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每每奶奶病發,滿銅錢沙跑著喚爺爺的魂回來,潮生便跟著奶奶,怕她跳到江裡去。聽媽媽講,爺爺抗大潮護塘堤,被潮水捲走了。爺爺死的那天他剛好出世,奶奶也是那天瘋的。奶奶只瘋不狂,也很好照顧。她即使瘋著也會給你講過去的一些往事,而且講得紋絲不亂。奶奶的腦子裡只有清晰的過去,填不進模糊的現在和未來。她已經多年沒發叫魂病了。在潮生的記憶裡,大約是分田包產到戶之後,爺爺開墾的那幾畝地回歸他家,父親母親獨家耕耘,她就安穩了許多年。過去奶奶發病,只有他能治。他引著奶奶在銅錢沙轉兩圈,指著爺爺的墳說:「爺爺死了,埋了。我是那天生的。」奶奶便恍然大悟。後來,他長大了,再也不肯領瘋奶奶尋魂,奶奶就會叫幾天幾夜,直到在學校裡把他找到,弄得他很尷尬。他工作後,她有幾次找到他辦公室去,弄得他難為情,只好把奶奶送回家。誰都知道他有個瘋奶奶。奶奶說,他是爺爺轉世的,可他除了長相一點也不像爺爺。他沒有見過爺爺。據母親講,他爺爺的屍體被找回來下葬時,母親抱著他看過爺爺一眼,但他絲毫記憶也沒有。他才出生三天,剛睜眼看這個熱熱鬧鬧的世界,並不知生死是怎麼回事。
他又聽到了兒時奶奶的呼喚。那呼喚彷彿是從遙遠的年代裡傳來。「潮生噢!潮生!土根——孫子來啦!」潮生的心頭一悸。
父親說:「奶奶叫你。」
潮生穿過後院,鑽進那黑咕隆咚的老屋。他不得不去應一聲。
「奶奶!我在。」
奶奶抓住他的手,問:「你叔要買地了?」
「嗯。」潮生應答。
「你知道你爹和你叔是這地裡爬大的嗎?」
「知道。奶奶,你別叫。」
「你領奶奶到外面走一圈,她會安靜下來的。」母親說。
「我很忙,等會要去開會。我又不是小孩子。」
「你當官了,當得比陳耀武還大。你外公算什麼,他是地主,二地主……」奶奶又滔滔不絕地絮聒起來。
潮生沒有時間聽了。這件事,父親曾跟他講過。他不是當時人,對那沒多大興趣,所以從未追尋細節。演義那段往事的是父輩,是他的爺爺和外公。
陳耀武帶了他的兒子到銅錢沙來。他已經當上了大保長。
他兒子叫陳昌金,比田稻大兩歲。陳家小少爺穿著綢褂兒,繡花的布涼鞋兒,後腦勺上留著條鴨尾巴似的小辮兒,跟銅錢沙上的光屁股孩子大不一樣。這個披掛不同的孩子的到來,讓田稻感到特不舒服。他眼神傲慢,不把田稻兄弟放在眼裡,跟在他父親屁股後頭,耀武揚威似的。有幾個從田家畈遷來的孩子認識他,告訴四稻說:「他就是阿昌,壞小子,頂愛欺負人。」阿稻說:「他打過你們沒有?」「打過。我們不敢打他,他是少爺。其實,他沒力氣,一揍就哭。」阿稻問:「他是男的還是女的?」「男的。」「男的怎麼蓄小辮,穿花衣,還穿花鞋?」「他嬌,獨種兒。他家有錢,他爹是保長。」「保長是幹什麼的?」阿麥問。「管人的,大人都歸他管。」「他管得了我爹我娘嗎?」田稻問。「那就不知道了。」「老子要先管管他。」田稻說。看上去,陳昌金沒有田稻粗壯。
田土根和田氏兄弟迎接陳耀武。畢竟是鄉親,田土根仍叫他表哥,而且要阿稻阿麥菜兒叫昌金錶哥。
田稻不叫,田麥叫了,菜兒不肯叫。
田稻想,憑什麼叫這不公不母的小子哥。他看著就噁心,真想揪掉他後腦勺上的鴨尾巴,把他翻倒在地,騎在他身上,揍一頓,扒開他的褲子,看他胯下長了卵子沒有。
田土根和陳耀武好像忘了過去的事。土根說話理直氣壯了。讓你陳耀武來瞧瞧,我田土根沒有那五分地,也活過來了,活得很像個樣兒:田也有了,房也有了,妻也有了,兒女也有了,還有一頭牛,一個像樣的農家。天無絕人之路,田家畈沒有我的立足之地,銅錢沙是我的,你買不去,管不著了。
