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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鐘 作者:從維熙


  麻四失蹤了。

  村裡一個大活人從村子裡消失,就如同東流的大河裡冒了個泡沫一樣,無聲無 響。據說,首先發現麻四倒鎖了房門的是馮二寡婦。在一個蛤蟆噪叫的初夏之夜, 馮二寡婦到麻四家去商量合夥在她家開個小飯鋪的事兒,「匡啷」一聲,她腦門撞 上了鐵鎖。

  麻四去了哪兒?和麻四相好的馮二寡婦一無所知,麻家峪的村民也就無從知道 了。雞叫狗咬娃兒哭的幾百戶人口的山村,各忙各的生計,沒人仔細打聽,也沒有 人去查找麻四的下落——惟一知道麻四去處的,不是兩條腿的活人,而是村邊那株 根須牢牢扎進山石縫兒的老桑樹。可是它又不會說話,無法向村民們述說它體軀上 的顆顆樹眼看見的一切。

  昔日,這棵歷盡風雨滄桑的老桑樹,是村民們集齊。等待麻四分工派活圖騰般 的聖樹。只要掛在它彎脖樹杈上的鐵鐘一響,村民便懶洋洋、膩特特地從村裡出來, 圍攏在這棵老桑樹下。有人吧嗒著古老的煙袋鍋,有人抽毛八分的劣貨香煙卷,在 煙霧如廟堂香火般地瀰漫開來時,太陽已經兩竿子高了。麻四站在土崗子的點將台 上,把肩上扛鋤、手中握鎬的村民,像哄綿羊群一般,哄向四面八方。

  老桑樹不記得是從哪個時辰起,老桑樹下斷了香火,它和樹脖上的那口鐵鐘, 開始承受幾十年沒有的那種寂寞。但麻四卻很懷舊,他隔三差五常到它身邊來。起 始,他習慣地叼著帶棒兒(過濾嘴)的煙卷,雙手插腰地往土崗上一站,眼前雖然 沒有一個村民,但他儼然像往常分配張三、李四去××地幹活的神氣一模一樣。之 後,老桑樹的樹眼分明地看出他昔日那刀鋒一般的目光,開始變得黯然失色,連從 前嘴知叼著的帶棒兒的香煙,都改為沒有帶棒兒的煙屁股了,煙屁股都滅了火他全 然不知,還死死地叼在他的嘴角;那滅了火的冷煙,倒是挺像他那雙「捲了邊」的 目光的。

  老桑樹三十米開外,是麻家峪通往城關的一條大道。樹眼看得清楚在猩紅的太 陽剛出山時,村裡販運石料的手扶拖拉機帶著拖鬥,突突突突地喧叫著開往城關。 這時,使老桑樹始料不及的是,他死灰一樣的眼神,突然燃起了火焰,他把煙屁股 往地下用力一擲,像瘋子一樣跳著腳高聲罵道:「俺日你娘哩,『不怕你今天這掛 車跑得歡,就怕有朝一日跟你拉清單!今天初一月如鐮,還有十五月兒圓』的日子 哩!」

  麻隊長罵誰哩?罵的是村裡號稱十萬元戶的喬三:「叫你車□轆一轉,又是米 又是面吧!總有一天你這掛車,在他娘社會主義大道上翻了車。到那天把你拉到老 桑樹下,鬥得你喊爹叫娘——毛主席說得對,不鬥行嗎,麻家峪都他娘的資產階級 了!富戶的閨女擦胭抹粉,還塗了像吃了死耗子一般的紅嘴唇——娘個×的。」

  罵歸罵,那拖斗車的車□轆照樣地轉。他罵得聲音再高,也壓不住那「突突突 突」震耳欲聾的馬達聲。麻四痛快了一陣嗓子之後,目光中那團烈焰漸漸熄滅,重 新在他臉上蜘蛛般地吐絲結網……

