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生走後,豆女安定了一刻,又叫喚起來。天黑時,蘭香對田稻說:「你陪娘到爹的墳上去燒燒紙錢,也許她會好些的。」
田稻想起昨晚夢見了許多死人。他是不信神鬼的,也從來不燒香化紙,妻子這麼一提,他倒真希望有鬼魂。
他真想看見一次鬼,聽鬼們說話,唱歌,真想把賣地的事向他們解釋一番,勸他們離開故土,遠去超生。銅錢沙要大動土,掘地三尺了。
他陪母親到爹的墳頭去叫魂,燒紙。
他一邊燒紙,一邊默禱。弟兄們,叔伯們,鄉親們,爹,爺爺奶奶,你們走吧:銅錢沙要賣了。這裡將變成遊樂城,是供人玩樂的地方,不是鬼玩的地方。今後你們回來,會認不出來的。
悠悠蕩蕩的火光中,飄飄忽忽的紙灰裡,他彷彿看見了許多從三五歲到七八十歲的人。他們的年齡時大時小,形態時老時少,個個栩栩如生,如夢如幻般地從土地上走來。他一一記起他們的名字,幾乎呼之而出。他們全是銅錢沙上死去的人。他早就把這些人忘了,怎麼一下子全記起來了?
他懷疑自己一時中了邪。莫不是真的開了鬼門關?
他看了一眼瘋子娘。娘在一旁喃喃細語,像跟誰在談得親熱。他不忍去打擾她。
他非常珍惜這奇異的一瞬間記憶出現的豁開現象。連賴子的一個小妹妹他也記起來。叫水仙,死時才四歲。
紙錢的火光中,水仙穿著紅兜兜,從田埂上走過來,一邊走一邊摘野花兒,口裡唱著——
豌豆花開兩片夾,
二八女兒找婆家,
……
他情不自禁地流淚了,彷彿聽到水仙在叫「阿稻哥——」
他一下子回到了童年……
不知是哪一年的春天,阿稻和阿麥已經能牽動那頭小牝牛。油菜花黃,麥苗兒青,江水藍藍,沙洲又綠,天上朵朵白雲。
爹在屋後耘田,娘在門前栽菜。
阿稻和阿麥跟娘學種豆種瓜。兄弟倆能抬起一小桶水,弟弟在前,哥哥在後,狗在旁邊。搖搖晃晃地,從江邊走到菜地裡,水只剩下半桶了。娘給每人屁股上一巴掌,留下五個帶泥的指印。兄弟倆笑。妹妹菜兒拿了葫蘆瓢去舀桶裡的水,幫娘澆菜。她剛剛學會走路,跟著娘,娘種菜她學種菜,娘種瓜她學種瓜,真像一根籐上牽著,扯不斷,一扯就哇哇叫。她只有一小桶高,扒上桶,半桶水翻倒,菜沒澆著,倒把她澆了個透。哥倆在一邊拍手笑:「澆菜囉!快長快長!」娘拿過水瓢,一瓢蓋在阿稻的小葫蘆頭上。阿麥連忙拎起桶逃開。兄弟倆又到江邊去抬水。爹說:「在水桶裡放一片瓜葉,水就蕩不出來了。」阿稻打滿一桶水,在桶裡放了一片南瓜葉,水果然蕩不出來了。
「菜兒,阿麥,娘,爹!」田稻笑著,淚流了出來。要是能回到當年多有趣呀!那只木桶還在,娘一直用它裝豆種。娘還在,老啦。他也老啦。田呢?那菜地依然在他腳下。依然是他家的菜地。
這地他翻過多少遍,記不清了。
他記起第一次用牛耕田,爹仗著犁,他牽著牛,阿麥用一根竹枝在一旁吆喝。林老爺送的那頭小牛長大了,一對圓盤犄角,亮亮的,一身青毛,密密的,四條腿柱子一樣,脖子有小水桶粗。島上草茂水豐,牛長得壯。爹教它學耕地,它不聽爹的話,在地裡亂踏。爹叫阿麥和他掌牛,爹掌犁,狗跟在爹屁股頭。爹一使勁就放屁,狗聞屁香,樂得屁顛顛地叫。牛聽阿稻的話,「呔呔叱叱」,撤往右走,扯往左拐,幾句簡單的口令,牛一邊走一邊甩著耳朵,聽不進,只是打蚊子,氣得爹直叫。於是他代替牛聽口令,牽著牛鼻子走,終於在荒地上耕出一道溝來。又黑又亮的泥土閃著油黑的光:銅錢沙上,耕出了一條筆直的線。爹說:「犁尖耕到哪,哪就是田家的田。爹把你們一個叫稻,一個叫麥,就是要在這田裡種稻種麥,種瓜種菜……」
