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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紅 作者:從維熙
——《眼睛備忘錄》之一

虛幻的開篇


  時間:一九八八年早春之夜的子時。

  地點:城內城隍廟的陰曹地府。

  人物:城隍廟的閻王爺、判官。大殿兩廂站有青面紅髮的陰間諸神和執管擒拿 的牛頭馬面等厲鬼。守護殿門的常官和雞腳官,威嚴而立。

  判官手翻生死簿:報告閻王,寅時又有一陽世生者回歸西天,駕返瑤池。

  閻王:陰陽?

  判官:陽性。

  閻王:是何物轉世投生?

  判官:牛。

  閻王:陽壽幾何?

  判官:六十七。

  閻王:善惡?

  判官:善跡斐然,惡跡零丁。

  閻王:令其進入善門升仙。

  判官:有一疑案未解。

  閻王:講來。

  判官:此「牛」一生勤奮耕耘,陽間理應結有善果;不意,踏上西天正路之際, 被陽間換上一雙假眼。

  閻王:竟會有這等事情?

  厲鬼:我去索命時發現的。

  閻王:歸西時被挖其目,想其必有斑斑惡跡。判官,你去核查一下,如其惡大 於善,令其下十八層地獄。

  判官:現在將其置於何處?

  閻王:天堂與地獄之間的「方城門」[注]門洞。




  我已經死了。「死了」是百姓俗稱,文明字眼稱之為逝世。按照文明用語,我 著實是逝世了,逝世前我叫牛耘,人家喊我「老牛」,逝世後我有了個返老還童的 名字,叫迎春。光陰一下倒流回來六十年,小小迎春花才吐花蕾,她今年才七週歲!

  剛剛破土的草芽。

  才才萌生的新綠。

  如同驚蟄雷震醒的一條蚯蚓,我又活了。我是依附於小小迎春體軀上的一個黃 皮膚精靈。我有成熟的思維,我有長途跋涉的經歷,我嘗過酸甜苦辣鹹,我喝過祁 連山、大青山的雪水。我全部的生命秘密都鑲嵌在小小迎春的童眸裡。

  迎春對著鏡子照自己的影兒時,我看見她的眼睛晶黑透明,亮得像水潭裡閃閃 發光的寶石。這既是她,又是我;她在看她,我卻看見了我;她看不見我,我卻看 見了她。

  小小迎春長得很甜。她有著長長的黑睫毛,她每動一次眼睛,就像是一個閃電 般的夢幻,她一笑,腮間盈出兩個圓圓的酒渦,渦裡總像注著一汛春水;那長長豆 莢似的眼睛,就像春水中的一隻月牙小舟。舟無帆。舟無槳。舟無舵。舟無篷。小 舟的周圍只有腮的嫩紅,就像一線朝霞被貼在她的臉蛋上。是一幅恬靜的田園畫。

  這是晚上,迎春上床前最後一次看鏡子裡的自己。她太累了,幫助瘸腿奶奶干 完家務,還要溫習一年級課本。爬上床,她就閉上眼簾睡了。

  隨著她均勻的呼吸,外部紛繁的世界已與她隔絕。其實,此時此刻才晚上九點, 城市的大街上汽車在鳴笛,卡拉OK在喧鬧,每個樓窗的燈光還在睜大眼睛,整個的 城市都在旋轉中跳動。

  我——一個剛剛逝世半個月的亡者,一個死了但又活著的精靈,雖然被她閉合 的眼簾,鎖在幽暗的「小屋」內,但我沒有一絲倦意,我仍在回味鏡子裡的迎春。 她臉上那幅恬靜的畫兒太誘人了,那豆莢形的長圓眸子,那月牙形的小舟,我曾在 那兒見過……我搜索著我的全部記憶,終於那一葉小舟,飄浮到我面前來了。

  ……那是在1940年的深秋。那地方叫桃花渡。黃河飛流而下,在這兒衝開了一 條河灣,時值河灣兩岸蘆花飛絮,大雁編隊南飛的秋夜。我拄著一根樹棍,支撐著 一斜一歪負了傷的身子,鑽進了蘆花蕩中。這年八月下旬,我參與了「百團大戰」, 跟隨部隊對娘子關和井陘進行了奇襲,炸毀了井陘煤礦,在和日本第八旅團貼身戰 中,我用從日本軍人手中繳獲來的一把「王八盒子」,衝進敵人指揮部,親手擊斃 了指揮官松本大佐。後來,從晉中西下介休、霍縣,在同浦鐵路沿線,和日本第四 十一師團血拼。在火線上被提升為排長。「百團大戰」的尾聲中,我們奉命北上, 中途受了伏擊。我掉隊了,我要過河追趕隊伍,我第一眼就看見河邊有只月牙小舟。

  月夜靜默無聲,只有潺潺河水淌流;小舟橫臥在水面上,似乎就是為我渡河准 備的。身後還響著日本「馬三八」的槍聲,我瞅瞅四周沒有任何響動,便狠狠包緊 了一下腿上淌血的傷口,撲向了那只救急小舟。

  我落生在渭北高原,是一隻地道的旱地鴨子,我不知過河需要長長的籬竿,只 用手中拄著的木棍當了划水的槳。當小舟飄近河心時,由於木棍探不到河底,小舟 便在急流中轉開了圈子。接著,小舟被水浪掀翻了,我本能地喊叫了一聲,就死了 一般沒了知覺。

  撈我出水的撐船丫頭叫苗春桃。餵我喝魚湯的是她,為我傷口吸血吮濃的還是 她。她雖稱不上漂亮,但有陝北米脂丫頭的水靈和白淨。她彎彎眉毛彎彎的眼,只 是其中的一隻眼睛,略略貼近了鼻樑,因而每當她和我目光相撞時,總是一隻眼睛 的目光筆直如劍,另一隻眼睛目光則有一點點偏斜。但不管是直線還是斜線,都是 燃燒著的火炭;一望見她那雙凝視我的眼睛,我常感到躁熱難耐。終於,在桃花渡 的最後一個夜晚,我被火炭融化了,在她的腹腔裡播下了牛姓的種兒。

  「你真像一頭中條山的野牛。」她分明是在笑,眼裡卻盈出淚光。

  是的,我當時正血氣方剛。

  「不會忘了俺吧?」喜淚淌過臉腮之後,她出現了恐慌和不安。

  她真是想多了。黃土高原的一顆谷粒,學不來水性楊花。

  「萬一俺要懷上崽兒呢?」她臉色蒼白,白得如同泥巴牆上的月光。

  男人的第一次,都不會想到結果。

  她見我只是發愣,突然在我肩膀上咬了一口,狠狠地說:「俺連身子都給了你, 你咋裝開了啞巴?」

  「沒那麼巧。」我裝得若無其事。

  「萬一呢?」她流淚了。

  「那就罵我造孽吧!」我慌了手腳。

  「俺不糟踏你。」她用巴掌抹掉淚瓣,「俺要向鄉親的爹娘說,俺是八路軍牛 排長的媳婦。把那血疙瘩,像小狗子一樣拉扯大,等你回來。」

  「要是我在戰場上腦瓜開了瓢呢?」

  「俺給你去收屍,當寡婦當到白頭。」她說。

  說這話時,她的頭髮就白了。那是月亮給她染的。天上銀月如盤,把那月牙小 舟,照得如同水上飄浮的一尾蘆花。她手拉縴繩,把小舟引到岸邊,用手一點,長 長的撐舟篙竿,角角上翹的月牙小舟,便離開了岸。

  「來時滿月,走時月圓。」她抒發著河邊漁家丫頭的浪漫,「托月亮裡的兔兒 爺保佑,你和俺也能早團圓。」

  我從腰帶上解下一個亮晶晶的小玩藝,塞進她的巴掌:「給你。」

  「這是啥東西?」她兩眼一正一斜地盯著看。

  「日本軍官身上的護身佛!」我說,「留給你當個紀念物吧!」

  「可是俺沒啥東西給你呀!」

  「你已經給我一條命了,又給了我……只要我這塊黃土坡上滾下來的土坷垃, 不滾進墳頭裡去,聽野蟈蟈叫,大妹子,我這輩子就是你的人了!」

  「俺信得過『八路』。」

  「八路也信得過你。」

  「這護身佛還給你吧!只當它就是俺。」她說,「你把它放在貼身口兜裡,當 俺日日夜夜陪著你。並保你不吃槍子兒!」

  我本不想把松本大住身上搜到的小佛爺帶在自己身上,怎奈春桃情意切切,上 邊留有她撫摸過的手印,便將它塞進貼身的小褂口兜,飛身跳下小舟,回身向她招 了招手,就鑽進了蘆花蕩。

  在桃花渡我流了血,也流盡了一生中的全部風流。就像桃花渡流走了滿河月光, 這條河就乾涸了一樣。我是軍人,我要去尋找我的部隊,尋找我的軍魂。但這只月 光下的小舟,卻從此鑲嵌進了我的靈魂,它載著我漂流了一生,直到我此刻,藏入 另一隻「小舟」——迎春的眼睛,這就是我人生的檔案卷宗。

  迎春睡得很熟,我像藏在她幕布裡的一個幽靈。我看不見舞台下的芸芸眾生, 看不見他們的人頭攢動,如同王府井大街的商店關閉了店門,櫥窗的隔板遮蔽了商 品。我又像被雲層包圍著的兩顆星星,在天宇中難見地球的藍色,難覓飛鳥的翅膀, 難尋如棋的村鎮,難找如弦的河流。

  迎春閉上眼簾後,我的樂趣在於反芻人生,像一匹無聲的老駝反芻草料,以及 草料中藏有的蒺藜。我還有另一種快慰,就是傾聽一個七歲女孩的稚語童聲,品味 這朵小小迎春花兒夢中溢出的芳香,七歲七歲,女孩女孩,正是騎著仙鶴遠飛的夢 季,無論是春時的新綠,夏季的雨絲,秋日的落葉,冬天的白雪,都是夢的樹巢, 夢的幽谷,夢的衣裳,夢的梳妝。

  此時,她似乎又有了夢。眼簾輕輕顫抖了一陣,便發出了夢中的呢喃。那聲音 像窩裡的雛燕啼食,它從簷下伸出嫩黃的嘴圈,呼喚捕食去的老燕子速歸:

  「爺爺……」

  「爺爺……」

  迎春,餵你食兒的是你的瘸腿奶奶,你喊叫爺爺幹什麼?爺爺死了你是知道的。 在病榻前,你把你的小手伸進我冰冷的手掌,就曾這麼對我呢喃過。那正是我訣別 世前的迴光返照吧,一個快嚥氣的老人,居然能有力氣在掌心揉搓你的小手,並且 吐出我的聲音:

  「聽奶奶的話。」

  「好好上學。」

  你哭了。尖尖的聲音震動了病房的玻璃:「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我對你說:「別哭,你的眼睛會復明的,你能再看見綠的草,紅的花;白的雲, 藍的天……」

  你說,你不是為自己的眼睛而哭,你的眼淚是為兩位叔叔和一個姑姑而流,你 請求我能放他們進到病房裡來。

  我無聲了。

  「他們就站在病房外邊,爺爺!」

  我閉緊了嘴巴。

  「爺爺,你答應吧!」

  我聽見了自己在咯咯地磨牙,那聲音就像夜貓子咯咯地叫。

  你奶奶代我回答了:「別讓你爺爺難過了,他不想看見他們。」

  你愕然地停止了哭泣,只是因為你聽從了爺爺和奶奶的話,並不瞭解深藏在這 背後的沉淪和悲愴。社會污垢塞滿的一隻隻垃圾筒,體積和容量都太大了,你小小 的方寸心田,沒有那麼大的空間。

  小迎春,你原諒爺爺的固執吧!也許等你長大了,奶奶會對你敘述的;假如奶 奶不願回首往昔,我托夢講給你聽。因為我和你是一個人,我就活在你的眼睛裡, 是你生命器官的一部分。這是真的!

  我還會對你講起我的七歲和我七歲時,在黃土高原的土褶裡藏著的影子,以及 我在一層層梯田的羊腸小道上留下的腳印。假如你陪奶奶看見電視上,一個洋妞子 唱起一隻土得掉渣兒的歌兒:

  我家住在黃土高坡

  大風每天從坡前刮過

  那就是我的坡我的,我的窯。

  我還會在你的夢裡,教你唱一首信天游:

  灰溜溜的毛驢黑炭窯

  羊肚肚的手巾紅褲腰

  我要從七歲一直講到十六歲,那年我扛著一桿打兔子的套筒子槍,穿起「八路」 土黃色的二大褂子。

  爺爺的話,你在夢中聽到了嗎?睡吧!迎春!

  她著實安靜了,安靜得像一隻樹葉裡捲臥的蟲蛹。我就是那張包裹著她幼小生 命的樹葉,只不過由於風霜雨雪的吹打,而早已失去青春的綠色,邊邊沿沿捲曲起 來變成一片蟲蛹棲息的枯黃色搖籃。

  我搖蕩著迎春催她熟睡。

  我自己卻全然沒有一絲睡意。

  醫學書上說,人進入暮年只需六個小時的睡眠就夠了,書上卻沒說人死後的幽 靈,需要多長時間的睡眠。醫學書上沒有,《吉尼斯世界大全》中也沒有這個條目, 我有資格用我自己的體驗,為這本書籍以及《聖經》、《禪說》、《佛遁》等經卷, 作一個有意義的補充:死人升了天堂或入了地獄,是不需要睡眠的。

  我已亡故了近一個月,無論白晝還是夜晚,我沒有打盹的時候,像加拿大的約 翰遜和阿根廷的馬拉多納服用了興奮劑一樣,精力飽滿,體力不凡。我還有一點超 人的功能,也是環球書刊上沒有記載的,即我附著於童貞眼睛,雖不能透視銅牆鐵 壁,卻有了穿過肚皮透視人五臟六腑的功能;因而我既看見了我活著的日子沒有看 到過的美麗;也看見了我在世時,沒有看到過的骯髒!

  我受到的惟一限制,是迎春的眼簾,她只要閉合兩目,外部世界就全部消失, 我只能享受孤獨,回味人世間紅的藍的白的黃的黑的攪拌在一起的萬花筒。

  我最怕迎春流淚,那苦鹹的淚水醃得我酸痛難耐,誰叫我寄生在她眼睛中呢, 這是我時不時要經受的痛苦。

  此時,迎春又好像做上夢了;她翻了兩次身,眼皮微微閃動起來。接著我聽到 她悲悲慼戚的顫音:「如果你的眼睛亮了,『二泉映月』一定拉得更好聽,是嗎?」 她在夢中對瞎子阿炳傾吐著心聲。

  「讓我跟你去學胡琴吧!行嗎?」她語音像是憂傷的弦子,「你一手用橫竿探 路,另只手拉著我的小手過馬路!」

  「你是大瞎子,我是小瞎子,你拉胡琴,我唱歌兒。」她繼續她的夢遊,「你 要是答應,我說服我的爺爺,叫爺爺放我跟你走!」

  「行嗎?」

  「說呀!」

  我記起來這夢的因由來了:三年前她剛四歲,那年冬天的一個雪天,她因病毒 性角膜症,而失去了一雙明眸。迎春的媽媽本來在我家當保姆,女兒突如其來的橫 禍,擊碎了她僅存的一點生活意念。她藉著上街買菜的當兒,鑽到了汽車輪子之下, 冰凍的路面很滑,司機緊急剎車失靈,小迎春一下成了沒有母親的孩兒。

  她母親是從安徽大別山區到北京來的,離家原因是為了抗婚;為此,她付出了 和家裡斷絕一切關係的代價。當她千里迢迢地來到這座有一干萬人口的城市後,不 知哪個深宅大院的惡棍欺騙並玷污了她。當她叩打牛家小院的門環,請求我和老伴 收下她時,她沒有隱瞞她已懷孕四個多月,只是對姦污她的惡棍守口如瓶。

  我對於收下她猶豫不決,因為涉及到生育指標,而我的老伴比我果敢,她一錘 定音:「進來吧,我在婦聯工作,想想辦法看,不能讓成了人型的肉疙瘩,再去 『人流』呀!」夜裡,老伴對著我耳梢說道:「我想起了桃花渡,你也給我揣上一 個肉疙瘩,將心比心,不能叫大別山的婦女去尋絕路!」從此,這苦籐苦瓜就和牛 家攀結在一起。當她分娩那天,我給這娃起了名兒:「無論是男是女,都叫迎春吧! 這名兒吉利,迎春不能再是她母親的影子。」