  老桑樹當真覺察出麻四蒼老了許多。幾年前,他眼角不過剛剛有幾絲魚尾紋, 而今他額頭以及腮邊的褶皺,就像麻家峪大山的山褶,橫一道,豎一道;彷彿是那 夏天的雨夜裡七枝八權的閃電,一下鑲嵌進了麻四的臉上——他被一個霹靂擊中了, 在面部留下了雷閃的怪異圖形。

  記得,那是冬天的一個早晨,麻四又來老桑樹下尋故了。樹眼看見他圍著老樹 轉來轉去,然後伸出他那兩隻曾指揮麻家峪開山造田、砍樹煉鐵的大手,哆哩哆嗦 地把樹幹摸個不停。摸索了好一陣子之後,他吸溜著稀零的青冷鼻涕,突然兩眼溢 出來一串淚瓣兒:

  「老桑樹,你是見證人,當年麻家峪是割資本主義尾巴的典型。那省委書記叫 啥來著,曾叫我敲鐘把全村的老少都集中到這兒來,當著鄉親們的面,給了麻家峪 大隊一面錦旗。你還記得嗎?」

  「那時候,俺們麻家峪雞不啼、狗不叫,連生的娃兒都懂紀律,不哭不嚎。全 村兒百口子鴉雀無聲,整齊得像軍營;縣裡誇俺們說拿起槍來,就能打仗。你還記 得嗎?」

  「那時候俺麻四算個啥,大字識不了二字,竟然被請到省城裡去做「典型報告」。 住的那個大旅館,地上都鋪著紅地毯,俺不小心「噴」地吐了一口粘痰,那服務員 二話不說,拿來一塊抹布,就把地毯上的粘痰給擦乾淨了。去的時候,老桑樹你看 見我騎著馬去的;回村時候,你也看見了,我是坐著屁股底下冒煙的小汽車回來的 ——那匹麻家峪的馬,人家都給披紅掛綵地走來派人送了回來。那時候的麻四和麻 家峪一起上了報紙!老桑樹,俺的祖宗,你活了三百多年了,見到麻家峪有過那榮 耀的日子嗎?」

  「老桑樹,你週遭都長滿了樹眼,鳥兒都在樹眼裡架巢搭窩了。你哪支眼睛看 見過俺的腳印偏離過『康莊大道』一步?」麻四越說越心酸,鼻涕混著眼淚一塊淌 過下巴,他伸出巴掌胡亂地抹了兩下,又把那苦鹹的水兒抹在老桑樹上:「如今是 這世道不認識俺麻四了?還是俺麻四不認識這世道了?鄉親們去走瞎道過獨木橋俺 先不說,昨連俺那娘們和那崽子,都跟俺辯理兒吵翻了天,跟俺另立灶門,跟那過 去幹活泡湯的二溜子喬三,合夥搞開他娘的石料廠的買賣去了?!」

  麻四轉樹轉得累了,便坐在老桑樹根部圓鼓鼓的樹瘤子上。樹枝上喳喳亂叫的 山喜鵲,叭喀一聲把一泡喜鵲屎拉在了麻四棉襖上。麻四仰脖罵了一聲,「連你都 欺侮俺麻四」,忿忿地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子兒,朝樹上的長尾巴喜鵲擲去,石頭 子兒沒有打著喜鵲,「咚」地一聲擲在了昔日村民集合出工的那口破了沿的鐵鐘上。

  這一聲鐘鳴,喜鵲雖然被嚇得飛離樹尖,可它在大山環裡引起的「嗡嗡」悠長 回聲,著實給麻四帶來了片刻興奮。他從樹瘤子上站起來,後仰著腦袋,死死地盯 著那口懸在樹杈上的鐵鐘,好像一個考古學者在分辨它的鑄造年代似的。看了足有 吸一支煙的光景,便脫掉狗耳形棉帽,拍打古鐘上的沙土和灰塵;接著他像著了魔 似地拉動鐘繩,「咚咚咚咚」地敲起鐘來:「一、二、三、四、五……」一口氣擊 打古鐘一百下,才精疲力盡地鬆開鐘繩。