娘生了兩個女兒,一個叫瓜兒,一個叫菜兒。
瓜兒一生出來就叫豆女失望。她兩個手上都多了一個肉指,長相也有點怪異,令豆女感到恐懼和不安。田土根也很惶惑,猜想是那土匪轉世來報復他了。夫婦倆好生餵養她,但對這個異相的女兒缺乏感情,簡直有點怕她。
瓜兒長到了一歲。那天娘和爹在修塘,潮水來時,瓜兒正站在站桶裡。這只站桶是田土根從江裡撈來的,阿稻和阿麥都站過。站桶的形狀跟量米量谷的觔斗一樣,據說站過站桶的孩子,長大不愁吃。站桶上口小,剛好放下個孩子能自由轉動。桶底在半腰,底板有許多漏眼,孩子撒尿就漏下去。孩子稍大,總想從桶裡翻出來,於是就用帶子把小腳拴在桶底上。大人幹活,把孩子放在站桶裡,讓他玩,由他哭。農家的孩子是哭大的。
瓜兒哭著,把桶蹬翻了。桶從堤上滾到了沙灘上,修塘的土根和豆女沒發現。潮水打到塘堤邊,悄悄捲走了瓜兒。當他們堵住湧潮保住田,潮水過後來看孩子時,孩子連桶一起不見了。
豆女哭了。
土根到江上去尋,楊茂生也幫著找,沒找到。
豆女說,這是作的什麼孽喲!你何必來人世走一趟啊!
兩岸的人也得知潮水捲走了孩子的事。那些本打算到銅錢沙上墾荒的人,欲進又退了。
爹媽以為瓜兒早死了,後幾年又生了菜兒。瓜兒命大,沒死。她被黃山庵的老尼姑從江裡撈起來,直到娘送蘭香去做尼姑才發現她還在人世間,已是一個青年尼姑了。
瓜兒自一歲時漂進佛門,便再也沒走出來,一生守著那座破廟,幾烴殘香,一片虔誠。破廟又成了新廟,金碧輝煌了,她仍在那裡種菜種瓜,吃素唸經。
瘋娘說:「我明天到你妹妹那兒去給你爹燒香,也給你求一卦。問問菩薩,銅錢沙賣不賣。」
瓜兒在黃山庵,是黃山庵的住持。
副村長阿才晚上十點多從城裡回來,才知道田稻回來了。上床時聽老婆一說,他跳下床,先給兒子楊光打了個電話。
楊光這小子並不是他現在的老婆生的,所以沒跟他們住在一起。小子正春風得意,二十出頭的年紀,戀愛不斷,困大了兩個姑娘的肚子,至今也沒結婚,卻也很少一個人睡覺。他住在城裡,多數時在母親家。母親徐蘭是知識青年,插隊時被阿才「插」了,懷了阿光。阿才差點兒犯了牢災,於是就娶了她。這事是由田稻一手處置的。徐蘭回城時就跟他離了婚,那時楊光還不到十歲。徐蘭回城不到一個月嫁給了一個國營工廠的車間主任,作為家屬招進了廠。按母帶子的政策,楊光的戶口跟媽媽進了城,人卻進不去。繼父討的是他媽,不缺兒子。楊光的戶口在外婆家,但舅舅舅媽孩子多,也不需要他。不過,阿才還是很感謝徐蘭的,畢竟讓孩子有了個城市戶口。阿才比徐蘭的速度還快,半個月內就找到了替補。替補的是個未婚姑娘,比徐蘭年輕八歲,漂亮一倍。未婚的姑娘不一定就是處女,阿才不計較,婚前就跟人家處了。阿才當年是公社企管會的主任,年紀不大,人又活絡,要嫁他的姑娘排隊哩。誰不找他開後門進鄉鎮企業?他的後門沒閂,不收錢物,只要你肯松褲帶,一準能進去。阿才這方面久經沙場,頗有經驗,出問題不是太多。他有權有錢有後台,據說,他野種很多,屬於他的只有楊光一個。後妻給他生了個女兒,已經出外工作了。他跟徐蘭離了婚,關係卻沒斷,一是因為兒子分不斷,二是徐蘭還需要他。那個車間主任讓徐蘭生了個女兒就因工犧牲了。阿才後來承包了一個廠,賺了大錢,於是把徐蘭母女養了起來。徐蘭在城裡有一套不錯的住房,是那車間主任的遺產,人死了,一半就移給了楊家。