  小小迎春在雙目失明後,不斷喊她的媽媽。我和老伴串通一氣,哄說她母親回 安徽老家種田去了,為了轉移迎春的精神視覺,我和她依偎在沙發上,播放瞎子阿 炳的《二泉映月》,並一遍又一遍地講述瞎子阿炳的故事,目的不外是抒發我的悲 愴,並以此來鼓舞小小迎春的生活勇氣。沒有料到,三年前的往事,在她夢裡再現 了;她先是念道跟阿炳去學拉胡琴,後來又嚶嚶地抽泣開了……

  我像掉進了醃菜缸的酸汁苦液裡,以夢托夢地對她說道:

  「迎春,你在做惡夢!」

  「那個瞎子阿炳早就死了!」

  「你的眼睛不是又亮了嗎?!」

  「你醒醒,一睜眼就知道你不是瞎子了。」我喋喋不休地撕碎著她的惡夢, 「睡前,你還照鏡子哩,你那眼睛彎彎的像只小舟!你忘了嗎?」

  「別哭了,再哭該把裡屋睡覺的奶奶給攪醒了!迎春,要聽爺爺的話!」

  是不是迎春聽見了我的內心獨白?我無從判斷,反正她的夢囈漸漸終止,後來 連嗚咽聲也消失了。惡夢像鳥雲飄過天幕,她咂咂嘴,便又重新睡去了。

  夢走了。

  人來了。

  那是迎春夢中的低咽召喚過來的。不用問,我也知道那是我的老伴畝春桃。盡 管你拄著的枴杖頭頭上,包了一層膠皮套兒,我依然聽出是你走了過來。1969—— 1988,我已聽了你近20年的枴杖拄地的聲音。

  你原來是有一雙粗壯的大腳板的,在桃花渡時你健步如飛;解放北京城你我邂 逅重逢時,我都攆不上你走路的步點。從1970年,你的半截小腿殘了,從那年起, 你成了「金雞獨立」式,一隻單拐開始敲打水泥地面。

  老伴,你原諒我吧!假如沒有桃花渡的一夜風流,如果我這只野馬那夜能緊緊 勒住馬韁,不在你身上造孽,你今天還是全須全尾的苗春桃,你或許永生陪伴著那 條流著月光的桃花渡。

  是我把你拖上那條災難的小舟的。我雖姓牛,化身卻不是金牛星,命運注定我 是掃帚星,而你偏偏飛上我的生命星座!在那場驚天地泣鬼神的「轟轟烈烈」中, 我這條標上「走資派」標籤的泥牛,在如潮的人浪沖激下,已化為一攤泥水,沒有 能耐再馱上你淌過河了——像你當初,把我從浪峰裡背上岸那樣。我眼看著你跟隨 我一塊沉沒,而沒有一點咒念:你是哪個「天方夜譚」故事中的「西路軍」?「西 路軍」在大西北遭劫難的時候,你還是桃花渡梳著一根辮子的小丫頭,你怎麼會成 為馬步芳的俘虜?又怎麼會成為叛徒?

  是的,也怨你太癡情。你確曾到大西北去找過我,騰格裡和准噶爾大沙漠,至 今還留著你尋夫眼淚砸出來的巨大沙坑;你的腳掌磨出了一串串血泡,因而沙丘上 長出了一棵棵血色的紅柳。你沒找到我,但找到了和我穿著同一種顏色軍裝的人, 你跟著部隊走了。

  那已是一九四二年以後的事情,離馬步芳蠶食「西路軍」的悲劇,時間相距有 七八年之遙,但那些造反勇士,居然論證出你給馬步芳的馬弁當過小老婆。起因不 外是我成了一個部級單位的走資派,此外當年有一位「西路軍」女戰士,和你同名。

  你在批鬥會上憤然地喊叫著:

  「同志們,我是四二年把一歲的男娃留給老人,去大西北的。」

  「我參加的部隊的番號是××××。」

  「你們是張冠李戴!」

  「你們在冤枉好人!」

  辯解詞還沒說完,你便倒在了塵埃——你兩條健壯的腿,被打折了一條。果子 落地,不能重新長在樹上,被打碎的小腿腿骨,難以再和原來的骨推彌合。老伴, 從那時起你的枴杖便開始敲擊著地面,「梆……梆……梆……」的聲響,像「奔砸 木」用尖嘴巴奔砸大樹:「梆……梆……梆……」一聲連著一聲,像是誰在敲打戰 爭年代報警的梆聲……

  枴杖敲地的聲響停住了。我估摸著你此時已然坐到了迎春的床邊,正用巴掌抹 著迎春夢中淌出的淚瓣;或者你怕她受了夜寒,正為她掩好踢蹬開的被子;不,也 許你正用手心挨著迎春的腦門,試著她的體溫。你放心吧,老伴,迎春沒有發燒, 我和她是連體人,她如果發起高燒,我會有所體察的。

  床板發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接著我感到了你身子的蠕動。老伴,你怎麼也 擠到這床上來了,七歲的迎春已經能夠料理自己了,兩個人擠到一張床上睡覺,都 睡不踏實,你來湊什麼熱鬧。忽然,我解過這層謎來了:你是找我說話來了,因為 只有迎春熟睡之際,才是你對我傾吐心聲的最好時機。老伴,你有話就說吧,聲音 一定要輕,不要驚醒了孩子。

  「老伴,你能聽見嗎?」

  我是精靈,但吐不出聲音。隔著迎春的眼簾大幕,我也無法看到你的表情,但 我對你的聲音有海綿汲水和磁頭納音的功能。我在傾聽你的聲音,我的老伴!

  「你臨終前叮囑我的事情,我都做了。」你開口了,聲音輕得若同雞毛落地, 「第一,我把你的骨灰盒,從那座深牆大院裡取了出來,送進了老山公墓,現在你 已經和那些平民百姓的骨灰盒,放置在一起了!」

  為什麼不在一開始就把我送到那兒去呢?我不過是黃土高坡上的一顆草籽;當 初我把腦袋拴在褲腰上,參加革命的時候,並沒想到死後要進入神龕的行列。國際 歌第一句怎麼唱來著?「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沒有神仙和皇帝」,我來就是 一塊黃土,死了也該還原成黃土的本色;老伴,你幹得好,只是不該讓我到那裡去 拐個彎子出來。

  老伴彷彿和我有心電感應,她說:「老牛,你知道把你摳出那兒有多難麼!我 拐拉拐拉地進了治喪委員會辦公室,人家死活不同意你不進八寶山。我拿出你的遺 囑,人家說:『活著有活著的規格,死了有死了的條例。部委級幹部骨灰盒要進正 房,一律坐北朝南』。我說:『活著有級別待遇,死了也有等級差別?老頭子臨死 時說了,他不接受這種安排』。治喪委員會的頭頭,請示你的上司回來,斬釘截鐵 地對我說:『牛耘一生是革命的一生,十六歲參軍,半生南征北戰;轉業到地方以 後,工作業績斐然,理應受到這種尊重。』我朝他們墩開了枴杖:『請你們尊重老 頭子的遺囑』。可人家笑容可掬地回答我說:『苗春桃同志,你是不是神經有了毛 病,對老牛來說,這是榮譽;對家屬來說,這是安慰。』」

  老伴,你不會給他們唱那只《國際歌》聽嗎?你不會說周恩來死後把骨灰撒進 江河湖海了嗎?你那麼能說會道,怎麼能被子彈堵住槍膛?

  「唉!我的老頭子,不是子彈堵住了槍膛,而是咱身子連在一起鬧春後,生下 的那三個孽種,堵住了我的嘴。」老伴對我娓娓而談,我通過迎春呼吸的鼻子,嗅 出老伴語音裡的火藥氣味,「治喪委員會正在為你進『八寶山』還是進『老山公墓』 進退兩難的時刻,咱的三個崽兒闖進了治喪委員會。老大牛勇把墨鏡從鼻樑上摘下 來,往桌子上一拍:『媽,你瘋了還是傻了?睜眼看看,哪個老幹部升天,不進八 寶山?革命這個字眼,和人民這兩個字,是連在一起的。爸的遺囑,是不是有點把 革命和人民對立起來了?這麼幹,影響極壞!』老二牛放倒不像他哥哥那麼不知禮 儀,他把我拉出治喪辦公室,在樓道裡悄聲對我說:『媽,人賣一張臉,貨賣一張 皮;那紫貂和狗皮能賣一個價錢嗎?時代對活人死人的標價,也分高低檔次。媽您 知道,爸在世的時候,因為我幹上了皮包公司的高級倒爺,爸跟我斷了父子關係; 儘管這樣,我能發了,還是靠爸的老革命金招牌。媽您想想,我如果當真是死了進 老山公墓平民百姓的兒子,怎麼能蓋上那圈套圈的十八枚橡皮圖章?開辦起個皮包 公司來』?『人家都說爸跟我斷絕父子關係是假的,我也就順水推舟,一直把公司 推到有了幾家分公司。這回,如果爸爸進老山公墓,外界知情的,覺得爸是天字第 一大傻瓜;外界不知情的,會猜疑爸一定有什麼問題。進一步就會指著我的脊樑骨 說:瞧!牛放這小子他爸,骨灰埋進了亂墳崗子。風箏的線一斷,他或許來個倒栽 蔥,一下從雲彩裡跌進谷底下去呢!媽,爸進革命公墓還是進老山公墓,關係重大, 您可不能……』

  「老頭子,聽老二講這番話的時候,我渾身哆嗦個不住,我恨不得摟頭蓋頂給 他一枴杖。我對老二說,這不僅僅是你爸的遺囑,也有我的意思在內,因為我不夠 級別,活著的時候我倆天天忙工作,死了還不能到一塊黃土裡去說話?!但在這節 骨眼上,老三牛怡攥住了我發抖的胳膊,她斯斯文文地對我說:『媽,大哥二哥的 話,說得都有道理。大哥怕為這事,影響他的前途;二哥怕為這事,動搖他在商界 的地位。只有我不怕這怕那,因為我是拿到綠卡的美國公民,可我千里迢迢來奔喪, 也希望喪事辦得風光一點。即使是不舉行追悼會,也總得有個和遺體告別的儀式吧! 只要電視台的屏幕上,能出現爸的遺容,我也就不虛此行了!』

  「兒女三個對我進行輪番轟炸。一個唱黑臉,一個唱粉臉,弄得我唇乾舌焦, 還是拿不下來你進老山人民公墓的通行證。這時,你離休後接任你職務的部長,被 治喪委員會的頭頭召呼來了。他說他個人十分尊重你的遺囑,但沒有碰到過類似的 先例。只見到為進八寶山,死者家屬糾纏組織的,沒見到過夠級別而不進八寶山的。 他希望我別給他出難題,要是我堅決要求按你的遺囑辦理,他還要向上請示,因為 和遺體告別的訃告,已經寄給了你的親朋好友,地點就選擇在八寶山革命公墓殯儀 禮堂。

  「我質詢你的這位接班人說:『××同志,一個革命者生時住進深宅大院,死 後非要進革命祠堂,這符合《共產黨宣言》中說的,無產階級只有在解放全人類後, 才能解放自己的寬敞胸襟嗎?』他沉吟地笑了笑,避開我的話鋒說,『老嫂子,這 不是探討共產黨人革命宗旨的時候,您拄著枴杖在樓道裡夠累的了,而且會產生不 好的影響;是不是您先回去,容我們再研究一下牛老的安葬問題,過兩天再答覆您。 怎麼樣?』」

  「我還想說什麼,老大老二老三圍攏住我,像電視中的綁架畫面一樣,把我連 攙帶抬,裝進了干休所的汽車……之後,我不說你也能猜測的到,殯儀禮堂外面的 車水馬龍,你的戰友,你的親朋,你昔日的下級和咱們的街鄰,其中還包括你過去 最輕蔑的一群同僚,排著長隊,在哀樂聲中,魚貫而入,面對你的遺容彎腰鞠躬。 有真哭,有假哭;有的為你逝世悲痛欲絕,有的像走馬燈一樣本然而過。拍照電視 的燈光,亮了又滅,滅了又亮;於是螢光屏上便出現了,靜臥在青松翠柏之間你化 了裝的遺容。

  「老頭子,我眼淚疙瘩一個勁地往下淌。我想起了桃花渡的日日夜夜,我想起 那支月牙般的小船。你屬於生你養你的那片黃土高坡,你屬於你跋涉過的山川大地。 我打定主意,告別儀式完畢之後,我要想辦法按你的遺囑,讓你的魂兒飛出院牆, 飛到你該去的土窩窩裡。你的骨灰盒只享受了一周『坐北朝南』的待遇,我就說服 了骨灰堂的管理人員,把你遷居到老山公墓去了!原諒我吧,老頭子!我沒能不打 折扣地按你的遺囑去辦!實在是身不由己,你聽見我的話了嗎?」

  真夠難為老伴的,我真想對她說點寬慰她的話,告訴她只要魂歸黃土,我已然 感到滿足。但我只有能看的眼睛,也只能和迎春有聯體交流,你我之間,只靠心電 感應,這真是委屈老伴你了!代替老伴兒語聲的,是迎春在夢中唱的兒歌,她語音 稚嫩爽脆,如同給老伴兒的那番話,作了個孩提式的註解:

  排排坐

  吃果果

  幼兒園裡故事多。

  迎春唱的是個童貞的歌……

  我卻像聽見一個亙古不變的故事:是呵!她在上幼兒園的時候,就知道「排排 坐」了。老人國所發生的故事,或許不值得新奇,因為它不過是小人國秩序觀念的 延伸。老伴兒,你能理解迎春唱的這支歌兒嗎?

  老伴兒沒有回答。

  她太累了,我估摸著她在迎春旁邊睡著了……




  迎春床邊的小鬧鐘,秒針滴嗒滴嗒地走著。它和時針交叉起來,像把剪刀,剪 碎著時間,於是便出現了日日夜夜,春夏秋冬。人們始終在零點至12點——12點至 零點之間的圓周上蝸行,直到停止呼吸,也沒爬出它的圓周。

  我是早已停止了呼吸的亡者,也許正因為我是死人,才能把活人在360度圓周上 跑來跑去的蠢態,看個一清二楚。就像那沿著圓周不停運動的秒針,它自以為走了 很遠很遠的路,但它一旦有了思維,就會發現那是一個古老磨房的磨道。如果把它 擬作為人,頗像苦苦在「路漫漫兮」中行吟的詩祖屈原,他在天上對圓弧「求其索」 地進行《天問》,難道這世界只有轉來轉去的圓?

  屋裡靜極了,靜得如同真空。

  只有那滴嗒滴嗒的聲音,顯示這兒並非離開凡塵的禪佛之界。它時而離我很近, 聽起來就像連發的「王八盒子」的槍聲;時而離我又非常遙遠,遙遠得就像祁連山, 大青山的騎兵馬蹄,叩擊山路的回聲……

  我背過日本式的王八盒子槍。

  我騎過一匹棕色的蒙古馬。

  那時候,我是啥職務來著?對了,我是騎兵團的團長,隨著東北、西北戰場的 不斷勝利,對國民黨大反攻的軍號吹響之後,我帶著的騎兵團的鐵騎,晝夜兼程, 追殲南逃的潰敵。

  那天夜裡,霜雪瀰漫,我們沿著大青山的一條山路,向東南迂迴穿插,當我們 穿過一個大峽谷時,踏入了敵人的埋伏圈。

  輕重機槍的子彈,雨點般地從兩側山頭,向我們射來。我想,如果要想從山嘴 突圍,要付出重大犧牲。為了鑽出口袋陣,減少傷亡,我們隱蔽起身下坐騎,把騎 兵改為步兵,不鑽敵人佈置下的口袋嘴,而向坡度緩衝的一側山頭衝殺突圍。

  天有夜幕當掩護。

  地有兀石當掩體。

  歷經一個多時辰的拚殺,終於撕裂了敵人的口袋,攻佔了兩側山頭中的一側。 兵敗如山倒的潰敵逃跑了,在追擊殘敵時,我覺得胸右側熱辣辣地像火燒了一樣, 待到天亮一看,血早已涸透了我草黃色的棉軍衣,剝開血衣看看,他娘的,敵人的 子彈尾巴還歪斜地掛在我的肋條上。

  老伴兒,出了槍膛的子彈,可不是娃兒彈弓打鳥的泥丸,何以會沒射穿我的胸 膛?其實這故事我已經對你說過一百八十遍了,「文革」中還為這個故事燕飛了兩 個時辰,但我還是對夢裡的你要說:春桃,第一條命是你給我的,第二條命還是你 給我的。假如在我離開桃花渡那天夜晚,你沒把那光溜溜的「護身佛」,塞回我的 巴掌,我牛耘早就變成了一把骨灰。天底下就有那麼湊巧的事,那顆子彈先打在黃 銅鑄成的小玩藝上,然後那子彈頭兒才順著小佛爺光溜溜的身子,滑進我的肋條; 護身佛卸了子彈的力量,因而留下了我牛耘的命。老伴兒,這不是你在保佑我,躲 過馬革裹屍的大難嗎?

