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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潮生想起父親的電話,扔下工作,去買了一台微型攝像機。操作簡單、性能齊全的日本貨,花了一萬多,幾乎把他的儲蓄全投進去了。暫時還瞞著妻子。年終,他會有一筆可觀的獎金,從中打折扣去。先拿這寶貝玩藝去孝敬老子再說。還得親手教他使用哩。

  晚上,他開了車回來。

  「爸,我給你帶來件好東西,保你高興。」

  田稻一點也不高興。村裡人聽說村長終於簽了字,便沸沸揚揚起來,罵娘罵爹的,拍手叫好的,沮喪流淚的,惶惶不安的,全有。賣了先人,這個罪人田稻當了。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由後人去說吧。聽說他連書記兼村長全辭了,議論的人更多了。甚至有人說是他家老二田麥從香港發了傳真給他,他才簽字的。田麥要買下銅錢沙,這銅錢沙還姓田。這話是下塘楊家人中傳出的,說他哥倆聯手,一個社會主義,一個資本主義,換把兒,賣的是我們姓楊的。

  至於田麥是否來買地,發了傳真沒有,全是捕風捉影。上塘和下塘各算各賬。過去他們是兩個生產隊,現在是兩個村民小組,地界有些不清。一畝地就是幾萬元哩。反正村裡亂開了鍋。田稻的辭職報告還沒批,鄉里沒想到他會來這麼一招。鄉長說撤他,也是一時氣話,沒料到他自己撤自己。田稻不管了,阿才自覺地站出來。反對阿才的人很多,怕他們父子上下成一氣,從賣地拆遷中撈油水。田家人期望田潮生出來維護田家人的利益。

  潮生料到父親會簽字,但他卻沒料到父親為此事居然辭職。銅錢沙的頭頭兒這頂久經風雨的草帽兒,在他頭上戴了快四十年哪!社長,大隊長,村委會主任,名堂換了幾回,蟬聯了一屆又一屆,雖然屆屆都經過了選舉。上面定盤子,下面畫圈子,圈去圈來,總是圈到他頭上。他從不馬虎,一年一年,一屆一屆,頂著太陽,頂著月亮,走了大半生,幾乎是一生的好年華,全部的光輝都在這頂草帽上,怎麼說扔就扔呢?仔細一想,不扔,又能怎樣?的確是扔的時節了。土地沒了,莊稼沒了,銅錢沙村遷村,換個住地而已,掛著農村一個村的牌子,除了老的小的,正式勞動力幾乎全部轉產。區裡曾議過撤銷銅錢沙村的行政建制,把居民全部轉入城鎮,改成一個居民委員會,納入某街道辦。但一經討論,困難重重。公安局要辦一千多戶口,建國以來還沒有先例。就業和各種管理納入街道,是個大難題,誰也不要這麼大一個包袱。街道已經夠受的了。雖然銅錢沙是一塊肥肉,比任何城鎮居委會都富有得多。銅錢沙也決不願把工廠和固定資產流動資金交給街道。要撤可以,光人進城,全部資產分光,帶產進城不幹。「我們把土地奉獻給了城市,城市接納我們應該。連向帶骨頭吞進去,我們不幹。」還有民政手續也相當複雜。撤一個村,擴充一個居委會,要民政部批,國務院備案。區裡見這條路行不通,想把它並入黃山村。但黃山村不幹。銅錢沙來人不帶地,光屁股來佔茅坑?誰也沒這麼傻。賣給他們兩百畝宅基地已經夠交情了。七議八議,銅錢沙村的建制依然保留了下來,但沒有什麼實際意義了。無土之民的村長沒當頭了。是交班的時機了。

  田家的伯叔們見潮生回來,也都來打探,當面卻不好提那事。

  潮生拿出微型攝像機,給爸講它的性能和使用方法,並且現場操作起來。他對著滿臉無一絲笑意的爹,滿臉笑容的媽,滿臉狐疑的奶奶猛錄,把叔叔嬸嬸們也攝了進去。攝了一陣,又把錄下的接在電視機上放了出來。有不少人,包括蘭香,還是第一次看見自己出現在電視機的熒屏上,笑呵呵的,一時全樂而忘憂了。

  田稻畢竟沒有親手玩過攝像機,所以記住了兒子教的方法,很想親自試一試。

  「爸,這是特地給你借來的。我買了五盒空白帶,進口的,你儘管錄,不夠,我再送來。」

  「挺新的,多少錢一天的租金?」

  「不要租金。朋友私人借的。」

  「弄壞了怎麼賠?」

  「不要賠。弄不壞的。就這幾個鍵按按,不會壞。」

  「好,我試試看。」

  田稻拿起來,對著老娘。老娘出現在鏡頭裡。

  「不要攝我,我還沒死哩。攝魂。要死的人才被攝進去!」她亂擺手亂叫。

  眾人哈哈大笑。

  「好,我用些時。」

  田稻總算對兒子滿意了一回。

  父子倆沒談征地的事,連辭職的事也沒提。簽字的事,鄉長已經打電話告訴潮生了。辭職的事,黨委還沒議。

  田稻扔下了村裡的公務。阿才以副代正,鄉里也暫時只好這麼做了。換屆,還有一年多。田老頭子說不干就不幹,說幹就幹,工作沒法做。田稻這顆硬釘子,以往要拔還撥不起來,現在他主動退了,倒也好。