徐蘭把楊光接進城讀書,直到他中專畢業,分配了工作。阿才擔起兩家父親的職責,等於有兩個老婆,橫跨城鄉。後妻拿他沒法,只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阿才喜歡徐蘭胖,有肉,但天天吃肉,膩;阿才喜歡後妻窈窕,但年紀一大,窈窕就是瘦,乏味。於是他肥瘦換著吃。他也五十多了,花不起來了,守住一胖一瘦,也夠消受的了。兒子楊光有點瞧不起老子,他比老子本領更大,喜愛換女人簡直是先天遺傳。父子倆把上輩的一點功德丟光了。
楊光剛睡下,懷裡抱著個準備結婚還沒登記的姑娘,電話鈴一響,嚇了他一跳。姑娘說:「誰?不懂事的,該不是你的舊相好吧!」
「屁!準沒好事,不是這個要地,就是那個要房。」他一隻手捏著女人的大乳房,一隻手抓起床頭電話。「喂,誰他媽半夜三更吵人家?有事白天說。」
「老子是你爹,日你媽!」
「我日你媽,老子是你爹!」楊光沒聽出父親的聲音來,回罵道。他管土地,管拆遷,管建房,得罪的人多,專門打電話來罵他的人不少。這些人不敢當面罵,罵了怕他給小鞋穿。土地爺得罪不起。
「日你媽,老子是你爹!」阿才大吼。
楊光聽清了,一伸舌頭,放掉了奶頭,小聲說:「真爹。」示意女人別講話。他咳了一聲,正兒八經地說:「爸,啥事?」
「你他娘的還認得爹。你剛才跟誰在講話?」
「爸,沒有。您查房還是怎麼的?」
女人在被窩裡格格笑:「花老頭,自己不是搞城鄉結合嗎?管人。」
楊光摀住姑娘的嘴,對話筒喊:「爸,什麼事?」
「田稻是不是簽了字?」
「他呀,簽個屁,跑了。鄉政府正商量撤換他哩。爸,你來簽唄。」
「真的要撤了他?」
「議論,沒決定。我只是聽說。我又不是黨委。」楊光不過是個所長。
「沒別的,就這事。你別瞎搞啊!注意點,鄉里人對你議論不少。得跟老子爭點氣,別讓人家抓住什麼把柄,別得意忘形的。」
「知道了。」楊光不耐煩地放下話筒,雙手又抓住了姑娘的雙乳。
「你爸叫你別瞎搞的。哈哈……」
阿才睡不好了,便到田稻家來。兒子提供的信息鼓舞了他。要是鄉里撤了田稻,他就可以當政了。他受夠了田稻的限制,又對他無可奈何。他當副村長有些年了,心裡一直覬覦著村長這個位置。
他敲開門。田稻還沒睡,在客廳裡看電視。
「什麼事?這麼晚了。」
「聽說你回來——簽了?」他明知故問。
「沒有。」
「鄉里的意見——」
「要撤我哩。撤就撤吧!」
「遷村的地皮——」
「黃山庵下的新圍區,十二萬一畝。」
「黃山村也他媽太不夠朋友,十年前,圍塗我們沒少出力氣呀!圍起來,讓他們種了十年,三年什麼也不繳,如今倒賣高價了呀!我們拿出祖宗開墾的當家地,為國家做貢獻,服從大局,才十萬一畝,七扣八留,到村裡才六萬。便宜賣好地,卻出高價買海塗。這算調劑,不是挖肉嗎?」
「國家徵集體的是老子要兒子的,沒理可講。集體買集體的,是弟兄之間,市場調劑。你到哪裡說去。」
「你想通了?」
「通?通屁。都是老百姓,銅錢沙是先長的眉毛還沒有黃山窪後長的屌毛長,氣死。不種地的發種地人的財,賣壞地的發賣好地的財。銅錢沙是砧板上的一塊肥肉,任剁了。」
「我看,只怪我們的先人來得太早了,晦氣。」
「晦氣,哼,有人以為是運氣哩。」
「運氣倒也是運氣,就看你怎麼擺弄。如果你是一隻呆頭鵝,當然只有挨宰囉。頭腦靈光的,借此機會,讓子孫後代甩了這地皮,脫下農民這張皮,做城裡人,吃商品糧,靠開發區,掙大錢去。這要比刮地皮,口朝黃泥背朝天強得多。征地帶人,差不多把十八歲到四十歲的人帶光了。」
