,面對面地開導著索泓一說,「別看胡栓人長 得高頭大馬,那東西是個縮頭龜,咋的擺弄也進不了干河溝子。我對他說:『胡隊 長,我懷了孕你可得娶我!』他說,『我盼兒子盼得眼發藍,就看你的命了!』我 說,『我準能給你生個胖小子!』他啃著我的腮幫子,氣喘吁吁地答應,『那就叫 矬兄弟和扁臉婆去另立灶門,你給我來掌家。』我不信實,逼著他給我寫條子按手 印,他跳下炕,歪歪斜斜地寫了張紙條,簽了名還不算當地一下蓋上陰陽谷大隊部 的戳子!你看——」

  索泓一難過地閉上了眼睛。

  「生米都做成熟飯了,你看看吧!」

  索泓一還是不睜眼皮,他為蔡桂鳳命運的悲涼而難過。

  「不看拉倒,反正就那麼一回子事,我真盼著那一夜露水夫妻你在我身子裡播 下了種兒。」她嘟噥著,似在祈禱蒼天保佑。

  索泓一睜開眼睛:「那份材料的事,該怎麼辦?」

  蔡桂鳳一邊往內衣口兜裡裝著那張字據,一邊脆脆地回答索泓一說:「寫唄!」

  「讓我編造彌天大謊,去欺騙縣委領導?!」索泓一愕然地望著她,「這是犯 罪!真正地犯罪!」

  「你犯的罪還少嗎?勞改犯逃出界河,冒充民辦教師,又在這山旮旯亂搞男女 關係,還給該打倒的封建的玩藝兒招魂!」蔡桂鳳尖聲尖氣地說,「你這吃屎(知 識)分子兒!腦袋咋就總想烙餅似的來回折個兒?你身子都掉在井裡了,耳朵還能 留在井口外邊?眼下擺著的事兒是,想啥法別在這口井裡沉了底兒。」

  「我拿筆的手發顫呀!」索泓一遲疑不決地說。

  「小時候我爺爺給我講過(聊齋》,人變鬼,鬼變人;你只當是編『聊齋』, 胡亂地寫上幾張紙就行了。要想在陰陽谷立著腳窩,就甭那麼認真!」

  索泓一嘬響了牙花子無限感歎地自語:「也只有這步棋可走了。」

  「說實在的,你就是寫了,那縣太爺還沒準不看呢!你跟自個兒打肚皮官司, 不是太不值了嗎?」

  午後,蔡桂鳳冒雨去馱夫們的住處,給縣百貨公司裝運糧。煤去了,索泓一硬 著頭皮,坐在庫房小桌上為胡栓代筆寫偽證。材料實在難產,他塗了改,改了塗, 撕落一地紙屑,這份材料才寫出了點眉目。偽證是這樣編就的:

    縣委:

    公社黨委:

    近日聽說有人向縣裡反映陰陽谷大辦冥婚,此事並不屬實,特向上級領導說明情況如下:

    一、陰陽谷雖地處遙遠偏僻山鄉,黨的光輝思想依然可以照耀到這裡,我們陰陽谷大隊全體幹部,一向遵照上級方針辦事,在解放了十幾年以後的新中國,不可能去操辦冥婚等封建迷信的活動,上級可以來陰陽谷查實。

    二、隊長胡栓老爹,是民主革命時期的老農會主任,他的逝世,是陰陽谷的一大損失。凡事無風不起浪,鄉親們倒是提出來給老農會主任操辦一個冥婚,讓後半輩子打了光棍的胡栓老爹在地下有個安慰;胡栓身為隊長,回絕了鄉親們的要求。是不是鄉親們想操辦陰婚的想法,傳到什麼人的耳朵裡,匯報給了上級,以至以訛傳訛,傳到了縣委?!這是需要向上級寫清楚的,相信上級能夠明晰其中原委。

    三、出殯那天,在山路上碰到縣郵局背簍送信的小郵遞員。一個抬槓的鄉親,和郵遞員打招呼時說胡栓他老爹死了可以閉眼了,並指給郵遞員看看畫在棺木前臉上的一龍一風。其實,那只是畫在棺木上的裝飾,那小郵遞員可能是誤以為真,以為陰陽谷真地為胡栓他爹操辦了陰婚。當然,作為一隊之長,還是有值得警惕的東西,比如:胡栓老爹的喪事簡辦不夠,這是我們的責任。在這份說明情況的材料裡,順便向上級檢查此事。今後,陰陽谷將大力提倡紅白事從簡辦理,以正視聽。

                 陰陽谷大隊×月×日

  這兩三張薄薄的紙,在索泓一手裡窸窣作響,通讀時他手在顫抖,腦門沁出了 細碎的汗珠。一個在逃的勞改犯,居然為公社的基層組織,代筆編造起偽證來了; 一旦露了餡兒……索泓一為此而坐立不安。

  他幾次想把這幾張紙撕掉,但越來越暗的窗欞,告訴他天快黑了,不久,胡栓 晚上會到這兒來取材料的,如果呈給他的是幾張白紙,那將會有什麼後果呢?!