  他暫時對攝像機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要把現在、過去和將來都錄下來。

  他首先要記錄下來的是他自己和妻子、母親以及他的家宅,他的田土,他們生存過的環境,尤其是他們許多記憶猶新的;日境舊物。他要錄下母親和母親住的舊房子裡的一切。那簡直是銅錢沙幾十年的一座博物館,母親像個恪盡職守的老館長,珍藏著一切。但母親不許他錄自己的像。她堅持說,「這是攝魂機」。

  於是,他攝蘭香,又讓蘭香攝他。

  他說:「可惜,那時節沒這玩藝兒,他們連青少年時代的照片也沒留下來。」

  蘭香說:「那有什麼好的,還不是受苦受難麼!」

  田稻說:「這你就錯了。年輕才有味。你還能轉去麼?要是能轉回去,受苦受難,重來一遍,我也甘心情願的。」

  「你呀,總不想安耽。那年月連死活都不知哩。」

  「死活不知?對,死活不知,但知道要活下去。要活下去,就要奮鬥,跟死拼,叫拚死拚活,有意思。人到了六十歲,就只知道要死了,數日子,養命。養命才沒意思哩,沒事幹的人才沒活頭啊!」

  「你已經干夠了,該養了,養老。」

  「牛老了,可以殺肉剝皮,人老了真他娘沒用。」

  「你還能回到十三歲麼?不能。」

  田稻想起十三歲那年,日本人佔領了銅錢沙……

  銅錢沙在日本佔領時期,處在日軍的槍口下。江邊炮樓上的槍彈,可以打到銅錢沙的任何一塊地方。日本人還在北江架起一座小浮橋,把銅錢沙作為水上橋頭堡,隨時上島來。那時島上已有四五十戶人家了。自從林老爺收了銅錢沙之後,課租很輕,上島墾田的人可以三年不交租,並且出錢修了塘堤,於是上島墾田的反而多了。戰亂時期,林家撒手不管,一切由陳耀武經營。陳耀武在日占前一年拉了一些人來開荒,開了算他的,乘機擴充自己的土地,並把家也遷到銅錢沙來了。亂世出英雄,亂世也出暴發戶。

  新四軍的游擊隊也常常摸到銅錢沙上來。銅錢沙上蘆葦叢深,正好在敵人的眼皮底下,好摸清炮樓裡日軍的活動情況。島上的青壯年男子常常被日本兵征去做苦力。他們認識那裡的日本兵,有些日本兵也認識了島上的人。那個守炮樓的日本軍官還常常到島上來打獵。他懂得中國話,知道中國有句俗語叫做「兔子不吃窩邊草」,企圖跟銅錢沙的人搞友善。他不僅認識田土根和楊茂生,還下了一道禁令,不許日本兵到島上找女人干。他說,城裡女人多,去那裡干,不要在身邊滋事。日本兵閒得無聊時,從炮樓上往島上打冷槍,雞鴨鵝獵狗羊成了他們遊戲的目標。他們有時也拿人開玩笑。楊老三的老婆在地裡做莊稼活,尿急了不肯誤工,扯開褲襠,就地施肥。這情景恰好出現在炮樓上日本兵的望遠鏡裡。三個日本兵哈哈大笑,舉槍瞄準了女人的白屁股,「砰」的一聲槍響,子彈呼嘯而至,穿襠而過,打入尿濕的土裡,冒起一股白煙。女人嚇得仰倒,連褲子也忘了提,爬起就跑。日本兵大笑。他們白天用望遠鏡窺視村莊裡的一切,夜裡,不時地用探照燈掃來掃去。他們尤其喜歡窺視女人,連茅坑也不放過。江南農村,茅坑均在大路邊,也許是為了方便行人,抑或是為了積肥。而且不設門,不分男女,面朝大路,坐在一個椅式的木欄上方便,不避羞。