  在開設於一個山村的隨軍醫院裡,師政委老田走到我的病榻之前,連連對我表 示祝賀:

  「老牛,仗打得不錯麼,向側翼突圍這一招棋,救活了一個騎兵團。」

  「鑽進人家的口袋陣,本身就是失誤。首長,你別說叫我開心的話了,我感到 臉上無光。」

  「千里駿馬,也總有漏蹄的時候,你在大西北打的勝仗還少嗎?記住,天底下 沒有常勝將軍。」田政委緊緊握著我的手說,「這回,算和敵人打了個平手,不算 敗棋。」

  「謝謝首長鼓勵。」我說。

  「傷勢怎麼樣?」他關切地詢問我。

  「差點交了差,都靠了它!」我從口兜裡掏出那亮光光的小佛爺,並讓政委觀 看銅佛肚子上子彈咬下的一道印跡。

  田政委摸摸滿臉鬍子植,把小銅佛在掌心裡翻來覆去地看了一陣,自言自語著: 「這是日本鬼子腰上繫著的玩藝兒。」

  「是的。『百團大戰』時,從被我擊斃的松本身上搜到的。」

  「一直帶在你身上?」他漫不經心地問我。

  「嗯。」我點點頭。

  「牛耘同志,你信它嗎?」「它」當然指的是小銅佛。

  「革命軍人怎麼能信佛呢!」我說,「我本來想把這小玩藝送給人。可人家又 歸還給我了。這次子彈打在它身上,完全是湊巧。」

  「參軍前你——」

  我立刻回答:「農民,黃土高坡上的赤貧。」

  「要警惕呀。牛耘同志,我們打天下的目的,可不是李自成進京,是徹底摧毀 『三座大山』,是去當人民的公僕。」田政委好像從這個小銅佛身上,發現我身上 的某種雜質似的,十分委婉地對我提出忠告。

  春桃,我的老伴,我當時無法對首長說:我貼身口袋揣著的不是佛,揣著的是 桃花渡的記憶,揣著的是春桃那顆祝福我一路平安的心。但對首長的隱喻和暗示, 我又不能不表示個態度。便說:「感謝首長的提示,革命軍人是無神論者。我牢記 在革命成功後,將它送入抗日戰爭資料館。我還要將首長的教導,銘刻於心:『不 當闖王,只當公僕!』」

  田政委頗有興味地在掌心翻看著那個小玩藝。「你看,佛腳下還刻著日本軍人 的名字呢!日本軍人一般都帶有瓷佛。這尊小銅佛屬於家傳,我能斷定,你擊斃的 一定是個軍官。」

  「軍銜大佐!」

  「死鬼沒能保護自己,卻保護了我們的團長!」田政委哈哈大笑,「說不定前 生和來世,跟你有什麼緣分哩!留下它,當個紀念!」

  田政委這幾句幽默的話,逗得病房傷員,都開心地笑了起來。他還要上其它病 房去探視傷員,離開我的病榻之前,他再一次緊緊地握著我的手說:「你姓牛,我 姓田,我也參加過『百團大戰』,看樣子咱倆緣分也挺深的。你知道,沒有牛拉犁, 就播不下去種子;沒有田給牛耕,牛活著的意義也就不存在了,讓你這頭牛和我這 塊田,一齊為新中國播種收穫吧!假如你我命大,將來一定會有見面的一天!」

  老伴兒,我打了幾十年的仗,見過那麼多死屍,我沒流過淚;可是田政委那番 既親切又富有哲理意味的叮嚀,使我眼圈發紅了。記得我直溜溜的目光,一直追隨 著他的背影——他個兒並不高,但在我心目中,他的形象無比高大,直到他走出我 們這間傷員病房!

  當時,我真想把這尊救我一命的「護身佛」,順手扔到窗外。但你在桃花渡的 渡船上對我說:它就是你。我把本已揚起的胳膊,又收攏回來,我沒有理由把你和 它一塊拋在那養傷的驛站。

  真是被田政委言中了。可是這個亮亮的小玩藝,給我們牛姓一家,帶來了不少 的故事。老三牛怕的行為,是由它引起的;老大牛勇和家裡的衝突,也有它在從中 作怪;老二牛放的放蕩不羈雖和它沒有直接關聯,但九曲連環中的一環,也和它有 所連接。你看,這小玩藝既救了我的命,又賜給人間無窮盡的煩惱;它既導演生命 的喜劇,也導演家庭紛爭的悲劇!難道這個死道具,真他娘的有鬼神戲弄活人的靈 性嗎?春桃!

  小迎春身子翻轉了過去。是不是她翻身時碰撞了你?還是我無聲的獨白,撥動 了你心上的那根弦子?反正你醒了,我感覺你在為迎春掩著踢開的棉被,然後我聽 見那熟悉的枴杖拄地聲,「篤篤篤」地漸漸遠去。忽而,那聲音又由遠而近,你又 折身回來,「堂啷」一聲,這是瓷盆碰擊地面的聲音——我知道了,你是給小迎春 去取尿盆。然後,你又走了,篤篤篤篤的枴杖聲,把迎春驚醒了,她的眼簾啟開一 條窄縫:

  「奶奶,你還沒睡?」

  你故意不答,好讓迎春盡快入睡。

  「奶奶,明天我自己上廁所,您不要為我拿尿盆了。」迎春下床,解著小手時, 對外屋的奶奶說,「爺爺不在了,您腿腳又不方便,我真怕把您累壞了!」

  你還是不搭腔。老伴兒,你的心有時軟得像一含就化的棉花糖,有時卻也硬得 賽過金鋼鑽。在這個世界上,也許只有為別人而存在的人,才有這種秉性和品格。

  迎春見你沒有回聲,屏氣翹足地走到外屋,去檢查奶奶是不是睡了。她看見的 和我看見的一樣,你平臥在床上,緊緊合著雙目,一副酣睡正甜的姿態。迎春畢竟 太小了,她當真以為奶奶睡著了;然而我卻看見了你露在棉被外邊的一隻腳還沒脫 掉鞋子。

  她重新回到床上,蓋上了被子。可是她沒有合上眼皮,兩眼望著小桌鏡框裡鑲 嵌著的照片。滿圓的春月,把月光灑在照片上,使照片上的我,顯得如此蒼白;鏡 框周圍披著的那半圈黑紗,被月光照得更加肅穆。那還是我剛剛入城時的早年遺照, 胳膊上繫著「軍管會」的臂章,挺胸疊肚,氣宇軒昂,目光炯炯,儼然一幅捨我誰 能拯救中國的神態。

  迎春凝視我時,神情專注悵然。我打量我自己時,覺得有點傻得可笑。記得, 我在拍下這張照片時,背後還留下一行小字。上寫:牛耘,你要記住,革命不是闖 王進京,是為了給人民當公僕。這幾句話是田政委的贈言,我把它當成我一生的行 為準則。當時,我把這個問題想得像人走路那麼簡單,只要事事先人後己,事事出 以公心,這個標準就是不難攀登的珠穆朗瑪峰。

  是的,我和春桃都以此來當尺,不斷丈量著自己,做到了無愧於革命,可是我 昔日那些戰友呢?解放前以何來告示我的田政委呢?還有……

  迎春睜得發酸的眼皮閉合了,我披掛黑紗的肖像,隨著她撂下的窗簾,而在我 面前消失。不看見自己也好,眼不見心淨,省得我去掂量一些人到底是當了「公僕」 還是當了「老爺」。蝸居在迎春的眼窩裡,我也應該恢復七歲時的稚嫩,七歲時的 童心,七歲時的思維,七歲時的嚮往!

  昨天——就在昨天,我不是跟隨著迎春,返老還童了嗎?早晨,迎春所在的小 學,去城市的遠郊去踏春。我認識這個地方,是修復了不久的慕田峪長城;昔日我 來到這裡只覺得它木呆而蒼老,烽火台一座連著一座,遠看就像一個個皇帝玉璽印 章的排列:從秦始皇到漢武帝……近看卻像一台台現代化的冰箱,蒼涼的中國歷史, 都在裡邊冰凍住了,成了一個個不會說話的古木乃伊。

  可是在迎春的眼裡,它巍高而雄渾。陳老師在對孩子們講長城故事的時候,一 排北返到北國草原的雁陣,排成人字形,正飛躍過長城的巔峰。

  「大雁——」

  「大雁——」

  孩子們跳著、叫著。他們向大雁揮手,他們向大雁問安,他們向大雁祝福。陳 老師不失時機的對著雁陣,教孩子們唱一隻歌:

  雁陣雁陣有秩序

  它們永遠排著隊

  一會兒排成人

  一會兒排成一

  之後,陳老師就告訴同學們,要有秩序地爬長城,像雁陣一樣,以免掉隊。

  是什麼吸引了迎春?是長城腳下那一簇簇的金黃。她朝那一簇簇金黃走去,走 近了才看清那是早開的迎春花。

  我真想告訴她:這就是你的名字;你就是這黃燦燦的花朵,爺爺給你起了這個 名兒,期待著對你一生的祝願。

  迎春走了過去,順手掐了一束。她把花兒放在鼻下,嗅著它那淡淡的幽香。一 個放羊的山村男娃,趕著一群綿羊到小溪邊來喝水,迎春隔著潺潺的小溪,問那男 娃說:

  「這花兒叫什麼名兒?」

  男娃一口山音:「野迎春!」

  「哎呀,我就是它!」

  男娃的山音更響:「你說啥哩?」

  「我叫迎春。」

  男娃直眉瞪眼地瞅著她,根本沒聽懂她的意思,因而沒有分享到她的任何快樂, 就哄著羊走了。迎春好生不解地望著那男娃的背影,彷彿受了莫大委屈似的,直到 那男娃和羊群在溪水旁消失。

  我心裡也很難過,因為我看到了童年的我。我也放過羊,只是比這男娃的衣裳 還要襤褸;黃土高坡上羊群沒有水喝,要翻過□梁把羊放到山底,才能走到那渾濁 的水坑。羊在水坑裡喝水,我也在這水坑裡喝水;黃土高坡的漢子和婆娘,從這兒 擔起一擔水,穿山過嶺地挑回窯洞,兩腳要磨出一個個血泡。

  小迎春把視線收攏回來,那男娃的影子頓時消失了。

  「迎春,爺爺活著的時候,你不是總問爺爺小時候的情況嗎?那男娃就像小時 候的爺爺。」我無聲地對迎春說,「只是那兒沒這條小溪,小溪裡沒有游來游去的 小魚,河底下也沒有這麼多好看的鵝卵石,更沒有小溪邊這綠綠的草芽。迎春,你 在這兒玩個痛快吧,這兒空氣新鮮,還能聽到聲聲布谷催播,對比那渾濁城市中的 喧囂,這裡是大自然的童話世界!」

  迎春蹲下身子,把那束迎春放在跳蹦的溪水裡,溪水便馱著這只花舟,向東飄 流而去。春陽升起來,把一束金燦燦的光,灑向小溪,小溪突然變得色彩斑斕,那 小小花舟被鍍成了一葉無帆無篷無槳的金舟,在溪水中起伏跳蕩……

  迎春站起來,沿著青春的河畔,追著那葉金舟奔跑,一邊跑一邊興奮地喊叫:

  「花舟,你就是我!」

  我祝福她能有這樣的命運。

  「花舟,你流到那兒去?」

  還用問嗎,當然是太陽升起的遙遠腹地,那兒該是個童話般美麗的王國。

  「花舟,你飄得慢些呀!」

  不要讓它放慢速度,迎春你應該加快腳步,揮發出生命的全部熱能。

  「花舟,我追不上你了!」

  迎春,你該再使點勁。為了對太陽的光源探秘,你應該竭盡你的努力!

  小溪在山腳轉了彎。

  花舟在山腳也轉了彎。

  迎春追隨奔跑的溪水,拐過了大山灣灣。

  我寄寓在迎春的驅體內,瞬間便出現在大山的另側。

  眼前是一片開闊的湖泊,波光水霧飄渺。迎春和我,目送著那只花舟,被小溪 帶進了無邊無垠的水波。

  迎春笑著:「真大美了!」

  你該知道,它美在開闊。

  迎春朝那葉花舟招手:「野迎春,再見——再見——」你不該說「再見」,你 該說祝花舟在百舸爭流中奮力擊水,一直到太陽升起的天際!

  這時,你才發現了你是離開雁陣的一隻零了孤雁,忙跑回到你折下那束野迎春 的地方。但為時已晚,你的老師和同學已然從長城上折回,首先對你發難的不是老 師,而是同學:

  「我們以為你丟了呢!」

  「老師不是講了天上雁群的紀律嗎?」

  「你眼睛已能復明瞭,還要我們背著你上長城阿!」

  「迎春同學,你該檢查你離開隊伍的自由主義!」

  迎春哭了。

  我也哭了。

  儘管我不想哭,她哭就是我哭。

  陳老師關切地拍拍她的肩膀說:「別哭了,你對老師說說,現在你有一雙明亮 的眼睛了,為什麼不跟同學們一塊爬長城?」

  「……」迎春只是抹著眼淚。

  「是怕摔跤?」

  「不。我視力已恢復到左眼1.2度,右眼1.1度了。」

  「那為什麼不聽老師的話?」

  「我找到了我自己。」迎春抽泣著說,「老師您看——」

  陳老師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見了腳下的那片金黃。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迎春花。我爺爺給我起了個迎春的名字,我始終不知道迎 春花長得什麼樣兒;山下放羊的小夥伴說,那花兒就叫迎春,跟我同名,我高興極 了,便走近那一簇簇迎春花兒,忘記了爬長城……」

  陳老師動情了,她掏出手絹給迎春擦去眼淚,安慰迎春說:「老師明白了!老 師完全理解你的心情了。」老師安慰迎春過後,轉身對同學們說:「同學們,對一 個眼睛剛剛復明的同學來說,頭一回看見她自己生命的花兒,激動的心情可想而知。 我們該為迎春同學高興。」

  一朵朵迎春花,飛向了迎春懷裡。陳老師還叫男同學挖出一束連根的迎春花, 叫她回家移栽到花盆裡。這是同學們為祝賀她眼睛的復明而奉獻給她的。

  迎春再次哭了,不是為挨了同學批評而哭,而是為老師和同學們的一顆顆愛心 而哭。在這條潺潺而流的愛河裡,我不僅看到了中國的希望,還拾回了我自己的童 貞——我七歲時雖然沒有讀書的機會,像那個放羊的男娃,但我當時也像你們一樣 純潔透明,只不過這顆愛心後來被社會蛀蝕成篩子眼了。

  靜。

  子夜之後的城市,萬籟無聲。通過你的耳膜,我唯一能聽到的,是在極遙遠的 什麼地方,有火車的輕微喘息聲。這聲音弱若一縷游絲,輕若天上的一絲浮雲;仔 細分辨一下,這哪裡是遠方火車的喘息?是你——小迎春均勻的呼吸,你又進入睡 夢的搖籃。

  睡吧!孩子,一天春遊你太累了,你的路還很遠很遠,隨著你眼睛的復明,你 將看到一切:

  春天的迷離雨絲……

  夏季的雷電風暴……

  秋日的無聲落葉……

  冬時的漫天風雪……

  這就是被詩化了的人生。與美好同在的,是扭曲的變態,假面的舞蹈,瘋狂的 吸吮,偽善的邪惡……迎春,你要過好這一道道的鬼門關,並非像春遊那麼逍遙輕 松。

  你大叔牛勇,十九歲從桃花渡來到你爺爺奶奶面前時,還是個「頭頂高粱花, 腳粘漿泥瓣」憨直的農村青年。一見到生人,他就臉紅心跳,是個說不出一句完整 話的上老稈。他進了工農速成中學學習時,是個品學兼優的優秀學員。爺爺把田政 委叮嚀我的那番話,轉告給他時,他說:「爸媽放心,我要拿出姓牛的牛性來,給 人民拉車一生,只求奉獻而不要任何索取。」他後來被調到一個報社,去當助理編 輯記者,當時他衣著簡樸,克己奉公,除了人事幹部之外,竟沒有一個人知道他是 我的兒子——你爺爺當時已經是個不大不小的副部級幹部哩!

