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釣龜記 作者:從維熙


  石頭子公路上的小點點,終於變成一個烏龜殼似的轎車,駛向夫妻塘來了。蓮 蓮有些緊張,不斷用不安的目光詢問丈夫;她男人申茂倒是一副滿不在乎的神色。 他雙手交搭在胸前,舒展著兩條濃重的眉毛,悠悠然地叼著一根煙卷,望著越來越 近的轎車,好像一個運籌幃幄的將軍,等待著那轎車鑽進口袋陣。

  太陽已經一竿子高了。陽光灑在申茂肌肉隆起的光板胸脯上,像是給他絳紅色 皮膚抹上一層橄欖油;一行行水珠兒從他頸上胸前墜落下來,像滑動著一串串的珍 珠——他剛剛下過水塘,在隱藏在水面之下的一圈葦笆中,用小撈子搞了點小把戲。 他上得岸來,水面雖然依然清波粼粼,水面下的樓閣卻已風去樓空,那圓圓的葦笆 圈兒,變成了阿拉伯數字中的○。

  「會惹禍吧?」蓮蓮憂心地說,「用小撈子撈幾隻放進去,還來得及呢!」

  申茂甩掉手裡的煙棒兒:「跑到龜塘的葦芭裡來釣龜,我日他娘!讓咱這小魚 佬來釣釣大老倌吧!」

  兩天前的一個黃昏。這對兒水上夫妻正搖著船,往龜塘裡灑龜食,鄉長陪著地 委辦公室的黃秘書,到這承包了大隊十畝水面的夫妻塘來了。黃秘書身穿四個兜的 中山服,領鉤鉤得嚴絲合縫;雖然他頭上那頂鴨舌帽,不斷隨著季節變幻顏色,申 茂還是一眼就把他給認了出來。蓮蓮沒容黃秘書張開尊口,就在船上指著岸邊的魚 簍說:「又是地委要招待貴賓吧?在簍兒裡挑吧!」

  黃秘書掏出手絹擦了擦眼鏡,弓下身腰,挑了兩條一斤左右的草魚出來,讓鄉 長給用柳枝串上。申茂在船上有些蹊蹺,把脖子擰成麻花問道,「只揀兩條?」

  鄉長伸長瘦瘦的脖子,把手捲成喇叭筒,高聲喊道:「這回不是來弄魚的,有 重要的接待任務!」

  這夫妻塘已經多次接待重要任務了:承包水塘的現場會啦,養魚豐產經驗交流 會啦……從去年起,這夫妻倆撥出三畝水面,試養青龜獲得成功,縣委、地委、省 委來考察,觀光的絡繹不絕。申茂和蓮蓮的搖船的照片登在省報上,被當作回鄉高 中畢業生的榜樣加以宣揚。浪漫是夠浪漫的,只是接待任務招架不了。有一次,一 個畫報的攝影記者來夫妻塘採訪,申茂放出去那條看魚塘的四眼狗,把那位記者的 腿給咬掉了一塊肉。夫妻倆為此賠償了醫療費,可是卻吐出了那口鬱悶之氣。此時, 鄉長又說有了重要接待任務,申茂那兩隻大眼珠子幾乎努出了眼眶。他求饒地喊道: 「鄉長!請高抬貴手,我們實在沒時間陪那些首長。請把那簍子鮮魚,給首長帶去, 就算我們完成了任務。這還不行嗎?」