  他望著窗外連綿的春雨,每道雨絲卻像根根繩索,把他的心絞成了鋸齒;他聽 見那淅淅瀝瀝的聲音,像是一曲憂鬱的哀樂,每一滴雨聲都像為他的命運而悲泣痛 哭。

  他在方寸之地的小屋,不安地來回踱著步子,像只困獸,絞盡腦汁也找不到一 條安全的通路。間或,他望見條案上擺放著的一盞盞礦燈,像一隻隻眼睛,向他投 射過來莫名其妙的目光,其中出現爸爸的眼睛,媽媽的眼睛,蘇雪的眼睛,翠翠的 眼睛,……他感到無地自容,轉身向小桌走去,抓起寫好的材料,滋拉一聲撕成兩 半,他如釋重負地往椅子上一坐,若同待捕的囚徒迎接手銬一樣,伸出兩隻瘦骨磷 峋的手掌。他怨恨自己那雙手,如果他是個不會寫字,不會畫畫,不會在舞台變演 使人眼花緣亂的魔術,而從小就是個目不識丁的文盲,就沒有進勞改隊的厄運,當 然也就不存在沒完沒了的精神痛苦。昨天,在盤山小路上他看見那些渾渾噩噩送殯 的山漢們,跟著胡栓一塊痛哭,跟著胡栓一樣披麻戴孝,陰陽谷的芸芸眾生,大概 是人世間最快樂的人了。

  磨難的網包圍著他,使他如同喪失了掙扎力氣的鳥兒,疲憊地合攏起精神的翅 膀,加上一夜的山路奔波,他深感四肢酸軟,便渾渾然地趴在小桌上,皺著眉心睡 著了。等他被夜寒凍醒,睜開眼睛時,第一個發現就是小桌上的材料不翼而飛。庫 房的馬燈不知是誰點著的,肩上的一件破棉大衣,也不知道是誰給披上的,他看看 對面廂房,蔡桂鳳的住房裡沒有燈光,黑洞洞的大院裡,連綿的瀟瀟春雨叩打地面 的聲響。他猜想:這材料一定是被胡栓拿走了,簡直是活見鬼!他把胳膊伸進袖筒, 把領子豎起來,又從炕角抄起一個麻包片,往頭上一披,就闖出屋子。

  雨夜,天地一片漆黑。他剛剛邁出院門,就和迎面跑來水淋淋的人兒,撞了個 滿懷。

  「你去幹啥?」

  蔡桂鳳分辨出了索泓一。

  「去找胡栓!」他頭也不回鑽向雨幕。

  「站住——」

  她從身後拉住他濕濕的棉大衣。

  「你別管我!」

  「我不管你誰還管你!」蔡桂鳳不由分說地拖住了索泓一的胳膊,強拉硬拽把 他拖回了庫房。她摔掉身上那件過長的男用塑料雨衣,又掀掉索泓一頭上披著的麻 包片,厲聲地說:「你是呆子就罷了,難道還是瘋子?」

  索泓一粗聲地喘著氣,鼻翼扇動得像只吹火的風箱。若同一頭困獅,要撞破鐵 籠似地吼叫道:

  「我要向胡栓要回那份材料!」

  蔡桂鳳只是不動聲色地望著他。

  「……我不能幹那虧心事,不能……」索泓一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把那材 料一把火燒了,那怕是去抱瓢討飯……要飯……心裡也落個坦蕩踏實,不然睡到半 夜會有野鬼叫門,讓我一輩子不能安寧。」

  「瘋完了嗎?」蔡桂鳳撇撇嘴問道。

  索泓一長歎一聲,坐在了炕沿上。

  「你覺著抱瓢討吃的滋味好受?我在縣裡遇見過從四川來討吃的黃花閨女,未 張開嘴唇,臉就騰地罩上了一片火燒雲。我就不信你能舍下那張臉,跟在人家身後, 『賞口餑餑吃吧!賞口餑餑吃吧』地討吃!」蔡桂鳳邊說,邊作出討吃鬼討吃時可 憐巴巴的樣兒。