  1957年反右派鬥爭開始了,一天晚上,他在台燈下用墨筆,抄寫著一張大字報。 我有意無意地看了一眼,看見他批判的人,竟是在編輯部裡搞編務的一個老報人。 過去他曾不斷對我談起這個老頭,如何教他寫通訊報導,怎樣檢查他文章中的錯別 字,特別是他以敬佩的口吻告訴過我,這老報人為了防止他在文章中出醜,掏錢為 他買了一本成語詞典,置於他的案頭。一個煞費苦心幫助他提高業務能力的老頭兒, 怎麼一下子就成了他射擊的靶牌了呢?

  他告訴我:「他過去給國民黨辦的《掃蕩報》,寫過文章!」

  「什麼文章?」我追問他。

  「題目叫……叫《泰山攬月》。」

  「這不是寫風花雪月的文章嗎?」

  「不在干他寫的是不是風花雪月,而在於他的文章,發表在《掃蕩報》上」。 牛勇振振有詞地說,「他在這家報紙上辟了專欄,除了風花雪月的文章外,就是寫 些花街柳巷的青樓女子。」

  「就憑這些?」我十分詫異。

  「這些還不值得批判?」他反問我說,「在反動派的報紙上,麻痺蔣管區人民 的鬥志,這算不算販賣精神鴉片?」

  「我希望你能全面地歷史地對待這位老報人,舊社會走過來的文人墨客,難免 沾染上各種斑駁的污點,但反右運動針對的是政治問題,你要審慎對待這張大字報!」

  「爸,編輯裡就他是留用人員,只有他一個白丁。我是支部書記,要旗幟鮮明, 筆鋒不對準他對準誰?」

  「有現行言論嗎?」我問

  「鳴放時,他提了唯一的一條意見,說報紙副刊辦得枯燥乏味。」

  「我同意這位老報人的看法,你們每週兩版的副刊,辦得像個身穿中山裝的干 部,千人一面,實在是乏味得不行。」

  「爸,我們是黨的喉舌,您這位老布爾什維克,怎麼能說出這種話來?」留著 短短平頭的牛勇,瞪大了眼睛,虎視眈眈地盯著我,「但願這只是您偶然的語失, 而不是革命意志衰退。」

  我對兒子的話,感到吃驚。

  春桃索性闖進這間屋子裡來,用食指點著牛勇的腦瓜門說:「你才離開桃花渡 幾年?懂得什麼叫革命?你這小教條腦袋,居然教訓開你爸爸了?!」

  我擔心為這張大字報,引發一場家庭風波,便攔住老伴說:「也許孩子的話不 無道理,你我無權阻攔老大的革命行動;但我只再提醒你一句,對一切問題都要講 實事求是。這是歷史的今天,還會有歷史的明天!」

  之後,發生的事情是我意料不到的,牛勇貼出這張大字報不久,那老報人就懸 梁自盡了。結論最後幾個字是:右派自絕於人民,畏罪自殺!

  老伴在床上,咬牙切齒地對我說:「怎麼生了這麼個孽種?」

  「怨我在桃花渡的感情失控。」

  「讓他搬開吧,他也有對象了,也該另外搭窩了。」

  我說:「別,遇事我倆還能提醒他一點。再說,這又不是牛勇的個人過失。」

  沒有想到,牛勇主動向我們提出另立灶門的要求。他說他要結婚成家了,家裡 又有弟弟妹妹,一天亂糟糟的,影響他對事業的追求。沒有挽留,也沒有什麼告別 儀式,牛勇就離開了家。說實在的,我倒是從這牛犢子的虎虎之氣上,看到一點我 年輕時的影子,因而當春桃罵兒子是孽種時,我還阻止過她。我說牛家和苗家的種 兒,該有這種氣概,不該當屋簷下喳喳亂叫而不敢高飛的家雀子。春桃說:「只怕 它變了鳥性,成了捕吃鳥兒的禿鷹。憑心說,他有啥能耐?文章寫得像木頭,只因 為他在反右中整人有功,不是也榮升為副處級幹部了嗎?!怕他吃出了整人的甜頭, 再演一出逼人跳河的戲!」

  「也別把老大想得那麼壞。」我寬慰老伴說,類似老報人的事兒,也不止一件 兩件,歷史形成的颱風眼,不是一個人的力量,也不是一個人能逃脫得掉的。

  「跟你這麼說吧!老大外表五大三粗的,顯得又憨又直,我總覺著在憨直的背 後,心眼不正。」春桃糾正我對兒子的偏袒說,「那肉疙瘩是從我腿縫掉下來的, 當娘的比當爹的更知道這肉疙瘩的秉性和份量,信不?」

  我內心承認春桃對老大極為明快的透視,但我不情願點頭認賬。我希望他活得 像他外貌一樣忠厚,或者他自我矯正內心的缺陷,表裡統一於他的憨直外形。但我 們的期望很快破滅了,在席捲全國的饑荒的六十年代初期,我和春桃節衣縮食,過 著和平民百姓差不多的生活,但他家裡卻應有盡有,一個剛由副處提到正處級的干 部,不知哪兒來的那麼大本事。

  春節他帶著媳婦來給父母拜年,我質問他說:「這黃油罐頭哪兒來的?」

  「掙的。

  「這金華火腿也是工資買的?」

  「當然。」

  「你們倆一個月多少工資?」春桃插嘴問道。

  媳婦嘴尖如刀,代替老大回答說:「看您,給爸媽拜年還拜出不是來了!反正 這些市場上難見的東西,不是偷的、搶的。」

  我的心像被火通條穿了一下,立刻正顏厲色地告誡牛勇說:「我和你媽活得挺 好,吃不下這些東西,你們拿回去,自己去享受吧!」

  老大的確憨中有細,他立刻改口說:「爸,小弟,小妹這麼小,正是長身子的 時候,二老要嫌有礙你們當人民公僕,留著給小弟小妹增加點營養吧!」

  老二牛放當時十歲,聞聲立刻把黃油罐頭搶在懷裡。六歲的老三牛怕學著老二 模樣,從茶几上提起點心盒子。我火了,朝他們大吼一聲:「小強盜,都給我放下, 咱牛家幾代受窮挨餓,可沒有人當過土匪!」

  牛怕扔下點心盒子,「哇」地一聲嚇哭了。牛放卻施展出他的鬼聰明,在我發 威的時候,他已然撬開大大一筒黃油,用手指往嘴裡抹上了。春桃追他,他圍著方 桌跟媽打開了游擊,春桃兩隻大腳片子,硬是攆他不上;還是我從對面堵截,算把 這小崽子給揪住了:

  「你給我放下!」

  「不!」

  我一手把黃油筒奪過來,往桌子上一墩:「再貪嘴,我揍扁了你!」

  老二不敢用手再掏黃油。但沾滿黃油的小嘴,卻像一挺機關鎗,把一梭子「子 彈」朝我射過來:「我和小妹,在西山××小學寄宿,別的同學車接車送不說,每 次回家都帶回去各種罐頭。論官銜,他們都還沒爸大呢,可我和小妹在班裡,卻當 了貧雇農。聽同學說,對爸媽這樣的老幹部都有特供照顧,你們守著烙餅挨餓,讓 我和小妹也跟你們一塊兒癟肚子,每到週一早晨週末晚上,還要去擠公共汽車!」

  春桃和我剛要說話,被老大牛勇給堵住了。他走到我面前,指著桌上的一堆高 級食品說:「革命不是叫人當苦行僧,爸媽怎麼總是不開竅呢!其實這些東西,是 從您兒媳萍萍家搞來的。她爸和您同年參加革命,可她爸說:『不保住健康的身體, 也就沒了當好人民公僕的資本。』沒別的,希望您們對自己開放綠燈,為小弟小妹 的成長,多創造些條件。」言罷,他說他還要走幾家親戚朋友,便和兒媳一塊離開 了院子。

  一場火爆的家庭大戰,匆匆地完結了。給我和春桃,留下一串問號。

  公僕咋個當法?

  公僕是啥個含意?

  有那麼一兩次,春桃動了借憐老二、老三之心,跟我商量動用小車去西山接送 孩子。我說:「春桃哇,能有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這個瀉洪的閘門,萬萬開不 得。」春桃說:「在桃花渡,你是真正『八路』;現在,你還是真正的『八路』, 就照你的意思辦吧!」

  日曆翻到了一九六六年,部委各派系的造反兵團,開始殺氣騰騰地掀斗走資派。 因為我清廉如水,無懈可擊,最初,我還活得相當瀟灑,成為大潮中的漏網之魚。 萬萬沒有料到,貼我第一張大字報的不是部裡的造反小將,而是我和春桃在桃花渡 製造下的那個肉團團。大字報的標題,我今天還記得一清二楚:「擦亮眼睛,透視 我爸牛耘的托派嘴臉。」文中例舉了我在戰爭年代,曾身揣護身佛,到了五七年, 又對反右派鬥爭表示疑惑。他以老報人之死為例,說我這個老革命,實際上早就是 右派的同路人了。大字報最後號召革命群眾,要識破牛耘「人民公僕」的假象,深 刻認識托派假革命的靈魂。

  那年頭,兒子揭發老子的事兒。雖然並不稀罕,但我仍為牛勇的行為驚愕顫慄。 站在幾百人的批鬥會場,紅衛兵的瘋狂吶喊,我都充耳不聞,我只在想一個問題: 一雙解放後才進城的泥巴腳,何以走上了這樣一條道兒?五七年導演一出老報人的 血劇,事隔十年,又把他爸爸當成祭品了。其中,最刺激我的是他提到的那座小銅 佛,抗日戰爭紀念館籌備的時候,是他代我把那日本軍人的遺物,送到籌備處的。 他閉口不提這些事實,而把我勾畫成一個靠佛保命的怕死鬼。何故?

  遺傳基因?我和春桃身上都沒有這種狼性。是對我和春桃那次野合的懲罰?我 們只不過是先斬後奏,解放後補辦了結婚手續,並沒違反道德倫理!想來想去,我 想起春桃對她的肉疙瘩的剖析,比我來得更為貼切,那就是在憨直面孔的背後,牛 勇的靈魂潛藏著和這個變態社會互相吻合的東西:仕途為整人的鬥士敞開大門,人 面蛇心的兩條腿動物,便堂皇而入。牛勇確實從五七年嘗到了甜頭,便難耐這個定 律的誘惑。選擇誰最為合適,。爸爸是標定人選,因為「大義滅親」的形象,最招 徐目光,可以產生比一般大字報更有成果的轟動效應!

  鬥爭我的口號此起彼伏……

  我想起了桃花渡,那只在水面上跳動的小舟。

  勇士們對我拳打腳踢……

  我掛念著被我牽連進來的春桃,不知她能不能承受得住這種懲處?我願替她承 受一切災難,以此來懺悔桃花渡那次的浪漫風流。

  當春桃的腿骨被打折時,老二牛放老三牛怡,正胳膊上帶著「紅衛兵」「紅小 兵」的箍兒,在全國大串聯中風光開眼,巴山蜀水,長江黃河,吃得過飽的火車和 江輪帶著他們到處遊逛。兄妹倆不知道他們的媽媽,躺在截肢的病床上,當然更不 知道他們的爸爸,被押送到大草甸子上的五七干校去改造。

  老大牛勇還是那副憨傻模樣,提著一兜水果去醫院看望母親,春桃用盡全部力 氣,把一口唾沫吐在他的臉上。他到火車站上給我送行,隔著車窗口對我表白著說: 「爸,希望您理解兒子的革命行動!」我沒有春桃的火氣,只冷冷地還了他一句: 「我只知道人奶也能喂出狼來!」

  他追著列車奔跑:「爸……爸……」

  「別喊我了,我再沒有你這兒子。這樣,你沒了走資派的牽連,可以官運亨通 ——」

  「爺爺,移栽在花盆裡的迎春花,真好看!」

  我的思緒被打亂了,頓時從一片渾濁中,回歸到早春的自然懷抱。

  「爺爺,我記住清明節去看望您,我知道那兒,那兒叫老山公墓。」

  迎春,爺爺就在你眼睛裡哩!

  「爺爺,我的好爺爺!」迎春的夢吃和白天說話一樣清晰,「沒您把眼角膜移 植給我,我一生也看不見迎春花。我該怎麼感謝爺爺呢?」

  我還要感謝你哩,迎春!你給了我第二次體驗人生的機會,昨天,在那條小溪 邊,我又看見了如煙的柳林和飛雪般的小蝴蝶。我看見草芽在長,魚兒在游,大雁 在飛,羊群在走,鳥兒在叫……我被你的童貞所洗禮,我重新有了七歲,我要和你 一塊活下去,活好長好長時間哩!

  「爺爺,天下那麼多失明的瞎子,聽奶奶說,其中還有您的戰友,您為什麼偏 偏把角膜給我呢?」

  因為你是報春花兒,爺爺從小就喜歡黃土高坡上的野迎春。它是春天的使者, 嚴冬的送葬人。

  「我媽媽要是活到現在,該多高興!」

  她一提媽媽,我語塞了。

  迎春的夢斷了。夜,重新恢復了原來的幽靜……




  隨著迎春夢斷金黃,我面前旋起了漫天沙塵,它來勢洶洶,像大戈壁掀起了一 場鋪天蓋地的沙暴。那土黃土黃的塵沙,忽而幻化成滿天飛舞的銀雪,白了樓,白 了街,白了城市的一切。

  那天雪後,我和春桃急匆匆地趕向醫院急診病房,去看望鑽到車輪之下的迎春 媽媽。她已奄奄一息,臉色比雪片還要蒼白。

  「還認識我嗎?」春桃問道。

  她艱難地點點頭。

  「你會好起來的。」我說。

  她吃力地搖著頭。

  「你放心吧,我們會把迎春像孫女一樣看待。」春桃寬慰著一顆即將去天國報 到的母親的心。

  我說:「我們要竭盡全力,為迎春醫治眼疾!」

  她流下女人最後幾滴鹹淚,斷續地吐出了她隱蔽了五年的喋血之音:「……毀 了……毀了……我的那條惡棍……惡棍,家住……家住……大沙……沙溝××號…… 號樓,是……大伯……您……老戰友……友的兒子,名叫……叫田……田亮。我…… 見老二牛放……跟他一塊兒……一塊開公司,便把……把話……話……深埋……到 今天。我……我本來……想……想把這話帶……帶到黃……黃土裡去,可……可又 覺著……對不起大伯……大媽。這條……條惡棍……親口……對我說……說過,我 是……是他玩……玩弄的第……第十三個保姆。沒……成想……我逃婚……逃出安 徽,卻……卻又進了……狼……狼窩。」

  她嚥氣了。

  春桃氣得用木拐叩地。

  我卻木然地緘默無聲。

  迎春,你還不到知道這些事情的年紀,待你長大成人,奶奶會對你說起這些悲 涼的往事的。都怨爺爺沒有回天之力,不然我拼著老命,也要把那惡棍押上法庭!