陳耀武是有目的而來的。關於銅錢沙上的事,他早已聽說,早就想來看看,但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以為田土根記仇,不理他。他當了保長後,也想來,但銅錢沙屬哪一鄉哪一保管,沒有入編。他跟城裡林家是親戚。他的親姑奶奶是林老爺父親的三房太太。林老爺雖不是他姑奶奶生的,姑奶奶只給林老闆生了個妹妹,扯起來,也算姑表親,而且常來常往。有一天他到林府去,林老爺提起銅錢沙和田土根,陳耀武方知林家和土根有來往。林老爺把他帶女婿女兒訪銅錢沙的事告訴了陳耀武,卻沒有提及田土根救林小姐的事。這也是田土根交待過的,林老爺很守信。「那地方不錯,有個小村莊了,田不多,很肥。」
「表叔,你是不是想去佔一點日後派用場?田家畈遷去了七八戶哩。」
「那個島本來就是我的嘛,佔什麼?他們在為我開荒哩。」
「什麼,是你的?那是個江心荒洲呀!田土根他……」
「哈哈,這你就不知道囉!我早就向民國政府註冊了一千二百畝,包括沙灘,包括半邊江哩。」
陳耀武感到吃驚了。他雖然是個小地主,做夢也在想擴張土地,一畝兩畝,七分八分,挖空心思,花錢坑人大半生也只蓄下了四十畝地。林老爺向政府登記一下,每畝只交五塊大洋的註冊費,就向國家買下了一千二百畝,而且由政府發給產權證,比地契還過硬,蓋的是民國政府的大印。他佩服林老爺了。自己真是井底之蛙,少見識。為什麼自己沒發現這條路?讀書太少了,沒知識,不知政府居然有這種法令。其實,林老爺起先也不懂,他只會做生意,買賣房地產,註冊無私人產權的國有荒地,是洋女婿告訴他的。那天游訪銅錢沙之後,洋女婿問及銅錢沙的產權歸屬,林老爺才去有關部門查詢,後來又詳細地問了田土根圍墾遷居的經過。田土根如實相告。種田人不知田,只知田里長莊稼,哪曉得林老爺的用心。
「耀武,你是保長,我那錢塘渚屬哪一鄉哪一保,至今還沒入冊哩。原來是無人荒洲,無課無租可收,每年我只向政府繳納地稅,現在有了人居住,就得有利了。有人的地方就得有人管呀,我想把它托給你們鄉你的保去管,在那裡設一個甲。有官有管才叫地方呀。」
「表叔,這事交給我辦吧!」
「我原想讓土根來辦,但他畢竟一字不識,只會種田打魚。再說這事我沒跟他說。」這地是何時登記註冊的,林老爺沒向陳耀武細說。至干手續如何辦,更是守口如瓶。他想讓陳耀武當二地主。
陳耀武垂涎欲滴了。不久,陳耀武就把銅錢沙的行政歸屬的手續辦妥了,他就成了「錢塘渚」的行政長官。這一切,種田人怎麼知道呢?
中國老百姓一向是怕官府的,誰想過利用官府來保護自己的利益?官家的事他們不懂,連陳耀武這位大保長也才剛剛明白政府是怎麼運作的。人們只懂一條理,當官的一級管一級,最大的官是皇上總統。官大一級,壓倒泰山,「壓」就是政府的事。沒有人不被壓,保長被鄉長壓,鄉長被區長壓,區長被縣長壓,縣長被省長壓,省長被部長總統壓,皇帝老子,被外國人壓。一級壓一級,才叫秩序叫太平叫國家。不服壓,叫造反,造反就要砍頭。中國幾千年就這個理。反了,換朝;換了,一朝君子一朝臣,重新一級一級壓下來。
田土根在銅錢沙過了十年沒人來壓的日子,老覺得缺少了點什麼,既覺得輕鬆,又覺得恐慌無著落。
陳保長來了。他是來丈量土地,登記戶口的。既有產權人林老爺的委託,又有行政的職權。
銅錢沙上的人們卻以為來了個鄉親,是客人。田土根以主人身份招待客人,楊家兄弟也先後進屋來,問候客人,談談年成。下塘楊氏兄弟亦有十來戶,是在田土根落籍三四年後結伙而來的。田氏佔了江心島的上半,圍了堰塘,自稱上塘。楊氏兄弟來得晚,佔了下半島,也圍起堰塘,稱下塘。總共二十多戶人家,分上下兩塘,圈地為界,插記為標,倒也和睦相處了多年。
到銅錢沙上來做客的人不多,有頭臉的人更是少。前些時城裡的林老爺、林小姐和女婿來過,現在來了個陳保長,都跟田土根沾親帶故的,人們就更重視田土根了。
豆女忙著做飯,兩三個妯娌過來幫廚。田土根和楊家長兄楊茂生陪陳耀武拉些家常。往事不提,田土根直起腰桿子說話了。
陳耀武要去村裡走走看看,大家當然歡迎。
「都是些茅草棚,怕鑽不進去哩。」人們說。
「沒關係,一河三岸,鄉里鄉親都是種田人嘛。」