  「不!這回是特殊任務!」黃秘書板著那張不會笑的木頭臉,「一不需要你陪 首長,二不在你這夫妻塘號飯,三不耽誤你養魚喂龜。」

  蓮蓮在船上擰了丈夫大腿一把:「別得罪了黃秘書,接受下來吧!」

  申茂只覺烈火燒胸,嘴唇閉得更緊了。

  蓮蓮看丈夫死魚不張嘴,便替申茂回答說:「行啊!我們接待!我們接待。」 她心裡暗想:養龜養魚的精飼料,要靠地委有關部門批條子——她生怕黃秘書卡脖 子。

  申茂見蓮蓮滿應滿許,苦笑了兩聲說:「有事你就吩咐吧!」

  吩咐下來了:地委昌副書記,最近心裡憋得慌,星期天想到這養龜的水塘裡來 釣青龜。夫妻倆覺得,這不會增加什麼麻煩,連連點頭應承。可是,黃秘書臨走前, 又提出一點要求:「你們要想辦法,讓呂副書記能釣著青龜,一個不嫌少,一巴掌 也不嫌多。」說完,他提著柳條串著的兩條草魚,和鄉長一塊鑽進一輛舊吉普車, 逕自去了。

  這簡直是一道難題。

  晚上,夫妻倆守著一盞燈,琢磨開了讓呂副書記能釣著青龜的法兒。

  申茂罵咧咧地說:「送他倆龜算了!」

  「人家不要,非要釣上來的。」

  「玩?」

  「玩。」蓮蓮說。

  「我們還要伺候大老倌來玩?他跑哪兒去散心不行,非他娘的到這兒來玩個毯!」

  「釣著龜,可以延年益壽。」

  「一個人雖說不難伺候!」申茂動了肝火,脖子上的青筋一跳,幾片粘在臉上 的魚鱗飄落下來,「他釣回去一兩隻王八不要緊,後邊會跟來一連隊人。開了先例, 這兒就成了釣魚場,咱們吃得消嗎?」

  蓮蓮說:「咱們跟他約法三章,只此一回,下不為例。」

  申茂只是拚命地抽著煙卷,他面前升起一團團煙霧,最後,把燙了手的煙棒兒 一仍:「我真他娘的後悔,養哪門子烏龜!」罵歸罵,倒底梁木比椽子沉,胳膊拗 不過大腿;申茂和蓮蓮搖著船撒完魚食後,丈夫先找來一塊葦芭,穿上塑膠水褲下 了水,先把葦笆插進視力看不見的水面之下,然後提了幾隻龜,放在那葦芭圈圈裡。 明天,呂副書記坐在河坡特定的位置上,不愁釣不起一隻龜。

  入夜,大魚躍出水面的聲響,不時傳進塘邊的小屋。

  蓮蓮在床上說:「明天呂副書記來釣龜,該不該留他吃頓午飯?」

  申茂沒有回聲。

  「跟你說話吶!」蓮蓮用胳膊肘撞了丈夫一下,「你耳聾了?」

  申茂雙手托著後腦,仰面朝天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月光灑進窗子,照在一張 密麻麻的蜘蛛網上,上邊粘住許多小蟲兒,有蚊子、蒼蠅和專門吸吮牛血的牛蛙。 一隻渾身烏黑的蜘蛛,正在網上夜餐。冷丁,他搖醒剛剛入睡的蓮蓮說:

  「看!真有意思。」

  蓮蓮睡眼惺忪地看了一眼:「蜘蛛吃蚊子,有個屁看頭!」

  「咱們這地盤上缺就缺這傢伙!」申茂有滋有味地琢磨著,「水塘到處是黑腿 花斑蚊子、尖嘴的牛蛙、帶翅膀的螻螻蛄……唯獨缺少戲弄這些玩藝的巧蜘蛛!」

  水田營生十分疲人,蓮蓮翻過身去睡了。申茂兩眼望著那蜘蛛耍弄著比它身量 大上幾圈的螻螻蛄。它並不像對待蚊子、蠓蟲那樣一口吞下,而是用無數細細的蛛 絲,纏住螻螻蛄的大花肚皮,螻螻蛄使勁扇動翅子,想掙脫捆綁在它身上的縷縷游 絲,那只烏黑的蜘蛛,趴在蛛網的間隙,一動不動地靜看那螻螻蛄在網上顫來顫去; 有那麼幾次,螻螻蛄以其龐大之軀的蠻力,差點斷了網繩,但那蜘蛛彷彿睡去了一 般,在離這個龐然大物不遠的網絲上,隨蛛網的震顫,悠悠然地打著鞦韆……