  老二牛放和那惡棍結識,源起於我到五七干校流放。到那天茫茫野茫茫的大草 甸子以後,我才發現闊別了二十多年的田政委,也被當成「走資派」,到這所幾百 個牛鬼蛇神的干校,來開荒造屋,改造思想來了。

  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人拉犁的草棵子裡。十二個人,身背兩股纖繩以人代馬, 我和他正好並肩而行。

  「我的政委還記得在隨軍醫院,你我的緣分嗎?」

  「我只記得探望過你的槍傷。」

  「還有什麼?」我追問道。

  「……」他想了想,「對了,是一個日本軍人的護身佛,保了你一條命。」

  「對,但這還不是全部。」我提示他。

  他把滿是褶皺的臉,轉向了我。一邊吭哧吭哧地使勁拉動纖繩,一邊用目光詢 問我。那神情表示因歲月悠悠他已忘記了探視傷員時的詳細情景。

  我提示他說:「當時,你說話機智幽默。你說:『你姓牛,我姓日,看樣子咱 倆緣分很深。』老田,二十多年前這句話,真的被你言中了,咱倆不是一塊兒背纖 拉犁來了嗎?」

  「我記憶力嚴重衰退,這些話我已然忘了。」他似有意避開我的話鋒,而另辟 談話的蹊徑,「我恍惚記得當時,你是騎兵團的團長,很會打仗,很能打仗!」

  「我姓牛,屬牛,名叫牛耘。既會打仗,又會耕田。」我一邊用力拉動纖繩, 一邊笑嘻嘻地對他說,「到這裡來開荒,是我命裡注定。你姓田是孕育著收穫的, 難道一塊來這兒,真是天意的安排?」

  他不露聲色地踢了我一腳,算作回答。

  歇息時,我和他並排坐在草絲裡一根倒木上。我悠然自得。他虛汗橫流。在他 脫光脊樑用毛巾擦汗時,我看見他肥胖的肚子上,出現了肉壓肉的一道道肉褶,後 背上爬著一塊塊老人的黑斑;不過年長我幾歲的他,變得出乎我意外的蒼老,歲月 真是太嚴酷了。

  擦乾身上的臭汗,他慢條斯理地穿起短衫,擰了擰手巾上的汗水說:「你還是 你,牛還是牛。」

  「你可不像當年英氣勃發的田政委了。」我說。他理了理稀疏的白髮,抓著癢 癢問道:「何以見得?」

  我拍死一隻叮在他脖子上的花腳蚊子:「剛才,你居然以腳代口,對我說話。」

  「這是世道要求。」

  「難道順應這個世道,就是對的?」

  「老牛,時代不需要你這號的老牛筋了,需要的是形形色色的變色龍。」他感 歎地吟噓道,「其實,文革還沒到來之前,我已經感覺到了,只是晚了一個時辰, 沒跟上這股大潮。」

  「如果早一個時辰呢?」

  「我就不會在這兒挨花腳蚊子咬,挨草甸子上的『小咬』叮。」他說,「我會 成為檢閱紅衛兵的一員,陡然乘風而起!」

  「你真夠坦率的!」我笑了笑。

  他糾正我的用語:「不是坦率,是直露赤裸。對你,我不打埋伏,不給你布口 袋陣,讓騎兵團長往口袋裡鑽。」

  「謝謝!」我不無悲楚地說。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他繼續對我說著他的哲理,「我也是最近才總結出 這個生活真諦的,蟬要脫殼,蛇要蛻皮。『吃一塹,長一智』,就符合這種蛻變規 律。」

  我揪了把茅草,在手裡用力揉搓著,直到它流出黑色的漿汁;「就像這茅草: 刮東西南北風,都要彎腰鞠躬?」

  「可以這麼解釋。」

  「老田,這可不是你的生命原色。」

  「噢?」「在隨軍醫院,你對我說的話,我一直當成生命的座右銘。你還記得 你當時說了些什麼嗎?」

  他仰起頭,望著天空的一團流云:「記不得了。你說吧!」

  「你說,咱們進京不是當闖王,而是當人民公僕。」我的語聲鏗鏘有力,像渲 洩著被壓抑的什麼東西,「怎麼,孟子還牢記孔子的教誨,孔聖人倒先自食其言了?!」

  老田忙伸長滿是肉褶的脖子,向草叢的四周望望,像馴鹿警覺獅子老虎會發動 突然襲擊似的,壓低聲音對我說:「老牛,你這種性格會吃虧的,當時,我講那番 話,出自我的肺腑;今天,我對你說的,也並非虛言。」他用手指指天空那團流雲 說,「你看它,在疾風的撕扯下,不斷變形,剛才還像埃及的古金字塔,此時又像 伏地而臥的黃鼠狼了。掏心窩子對你說吧,我就覺得我像那團流雲,也應該是那團 流雲。」

  流雲正壓在草甸子頭頂,它由白而灰,由灰而黑,不一會兒,就落下銅錢大的 雨點。接著,天空雷聲隆隆,閃電眨眼,當鞭子雨破天而落,把拉犁的「走資派」 趕回了草辮子擰成的泥巴房時——我和老田的對話,被流雲中落下來的淪雨攔腰切 斷了。

  雲。

  風。

  這兩個單字,讓我一夜失眠。我不是為自己命運蹉跎,而輾轉反側於草棍之上, 老田在鞍馬上一百八十度的大迴旋,使我絞盡腦汁而不得一解。

  之後,他好像有意迴避和我見面。去伙房打開水或排隊打飯偶然見面時,他總 是低頭而過,要麼,就裝出沒看見我似的,手拿碗筷,去和其他同類閒聊。我當時 以為他這些表象,是內愧的自省行為,直到我們五七干校撤銷,我和幾個「頑固分 子」最後一批獲得平反解放後,我才知道我的幼稚和童貞。

  那是老二牛放對我說起的。他說他和老田的兒子田亮,在探望雙方父親歸途的 火車上,田亮曾對牛放說起過其中緣由。據田亮說,他爸在干校疏遠我,不為別的, 只為我不識時務,和這種不識時務的人形影過密,會影響他早日結合進領導班子; 弄得不好,還會影響他官場上的仕途。失之毫釐,差之干裡,原來老田想的和我牛 耘想的,相距霄壤;從一條烽火路上衝殺過來的老同志,卻成了兩股道上跑的車。

  老二牛放說:「爸,我認為田伯伯的考慮是現實的!」

  「不叫現實。」我說,「那叫功利。」

  「現在追求功利的不是大有人在嗎?」

  「我——」我冷冷地應了一聲。

  「對了,也只剩下您這樣的獨角獸!」牛放油腔滑調地,對我進行調侃,「分 了新樓不去住,送來的禮物不收……,您不覺得您的風骨做得有點像畸形了嗎?」

  春桃對兒子舉起了枴杖。

  牛放閃開了,依然嬉皮笑臉地說:「一個獨角獸,一個獨腿雞,都是你們處世 哲學的必然結果。田伯伯回來,已然是『超齡眼役』,又陞官了,你們看見了沒有? 田亮已然和田伯伯商量好了,同意我和他一塊開一家公司,什麼古搗緊缺物資的批 文啦!什麼折騰出口、進口貨啦,我不想當你們這號高級赤貧,我的目標是六位數 以上富翁!」

  「你胡折騰,我抓起你來!」我高聲地對兒子說,「我的工作職能,就是清除 蛀蟲!」

  「田伯伯過去是你們上司,今天仍比你紗帽翅兒大一圈。」牛放擺出一副玩世 不恭的架式,用小拇指上留著的長指甲,剔了兩下噴著發膠的波浪形大背頭,「爸 媽你倆都快到離休歲數了,還不藉著這時候抓弄點,可是應了社會上流行的一句口 頭禪了:『有權不花,過期白搭;有權不用,過期冰凍。』我這當兒子的是一片好 心……」

  我猛地一拍桌子:「你滾——」

  牛放不急不惱地反問我說:「是不是也要跟我脫離父子關係?」

  春桃一拐一拐地走到兒子面前,壓抑著滿腔怒火,悄聲細雨地跟牛放說:「老 二,你想開辦公司可以,辭職進大集體的非官辦的機構。就是你想去幹個體戶,也 可以跟家裡商量,唯獨不能商量的,是你跟田亮在一塊兒去做什麼鬼生意。你知道 他是什麼人嗎?他是個吃喝玩樂的花花公子,是——」

  「是不講道義和良知的人」。我生怕春桃語失,道出小迎春生命出生的隱痛, 繼而使小迎春心靈受到牛放的傷害,便有意合開春桃的話題。「當然啦,人都有選 擇生活的權利,但當爸爸的還是勸說你一句:你還年輕,還是多給老百姓幹點好事 吧!不然的話,即使你有一座金山,生命也不會因為你有金山而熠熠發光!」

  「好吧!你們的話,我洗耳恭聽了。」牛放又用小拇指上的指甲,剔出牙縫裡 的一根肉絲,「葉」地吐在洋灰地面上,然後摸了摸卓別林式的小鬍子說,「我要 是掙一座金山來,一定買塊地皮,給爸媽蓋個紀念堂什麼的,因為像爸媽這樣的, 寶貴得就像牛黃、狗寶、野人參。兒子先向二老致敬了!拜拜!」

  窗外一陣發動摩托車的聲響,他騎著一輛「鈴木」去了。他以嬉戲人生的方式 和我們訣別,訣別方式沒有一點悲劇色彩,甚至沒有和老大訣別時的戲劇高潮—— 他走向他尋覓的金山。

  聽老三牛。冶說:他跟田亮去珠海開什麼公司去了……

  是不是迎春在夢中也聽見了發動摩托車的聲響?不知道,反正她從睡夢中乍醒 過來,拉開燈看看,才凌晨兩點半,便又立刻睡下。

  這一驚一乍,弄醒了老伴。她一手拄拐,一手夾著被子枕頭,不一會兒,就躺 在迎春的身邊。

  「奶奶,你幹什麼來?」

  「我聽你總睡得不實。」

  「好多好多的夢。」迎春迷迷糊糊地說,「我夢見我從沒見過的一片綠草原, 看見爺爺在齊腰高的荒草裡,一會兒彎腰拉犁,一會兒彎腰割草,……」

  「夢裡心中想。別瞎想了。明天你還要背著書包上學哩,到課堂上去打盹,不 是好學生。」

  「我一定要給爺爺奶奶爭氣。」

  「合眼。」

  「奶奶您先閉眼。」

  「嗯」

  迎春順從地閉上了眼睛,老伴兒的身影消失了。

  不一會兒,我就聽到了老伴兒輕輕的鼾聲。她實在太累了,從她離開桃花渡, 走了多遠多遠的路?她不知辛苦地工作,像老母雞那樣孵出三隻雛鳥,這三隻雛鳥, 一撲楞翅膀都飛離了巢穴。現在,她在孵化第四隻沒有家族血統關係的雛鳥,並在 她身上傾注了全部的愛心。我和春桃一塊為你祈禱,但願當你展翅天空時,不要像 前邊三隻鳥兒那樣。

  「老頭子,你想我腿縫流下來的三個血疙瘩嗎?」春桃的嘴唇微動著,發出蟬 抖薄翼般輕輕的聲音。

  你不是睡著了嗎?我的老伴!

  「我裝作睡著了,是為了叫迎春入睡!」春桃說,「我昨晚翻了一下日曆,離 清明還有一周的時間。我就翻來覆去睡不著覺了。」

  老伴兒!你睡吧。你會支撐不住的!

  「我的安慰一半在迎春身上,一半在迎春的眼窩裡。我是桃花渡一個野丫頭, 我支撐得住,你不是說世界上女人大都比男人壽命長嗎?我要把迎春拉扯成人,我 要活成百歲壽星,看盡人間的清澈和渾濁!」

  我有點想老三!

  「為什麼?」

  她在哥仨中,原來是最聽話的孩子!可是一陣風把她也吹走了,比她大哥二哥 走得更遠,居然飄泊到了美國。

  「像個夢!」

  是個夢。

  「怨我支持她進了那個歌舞團,成了轟動全國的大明星!」

  老伴!不怨你,就是她不走紅,她也會飛離這塊故土的。你忘了,這一切,都 緣於那個日本軍人的小銅佛?

  「當時,我正在南方海濱療養院。回家後,聽你對我講起過,許多細節,我都 記不清了。」

  解放初期,如果我們把那尊小銅佛留作紀念,長期保存在家裡,頂多給老大多 提供一點揭發他爸媽的材料,還不至於引起牛怡的見異思遷。偏偏我們把它捐獻給 抗日戰爭紀念館籌備處了,就引發了連你我做夢也夢不到的事情。

  老伴兒,你到南方療養是在一九八四年的冬天。你飛走了不幾天的一個上午, 我在部裡正在主持部務會議,紀念館的一個負責同志,突然打電話給我的辦公室秘 書,說有個日本朋友急於見我,如果我工作太忙,見見我的家屬也可以。因為此君 次日就要飛回東京,我沒多想,就把歌舞團的電話號碼告訴了秘書,讓秘書轉告日 本朋友,如有急事可以找她。晚上,由她把事情再轉告我,因為我一天會議纏身, 而且是離不開的主角。

  晚上,我正在燈下看會議文件,牛怡來了。不是她一個人來,還帶來了一個文 質彬彬的日本青年。邁進門坎,還沒容牛怡介紹,他就先朝我鞠了一個大躬,用咬 舌的中國話說:「我叫松本五郎,請您多多關照!」

  老三對我敘述了詳細情況:他叫松本五郎,他在日本一家開設在美國的電腦分 公司工作。由於業務關係,他來中國談生意,歸國前他參觀抗日戰爭陳列館,無意 間發現了那個日本軍人的護身佛,講解員講解這尊小銅佛來歷時,道出生前佩掛這 個的日本軍人,軍銜大佐,在河北井陘被我軍擊斃,姓氏松本。松本五郎懇請講解 員,叫他仔細看看這尊小銅佛,講解員便從玻璃櫃拿出來,讓他過目。「五郎」看 罷,頓時跪拜在地,因為這位日本軍人,是他的先父。

  最初,他向陳列館提出,用高額美元將其購買歸家,被館方負責人婉拒;他後 又懇求,要會見一下把護身佛贈給展覽館的人,館裡工作人員,見他心誠意切,便 查閱了贈物登記卡片,查出我牛耘的名字!

  老伴兒,世界之大,無奇不有,誰能想到電話找我會是為這件事呢!這位松本 五郎的出現,曾使我瞬間產生了暈眩的迷離之感,而這「天方夜譚」確是真的,而 不是作家筆下的童話!

  該怎麼詳細對老伴兒你訴說我當時的心情呢?歷經驚愕之後,我以禮接待了他。 因為他連連對我進行叩拜,以此為先父侵略中華贖罪;此外,他詢及了他先父被擊 斃時的詳情。我邊說他邊作筆記,一看便知這位「五郎」,絕非騙子。他說他記下 這些,只是想叫家人知道,絕非為軍國主義悼魂!

  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他十分拘謹,時而手足無措,時而滿臉窘紅;只有當牛。 冶對他講起那尊小銅佛,曾在大西北救我一命的故事時,他才掏出手絹擦汗,臉上 綻出第一絲笑容。

  老實說,我對這位軍國主義者的後代,印象還挺不錯。我想叫車送他回賓館, 老三按著我打電話的手說:「爸,他就住在街口外的那座賓館,我步行送送他吧! 剛才來咱家就是步行來的!」

  老伴兒,你也知道,老三在舞蹈團的綽號是「北國公主」,「舞蹈皇后」,對 咱家的客人,從來沒有慇勤過——無論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而對「五郎」則顯 出超越個性的反常;因而我還是要了一部車子,把「五郎」送走了。

  牛怡十分不快地對我說:「爸,你這是幹什麼?」我告訴她:待人接物要端莊 穩重,有汽車何必叫人家步行呢!

  「您是怕我和他接觸?」

  我沒否認也沒承認。

  她說:「下午,我已經陪他半天了。他是個十分嚴肅的人,僅年長我八歲,但 精通英、法、中和西班牙文。爸,我真的挺喜歡他。」說著,她從背包裡掏出一尊 玉雕的老壽星,賭氣地放在了茶几上,「這是他花一千二百美元在商店買的,目的 就是送給爸媽,祝您們長壽百歲!」

  我告訴她不能收下人家這麼貴重的禮物,明天早晨讓司機給他送回去。女兒急 了,朝我尖聲地質問道:「爸!你和媽在桃花渡……你們剛剛多大歲數?現在,你 女兒都快奔三十的人了,舞台生活還能有幾年?好容易碰上個中意的,你這是干什 麼?」說著,她搖通賓館電話,說她要馬上去賓館看他。對方的回答,讓我一塊石 頭落了地。「五郎」說:「已經快午夜了,對你我都不方便。」女兒失意至極,剛 要掛上電話,「五郎」說道:「你告訴令尊,我是個正直的生意人,在美。日都沒 妻室,更沒有尋花問柳的歷史,小姐如果確實可以成為我的知音,望能得到令尊的 同意。剛才,我通過電腦,已更改了飛回東京機票的時間,以示我對小姐的尊重。 問令尊好,並祝晚安!」

  女兒放下電話,就撲到我懷裡,親了我幾下脖子,在水泥地上來了個芭蕾大回 旋,然後嬌嗔地問我:「爸,您通過電話揚聲器,全部聽清了他的話。怎麼樣?」

  老伴兒,要是你在家就多了個參謀,而你去南方療養你的殘腿去了,家裡只剩 下老三和小迎春——小迎春早在床上睡了。即使迎春不睡,小小年紀怎麼能參與解 決這棘手的難題呢!