田土根領著陳耀武一家一家地走,問名問姓,問幾口人,從何處遷來,種了多少地,種的什麼,收成如何。每人都如實回答,但問到有幾畝幾分地時,全都說不出來。誰也沒量過自己的地,也不會丈量計算。
「等會,我拿了弓,給大家丈量一下,算一算吧。」陳耀武帶來了弓和算盤,放在船裡。
「那就有勞陳保長了。」
有人猜陳保長帶了弓和算盤,是要來收稅。種田納稅也應該,他們已經多年沒繳稅了。田畝稅不重,幾斗谷子而已。
陳耀武看完了二三十戶人家,知道了上塘都是田姓,下塘楊姓為主。接著又看塘堤看莊稼。莊稼的確不錯。荒地還很多,被開墾的土地不到五分之一。他預估,全島面積要超過一千五百畝。據土根講,他來的那年,島只有如今一半大。這麼說,沙洲在長,北江也可能在二三十年內淤積成田。他站在江邊,抑制不住內心的狂喜,慶幸自己來了。除去林老爺的一千二百畝,其餘的該是他的了。他也可以仿照林老爺如法炮製。這是不能跟種田的人透露的,也不能讓林老爺得知。來他個江山對半劈,招更多的人來墾荒,墾了,全是他的。他也要打塘,在外塘加外塘,圈地。
一個龐大的計劃在江邊的沙灘上產生了。陳耀武脫了鞋,光腳踩在平展的沙灘上,似走在錦緞上一樣舒心。
他俯身掬起一捧渾濁的江水,喝下,立刻吐了出來。江水又鹹又苦。
田土根和楊茂生笑起來。
「鹹潮鹹潮!」
「我們這裡到八九月間,炒菜簡直可以不放鹽了。」
「你們吃水——」
「到江南邊順流中去挑。西嘴角上的水是清的,富春江下來的,潮退時去挑。」
「哦,對對,這地方真好。」他又萌生出一個賺錢的計劃:把淺灘圍了,打石塘,蓄鹹潮,曬鹽,開個鹽場。他彷彿看到了白花花的大洋,種蠻荒,開鹽場,三五年內發大財。他要跟林表叔爭個高低。
他滿懷信心回到土根家。豆女已燒好午飯,雞鴨魚蟹瓜菜擺滿了一桌。農家待客也夠豐盛了。陳耀武本是個節儉的守財奴,心思全用在買回置地上,吃喝從不講究。
豆女叫阿稻,請小客人來吃飯。
阿麥和菜兒笑。一群孩子在樹下拍手叫著:「豬尾巴,鴨尾巴,只能上,不能下,坐在樹極上叫姆媽,胯裡流下黃拉拉!」
原來,阿昌跟阿稻阿麥他們出去玩,孩子們爬樹掏鳥蛋,阿昌也想上樹試試,但他爬不上,阿稻把他頂了上去。一會兒孩子們溜下樹來跑開了,把阿昌留在樹上。幾個更小的孩子在樹下拍手叫,阿昌下不來,哭了。
豆女罵了阿稻兩句,把阿昌抱了下來。
田土根邀了村中幾位年長的男人來陪陳耀武。
陳耀武端起酒碗:「我先敬諸位兄弟一碗。你們真不容易,大風大潮中落下根來,打塘開荒,生兒育女,陳某人佩服。明年,我也想遷來。」
「歡迎,這裡有的是田,你來就開吧!」楊茂生說。
「表哥,你不是有田麼?」
「當然,我在那邊也有幾十畝田,田又不怕爛,種田人,怕田多嗎?請長工短工種嘛。」
種田人,哪個不想做地主?不想做地主的農民就不是農民。做了地主也就不是農民了。田多就不用自己種。
「剛才,我看了各位的田,收成不錯呀,收了幾年啦!這小小地盤,小小村莊,六畜興旺,五穀豐登呀!流血流汗,值得。」
大家敬酒表示感謝。
「我今日來,有句話跟大家說。」
「有話你就說吧,想來,我們也攔不住你。」土根說。
陳耀武放下酒碗,一抹嘴,說:「自古以來,皇天后土,只有蠻荒的田土,沒有無官管的百姓。天地君親,黎民百姓,匪盜也有官府追查,何況是良民。天有玉皇管,地有閻羅管,民有官管,子有父管。你們這二三十戶人家是哪縣哪鄉哪一保管呀?是哪一村,哪一甲?村長是誰?甲長是誰?」
他把大家問得目瞪口呆。
「我們就是我們,這裡是銅錢沙村。沒有村長,也不要甲長。」田土根說。
「老弟,那不就成了沒天管沒地管沒官管的散仙、遊民了?」
「我們是散仙遊民又怎樣?日子不是過得挺安耽麼?」
「上有國家,下有政府,現在還在抗戰,國軍跟日本人在打仗。這裡雖然還沒戰事,可炸彈早就扔到杭州城了。你們是民還是匪?如果有人說你們是新四軍的……」他吞了半句。
人們不寒而慄。的確有幾個新四軍來過了。