  這響遍麻家峪山環的鐘鳴,沒有召喚來一個村民,卻得到了大山的合鳴,感動 了九霄天宇。天下雪了,最初天篩搖下來小小雪粒,接著棉桃似的雪團,飄飄悠悠 地從天而落。麻四不去拍打棉花上的雪團,卻揚起兩支手臂直向天穹,扯著嗓子叫 道:「這是老天爺哭哩!」

  「這是為這世道哭喪哩!」「要不為啥俺一敲鐘,天就披麻戴孝哩!」「要不 為啥偏偏在這時候下雪哩!」

  「這是老人家您在天上顯聖哩吧!我麻四跟定您了,寧可餓死,也不能去歪了 腳印!」

  樹眼垂落下眼淚——那是鳥巢裡的毛草把洞口的雪融化了,它目送著麻四像個 白毛雪人一般,一步一步離開老桑樹,三步一回頭地看著那口被雪染白了的破鐘……

  冬去春來,麻四又來到這棵老桑樹下憶舊了。老桑樹的樹眼驚奇地發現麻四變 化最大的是他那雙眼睛。他衣衫依然襤褸,慣於不系鈕扣敞開著胸懷,可是麻四的 那雙眼神卻由混濁散亂變成了明亮的兩盞小紅燈籠一般。他步履蹣跚,腳下如同扭 秧歌一般地扭到了大桑樹下,一股嗆人的酒氣,把樹上的喜鵲都給熏得紛紛飛離了 樹巢。

  他一邊撫摸著老桑樹的樹幹一邊打著酒嗝嘟噥著道:「馮二寡婦,麻家峪就你 心疼我了,給俺煙抽,給我酒喝。你的情意俺是顧了,可是俺不能跟你一塊搭幫拉 套,跟你一塊幹那路邊開飯鋪的買賣。今天,你把我灌得半醉,說趁娃子不在家, 叫我上炕,跟你幹那樁炕上十八滾的事兒,俺咋能那麼干呢?!過去,俺一跺腳, 麻家峪亂顫的日子,多少大閨女、小媳婦跟俺犯賤;俺麻四就是麻四,毛主席不是 有訓在先,說『做個高尚的人』嗎?那幾個字兒俺雖說寫不出來,可是刀子刻的一 般,刻進俺這黃土腦袋瓜子裡了。過去俺清白得像鏡子,今天還是像鏡子般清白……」

  「再說,俺如果跟你幹那在炕沿上推車的事兒,俺對得住死去的馮二嗎?他是 咋死的,是在『中越自衛反擊戰』頭一場仗裡打死的。你家牆上鏡框裡有馮二的照 片,你家房簷下掛著軍烈屬的牌匾,我如果幹那椿勾當,俺算是人?還算是畜生?

  「你說啥?問俺為啥當今又和越南拉合不打仗哩?俺也說不出一個名堂來。甭 問那麼清楚,俺們都是土地爺的後代,俺祖祖輩輩都是吃高粱米籽長大的農民。面 朝黃土背朝天,干社會主義是俺的本分。說實在話眼下你在路邊房子挖洞開了個賣 煙酒的小窗口,已然沾上『資本主義尾巴』的邊了,那分推倒山牆擺開八仙巢開飯 鋪的打算,俺勸你趁早剎車……

  「為啥?不為啥,就為不上那資本主義的賊船。啥,你耽心俺有一天會被餓死 在漫荒野地?餓死也和戰死的馮二一樣光榮,俺就是不跟喬三他們走那條道兒。告 訴你,毛主席他老人家在天有靈,並沒真死。去年冬天大清早,我問得難受到老桑 樹下遺彎子時,我一掉眼淚,天空跟俺一塊下起鵝毛大雪來了。」「你不信實?那 沒關係,啥時候俺帶你去老桑樹下轉轉。俺跟你保險,天不是打雷就是下雨;俺給 你敲敲那口鐵鐘,只要鐘聲一響,山喜鵲啥的,就翹起尾巴亂飛亂叫,那是在唱 『百鳳朝陽』哩——鳥兒在對誰朝拜,就是俺們心眼裡那永不落山的紅太陽。」