  索泓一浪跡到晉陽地界之前,已在沿途上多次見到過這樣場面,不禁埋下了頭, 用手狠狠抓弄著亂蓬蓬的頭髮。蔡桂鳳用手扒在索泓一的頭髮看著:「長虱子了沒 有?」

  索泓一無心回答。

  「抬起頭來。」她命令道。

  索泓一依然弓背埋頭,他陷入一團混沌之中。

  他耳畔忽然響起了咯卡咯卡的推子聲,一把涼涼的理發推子,沿著他後脖梗上 緩緩上爬。她說:「明個兒我走了,誰給你這死鬼剃頭?剛從胡栓家拿了把傢伙來, 乾淨乾淨你的門面。記住點,笑著活在世上的人,比鎖著眉毛憋死的人要值銀子!」

  索泓一直起身腰,伸長脖頸,任蔡桂鳳手中亮閃閃的鐵推子,在他頭髮中鑽來 鑽去。他實在難以揣摸出他身旁的風塵女子,身上究竟長了多少根肋骨,才能支撐 起她來自體外的沉重負荷。

  「白天,你是不是生我的氣了?」

  索泓一「嗯」了一聲,又矢口否認。

  「誰也不用生誰的閒氣,人人有本難念的經書。」蔡桂鳳以手指代替梳子,攏 攏索泓一的亂頭髮,理發推子又卡嚓卡嚓地響起來,「昨個夜裡,我一跺腳走了, 是有點賭氣,嫌你這人骨頭太軟;事後琢磨琢磨,你也有你的難處。剛剛找到一個 窩,出點事就要弄個雞飛蛋打!」

  「別說了,我難受!」

  索泓一怕聽她的自白。

  「行。不說了!」

  她應下他的央求。

  靜。

  窗外的雨,還在沙沙而落。

  庫房內的推子咋咋作響。不一會兒,索泓一的滿頭亂髮,被修剪得大體整齊。 她像山區剃頭的一樣,不會把髮型理得非常自然,在他頭上留下黑白分明的一圈, 還留下她的看不見的指紋。

  索泓一撣撣頭髮茬,攥住她的手看著、親著……蔡桂鳳把手脫掙出來,突然從 她口兜裡掏出了幾張紙,放在炕上說道:「你瞅瞅吧!這是啥東西?」

  索泓一掃了一眼,目光頓時專注起來,因為她給他看的,正是那份被撕成兩半 的材料;只是現在攤在他眼前的幾張紙撕開的地方已被漿子粘合起來了。他不禁喜 出望外,問道:「你是從哪兒拿回來的?」

  「胡栓家唄!」

  「這材料不用了?」

  「編得那麼周全,能不用嗎?」

  「那他怎麼能讓你帶回來?」

  「人長著腦袋瓜幹啥用的?當擺設的?還是切開血葫蘆當瓢使的?」蔡桂鳳瞅 著呆傻的索泓一,笑吟吟地顯擺著她的機靈,「實話對你說吧,我去他家時看見胡 栓正用漿子裱糊著材料。我腦瓜一轉,立刻猜到是你寫了它,又撕了它。你這個人 辦事前思後慮,一準是怕留下字跡,將來麻煩。我上去一下把胡栓剛剛粘上的幾張 材料紙,揉成一團。他鈴鐺著兩隻大金魚眼問我是啥意思,我說:『就拿這糊糊裱 裱的材料上交縣委書記?我看你這陰陽谷的大隊長是干到頭了!』他急哧白臉地問 我:『眼下到了火上房的時候,就靠這幾張符咒撲火呢!』我說:『拿紙筆來!我 給你照抄一份不就結了嗎?詞兒我編不這麼周全,照葫蘆畫瓢的事我蔡桂鳳還能幹 兩下。』就這,我來了個狸貓換太子的招兒,把你寫的材料拿回來了。我這個人身 子賤,出啥麻煩事兒,讓我去挨頭刀!」

  索泓一木訥地說:「招兒雖然挺好,但這是又踩上了一條新的鋼絲,我不同意!」

  「命裡注定我是演這樣的角兒。」

  「你是為我負重,我心裡不安。」

  「別說糊塗話了,你說我為你負重,你又為誰負重,你和我都是後娘養的孩兒, 都是豬八戒,都是戲台子上的丑角兒,就別分哪頭是毛驢,哪頭是騾子馬了;也別 分誰的載重八千,誰馱著一萬了!」蔡桂鳳神態疲憊地打了個哈欠,抓起雨衣披在 肩上,「明早,我要隨驢馱子出山,要睡覺去了!」

  索泓一彷彿丟掉了什麼珍貴的東西似的,心裡驀地一驚:「明天早晨你就走了?」

  「你也睡吧!」蔡桂鳳淒楚地一笑,就推開了房門。

  「桂鳳——」索泓一呼喚著,「你別走!」

  她穿過夜雨織成的水簾,直奔了院子對面她住的那間廂房。她沒有回答索泓一 的呼喚,也沒有回應索泓一的挽留。索泓一聽見咋喀一聲,他分辨出來——那是她 推上了門插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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