「兵役賦稅錢糧大家忘了吧?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呀,你們算中國人?」
「沒人來收呀!」楊茂生說。
「我今日來正式通知大家。」他掏出一紙公文讀起來:「茲鑒於錢塘江北側江中島原乃一無人荒洲,數年來,已有數十戶陸續遷居而來,圍塘墾荒,已初成村落。按行政管理之決定,從民國××年×月×日起,將該村劃歸×區×鄉×保管轄,命名為錢塘渚。凡入籍之民,屆時起登記入冊,並承擔一切行政之義務。」念完,他又解釋了一番。
「這麼說,我們就歸陳保長管囉?」大家異口同聲說。
田土根已感到來者不善,開始見面時的那分自信驕傲消退了。人家手中拿的是蓋了大紅印的公文,政府佈告。他想,種田人怎麼就是孫悟空,哪怕一個觔斗翻了十萬八千里,也逃不脫佛爺的手掌心呢?這裡已取名銅錢沙,連城裡人都知道了,只是沒用文字寫出來罷了。難道真的是口說不為憑,非要立字據嗎?早知如此,何不請人寫個牌子插起來呢?「銅錢沙」是怎麼寫的幾個字,他不知道,人家寫了他也不認識。他只認識自己的名字,還認識「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再就是鈔票上的幾個字。大洋只認人頭,孫中山、袁大頭。到島上來的人,跟他一樣,有的還不如他,只認得自己的姓。楊癲狗,那「癲」字,誰會寫會認?還有「哈牯」、「憨頭」。「錢塘渚」是什麼東西?難道我們是一群豬?他十分氣惱地問:「這裡叫銅錢沙呀,南北兩岸誰不知,連城裡人也曉得,不信你到賣魚橋、龍翔橋、烷紗河去問。林老爺也知道的。」他不好說這名字是自己取的。他自覺是個莊稼漢,算不得人物,了不起只能給自己的兒子取名。他雖然給一片大地取了名,但人微言輕。
「哈哈,銅錢沙?哪幾個字,寫給我看看?我可沒聽說。錢塘渚寫在官府的文書上,可不能改了。銅錢沙,有文書根據嗎?口說不為憑呀!」
「錢塘渚,難道我們是一群豬?這名字有什麼好的。」土根反駁。
「是呀!我們不識字,也不該叫豬呀!」大家抗議。
「哈哈……諸位兄弟,諸位,諸位。我叫大家諸位弟兄,你們不會生氣吧?」
「那當然,這點我們懂的。」有些人聽過長官講話,有的人在婚喪嫁娶的禮儀活動中,聽過那些私塾先生司禮時口稱「諸位」。那不是罵人,是文質彬彬的官話,雅言。
陳耀武收住哈哈,說:「懂就好。這就跟我稱諸位弟兄為諸位一樣,這個『諸』跟那個殺來吃的『豬』不是一個字,雖是一個音,一個『言』旁一個是『犬』旁,『犬』旁是畜牲,『言』旁是人。」他一邊說,一邊拿筷子蘸了酒,在桌子上寫。人們湊過腦袋來看。他接著寫個「渚」字,用筷子點著道:「這個『渚』是三點水旁,既不是畜牲也不是人,『渚』乃四邊環水的江中之洲也!」他頓了頓,學著老先生教學童的神態。他念過四五年私塾,能寫會算,也還好學。「這名字不是我取的,是林老爺取的哩。我還沒這學問哩。錢塘渚就是錢塘江的一片洲。錯了嗎?銅錢沙,啥意思?銅錢有這麼大嗎?哈哈……誰叫出這個名,做夢想發財呀,哈哈!」
人們無言了。田土根也無言了。既然是林老爺取的,定有學問。
「這是政府的告示,從宣佈之日起生效。」
「那沒有什麼說的了,只有勞駕陳保長囉。」楊茂生說。
「當然,當然,我也是為地方人做事嘛,責無旁貸的。」
吃了午飯,豆女收了桌子,把桌面擦了幾遍。陳耀武取來了筆、簿子、算盤和量地的弓。
陳昌金幫他爹磨墨,他爹攤開簿子,開始登記人口,造冊。寫到各戶田地若干畝時,誰也報不出准數,只能說大約幾畝。
陳耀武說:「隨口報幾畝不行的。多了,多出畝費,大家吃虧,少了嘛……必須有個實數。我既然來了,受人之托,就給大家丈量一下吧。」
「也好,讓我們心中有底,也知道自己開了多少地。」田土根說。
於是,人們領著陳耀武去丈量。
大家都以為這是對自己數年來的血汗的一次鑒定,一次成就展覽。至於將來交點稅,也是應該。官府承認了他們也是好事啊!