「帶——帶去幹什麼?給你一張城鎮戶口的卡片,跟他媽開白條有什麼兩樣?自謀出路,優先招工,誰招?國營工廠下崗的人也沒出路,你往城裡擠得進去嗎?旅遊區只招女不招男。讓銅錢沙的青年女子去陪老外,傍大款,給人端茶奉水,打掃衛生做用人去?」
「哎呀!你這腦筋呀!服務行業是無煙高效行業。」
「當婊子效益高,成本低,鈔票來得更快。兩張衛生紙一揩,純利,不繳稅。」
「你怎麼說得這樣難聽呀!我核計,用賣地的錢,買五十輛夏利車,成立一個出租車隊,能解決一百多個人就業,一年幾百萬。」
「你對,跟他們想的一樣。還有那四十歲以上的,十八歲以下的怎麼辦?遷村的損失呢?一個村子是一隻籃子,提得起來,移個地方就成了嗎?一碗水是復不了一碗水的。一棟樓房拆了,半棟也蓋不起來。拆遷補償才幾百元一平方。」
「村裡用征地費補貼嘛。你呀算小賬,忘了大賬。」
「是啊,你又可以賣黃沙了,你兒子的建築公司又可以大撈一筆了。」
「老兄,對你有什麼不好呢?你兒子媳婦孫子早就不是村裡人了。嬸娘七老八十,這銅錢沙又不是你田家的。」
「也不是你楊家的。」
「對,也不是楊家的。是國家的。多少給了錢嘛。地沒爺沒娘,不會說話,一張紙,劃給誰,誰就占一時。天不老,地不死,人又能活幾年!爭個什麼呢?地又不是爹親娘親,不可買賣的。」
「我沒你會想。」
「我看你呀跟死人爭名分,活人不會感激你。」
這句話捅了田稻的心:「你去簽字吧。」
「我可不想搶你村長的位。我還能幹幾年呢?你莫誤會。」
「我誤會?嘿嘿,你的算盤撥了幾顆珠子,怕我不曉得?」
「會算有什麼不好呢?會幹的不如會算的。死板釘釘,趴在黃土地上拔不起來的永遠受窮,窮了就被人看不起。陳昌金不是被打進十八層地獄了麼?從牢裡放出來,看在本鄉本土人的分上,你容了他。一開放,一摘帽,他會弄錢,父子倆成了大款,又是爺了。連你女兒要嫁他家做兒媳你也攔不住。」
「你呀,簡直不像農民了,不像種田人出身的了。只要錢多,好玩,祖宗也可以賣錢。青年人這麼說,我可以理解。他們不知什麼叫解放,什麼叫土改,怎麼圍塘造田。你是五十多歲的人了,你變,變得越來越不像種田人。披了農民的皮,成天在城裡。」
「哈哈,我的老阿哥呀!農民光榮嗎?歷朝歷代,誰甘心當農民?種田人是最下等的人。稻子值多少錢一斤?誰不想甩掉一個農字,丟下一個田字?我們銅錢沙這塊地要被城市吃掉,好啊!吃進去,拉出來,後代就高人一等了。窮山區的人想人吃也沒人去吃,因為那地方拉屎也不生蛆。讓人家吃有什麼不好?你兒子讓林家吃去,生了孫子,城裡人。你女兒被有錢人吃了,成了富太太。你弟弟被外國吃了,半個洋人。哈哈!惟獨你,像長了根,不離銅錢沙,到老土疙瘩一塊。」
「你這是雜種理論,王八邏輯!」田稻一拍桌子。
「哈哈,雜種,好,雜種才好。種雜出優勢,種莊稼還講科學哩,雜種生命力強,適應性強。一成不變就會退化,就會被淘汰嘛。農村變城市,城市變農村,雜交。熊貓是純種,國寶,中國人保護還不夠,要外國來協助,也叫扶貧吧。它不就是離不開四川那片竹林嗎?純了就要絕種的。」
「難怪你腳踩兩隻船,城裡一家,城外一家。」
「革命重擔挑雙份嘛。」
「你老臉不要。」