  「啥?你說俺酒喝多了?沒有,俺才半瓶白干進肚,咋會醉了呢?要是醉倒不 醒,那倒是成全了俺,眼不見為淨,省得俺這當了三十多年的生產隊長,天天跟這 世道較勁……不,俺不能上炕,光天化日的大白天,更不能躺在你家炕上。走!俺 走!俺到大桑樹下去轉轉,驚蟄節氣都過了,該大鬧春耕了,我去老桑樹下去敲鐘, 集合起人來往地裡送糞……」

  大桑樹靜聽著麻四神經質的靈魂獨白,無聲無息。突然劃破麻家峪寂靜的,是 一聲接一聲的鐘鳴。

  「麻四成了醉鬼。」

  「麻四成了瘋子。」

  「麻四挺像他敲的那口破鐘,沒樂找樂呢!」

  「麻四…」

  田頭地角承包田裡的男人女人們如是說,但再沒有一個人到大桑樹下集合。順 著石料加工廠的方向,鐘聲倒是召喚過來兩個人影。樹眼看得清楚,那是麻四媳婦 和他的兒子。但是還沒容這娘兒倆先到麻四眼前,麻四挑著沙啞的嗓子,就罵起街 來——

  「滾——」

  「親不親,階級分。俺不吃回頭草,你們也別想跟俺一個槽裡吃料了!」

  「你們種你們的搖錢樹去;俺決心一輩子只種社會主義的草,不種資本主義的 苗!就是俺麻四有朝一日死了也用不著你們給俺收屍弔孝。」

  「滾——」

  「滾——」

  這娘兒倆當真在麻四的一頓海罵中畏縮地收住了腳步。但是老桑樹的樹眼看得 分明,當這娘兒倆折身回石料廠時,麻四醉紅的眼睛裡,升騰起一片淚光……待人 影消失在山坡的一片嫩綠之中,麻四冷不丁地哭嚎起來。他一不哭無,二不哭地— —他把那口破沿的鐵鐘,從樹上卸了下來,伏在那口鐘上哭起鐘來:

  「鐘呵,只有你聽俺的話了!」

  「鐘呵,只有你是俺的知心人了!」

  「鐘可,跟俺走吧!俺走到哪兒,把你帶到哪兒,跟俺當伴兒!」

  「鐘呵,俺只有聽你的響兒,才覺得活著有滋有味!」

  「鐘呵,你和俺成了同命人。俺當你的見證,你當俺的見證,有那麼一天,俺 要修上你的裂痕,給你渾身鍍金,把你重新掛在麻家峪的老桑樹上!」

  麻四抹掉臉腮的淚,用丹田之氣把那口破鐘扛在肩上,又立刻扔在了地上。那 鐘沿太硌肉了,疼痛使他無法忍受,他尋謀了很久,終於想出了一個解決硌肉的法 兒,麻四先用鐘繩把鐘身纏上,當成墊兒,然後橫著把鐘重新扛上了肩膀。他最後 掃過身來,向昔日一度輝煌的老桑樹惜別地喃喃說道:「眼下春冷,等天一入夏, 俺就要離開這方土了。俺要找個還能掛起這口鐘的村子,俺要在這樣的地方站腳落 戶。至於……至於,俺啥時候才能……才能回來,這……這……這要看這世道…… 世道的變!」麻四獨白到最後幾句,嘴唇哆嗦不止,語聲結結巴巴……

  老桑樹面無表情地望著他,但內心十分感傷。如果它是裸會說話的村精,一准 會挽留下麻四並告訴麻四:「別去尋找世紀中期的烏托邦了,中國地盤上不會返祖 這樣的村鎮了,你留下吧!」

  可惜,老桑樹只有滿身樹眼,而不會說話……那一支支樹眼只好望著麻四扛著 他的命運之鐘,漸漸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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