足足花了半天時間,陳耀武才把各戶的田地丈量完畢,一一登記在冊。
田土根有十畝五分八厘,楊茂生有十二畝三分七厘。
一共墾出的田有二百八十餘畝。
陳耀武合了賬簿,搖了搖算盤。太陽西下了。
人們到江邊送保長。在塘堤上,他們看著退去的潮。阿昌已被船工抱上了船。
陳耀武說:「諸位,還有兩件事要跟大家說。」
「你說吧!」田土根心裡總覺得不踏實。陳耀武的為人他是知道的,他今日來,只是為了做這筆功德?
「十戶一甲,十甲一村,十村一保,十保一鄉。這是保甲制。凡事總有個牽頭的。這裡既然有個村子,但又不大,不夠一村,我看你們就推舉個甲長吧!」
「在理,既然登了記入了冊,推舉個甲長有必要。」楊茂生說。
「我看,茂生哥年長,就由他當吧!」土根說。
田氏兄弟不做聲。
楊氏兄弟瞅著茂生。
楊茂生說:「不,先來後到嘛,土根先來三年,開毛荒的是他。再說,土根城裡認識林老爺。上塘田多,陳保長是田家畈大保的人,我們歸田家畈保管,還是田土根干合適。」
楊氏兄弟無話好說了。田氏兄弟則應和說:「土根哥干吧!」
「我看,土根,當仁莫讓,給大家辦事嘛。」
田土根點了點頭,說:「甲長是輪著干的,我就開個頭吧!明年茂生哥干。」
「就這麼說定了。另外還有一事,我不得不跟大家挑明的。田,我已經丈量了。這田雖然是大家開的,塘也是大家圍的,你們流血流汗,吃了不少苦,但這田不是你們的,是城裡林盛和老爺的。鄉里派我來造冊,林老爺委託我來量地看收成。前幾年的租課嘛,林老爺說免了,從今年起由我代收,三七開。要種的,繼續種,不種的,回去也不留。」
晴天霹靂,那太陽被烏雲吞了。陳耀武的話像雷殛,把他們的頭擊昏了。二十幾條漢子,不敢看天,不敢看太陽,一個個瞪大眼睛,望著田土根,再看看陳耀武。陳耀武夾著的簿子,簡直是判官的生死簿,把他們的魂關進了簿子;陳耀武拿著的量地的弓和算盤,打破了他們的美夢。
田土根也惶惑了。這田怎麼成了林老爺的?沒聽林老爺說起過呀!他抓住了陳耀武質問:「你說什麼?這田是誰的?」
「林老爺的。他十年前就將這江中島全部買下了,一千兩百畝,全是他的。」
「他向誰買的?我來時這裡人毛也沒一根!」
「他向你買嗎?你不是連巴掌大的地也沒有嗎?」
「這田是我開的,種的。」
「這田是我們開的,種的。」
「你們有地契嗎?拿一份出來看看?空口白話不行。」
「這裡是無主地,天的地的。」大家吼道。
「人家十年前就向國民政府買下了。沒爺娘的田是國家的,林老爺向國家買了一干二百畝,有地約文書的。兄弟們,你們說這話要吃官司的。」
「放屁!」田土根扯過弓,折了,扔到江裡去。
眾人擁上,撕了賬簿。
「你們反了!有沒有官管?有沒有政府?」
「政府?政府什麼時候管我們?日他娘的破政府,賣了老子,老子還不知道!」
「凡老百姓,生下來就是國民,就管住了。你們抗,可是要坐班房的。」
「坐牢,我們一起去!打官司也不怕。」田土根說。
「我不過代理林老爺。你們私墾他人地產,抗租。」
「放屁!」
「好,我走。」陳耀武上了船,「一群刁民,等著收拾吧!」
「滾!青天白日,烏天黑地!」
陳耀武開船走了。
沙灘上留下的是那張折斷的弓和撕碎的賬簿碎片。
江水悠悠,浪捲上來,捲走了那斷弓碎紙。
天漸漸黑暗。莊稼漢們坐在塘堤上,無言。
半個月之後,城裡的法院開庭審理錢塘渚土地案。
傳票是鄉里派鄉丁專門送來的,送給回土根,並且幫他念了兩遍。傳票上寫著所有戶主的名字。是按戶口冊抄的。他們撕掉的是田畝賬。
田土根把傳票拿給大家看。鄉丁又當眾宣讀一遍,並點名似的叫了一遍,說:「名字沒錯吧?人數也不錯囉?」大家說「沒錯」,並且把傳票輪著看了一遍,尋找自己的名字。因為田、楊太多,有的人認識自己的名字,有的人不認識,有些怪字是陳耀武即興寫的,如「癡狗」寫成了「奈苟」,文雅起來。癩狗本人也不認得自己的名字,鄉丁指著告訴他說:「這就是你!」他記得有人寫過,似乎不是這兩個字,但又說不清楚是怎麼寫的,懷疑道:「我不是這苟是另外一個狗吧?」鄉丁說:「反正是狗。」有人覺得他們的名字居然出現在政府的公文上,挺新鮮。公文的意思他們似懂非懂,鄉丁也沒有解釋,好像要他們到城裡法院去。鬼知道法院是什麼,只聽說城裡妓院多,有錢人嫖女人,還有戲院,看戲文的。法院門朝哪兒開,樹朝哪方栽,誰曉得。
田土根問:「這是要我們幹什麼?出錢嗎?鄉里派你來收我們交,去城裡幹什麼?」
「人家把你們全告了!私墾他人土地,抗租不交,吃官司囉!」
大家傻了眼,面面相覷。
銅錢沙的先民們剛剛獲得了政府的承認,第一樁和政府的交往就是去吃官司。上公堂,要不要打板子,罰銀子,跟戲文裡唱的一樣,披枷戴銬去坐牢?