  我不安地在屋子裡走來走去,而坐在沙發上的女兒,用一雙憂喜摻半的目光盯 著我。好像我的任何一點表示,都會把她拋向南極和北極似的。我沉吟了許久,告 訴她作為父親無權干涉兒女婚姻,但是那「五郎」是個狂烈的事業型的人,直觀上 看人還老實厚道,可是多少有些口吶木呆。當真走在一起了,會不會因對事業追求 都過於濃烈,而產生裂痕?!

  「我安心當好家庭主婦!」女兒爽快地回答我說,「只要我想幹的事就一定能 幹好!」

  我指出這是她感性的回答。我要求她作出理性選擇。我還說:一見鍾情的愛情, 結甜果的固然不乏其例,但結下苦果的更多。

  「爸!您不是看過《魂斷藍橋》嗎?那種愛情多麼令人難忘?」她說,「我和 他的相遇,頗有那電影的意味!爸,這是命運的指點,免您一死的是小銅佛,給我 牽線搭橋的還是小銅佛!」

  我想:世界上名目繁多玄學的產生,都源起於這些偶然。隕石雨,龍捲風,大 地震,日月蝕……人類老祖宗把許多蹊蹺偶然拼湊起來,當時無法用科學解釋這些 自然生態,便產生了宗教。但這些東西,都不是我和老三那天晚上談論的核心問題, 迫在眉睫的是如何處理好牛怡和「五郎」之間突發的事情。思考良久,我覺得我沒 有過多的發言權,只要求女兒審慎地對待這一跨國婚姻大事。我告誡她,處理這個 事兒裡摻不得半點功利,要以理性為尺,審度自己的感情。最後,我要求她把那尊 玉雕的壽星佬,帶回給「五郎」,讓他帶回日本,交給他還活著的母親。還是老規 矩——我沒有收納禮物的習慣。

  「五郎」第三天打電話給我,他說我贏得了他的尊敬,因為在他業務接觸的方 圓中,還難得見廉潔如水的官員。他直言不諱地告訴我,老大和老二都到賓館去見 過他了,曲裡拐彎地對他和牛怡的事兒,提出一些附加條件。比如:老大提出他頂 頭上司的兒子,想飛渡東瀛,希望他能在各方面給予協助;老二從珠海飛回來,和 他徹夜長談,懇求五郎能對老二和田亮開辦的什麼貿易公司,提供生意上的跨國資 助和方便。「五郎」說,他對此甚感為難。當然,這些話都是牛。冶不在場時談及 的,「五郎」婉轉地提示我,他和牛情不是買賣婚姻、交易婚姻,而是生命相吸的 真誠愛情。

  老伴兒,你看看咱倆製造出來的兩個孽種,一個成了見縫插針的馬屁精和官場 小混混;另一個成了見人肉就叮的花腳蚊子。什麼國格!什麼人格!一概踩在他們 腳下,成了一堆牛糞。對比之下,「五郎」的爽直和坦誠,給我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我對著電話聽筒告訴他:老大老二已然和我牛耘沒了真正的父子關係,再來糾纏就 請他們滾蛋;至於對牛怕,我以父輩人的良知和責任,告之「五郎」咱家女兒的缺 點:生活散漫任性,絕對自我中心,由於舞台上的成就,又給她增加了傲慢和自信, 我擔心兩顆恆星的家庭組合,未來會不會發生感情上的疏離。

  「五郎」在電話中,連聲向我的真誠道謝。但是他說他喜歡老三,他被她的舞 台藝術征服了;他會永遠忠實於她,請我放心。他還提出要飛南方,去探望一下你 的病,再折回東京,飛往華盛頓。我勸阻了他南行打算,因為這個跨海姻緣,尚沒 最後確定,我希望他冷靜一下思維,下次來華時再跟你見面。

  老伴兒,之後的事情,你都是參與者,不必詳細敘述了。三個月後,他再次來 華,帶來了未婚的公證和「五郎」的家族史,證明佩戴那小小護身佛的日本軍人, 確實是他的亡父。事情已然發展到了這種地步,你我也只有順其自然,由女兒自決 了。

  他倆去了涉外婚姻的民政部門,取得了合法手續,先在國內旅遊結婚。之後, 他和她雙雙飛往日本。老伴兒,你還記得嗎?在告別你我的頭天晚上,女兒冒出了 這樣一句話:「人是好人,只是少了點浪漫細胞。」她說話語聲輕如柔絲,對你我 卻如同一聲驚雷。接著,女兒又感歎地自語了一句:「即使是個木偶,也只能伴他 一生了。」

  你當即詢問她:「你爸不是早就叫你們加強瞭解,以理性對待這個問題嗎?」

  她只是沉默無語。

  我果斷地告訴她,現在她雖已結婚,但人還沒離國土;如果感到合不來,雖為 時已晚了,但還可以揮動理性之劍。

  「不。一切都等轉道日本,到了美國再說。」

  你皺起眉頭:「你這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只是在告別爸媽前抒抒我的心懷!」

  「咱們牛家的老大、老二,已然夠『光彩』的了。」你說,「你可別坑了人家 『五郎』,再給咱家立一塊黑碑。」

  「爸媽,剛才我是犯了藝術憂鬱症。到了美國,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飛了!

  第三隻雛鳥也飛了!

  從機場送行回來,你我都不說話,像心裡被掏空了一般。到家後,你反覆問我 一句話:「咱的老三,興許不會幹出啥缺德事兒來吧!」

  「但願不會。」我嘴裡這麼說,心裡卻別有一番滋味。我影影綽綽地感覺到, 牛怡是借助於「五郎」出國,像青籐依附於樹木;一旦到了美國,她會用一切方式, 去尋找她的幻想,填補她的藝術失落。這是一條吉凶難卜的道路!

  沒出所料,不到一年光景,牛怡就從「五郎」身旁分離出來,像多次細胞分裂 過程那樣,先到一個中檔飯店的酒巴間去當歌舞女郎;後又去了表演脫衣舞的場所, 去盡情追求她自己的生活天地。

  「五郎」承受著凌辱,要求她回到家裡來;她夜不歸宿不說,主動提出和「五 郎」離婚。你我寫信規勸她,她在洋洋萬言的回信中,只有幾句話是真誠的:我找 到了自我,我在享受自我,在享受自我中享受別人。「五郎」雖是男人,但他不是 我的丈夫,我也不需要任何丈夫……

  「老頭子,別說了。我怕迎春在夢中聽見這些污穢的事兒!」老伴兒語音顫抖 得如同散了骨的孩子。

  不說,你問得慌;說了,你又難受。你我都是一個矛盾體,只不過一個活在人 世,一個去了陰間罷了。老伴兒,一旦迎春長大了,這些家五,都要抖落給她聽。

  「她什麼時候才能長大呀!」老伴兒愁楚地低語。

  總有一天。老伴兒,你可不能倒下;家裡的錢又夠用,從三八服務社找個小阿 姨來咋樣?

  「不!」

  為什麼?

  「我會想起迎春她媽。我身板經熬著呢!你沒忘記桃花渡吧?我是船姑,當不 來官太太!」

  關起話匣子,你快睡吧!

  「是得合一會兒眼了,天都快亮了。一會兒,我還得給迎春熱牛奶煮雞蛋哩!」

  我無聲了。

  她無聲了。

  活人睡著了,死人卻還醒著……




  老少兩代人的熟睡中,我這條牛繼續反芻著吞下去的草料——這草料就是咀嚼 不完的一卷卷人生,一幕幕幻化無常的人間雜技。

  不是嗎?

  猴兒走鋼絲,玩平衡玩得爛熟。它頭上還要支撐起一把花傘,以招徠觀眾的目 光。熊貓踩大球,玩圓玩得比發明圓周率的老祖宗——祖沖之還要嫻熟;它腳掌上 如同掛著經緯儀,眼看要從圓球上掉下來了,硬是化險為夷,轉危為安。多奇妙的 雜技表演?

  鸚鵡會呀呀學舌。

  八哥叫得比唱歌還好聽。

  吧兒狗會搖尾巴。

  老虎比它的貓老師還靈,順著幡桿一直能爬到幡頂。

  牛會幹些啥玩藝哩?西班牙的牛在鬥牛節上還能折騰一番,但最後的結局,常 常在狂熱人群的喝彩聲中,脊背上被插上一把把利刃……

  拉套。

  拉磨。

  拉車。

  拉犁。

  中國牛,真的就是我。

  我能在雜技班裡扮演出什麼角色呢?牛就是牛,牛天性演不來沒了牛性的雜耍 兒。比如:我曾把自己扮成過一條衝往火車陣的奔牛,想用犄角豁開生活中的黑篩 幕:我給老田寫信說:你我都是公僕,絕對不能支持子女開辦官倒性質的皮包公司, 那是慷國家之慨,吸取民脂民膏的犯罪勾當。你我都是老同志了,不能背離革命初 衷。幾天之後,我接到他打給我的一個電話:

  「老牛嗎?」

  「是我。

  「聽君一席言,勝讀十年書呵!」

  「別來客套,來點真格的吧!」

  「你的電話有錄音裝置嗎?」

  「你開什麼玩笑?」

  「那我就要對你說:不要干預孩子們的事情。你我孩子經營的是小本生意,那 些經營大買賣的事兒,你還沒聽說過哩!說了嚇死你!」

  「我寧可馬革裹屍,也不能叫人嚇死。你說吧!」

  「算了吧,老牛。」

  「不行!」

  「不行咋的?」老田冒出來一句髒話,「你能把人家『老二』給咬掉?我看你 太自不量力了!」

  「該咬就咬,該閹就閹,誰讓我的職務條例要求我這麼干呢盧

  老田一陣大笑,震得電話聽筒發出吱嘎的聲響。

  我警告老田說:「念你在隨軍醫院,曾對我有過難忘的教誨,我才給你寫那封 信。寫信不起作用的話,我要上告我那崽子和你的兒子,拉出你這個不大不小的後 台來。老戰友!才幾十年光景,你怎麼搞開中飽私囊的事情來了?」

  「老弟,我奉勸還是收斂一點你的牛性為好。既然你直言,我也無需曲語。我 不是後台,我是前台,至於誰是後台,我無可奉告。」老田擺出一副劍拔弩張的打 仗架式,「我還要告誡你另一點,開辦這個公司需要一枚枚橡皮圖章,是牛放打著 你的旗號,才過關斬將把事辦成的。蹲牛棚的日子,我對你有了一點瞭解,防範你 有一天會血口噴人!這也算貓比老虎多一手絕活吧!你上告就等於告你自己!」

  「我願意自縛於法庭。」

  「那我奉陪到底!」

  「老田,你……」我握著電話聽筒的手,哆嗦起來。

  「老弟呀!說實在話,戰爭年代我就對你不怕死的果敢精神十分欣賞。你我一 塊轉業下來,是我力薦你到這個部門主政的,這有原始檔案可查。」老田在電話中 侃侃而談,「現在,我對你的一切,不僅是欣賞,而且是欽佩,有時,我甚至知道 我在下滑,但我看著周圍,都比我有過之而無不及。我何必作繭自縛,這麼不識時 務呢?再說得明白一點,多上你我這樣幾個苦行僧,也不能解決什麼問題。我老了, 右眼已全部失明,左眼視力僅剩下0.3;得了!模糊數學就模糊數學吧!你不同於我, 在牛棚只知道你有竇性心律不齊的毛病,這不算大病,你有魄力,你有前程,望你 珍重。一句話,識時務者為俊傑!」

  「老田^」

  他不想再和我囉嗦。「卡嗒」一聲掛了電話。

  戰爭年代,他是我的政委。

  九十年代,他再次充當我的「政委」。

  不同的是,前者叫我記住勝利後不當闖王,而當公僕;後者卻反其道而行之, 叫我識時務,當潮漲潮落中的「俊傑」,實為叫我當貪官污吏,我猛地在桌子上擊 一拳,玻璃板碎了,茶杯蓋兒從桌子上蹦跳下來,摔成八瓣。

  春桃正在客廳,給小迎春讀(醜小鴨)的故事,匆匆架著木拐過來,詢問我說: 「你這是怎麼了?」

  「你別過問,讓我反省一下自己!」

  「反省?」春桃不解地追問,「你辦了什麼錯事,跟我說說。」

  小迎春也摸著牆壁走了過來:

  「爺爺,您今天怎麼了?」

  「爺爺,我給您唱個歌聽好嗎?」

  「爺爺,我已經會拉阿炳叔叔的『二泉映月』了!」

  「爺爺,我拉給您聽聽吧!」

  我俯身抱起迎春,在她臉蛋上親著吻著。一生很少落淚的漢子,淚泉突然開閘, 熱熱的淚,都粘貼在小迎春的臉蛋上。「爺爺,你哭了?」

  「幼兒園的阿姨說,愛哭的孩子沒羞!」

  我放下迎春,走到客廳,摘下牆上那把我為她買的胡琴,塞在迎春的手裡。春 桃把木拐靠在床邊,依偎著我坐在床沿上,她和我一塊靜聽著小迎春的胡琴演奏。

  那夜月亮很圓很亮。

  我索性拉滅了燈。

  那琴弦如訴如泣……

  那心歌似水如冰……

  是阿炳在彈奏心曲嗎?

  分明是小迎春在傾吐心聲!

  那清冷而幽怨的琴聲,忽而高揚九霄,忽而沉落谷底;時而玄靜如雲,時雨雪 片紛飛。

  春桃悄聲說:「我回到了桃花渡!」

  我對她耳梢說:「我看見了黃土高坡!」

  「多聰明的孩子!」她說。

  「必須要讓她那雙眸子復明。」

  「有法兒嗎?」

  「我確知道能夠做到。」

  我沒有回答,只是示意她繼續聽迎春的演奏。

  這是我不願意向她過早透露的個人秘密。人生活在世界上,都應該有一把門鎖, 鎖住不該或不能吐出唇舌的東西。這不是我有意隱瞞我的老伴兒,而是怕對她的情 緒產生強烈刺激,必要的自我約束。

  從「干校」歸來之後,我到醫院去檢查心臟,心電圖上顯示我的心臟已非田政 委說的只是竇性心動過速,而是冠心病已至後期。還用說嗎,這是「文革』精神折 磨和肉體摧殘的偉大饋贈,是「牛棚」的日日夜夜中,極度疲憊的勞動和豆箕相煎 的不凡成果。我在唇間安了把鎖,以免春桃為我懸心。

  老三牛怡在異國他鄉的醜事發生之後,我心絞痛常常發作,按醫生囑咐,我身 上時刻揣著「硝酸甘油片」和小米粒般的「救心丸」,唯一沒有執行醫囑的,是建 議我休養半年。老伴兒已然剩下一條腿了,我告訴她這些有什麼用呢?!