  一片烏雲遮住了朗朗皎月。

  申茂睡去了,發出鼾聲。

  蓮蓮一向比丈夫起得早。她煮粥熱饃,碗筷擺上桌子,見申茂還在呼呼大睡。 他本想叫醒他快吃飯,好接待地盤上的第二父母官兒,看看申茂睡得死人一般,便 獨自風捲荷葉般地吃過早飯,穿起緊身水褲去下水摸龜。她心細如針鼻,萬一那幾 只龜要是在夜裡爬過葦笆,呂副書記來釣龜,就會一無所獲。這龜們倒底比魚們聽 話,都在水底趴著,蓮蓮用棍兒一攪動,不斷碰到龜們的硬殼子上。

  她直起身腰,覺著心中那塊磨盤大的石頭落了地。早晨的水涼得徹骨,她趕忙 返身上岸,只聽岸上一聲吆喝:

  「把那幾隻龜都撈出來!」

  蓮蓮愣愣地接過扔下來的小撈網,困惑不解地望著岸邊的丈夫:「你想看看個 兒大小?往葦笆裡放龜的時候,你不是看見了嗎,個頂個都夠肥實的!」

  「我叫你把龜放生到葦笆外邊!」申茂瞪圓兩隻大眼珠子,粗脖子紅臉地喊叫。

  水中的蓮蓬愣上加愣:「這是幹什麼?」

  申茂沒回答,噗咚一聲下了水塘。一把從蓮蓮手裡搶過小撈網,開塘放龜。一 邊放生,一邊不知在罵著哪頭犧口:

  「他娘的,兩條腿的人,活得還不如一隻多爪的黑蜘蛛!」

  「讓那老傢伙來釣金龜吧!」

  蓮蓮醒過悶兒來了:「你瘋了?你……」

  「叫我裝一回瘋!」申茂在水裡冷得打顫,青紫的嘴唇哆嗦著。

  「呆會兒呂副書記來釣魚,你咋個應付法?」兩個水人兒回到干岸上時,蓮蓮 怯懦地問。

  「他有權到水塘來釣龜,就不許我這養龜人撒一回龜釣?不是我請他來的,是 他自動來吞釣的呀!」

  蓮蓮心裡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地提醒丈夫:「過去地區頭頭們每回來水塘釣魚, 都滿簍而歸。黃秘書知道水下葦笆的秘密,這回……

  申茂冷冷地咧嘴一笑:「炮迎頭,我跳馬,讓我臥槽將他一軍,試試膽子!」

  一輛七成新的「豐田」紅色小轎車,終於停在了塘邊。夫妻塘的男女主人,照 例地和呂副書記寒暄之後,不用他倆給書記帶路,黃秘書便如同一頭識途的老馬, 很快把那位已經謝了頂的老頭兒,引到了特定的座位上。

  那是一把略帶斜度的靠椅,旁邊還配有一個小馬扎;靠椅是首長垂釣的專座, 那小馬扎是為秘書或警衛人員配製的。因而,呂副書記在靠椅上坐定後,黃秘書便 是那小馬扎上的座上客了。

  申茂把船搖在了下風口,便停了槳。鬼才知道什麼緣故,今天他突然有了想窺 視這釣龜老者心靈秘密的衝動。蓮蓮往水塘裡撒了一陣谷糠,見船紋絲不動,覺得 十分怪異。申茂捏了她一把,蓮蓮便心領神會地豎起了耳朵。

  像支撐開的遮陽大傘一樣的饅頭柳下,兩個穿四兜制服的幹部,分別坐在一高 一矮的位子上,開始了談話:

  「組織部真是瞎折騰,聽說想逼您離休!」

  老頭兒熟練地把釣桿上的鉤鉤,甩進了水裡,感慨地連連搖頭:「論革命資歷 在這地盤上我是老大,論身板我一頓飯能吃一條甲魚外加半扇烤子豬,別看肚皮鼓 起來了,五臟六腑檢查不出任何毛病來;論工作能力,地區還找不出第二個人能站 在擴音器前,哇啦哇啦講上四個鐘頭不帶講稿的;誰能上邊應付省委,下面對付縣 委,不是自吹自擂,只有我呂常金一個。他媽的,這些暗眼的老家雀子,都用嘴囗 我!」

  「拉您到這兒來,就是叫您散散胸中間氣!」黃秘書討好地詭秘一笑,「這水 裡有龜,可以卜算一下您的運氣!」

  老頭兒滿有興味地扭過脖子:「咋個算法?」

  「龜是吉祥物,古人畫有《龜壽圖》,影喻人的福祿康泰。」黃秘書振振有詞 地嚼著三寸不爛之舌,「今天,您要是釣上一隻龜來是中吉,釣上兩隻龜來是大吉, 釣上三隻龜來是永吉。中吉代表您原地踏步,繼續當您的副書記。上吉代表您的副 職轉為正職,定要出任地區第一把手;要是永吉麼,這可就難以預計了,至少進省 委的班子,就憑您在北京和省城有那麼多老戰友,還許有進北京的希望哩!」

  老頭兒格格地笑起來。笑顫了眉眼笑顫了肚皮,連手裡拿著的那根桿桿都抖了 起來,致使水面上出現了圈套圈的漣漪。他連連點頭說:「我正往省委使勁,不排 除上調的可能。」

  黃秘書趕忙見縫插針:「呂副書記到時候不會忘記我這小秘書吧?」

  老頭兒把嘴唇附在黃秘書耳邊,聲音低下去,船上的小夫妻,趕忙把船搖離了 惹眼的地方……

  毒日昇上了中天,夫妻塘周圍的樹桿子上一片蟬鳴。申茂和蓮蓮正用鍘刀鍘著 喂鰱魚的嫩葦尖,黃秘書氣急敗壞地闖了過來。他用鴨舌帽扇動著涼風、驅趕著拂 面的暑熱,風風火火地問道:

  「是按『老皇歷』辦的嗎?」

  「沒錯。」申茂按著鍘刀,頭也不抬,綠綠的葦葉埋住了他的腳。

  「那為啥釣不上來一隻龜呢?」

  「鉤兒軟吧?」申茂裝傻充愣。

  「進口的鉤兒。」黃秘書連連搖頭。

  「食兒不新鮮唄!」

  「早上從『肉聯』弄來新五花肉!」

  「那真是邪了門啦!」申茂心裡笑得哆嗦,臉上卻是一本正經。他停下鍘刀, 撓著後脖梗子說,「蓮蓮作證,昨天黃昏我倆放進去十隻烏龜,咋會釣不上來一隻 呢?」

  蓮蓮「哎呀」一聲:「黃秘書,那龜兒個頂個都有爪子,一準是夜裡爬過葦笆, 游到塘裡去了!」

  黃秘書如同受了雷擊電打,赤紅的臉膛一下變得煞白,連連用拳頭敲打腦門, 大夢初醒似地嘟噥著:「智者千慮……」

  「必有一失!」申茂接嘴說,「黃秘書你沒想到,我和蓮蓮也都沒想到!」

  「這可咋辦?」黃秘書豆大汗珠子滾下額頭。

  「放心,不能讓呂副書記空手回去。」申茂把他和蓮蓮早就準備下的一隻死龜, 放在塑料兜兜裡,解釋說,「請父母官兒將就一回,下次再來釣龜,我想辦法不讓 龜孫們爬出葦笆圈圈!至於這只剛斷氣的烏龜,一非病死,二非毒症嚥氣,只因為 它在水塘是貪婪的大肚漢,吃食兒太多撐死的!」

  蓮蓮靦腆地把袋子遞過去。

  黃秘書不十分情願地伸出他那骨節很長的手……

             1988年3月4日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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