「日他娘,那戶口花名冊也該撕掉的。撕了他就不知道我們的名字了。」癩狗懊悔地罵道。
「田家畈來的人陳保長全認識的,是他告了我們?」
誰告他們,犯了何罪,他們弄不清。限定三天後的下午開庭。
「你們自己去吧!我的公事完了。」
「你不抓我們?」
「抓?哈哈,抓你們幹什麼?又不是殺人放火盜劫,這是民事案,傳你們到法庭去講道理,看這田究竟歸誰,法庭公開審理後作出裁判。」
「傳我們去說理?」大家簡直不相信,官府會跟百姓講理。
「你們拿得出證據來,這田就是你們的,拿不出是人家的。」
「證據?天作證,地作證,人作證。這地是我們開的。」
「跟我說頂屁用。我是當差的。」
鄉丁走了。他們覺得挺怪,官府居然要他們去說理。
天理地理全在他們一邊,人證物證全在。去!講理去。他們也不知道請律師,寫答辯,懷裡揣的不是狀紙,也不是證據,而是炯熟的蕃薯和米粑。蕩了七八條小船,進城來。
他們把小船靠在賣魚橋,問漁行的老熟人,法院在哪裡。人家反問他們:「不賣魚?找法院?」田土根說:「打官司去。」熟人笑了笑說:「法院在龍翔橋那邊。」
他們把船蕩到龍翔橋。好在平日進城賣魚路熟,拐了八個彎鑽了十六道橋拱,到了。上岸來東問西問,總算找到了法院大門口。已經是中午時分了,他們蹲在法庭門口的大樟樹下,不知怎麼辦。一大群衣衫不整的漢子,坐在馬路邊啃乾糧。有人問他們要不要找活於,想雇他們去搬運貨物。
田土根一抖傳票說:「我們是來打官司的!」
冤有頭,債有主,他們要會陳耀武,卻者半天不見陳耀武的人影。
田土根打算跟陳耀武講理後再去問林老爺。他堅信是陳耀武搗鬼。林老爺要田幹什麼?他是生意人,又不種地。
農民不知道,天下最大的生意最賺錢的生意歷來就是土地。
他們啃完了乾糧,看著街上的熱鬧,見不少人進了法院,沒發現陳耀武,有點失望。叫他們來幹什麼?一個個罵起來。
「八字衙門朝南開,有理沒錢莫進來。日他娘,老子只有個屌!」
「老子三十多人,一齊作證,田是我們的。青天白日,不講理嗎?」
一會兒,有個人從裡邊出來,問:「你們是不是錢塘渚上來的鄉民?」
「不是!錢塘渚是什麼屬地方。我們是銅錢沙來的。法院傳我們來,沒人理,把我們全晾在門口。」
「那就對了,就是你們。誰不讓你們進去?你們不進,要人請。原告、證人、律師、法官早到了,等著你們哩,進去進去。誰是田土根?」
「我。這是你們發的票。」
「你,為首的就是你喲。你們請了律師嗎?」
「什麼驢屍馬屍,我們全來了。我們種田打魚討老婆生孩子,管他驢屍馬屍牛屍!沒招惹他,請我們吃官司。」楊茂生說。
「有理進去說吧!」
他們一哄而入。
一進法庭,那架式把他們給鎮住了。
法官搖著銅鈴,大聲說:「法庭內不得大聲喧嘩!」
法警持槍站在門口。堂上,法官穿著黑衣,一個個好像送喪似的繃著臉,還有書記員,陪審員,律師,原告。不見陳耀武,也不見林老爺。田土根惟一見過幾面的是老爺的大公子林成家,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大少爺。他就是原告了。
林老爺沒出面,他不想跟田土根在公堂對面。他動如此大的干戈,請來了一些記者、社會名流旁聽,他的意思不是要跟這些鄉民爭什麼。有什麼可爭的,他無疑是贏家。他的意思在於做輿論。他要向社會宣佈,他早就擁有錢塘江中的一塊地。其實,他是在去年游過銅錢沙後才登記註冊的,而法律文書的日期向前移了九年。他必須通過這場官司讓它成為一個公開的事實。這才是他導演這場官司的目的。
法庭裡有許多椅子,椅子上坐著許多人。還有不少空位。怎麼像戲院?田土根想,這就是公堂?還真有點像唱戲哩。這戲怎麼唱?自己是受審的主角,該不該走到前面去跪下?坐在那中間的是不是知府大人?他惶惶惑惑,如入夢境,無所適從。一溜子鄉親跟在他屁股後頭,不敢做聲。
前面有一整排是被告席。他們不認字,也不知什麼原告被告,有人就找了個空椅坐下來。
「前排坐!那是你們的位置!」引他們進來的人指著前面的被告席說。
田土根和楊茂生走過前排,直直地站定。不跪?還給坐?他們有點不信。唱的哪出戲?