  隱匿在我心底的另一件事,是我在××醫院填寫了捐獻眼球的志願書。兩個月 前的某天,我去××醫院,去複查我的心臟。在穿過眼科市道時,一張貼在診室旁 邊的圖表,磁石般地吸住了我的腳步。上寫:日本志願死後捐獻眼角膜的有20多萬, 美國超過100萬;小小的斯里蘭卡竟然有480萬,而有11億人口的中國,志願捐獻眼 角膜的竟然不足2千人。我像釘子一樣釘在那兒不動了,反覆看過這個使人臉紅的數 字。更使我為之心動的是,圖表下的捐獻事例:文中提及一個名叫迪哈皮剋死於車 禍的意大利人,他的心臟、腎臟、肝臟、胰髒,分別移植給五名患者之外,還把一 雙完好的眼球,獻給了一個叫布裡馬的六歲盲童……

  我呆了傻了一般,久久站在那張令人沉思回味的圖表之前。一種前所未有忐忑 不安之情,像火一樣燃遍了我的全身。中國,我也是你11億中的一顆細胞,怎麼竟 然麻木到冰冷程度,沒想過捐獻自己遺體的器官呢!小小迎春不正需要眼睛,開始 走她的人生第一步嗎?!我不知道我是何時離開那兒,又怎麼乘電梯來到這間心臟 診室的,見了醫生,我沒回答他對我的病情詢問,卻反問醫生說:

  「請問,捐獻眼球需要什麼手續?」

  醫生笑了:「老牛,這兒是心臟診室。」

  「不管什麼診室,都是以救死扶傷為第一宗旨吧!」我說,「醫院裡我沒熟人, 只認識你們這幾位大夫,只能向你們請教。」

  「你是要……」

  「我心臟孬,可是視力不減當年。」我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能不能給我開個 後門,讓我享受一回特權,把我這雙賊亮賊亮的角膜,獻給一個盲童?」

  醫生說:「這哪叫開後門?給您檢查過心臟,叫護士長領您去找眼科主任。這 位眼科主任第一個填寫了捐獻眼球的志願書。在老革命中,您和他簡直是絕無僅有!」

  好一個「絕無僅有」,這是對老革命的讚譽?還是對我們的嘲諷?管它哩!就 讓我當一回「絕無僅有」吧!本來我就是一塊泥土,屬於黃土高原——生養我的母 親;我不是電視裡的《藍精靈》,我是黃皮膚的後代「黃精靈」。黃土是我的本色, 黃牛是我的別名。我永遠進不了馬戲雜技班兒,像斑馬那樣跑占圈,打開場;像獅 子老虎那樣,各佔山頭為王。

  出於眼睛的啟示,整整一天我陷入了冥思苦想之中。心臟診室的大夫,給我開 出了住院單,這等於變相地通知我,距離去天國的日子已為期不遠了,我已是日薄 西山的黃昏斜陽。對此,我既不吃驚,更無眷戀之情,佔據我心神的,是考慮我回 歸的地方,我不是日月星辰的化身,因而我不需要我的天體星座;我當然更不是神 明,無須受人頂禮膜拜——牌位必須坐北朝南!我不過是中國的一塊黃土,那麼就 讓我回落到大地吧,讓我安葬在平民百姓之間,那地方叫老山公墓。

  也許這又是一次「絕無僅有」,但這個「絕無僅有」,既不背離我踏上烽火征 途的初衷,更貼切了「公僕」的內涵。主意打定,便無更改,餘下的就是在回歸前, 我必干的幾件事情,解決老二參與官倒皮包公司,就是其中的一樁……

  迎春的琴聲突然斷了。

  我心上的脫韁之馬,隨著弦斷而停下了奔馳的馬蹄。燈亮了。月光流水,馬蹄 征塵,頓時都不見了,我發現我坐在床沿上。

  「迎春拉得真好!」老伴拍起巴掌。

  「謝謝奶奶的鼓勵。」

  我說:「將來送你到少年宮,去學習民樂。」

  「我不去。」

  「為什麼?」

  「聽同學說過,那地方離這兒好遠好遠。」

  「如果你的眼睛復明瞭呢?」

  「爺爺就愛講童話。」迎春站起身來,摸著牆回屋去了。走到門口,她回頭說, 「爺爺,我大了當個女阿炳,我就心滿意足了,可是又沒有人帶我過馬路,牽竹竿!」

  我不想過早地告訴她我的決定,因為我還不知道我具體的死期。醫生說,移植 角膜手術,必須在亡者停止呼吸後的六個小時內進行,我想在我叩打死城之前,再 告訴迎春,讓孩子體驗一下突然的驚喜。她太需要這種享受,太需要這種歡樂了。

  知我者,莫過於春桃。待迎春睡去,她兩眼凝視著我說:「這段日子,你臉色 焦黃,總是憂心仲仲的樣子;剛才,迎春拉胡琴,你又神不守舍。老頭子,到底發 生了什麼事情?」

  我指指破碎的玻璃板。

  春桃狐疑地盯著我:「這不是老問題嗎?難道只為那孽種的官倒公司的事兒?」

  「直接和那後台老闆交上火了!」

  「田××?」

  「他說他後邊還有保護傘哩!」

  春桃說:「我看算了吧!你打打蒼蠅蚊子還行!」

  「這不是我的性格。」

  「就這?」

  「別的躺在床上再說。你先睡去吧!我給紀委打報告,部裡支持我的除惡行動。」 我苦澀地笑了笑,這笑是為了給春桃打強心針。

  「別忘了吃藥!」春桃歎了口氣,把窗台上的小藥瓶打開,倒出兩顆藥丸,又 把暖壺放在破碎的玻璃板上,一拐一拐地走到了床邊。

  我看著破碎玻璃板的條條裂紋,伸向了四面八方,它酷似夏天簷下的蛛網,玻 璃下的一張張照片,如同被蛛網罩住的一隻隻昆蟲。

  憨傻神態的牛勇,在網裡咧開厚厚的嘴唇,朝我在笑;眉眼伶俐的牛放,在網 裡顯得比哥哥還要得意,笑靨裡似帶有對我的嘲弄;漂亮而飄逸的牛怡,一副不染 凡塵的儀容,甜笑中含有蔑視一切的冰冷,它如同冰槌般扎得我心痛……

  不,是我心絞痛突然發作了,我伸手去夠春桃放在桌子上的藥丸,才不過尺把 距離,但哆嗦的胳膊硬是夠它不住。我胸悶得如同一隻蒸鍋,臉上頓時沁出冷汗, 我用力頂住那又悶又疼的心窩,想呼喊老伴;但嘴唇翕動著,卻吐不出聲來。突然, 一陣鑽心劇痛,我的頭「噹」一聲,撞在那網狀的破碎玻璃板上。

  春桃瘸拉瘸拉地拄拐過來。

  小迎春哭叫著摸了過來。

  我恍惚聽見春桃在電話中要車,迎春呼叫「爺爺」,便消失了人的所有感覺……

  「爺爺,天鵝,天鵝——」

  「天快亮了,你怎麼做了一夜的夢?」

  「它飛得那麼低,我一伸手彷彿就能抓住它似的!」

  「難道是我回憶的那塊大草甸子,在你頭腦裡產生了迴光返照?」

  「它們的羽毛真白,像是一群白衣天使,在草尖上飛呢!」

  「希望你能活得像它們一樣。」

  「那是什麼花兒,紅得惹眼?」

  「野玫瑰!」

  「那雜色的花兒呢?」

  「野菊花!」

  「怎麼看不見野迎春?」

  「孩子,你迴光返照的是夏末秋初的草原,野迎春開在殘冬和春天交替的季節!」

  「那草叢裡白亮亮的是什麼東西?」

  「天鵝蛋!」

  「能吃嗎?」

  「你吃一個,天上就少了一隻白衣天使。只有腦門沒毛的禿鷹,才啄破蛋殼, 吞噬它們的兒女;甚至用如刀的利爪,撕碎它們的父母的肌肉,嚼碎一隻隻美神的 骨頭!」

  「爺爺,我沒聽懂!」

  我不再作答。

  「爺爺,我沒聽懂!」

  我依然沉默。

  「爺爺……」她的語聲漸漸遠去。不一會兒,她無聲地睡熟了。

  人睡。

  牛醒。

  我這頭和黃土同色的牛,重新反芻倒窖。是不是我的牛胃容量太大了,怎麼會 有那麼多草料,翻湧上我的喉頭,供我品味咀嚼?不,草料節中還摻有蒺藜狗兒和 棗針,不知我當初是怎麼吞下這些帶刺的玩藝的。也許就是這些芒刺兒捅破了我的 心臟,讓我的心滴著血,一步一步走向哪都的「方城門」的!

  給我招惹麻煩的,是一家報紙的記者。他出於悲天們人之心,在報紙上表揚了 幾個志願捐獻眼球人的名字;從此,我躺在醫院病榻上,不得安寧。

  我剛剛被搶救過來一兩天,「人中」上還貼著輸氧的膠皮管,那些人精不知道 從哪兒打聽到我臥病在床,探視者便紛沓而至。無奈之際,春桃的枴杖發揮了作用, 她「金雞獨立」式地往病房門口一站,來訪者一到,她把木拐往門口一橫,一律被 阻於病房之外。

  大約過了個把星期,我已能下地走動,便叫老伴兒回家去照顧迎春。在我病危 期間,陳老師把迎春接到她的家裡,吃住都需人家照顧;小學教師的生活本來已十 分清苦,不能再往人家脊背上壓擔子。但是守門員一走,大小球兒都滾到網窩裡來 了。

  那天下午,我起身送部門來探望我的同志出門。發現門口長椅上坐著一個身材 魁梧的人:

  「你是……」

  他把墨鏡一摘:「爸!」

  「你幹什麼來?」

  「我剛剛知道您病了;」老大牛勇走進病房,把一兜水果往小桌上一放,「所 以來晚了。」

  因為剛剛知道所以遲來了。老大說話極富有邏輯性,「前因」和「結果」運用 得爛熟於胸。我站在窗口,把脊背甩給他:

  「聽說你現在已提升為局長了?」

  「出於領導對我的厚愛。」牛勇帶出濃重的山西鄉音說,「其實,我有幾兩重, 爸您心裡有數。領導咋說,我就咋辦。就這。」

  「揭發老報人的大字報,是領導叫你幹的嗎?」我憤然地扭回頭來問道,「捅 你爸爸那一刀,也是領導叫你幹的嗎?」

  「爸。昨天的歷史,說不清楚。也許我傷過您的心,我請求您能原諒!」

  我不想和這個「憨大郎」多磨嘴皮,扭過臉來,把目光投向樓下喧鬧的街市。 一輛無軌電車要進站了,等車的紛亂乘客,各自估計著停車的地方,並朝他們想像 停車的地段移動著腳步。只有一個青年人站在那兒,一動不動,等車一停,他以脫 弦之箭的速度以身子貼近車身;因有車身在他身後為牆。在那些被擠得東倒西歪的 乘客之中,他獨立巍然不動。之後,他稍稍往前擠了擠,就擠歪了別的乘客,第一 個爬上了無軌電車的車門。這青年倒挺像牛勇的,他善於選擇時機,善於尋找最有 利的地形,哪怕踩了別人的腳,胳膊肘捅傷了別人的肋條,他也在所不惜——他需 要就是上車,而且要捷足先登。

  「爸!您的病……」

  我仍然面對窗外:「好了,你走吧!」

  「您沒好,您的冠心病可不能再次發作!」

  「你怎麼知道?」

  「看您之前,我先找過醫生。」

  「謝謝。」我說,「這符合你的性格。」

  「爸爸,我還去過了眼庫。」

  我驟然回過頭來:「這關你什麼事?」

  「其實,這件事我也是從報紙上知道的。爾後,我們的部長為這事,來向我打 聽過您。『百團大戰』您打井陘和娘子關時,他打陽泉,是您的老戰友,後來部隊 西撤進中條山時,他和您一塊受到部隊首長的嘉獎。」

  我很懷舊,但我不願意和牛勇一起憶舊。他心計多得像漏篩眼兒,怕他從中搞 什麼名堂。因而,我裝作充耳不聞,沒理睬他的這番獨白。

  「爸,您坐下。」

  「我不累。」我頭也不回。

  「我有話想跟您說。」

  「你不是挺憨厚的嗎?拐了多少彎子了?你有話就說吧,我馬上要臥床休息。」

  「是這麼回子事。您那位老戰友——我們的部長,晚上想看看您來。他的一個 外孫因小兒麻痺後遺症,而雙目失明——」

  我頓時摸清了牛勇的來意,攔腰截他的話說:「老大,你甭說下去了,你是不 是要用我的眼球,來搞什麼仕途交易?我把角膜給他外孫,他提升你的官兒?我還 沒死呢!你操心操得太過分了!」

  「爸,我真不懂您為什麼把眼球非留給那保姆的女兒不可?她一非牛家血統, 二非親友,三非……」

  「住嘴!」我向病房門口一指,「你立刻給我出去。」

  「爸爸您聽我說……」

  「我告訴你,你晚上不要帶什麼『戰友』來,我不認識他,也不認識你!」我 強捺住一腔怒火,匆匆走出病房,把牛勇甩在屋子裡。

  我沒想到,他像叮在我身上的一隻蚊子,追我到病房甬道裡來。無計可以脫身 之時,我只好拿出當「八路」時的游擊戰術,猛地折身回來,然後「砰」地一聲, 關閉住了病房房門。

  我坐在沙發上氣喘吁吁,感到胸悶。

  我低下頭,鼻孔插進導管狂吸著氧氣袋裡的氧氣。

  「篤篤…」

  這小子又來叩門了。

  我不予理睬。

  叩門聲越來越響,我高聲罵道:「孽種,你要再敲,我可要通知醫院保衛處了!」

  「門鎖響了一下,被從外邊捅開了,走進來查房的醫生和護士。我尷尬萬狀地 從沙發上站起來,不知道該怎麼解釋自己的粗魯行為才好。

  「老牛,你這是怎麼了?」大夫問道。

  「沒什麼。」

  護士說:「你關起門來,病房內空氣太悶,不利於您的養病!」

  「是的!是的!」

  我連連點頭。難道我不知道這些嗎?但是我該怎麼對醫護人員講清楚剛才發生 的事呢?即使是我喋喋不休地述說一遍,人家會相信牛部長家裡,有這麼一位寶貝 兒子嗎?

  醫護人員走了,我呆坐在沙發上,獨自懺悔我留在桃花渡的孟浪。假如我沒有 負傷掉隊,這一切都不會發生,世界可能完全是另一種形狀,另一種色彩;如果我 不是個黃土高原上的旱鴨子,可以鳧水過河,月牙小舟就和我沒有緣分,也就結識 不了春桃,留不下血濃於水的生命情結……

  電話鈴響了,我從小桌上拿起電話:

  「哎呀,老牛哇,你家老二不說,我還不知道哩!你什麼時候住的院?」

  我聽出來了,對方是老田。我不想答話,只把聽筒放在耳邊,聽他的獨白:

  「還生我的氣哪?你實在是太固執了!冠心病最怕嘔氣,生活裡,你閉起一隻 眼睛來,比什麼靈丹妙藥都解決問題,這是我提供給你的偏方兒。」

  我還是不答腔,因為我缺乏和他對話的語言。

  「喂!喂!老弟,你跟我開什麼玩笑?你要是裝傻充愣,我可馬上要真到醫院 去看你了!」

  「別。你只當我已經去見毛劉周朱好了!」我終於開口了。

  「怎麼樣?孫龐鬥智,你還是差一手吧!」他唏噓感歎地說,「跟你說實話吧, 我想去看你也看不成了,我得了腦溢血,已經偏癱在床了。」

  我相信他的話是真的。因為在大草甸子上,我確知他有高血壓外加輕度的糖尿 病。我真想對著話筒,說幾句寬慰他的話,但是如骨鯁在喉,硬是說不出來。

  「你怎麼不答話?」

  「說什麼呢?」我斟酌著字眼說,「說你當年過五關斬六將時,活得多麼瀟灑? 還是說你這幾年的買空賣空……」

  他迅速插斷了我的話:「老牛哇,公司我已經下令叫他們封了門。這倒不是讓 你一嚇,我老田就縮了脖子,我命相不屬兔,屬龍,我不是怕事的兔子。跟你攤牌 吧!我沒精力管那麼多的事情了,人一癱在床上,像散了骨架,沒了魂兒似的!真 應了那句古詩詞裡寫的: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繼續說吧!我在洗耳恭聽!」我不冷不熱地說,「像當年在隨軍醫院裡那樣, 只是沒了對你的虔誠!」

  「算啦!算啦!還談什麼鐵馬金戈的歲月?我現在不僅是個癱子,連那只視力 0.3的眼睛,也霧濛濛的,看什麼東西都像隔著一層毛玻璃。離雙眼瞎的日子沒有 幾天光景了!」

  涉及眼睛,我頓時敏感起來。是他無心的生理現狀自供?還是瞄準了我的「眼 睛」?我避開了他的話題,問道:「公司關閉了,老二牛放到哪兒去工作了?」

  「這個我還不太清楚。老牛,別管那麼多吧!年輕人,讓他們闖蕩闖蕩吧!你 年輕時,是父母叫你去當『八路』的嗎?還不是你自己穿上的『二大褂子』,」老 田說,「老弟,還是關心關心咱自身的事兒吧!咱倆訂個君子協定怎麼樣?我先 『走』了,我把心臟獻給你;你要是先『走』了,把眼角膜給我。畢竟是一塊從槍 林彈雨中滾出來的麼,老了更要彼此關照哇!」