「你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田稻和阿才自小就關係密切。他們的父親是銅錢沙的開創者,拜過把的兄弟,同生共死幾十年。土改時,田土根是村長,楊茂生是農會主席。複查時,田土根因為與林家的關係和兒子田麥不清不白走了說不清,沒有提成鄉幹部,楊茂生當上了副鄉長。互助合作初期,田土根在一次抗台中死了,楊茂生把田稻扶持起來。兩家一向相處如兄弟。楊茂生在「文革」中被外,病了也不讓治,逼他上大塘戴罪立功,最後死在了工地上。阿才也受到株連,是田稻把阿才要回了銅錢沙。後來楊茂生被追認為烈士,阿才又回到公社。沒干幾年,阿才被處分了,田稻又把他要回大隊當副業隊長。近十年來阿才城鄉兩地鬧得火熱,承包了村裡的黃沙場,從錢塘江裡撈黃沙,賣到城裡,發了財。但田稻大權在手,總遏制著他,他又不敢得罪田稻。在別的村,誰不是小轎車、大哥大的,銅錢沙不比別村窮,可村委會土氣得很。阿才老想改變這土格局,同時也把自己的生意做得更大一點。
他們倆爭論了一番,不歡而散。阿才從田稻的話中品出了點味道,心裡暗自高興。田稻大抵是真不想幹了。
天亮了,田稻睡不安。天明即起,是他的習慣。昨夜想的事太多了,思前思後的。思往事幹古遠,歎未來萬年長,自己的一生又算得個屁。世界又不是一個人的力氣扳得過來的。只要日子往好處過,何必又爭些閒氣。皇帝老兒爭美女,爭江山,爭下了給誰?留下幾個破故事讓幾百年幾千年後龜孫子們編成系列電視劇,賺錢,賣錢,出名,成明星大腕兒。他總以為那皇帝就是演員,演員就是皇帝。他想起那些電視劇,覺得好玩。我田稻又算什麼呢?有些地方新聞也拍過他幾個鏡頭,當自己看到自己和聽別人說在電視上看到自己時,有那麼一點點飄飄然的偉大感。可惜那感覺稍縱即逝。
他爬起來,突然覺得該把銅錢沙全部記錄下來,記下每一角每塊地,一草一木,一家一戶,所有的人,豬狗牛羊,雞鴨鵝貓。昨天晚上,銅錢沙的過去像放錄像一樣,在他腦子裡不斷線。銅錢沙的現在不像過去,只留在腦子裡。如果現在有錄像機,錄下來是活的銅錢沙,不僅自己可以看,可以保留,還可以給別人看,給兒孫看。過去沒錄像,只能講,講給年輕人聽,他們還不信。
他抓起電話,撥了兒子的號碼。
「大清早,給誰打電話呀!你有毛病哩!」蘭香怨嗔道。
「給潮生打。有事。」他完全是突發奇想。沒有誰把銅錢沙編成個電視劇,小小的一塊地,小小的一群百姓,不值得。但自己可以把自己錄下來。銅錢沙就要改名換姓,改臉換裝了。
「誰呀?這麼早。」潮生在城裡家中,沒起床。
「我是你爸!」
「爸,什麼事?」
「老子給你問平安!」
「爸,我昨天實在抽不出空——奶奶今天好些了吧?」
「好啦。我要你給我找台攝像機,好一點的,請個電視台的攝影師來,工錢我付。」
「幹什麼,爸?」
「拍個紀念片。五千塊夠不夠?」
「紀念什麼?」
「銅錢沙。」
「行,行。我找人辦,你放心。錢我出,一切聽你的,你當導演。」潮生高興了。他放下電話。「爸死腦筋開竅了,有門。」
「拍什麼片?」妻子林靜問。
「紀念片,給銅錢沙留個影。」
「你爸什麼時候也現代化起來啦?」
夫婦倆互相調笑起來。
田稻的心情略有好轉。
他出門來。太陽還沒影兒,東方才露魚肚白。他空著兩手在村裡逛了一遍,走出村子,又逛到田裡,然後穿過高速公路,走向江邊。他在江邊獨自坐了一會,看江上過往的船。帆船小舟幾近絕跡了,全是機動船,拖駁。熟悉的銅錢沙已變得十分陌生,毫無夜夢中所見的特色,跟錢塘江兩岸的村莊沒有什麼區別。