三十來個被告,坐滿了一排。
法官宣佈開庭。按照程序,一一點名,確認身份。
戲文開始。你念一番,我說一番。田土根他們聽不懂,傻呆呆地坐在前排聽戲文一樣,只聽到「田土根、楊茂生等鄉民私自濫耕濫種他人有業田產,拒不納稅交租……」
念完說完,法官宣佈:「傳證人陳耀武到庭!」
這時,陳耀武才從另一扇門出來,走到證人席上,將半月前的事陳述了一番。
法官問:「被告人,證人說的全是事實嗎?」
大家互相望望,沒人說。好一會,田土根領會到這是在問他。
「有這事。」
「弓是你折斷的?」
「是。我又沒請他去給我量地。他有什麼權丈我的田,還要我交租?」
哄堂大笑。鬧了半天,被告一竅不通。
法官搖鈴:「安靜,安靜!楊茂生,賬簿是你撕的嗎?」
「是。誰請他寫賬?」
「楊奈苟,算盤是你扔到江裡去的嗎?」
「是。他瞎雞巴亂算。田是我開的。」
又是一陣笑。
「我們開荒種地,流血流汗,他一來,算盤一撥,三成是他的了。天下哪有這理?」田土根終於大膽申辯。
「你們種的誰的地?經過誰允許的?」法官問。
「我們種的自己的地,要誰允許?我上島時,那裡人毛也沒一根。我把父母的墳塋做在那裡,還立了碑的,不信,你們派人去看。我還在那裡娶了女人,生了孩子,人都在。我的家住在那裡……」
「請你出示你的地契。」
「地契?沒有。我向誰買?誰賣?無人,老天的地,跟老天訂契嗎?」
「沒契,就是濫耕濫種他人田產。」
「我沒亂耕亂種。不信,你們去看,莊稼人,能亂耕亂種嗎?田弄得好好的,莊稼長得也好,稻子,玉米,芝麻,黃豆,我沒種鴉片。規規矩矩的,沒亂。」
又是一陣哄笑。
「請原告出示產業證據。」
林少爺拿出一張圖來,交給法官。
法官宣讀證書,並展示。記者拍照。
法官接著又問:「被告人,你們耕種多年,可向政府交稅沒有?」
田土根說:「沒有。我們那裡沒政府。」
又是哄笑。
法官問:「原告,可曾納稅否?」
林少爺呈上逐年稅單。林家律師又說了一番。
這官司再明白不過了。被告輸了。
休庭十五分鐘後,法庭作出了裁決。
林少爺秉承父親的旨意,當庭宣佈免去以往的租課。願種者,立租,不願種者,不留。
旁聽者大大讚賞林家寬洪。
從法庭出來,這群拓荒者成了佃戶。他們一分田也沒有了。
種田人從來就不是土地的主宰。他們的命運是被別人主宰著的。在國土的龐大舞台上,沒有他們是絕對不行的。官出於民,民出於土。沒有他們,一切都沒有,歷史戲演不成。但他們操作的是犁耙和莊稼,另一種人操作的是版圖、契約和交易。土地的交易是人類最根本的交易,交易不成就引起戰爭。
田土根被林老爺請去。
土根問林老爺:「怎麼前些年一次也沒聽您說過買地的事?」
「我說了,你就不種田啦!這是我跟政府的事。今天,我也沒罰你們什麼呀,客客氣氣請來,說個清楚,讓世人知道,我有這麼個地產。每年白繳稅,也沒圖個收穫。當然,土地買下來,不臭不爛,一百年後,也許有大用場。美國是塊大荒地,原來的土著是紅頭洋人,印第安人,這你不懂。英國人去了,一塊塊把它買下來組成了個大國家哩。」
「唉,看來,世上只有太陽月亮不能買了。」土根沮喪地歎道。
「你明白了?」
「我不明白。我成了佃戶。」
「土根,我當你直說了吧。要是那地方只有你一戶,你一家人,我也許不會買下那地。即使買,先也要給你劃出十畝二十畝,叫你也去買,買了當祖業,傳兒孫。你是個不錯的人,對我家有恩,也當報。」
「你怎麼不跟我說,讓我也找政府買?多少錢一畝?」
「註冊費當不貴,每畝五塊大洋。」
田土根驚訝得跳起來:「介便宜的田?不會吧?」
林老爺撫他的肩讓他落座:「是便宜,可這便宜要人買呀!你買不到的。政府門朝哪開,找誰買,你有路嗎?政府也不賣給種田人呀,也不會十畝二十畝賣。要買就成百上千。你也買不起呀。」
田土根又沮喪地歎氣。他終於明白這地不是他買得了的。農民就像那土地上的草,算得了什麼呢?