  「就是白送給我,我也不要!」

  「那麼說,你也不想給我眼角膜了!」

  「幹不來人體器官交易!」

  「哎!真是條牛。」他打了飽嗝,話筒裡聽起來像是泉水冒了個水泡,「要是 在印度,你就值錢了。牛在街頭巷尾任意穿行,人們把牛當神一樣敬重。」

  他話裡帶刺兒,我立刻給他一個反彈,把刺兒回贈給他:「你知道有個叫印尼 的國家吧?那兒把牛當成殉葬品!人死了,誰家陪葬的牛越多,誰家就越闊氣!據 說,有一戶權勢人家,用三十五隻牛陪葬。老田,你看那多麼威風,可是誰叫你生 為黃皮膚的精靈呢?!中國牛——包括我在內沒有一頭去為你殉葬,這不是太冷清 一點了嗎?!」

  話筒中傳來老田的笑聲,似乎他聽了十分開心:「咱們都變成外交官了!老弟, 別唇槍舌劍的了,你我來日都不長了,過去又有過一段緣分,誰要是先走一步,可 得到八寶山小禮堂會見一面!」

  「怕你見不到我。」

  「為什麼?」

  我不想對他提及「老山」公墓一事,以免他喋喋不休:「好了!我出院以後去 看看你,用汽筒子給你打上點氣,把你還原成戰爭年代的田政委,那怕有二分之一 的復歸也好!」

  「別說笑話了,我等你來!」

  掛上電話,我感到精神很累,剛要躺下休息,迎春的老師,帶著幾個同學,輪 流把迎春背到病房來看我。我從沙發上站起來:

  「你們好——」

  「爺爺好——」

  陳老師把一束鮮花,遞到迎春手裡:「快!給爺爺獻花!祝爺爺早日恢復健康!」

  迎春哽咽著:「爺……爺……我好想……想……您,不是眼睛……我……我早 來陪您……您了!今天,陳老……老師和幾個同學,特意……來……來……」

  「迎春,別哭了!爺爺都聽清楚了。」我接過迎春手中一束火紅的冬梅花,捧 在自己懷裡說,「爺爺身體很好,謝謝陳老師和同學們!」

  「謝謝陳老師和同學們!」迎春朝老師同學站立的方向鞠了一躬。她回過頭來, 揚起兩隻小手,像是叫我抱抱她。

  我剛俯下身子想抱起她。

  「不!爺爺有病,我不要你抱我!」

  「那你是要……」

  「我摸摸爺爺的臉,瘦了沒有?」說著,迎春兩隻小手,在我臉腮上滾來滾去, 「爺爺,你該刮刮臉了,鬍子都這麼長了!奶奶叫我給你帶來了電須刀!」

  「奶奶好嗎?」

  「好!她一邊給我做飯,還一邊為我唱歌兒哩!」

  「啥歌兒?」

  「我學給爺爺聽。」接著她張開小嘴,唱開了那支古老的歌:

  八路好

  八路強

  八路軍扛槍為老鄉

  日本鬼子欺侮我們八年整

  八路軍打走了鬼子狼

  老師拍手。

  同學拍手。

  我手中的冬梅花落了地,一屁股坐在了床沿上。

  陳老師把那束花插在小桌上的口杯裡,悄聲對同學們說:「爺爺累了!咱們背 著迎春走吧!」

  「爺爺,您怎麼了?」小迎春伏在一個男同學的脊背上,一雙木呆呆的眸子朝 我的方向望著……

  她就是這樣離開這間病房的。等我從沉思中清醒過來,這兒只滯留下迎春的聲 音:爺爺,您怎麼了?

  爺爺沒有什麼,爺爺只是走神了。這支幾乎被我忘記了的歌,從迎春嘴裡唱出 來,勾起人多少記憶!又多麼叫人感傷!是呵!當年那些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的 「八路」,有的怕早已成了天宇間的一粒黃塵,一縷輕煙,一團骨粉……而我們這 些倖存下來的「八路」,是不是已經忘了這支歌兒;忘記了城市夜雨露宿百姓簷下 而不擾民的日子?忘記了雄關漫道上的迴腸血路?忘記了紅燈籠般的一輪殘陽?這 殘陽碧血,不是讓生者的臉上,感到火辣辣地發燙嗎?

  我追出南道,他們已經遠去了。我折回病房,隔著玻璃窗在人流中尋找迎春的 背影。黃昏時,車水馬龍,只見人頭攢動,卻不見陳老師和孩子們。我推開窗子把 視力發揮到極限,想把這群天真孩子的身影盡收我的眼底。但這時,身後有人呼喚 我了:

  「爸——」

  我聽出來了:這是老二的聲音。不用耳朵,我憑嗅覺也能分辨得出來,因為隨 著他一聲吆呼,病房裡飛瀉出菠蘿蜜味道的髮香。

  「誰給您送來的冬梅花?」

  我沒任何反應。

  「它艷得像十八歲少女的臉腮!」

  「你是不是找錯了病房?」我終於按捺不住憤怒頂撞了他一句。

  「爸。看您……我不過是見景生情。」牛放說,「您生了個理智型的大哥,生 了個狂熱型的小妹,又生了個感情型的我。爸,這不是我們兄妹的過錯!」

  他遊戲人生的態度有增無減。油腔滑調的京片子聲調中,又摻雜進來幾分娘娘 腔,扎得我耳膜發脹,心如火燎。是呵,他對他兄妹仁的定位,都不失為準確;小 時家教那麼嚴,這醃菜罈子裡,怎麼會醃出流湯兒的臭雞蛋來?究竟是誰教會了老 大,死命追求「烏紗帽」的?又是誰教會了老二,魚兒般在錢眼中穿梭的?又是誰 教會了老三,為享受自我——其實是享受別人,而沉淪的?

  不是我。

  不是春桃。

  難道社會磁場真有那麼大的吸引力,把人擺弄得如同變形金剛那般?

  「爸——」他走到我身旁,壓低了聲音,「我知道您在想什麼?別瞎操那份心 思了,誰給您操心錢?人都有他的不可重塑性,我塑造不了爸爸,爸爸你也改變不 了我。咱們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好了!」

  假如打開窗口,是一條通道。我馬上會大步流星地走出屋子。但是,我住的是 五層樓的一間病房,窗口外沒有路,而是一團冥冥大氣;病房很小而牛放站腳的那 個地方,正好擋住我離開病房的通路。我命令他:

  「閃開,讓我出去!」

  「爸!無情未必真豪傑。」他說,「這是魯迅先生說過的。我是探望您的病來 了,順便給您帶來一件禮物。」

  我像在拳擊台上,被對手逼進了網攔似的,有氣無力地坐倒在沙發上。我知道 他現在已不是一隻家雀,一揚手就能把它哄走的,便說:

  「你有話就快說,少囉嗦!」

  「爸您臉瘦了兩圈。」他順勢坐在我對面沙發上後,抖著二郎腿說,「小桌上 放著我給您帶來的營養品,都是美國轉道香港的高級補品!」

  「你別抖腿了好不好!」我對他怒目而視,「你抖腿抖得我心裡哆嗦!」

  「好。聽爸爸的。」他放下腿,從口袋裡掏出一個亮閃閃的東西,托在他的掌 心,笑瞇瞇地對我說,「我估摸著,您一定喜歡它。」

  我定睛看了看,他掌心托著一條蜷臥著的小黃牛。身子黃裡透紅,似銅鑄而成; 兩隻彎成半弧形的犄角,黃的扎眼,像是鍍金鑲製。

  「給您。」他把神態逼真的小黃牛,遞給了我。

  我接過來頓覺這條牛頭重腳輕。片刻之間我判斷出牛角並非鍍金,而是純金便 立刻把它遞回給牛放:「我不要!」

  「爸,您當了一輩子黃牛了,現在又重病纏身,身旁留個紀念,這有什麼不好?」 他把我的手推了回來。「這牛價值連城,不屬我的命相。它是金牛,我是上牛;它 是富貴命,我是勞碌命。」我把被他推回來的「牛」,往茶几上一放,質問他說, 「這東西,你從哪兒弄來的?」

  「掙的。」他的二郎腳又翹在腿上,輕薄地抖動起來。

  「把腿放下來。」我心裡當真地氣得直哆嗦了,「不然,你就給我滾——」

  牛放膘了我一眼,不情願地再次把腿放下來。

  「你現在在哪兒工作?」我強壓著怒火兩眼直視著他。

  「還在田伯伯的公司。」

  「不是倒閉了嗎?」

  「幾級風能刮倒它?聽田亮說,只是風聲有點緊,先暫時避避風,還聽說爸你 往哪兒告了公司一狀,您的身體都到什麼節骨眼上了,還浪費這心神?!」

  「他娘的,原來你們是關上廟門躲雨!我還信實了那『公僕』的話了呢!」我 緊握的五指,捏成了拳頭。

  「爸,喝口水!」牛放見我動了肝火,打開暖壺給我倒了杯水。

  「你給我從公司裡退出來。」我命令他。

  他那條沒記性的二郎腿,不知何時又哆嗦開了。見我直眉瞪眼地看著他,便索 性從沙發上站起來,狠命捶了捶他的腿,輕聲對我說。

  「爸,我也真想改邪歸正,跳槽到合法的公司裡去。」

  「好。」

  「只是…」

  「這有啥難的,一刀兩斷,把搗騰的黑心錢上繳國家就行了麼!」

  「爸!該咋跟您說呢!」他收斂起臉上的輕薄之氣,嘬了幾下牙花子,面露難 色地說,「這條船想下也難下了,由於買賣交往,我去了一趟澳門。」

  「這和你下船有什麼關係?」我怒斥說,「你別說話像嘴裡含著青棗似的,要 說快說,不說就走!」

  「實在難以出口。」他囁嚅地看著我,「怕您聽了生氣!」

  「只要你說實話,我耐得住!」

  伸伸脖子,正正衣扣,一套假紳士的習慣,我卻耐住性子看了下去。待他擺活 了好一陣,才慢吞吞地對我說:「那天,我到了澳門,當然要去逛逛大街。澳門那 家老闆,先帶我到這個『春」那個『春』的妓院門口,我沒下車,說實話,我怕招 上『愛滋病』。在酒樓吃過晚飯後,他開車再次帶我上街。他說讓我玩玩我沒有玩 過的東西。下了車,他把我帶進一個廳門,有一隻老虎張著大嘴的浮雕高懸在廳門 入口處的上空——」

  我打斷了他的話:「我出訪過澳門,那是賭場,你……你……進去了?」

  「不但進去了,還輸了好多錢。」牛放見我點出了他的去處,索性打開了閘門, 「老闆代我壓上輪盤賭的賭注,最初還贏了錢,哪知人心無底蛇吞象,贏了還想贏, 最後輸了個爪干毛淨不說。還借了這老闆……」

  「住嘴——」我渾身哆嗦得如同篩糠,「你……別說了……你……走……走吧!」 我指了指門口,胳膊顫抖得如同一根風中的籐條。

  「爸!您千萬別過心,我還沒說完呢!後來,老闆叫我打了欠條給他,他說他 知道我爸爸是哪個部門的官兒,不怕我賴賬……」

  我心悶如烤,端起水杯喝了口水,有一半都灑在了病袍上。我不想再聽下去了, 想用手勢制止他,但他根本沒看我的神情,只顧一吐為快地往下說:「最後,他對 我亮了面兒,當著我的面撕了欠條並送給我一條純金打成犄角的牛,讓我無論如何, 給他從內地弄一對眼球來,說是他太太的爸爸,患了病毒性眼疾,失明兩年多了……」

  我的手已握不住水杯。先是哆嗦不止,後而水杯落地,我想站起來,撲向老二, 剛從沙發上弓起半截身子,像個?號似地還沒站成個「1」字,一陣利箭穿透心田般 的疼痛,身不由己地向前倒去,恍惚中似見牛放那張驚恐的臉,之後便什麼都消失 了!

  那叫死。

  我死了。

  像其他靈魂飛向死城的人一樣,我在死前,確曾有過迴光返照的瞬間。那時候 我什麼都顧不得了,只是對站在床邊的芸芸眾生喃喃了幾句話:

  「迎……春在嗎?」

  「把我眼……角膜……給她……」

  「記住,我……我去老……山公……墓……」

  耳畔似有過呼叫聲,但那聲音飄然遠去:

  「爺爺,您不能走!」

  「我不要您的眼睛,我要爺爺!」

  「我大了當女阿炳,給爺爺拉《二泉映月》……」

  一切都聽不見了,聽不見了。

  我騰雲駕霧,隨風飄逝……

  天麻麻亮。這是小鬧鐘喚醒了迎春,她睜開眼簾,我和她同時看到的。

  小鬧鐘的鈴聲,沒能驚醒老伴春桃。她的鼻子依然唱著輕微的鼾歌,睡得正酣。 迎春一邊輕手輕腳穿衣,一邊凝視著奶奶的睡姿。她前額開闊,眉毛舒展,清瘦的 臉頰上,微微帶有笑意。她在笑什麼?我猜不出。但我知道,在被稱之為萬物之靈 的人類王國裡,或許只有無愧於心,無愧於人,無愧於生養她那塊茅草地的人,才 會在睡夢中如此坦蕩!

  是嗎?老伴兒?

  迎春背過身去,穿鞋下地。隨著她目光的轉移,老伴兒也消失在我的視野裡。 她輕輕端起尿盆,毫無聲響地奔向衛生間。然後,她洗過手臉,對著鏡子梳頭。

  她看著我。

  我看著她。

  她朝我笑。

  我朝她笑。

  七歲的她,確實因為一雙明眸,而變得嬌甜可愛。

  早安,爺爺!

  迎春,早安!

  無聲的眼波,傳遞著一個生者和死者的互相祝福,互相問候。她探頭看了一下 奶奶,仍沒醒來,大概是怕她的響動驚擾了奶奶吧;便關起廚房的門,點著煤氣灶, 熱奶煎蛋。

  她留出給奶奶的一份,並用蓋幾把碗蓋上,我知道,這是迎春怕奶奶吃涼食。 小迎春,你真心疼奶奶,奶奶孵出的第四隻鳥兒,或許不會讓她傷心淚落了!對嗎?

  她自己吃飽了,沒忘長城腳下移植來的那株迎春,先把雞蛋殼裡的殘羹,倒進 花盆,又給迎春花澆上一勺兒水。

  她重新進屋時,奶奶還在床上睡著。迎春背起書包,又給奶奶掩了掩肩頭滑落 的被子,然後回轉身子,走向屋門。

  她像遺忘了什麼東西似的,又從屋門口折身回來。她在尋找什麼東西?竟然是 尋找我。

  在小桌前,她拿起我的遺像,用油日拂了拂,撣去上邊的灰塵。把像放回到小 桌上,她便對我久久地凝視。那雙童貞的眸光裡,此刻出現了超越她年齡的深沉。 她像一隻展翅欲飛的雛燕,唇間吐出聲聲呢喃:

  「爺爺,我走了!」

  迎春,我跟你一起走。

  「我要去上學了。」

  我也去學習,只是功課不同。你學習知識,我去觀察研究社會。這門課我還沒 有讀完,像遺像上戴著軍管會臂章時的我一樣。唯一不同的,我和你將一塊跨越中 國的第二十一世紀。這是迎春你給予我第二次看世界、看中國的機會,我應當舉起 手來,對你施一個老八路的莊嚴軍禮!


虛幻的尾聲


  和虛幻的篇首裡場景、人物一樣。閻王坐中,判官站於閻王腳下,陰間諸神排 列兩旁。

  無常官和雞腳官上前向閻王稟告:

  「報告閻王,『牛頭』『馬面』已經從陽間歸來!」

  「宣他們上殿。」

  「『牛頭』『馬面』上殿!」

  「啟稟閻王,關於牛耘眼中無珠一事,已查清楚。」「牛頭」「馬面」雙雙跪 倒在閻王面前。

  「速速將詳情報給閻王。」判官手握判官硃砂筆,準備記錄。

  牛頭:「牛耘出於悲天憫人之心,將其雙目獻給了一個盲人。而非因其作惡, 被人摳去雙目。」

  馬面:「『牛頭』稟告的句句真實,此人一生清廉自潔。還望閻王明察秋毫, 使其魂魄早離方城門洞,升入天堂成仙!」

  閻王:「判官,你看該如何發落?」

  判官(翻閱過厚厚陽陰法典):「『牛頭』『馬面』言皆差矣!陽間著有《孝 經》一書上寫:『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此說,陰間陽世, 倫理如一,牛耘違背《孝經》的綱常之初,必須令其下至地獄!」

  閻王:「此言極是,將無珠牛耘,從『方城門』洞押解進來,入第十八層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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