他放眼東望,會稽山的一脈延伸到江邊。那座突兀在江邊的小山頭叫黃山,黃山頭上有一座廟,叫黃山庵。黃山庵新修了,遠遠看去,紅牆黑瓦,翹脊飛簷,脊上有「國泰民安」四個鎏金大字依稀可見。修繕這座尼姑庵,田麥捐了三十萬,善男信女私人募捐五萬多,政府撥了十萬。這一處古跡修得金碧輝煌,香火日漸其盛了。
妹妹瓜兒在那裡當住持。她出家五十多年了,沒邁出佛門一步,也沒離開過黃山庵,即使那廟宇倒塌,拆毀,做了圍墾指揮部,做了生產隊的牲口棚,她也堅持在那裡住著,守住菩薩。田麥回鄉後,見了妹妹,慷慨解囊,促成了黃山庵的修復。田家在佛門也佔有一席之地了。十二指方丈頗有名氣。
田稻一直很怨這位執拗的妹妹,現在倒對她有幾分敬崇。人啊,一生守住一處也難得,善始善終,也算一分功德了。
該同蘭香一起去看看瓜兒了。大約有一年半沒有見著她了。只有娘常去,有時還到廟裡住一兩天。
田稻從江邊回來,已經早上八點多了。他還沒吃早飯,順路到橋頭酒家。一進門,老闆娘和老闆就迎過來。
「大伯伯,請坐。還沒吃吧?來碗豬肝面?快,做去!」老闆是本家侄子。「伯,什麼時候拆遷呀?我這酒店是您一手扶持起來的,一拆,房子不說,我這財路就斷了。怎麼賠償?」
「你這幾年也賺夠了,該歇歇了。」
「伯,話怎麼這樣說。你簽字啦?聽說鄉政府把你扣在那裡,強迫簽字,不簽就撤你的村長兼支書。」
「誰敢!」
「伯伯也是個人物,誰敢?他鄉長算個屁!」侄兒應。
老闆娘端來一大碗豬肝面。
「我們正準備到鄉政府去扯哩。」
「不許你們去,有我哩。」
賴子進了小酒店。他拎著個酒瓶兒,一邊喝,一邊往嘴裡扔蘭花豆,老樣兒。他是楊癲狗的兒子。十歲那年,楊癲狗和老婆在江上打魚,被日本兵的汽艇撞翻了,夫婦慘死江中,連屍也沒找到。賴子被村裡人輪流養大,養成了吃百家飯不幹活的壞性子。他本名來福,有福也消受沒福也消受,賴,厚臉,懶,饞。於是人們叫他賴子。
「阿稻,回來啦!賣了沒有?我還等著酒錢哩。兩萬塊,夠我喝到進火葬場囉。哈哈哈!燒得卵毛也不留一根,還有陣酒香從煙囪裡冒出來哩。」
「你個老不正經的,揪揪你的鬍子,像個長輩嗎!」田稻訓斥道,「兩萬,我不會給你去喝酒的,做夢。」
「什麼?區裡扣,鄉里扣,征地辦扣,籌建處扣,村裡扣,你還扣?刮地皮像刮魚鱗,過誰的手都刮。日煞的。銅錢沙是個刮痧的鋼片子,再大也刮光了。老子在這裡長了幾十年,死也該給塊地皮埋呀!」
「你剛才不是說燒了冒出一陣酒香麼?埋個屁。」老闆說。
「老子到鄉里造反去,找開發區算賬。開發區主任中外勾結,拿銅錢沙炒地皮發大財。把他娘的×拿去炒,雜種!」
田稻臉青了。
老闆知道這話很傷田稻,忙塞給賴子一包蘭花豆:「賴伯,出去,我要做生意。」把他推出門。
賴子把蘭花豆裝進口袋,討了一元五毛的便宜,笑著罵著走了。
田稻騎著他的那輛舊「永久」,回到了招待所,開了門。那份未簽的合同仍放在桌上。
他沒有再看一眼,從他那舊手提包裡掏出了筆和印。
一式三份,寫了三個「田稻」,蓋了三顆「銅錢沙村民委員會」的紅印章。疊起。掏出另一張白紙,寫了份辭職報告。
他到鄉長辦公室,把一疊紙往桌上扔去。
「我完成了。我能影響大局嗎?我什麼時候不服從黨?」說完扭頭就走。
鄉長扯也沒扯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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