「這事我不得不這麼辦。三十多戶,我照顧誰去?把你同他們一起辦,也是不得已的。那個姓楊的,也是跟你同時開荒的吧?」
「遲三年。」
「所以,許多事沒有文字根據,扯不清,只好一統辦了。今日請你來,跟你道個歉,再嘛,你那十畝,只管種,我不收租。」
「能賣給我嗎?」土根想,五塊一畝,他積蓄兩年,買得下來。
「哈哈,當然可以,土地本來就是買賣的嘛。不過,我賣就不是五塊囉,我不是國家,是私人。國產,可以便宜得一文不值,當破爛;也可以貴得勝過黃金。甚至價值連城乃至無價。中國跟外國為了土地打仗,打輸了,要賠款,沒錢賠,把香港都賣給了英國人,連同香港的老百姓一起賣了。這是道光皇帝手裡的事。我向民國政府買下了錢塘渚,原來你把它叫銅錢沙。當然,你還可以叫它銅錢沙,我不反對,一個小名,一個大名。打個比方,你像孩子的奶媽,叫孩子乳名,我是產權人,就像孩子的父親。這塊地整個姓林。你那十畝在中心,我賣給你,立下約,就姓田了。哈哈,中間一個方孔,真成了一枚銅錢囉!你說我賣嗎?」
「挖心的事,您當然不幹。可老爺您把我的五臟六腑都掏光了啊!我十年心血一場夢。」
「將心比心,這田我還是給你。只不過,眼下官司剛了結,得過幾年,等大家習慣了。我另外同你立個地契,由我賣給你十畝二十畝也行。地價嘛,也不要高,高了你出不起。當然,五塊錢是不夠的。如果我按註冊價賣給你了,政府怎麼說?鄉民怎麼說?那就不是私人交易了。」
「老爺,您有這分心,我感激不盡。我還是當佃戶吧。便宜了,您兩面不好交待,我也不好過日子。一同來開荒的兄弟們不會饒我。」
「不想要回了?三十塊錢一畝,要不要?三年內還我一半,五年內還清,不加一分息,差不多是送給你十畝地。我可知恩圖報囉!三年內,你不吭一聲,照種著。」
這太有誘惑力了。「老爺,您不是開玩笑吧?」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跟你開什麼玩笑。這暫時是你知我知的協定。三年內,你拿一百五十塊大洋來,我寫約給你。這一百五在我是芝麻一粒,在你可不是個小數目呀。我不缺這點錢,僅僅是個手續。這點錢,請請中人保人。立契可得有證人,白紙黑字,按手印。兩桌酒的開銷和送律師的紅包,全由我出。我等於不要你的錢呀!」
「那我領情了。三年後,五年內,我一定一定。」
「土根,你得給我管好那地。如果你願幫我代管代收,我就不委託耀武了。」
「不不,這不行。我剛剛同大家一道吃了官司,回去卻成了二地主,人家不宰了我?這不是人。我買地,十畝,說定了。」
「也好,說定了,一言九鼎。」
這十畝地的買賣,因戰亂拖了幾年,直到解放前夕,差點買下來。田土根籌齊了錢款,交給田麥帶進城,約定三天內請中人立契。三天後他進城,林老爺已攜了全家逃往香港去了,並且把田麥也帶走了。
田土根死時都帶著一個疑問:林老爺是不是將那地契交給了兒子田麥?
田土根土改時是一畝地也沒有的佃戶,成分雇農。
他守住了買地這個秘密,只跟兒子田稻講過一次。
田稻至今還記得,他父親有十畝地,地界他也清楚。至今,田稻也懷疑田麥手裡有那張地契。因為那早已是無用的東西了,所以他一直沒問起。
田稻想:等今年八月中秋田麥回來時,一定問問,別忘了。
這是上一代人的秘密,田潮生不知道。
正是這一樁樁往事,才積累起那分對土地的沉重感情。
沒有經歷過的人就沒有那分沉重。
潮生沒有空閒聽這些。不過今天還算跟父親和談了一陣子。
他安撫了一下奶奶,又跟父親說:「爸,您看著辦吧。我不強迫你。」
蘭香說:「你何必呢?支持兒子工作嘛。」
田稻無言。
潮生開車走了。蘭香喊:「週末把田田帶來!」
「好的。」潮生在車裡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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