  有個日本兵名叫村山,銅錢沙上的人差不多都認識他。他是個小頭目,懂幾句中國話,在炮樓裡管伙食,大約是個炊事班長。他常常帶一兩個人到島上來就地籌集蔬菜、鮮魚、雞鴨,當然是不會給錢的,看上就拿。誰敢說不?他有時單獨來,走家串戶,如入無人之境,取物如囊中,先後強姦了五個十六七歲的姑娘。誰敢去告發他!他幾乎上了癮,專找少女開苞。村裡人對他又怕又恨。他看上了蘭香。蘭香那年十三歲,是村子里長得最俊的女孩。但陳家畢竟是大戶人家,出入不是那麼簡單,何況陳耀武還在維持會掛了個名,日本兵都認識他。這天,村山獨自進村,見蘭香在塘邊洗菜,就撲過來,蘭香連忙起來往屋裡跑,叫著娘。蘭香娘從廚房裡跑出來,扯住他,哀求道:「太君,你要什麼,拿吧!」村山說:「我要小姑娘,綏個綏個(性交)的!」「太君,她是個孩子呀,使不得的。」村山一掌把蘭香娘推倒,衝進房裡。蘭香娘爬起來,撲上去,抱住了他的腿,哭求著。村山掏出手槍,頂在蘭香娘的額頭上:「放開,不然我打死你!」蘭香又撲過來抱住娘。村山命令道:「躺到床上去,脫掉衣服,不然,我斃了你媽!」蘭香無奈退到床邊。蘭香娘哀求道:「太君,干我吧,放了我女兒,她太小,受不住的。」「干你!哼,你有什麼好幹的,我要干嫩的。」他一腳踢開蘭香娘,餓虎撲食般將蘭香撲倒在床上。蘭香慘叫著:「阿稻哥,救救我!」

  此時,蘭香爹不在,哥哥也到城裡讀書去了,只有她和娘在家。她們家不是別的有錢人家,凡事都是自己做,長工短工也是跟她爹下地幹活的。陳耀武是一個精明的小地主,也是個好莊稼漢,蘭香娘是一個勤快苦做的農家婦女。蘭香雖是嬌小姐,也干家務。自搬到銅錢沙後,蘭香就喜歡上了田稻,因為他勇敢,不像她哥哥昌金。田稻天不怕地不怕,敢弄潮,打架也厲害。危急關頭,蘭香只有向田稻呼救了。

  村山撕開了蘭香的衣裳,把手槍扔在床邊的桌子上,脫光了自己的衣服,撲到蘭香身上。蘭香娘跪下求饒,哭著。

  田稻此時正好到離蘭香家不遠的水塘邊抓魚,聽到叫聲,便急忙跑了過來。他一見此情景,怒髮衝冠了。蘭香是他最喜愛的女孩,怎能讓這畜牲糟蹋!他沒有叫喊,閃入房中。村山只顧扯蘭香的褲子,根本沒覺察身後的動靜。這時田稻發現了桌上的手槍。他抓起槍,頂住村山的背心,扳動了扳機。村山叫了一聲,鬆開蘭香,站立起來,晃了兩晃,倒下了。

  蘭香爬起來叫:「阿稻哥!」

  蘭香娘這才看清是阿稻。阿稻手裡還握著槍。

  村山死了,胸口流出血來。子彈把他擊穿,彈頭鑽到了被窩裡,蘭香的腋窩被子彈擦傷,也出了血。幸好蘭香的身子是側著的,否則也沒命了。

  「天啦!怎麼辦?炮樓上的鬼子曉得了,會殺全家的!」

  田稻狠狠地踢了村山一腳:「是我打死的,要殺殺我。把他拖出去,拖到蘆林裡,扔到江裡去。」

  「那會被發現的。」

  田稻想了想,還是用一張破席把村山包了,和蘭香娘一起把村山扔到屋後蘆林的一條水溝裡,把蓆子扔到江裡,把槍埋了,然後跑到炮樓,向日本兵報告說,一個小孩在水溝裡摸魚時,摸到了一個日本兵的屍體,他便跑來報告太君。大大的良民。

  誰都不會相信一個十多歲的男孩能殺死帶槍的武士,而全村十六歲以上的男孩全在炮樓修工事。日本隊長親臨現場,搜索了全島,沒找到任何與銅錢沙人有關的證據。阿稻告訴他們上午來過一艘小漁船,停在蘆葦裡的溪中。小船自然已經走了。日本兵把村山抬回了炮樓,表彰了阿稻。

  陳耀武晚上回家,知道了這事,也嚇出一身冷汗來,直到他死也沒敢對外人說。

  在殺死村山後第五天的一個風雨交加的深夜,有人敲響了土根家的門。驚魂未定的土根夫婦怕是日本人找來報復了,戰戰兢兢地打開門。阿稻爬起來,跟在父親身後,悄悄握住了一柄魚叉。

  門一開,閃進兩個人。一個是本家堂兄田大光,另一個不認識。他們倆身上都有短槍。田大光是游擊隊,日本人懸賞捉拿的。還有一個是游擊隊政委,錢江兩岸的人都知道他的大名薛裡洪。他常常暗殺日本兵,他的人頭賞金五百大洋。

  「土根兄弟,薛政委來找你。聽說前幾天這裡殺死了個日本小軍官。」

  田土根說:「有這事。」但不敢細講。

  「不是我們的人殺的。據說還繳了槍,扒光了衣服。了不起呀!老百姓自發抗日了,我們要支持。銅錢沙在敵人眼皮底下,正好摸摸炮樓裡的情況。這群狗日本在這裡為非作歹,我們想給他們點顏色看看。」薛政委動員田土根參加抗日,聯絡上塘下塘的人,在敵人的鼻子底下建立抗日組織。

  「這群狗日活該殺。村山這畜牲一個人就強姦了五六個姑娘。」田土根忍著這口氣。

  「知不知村山是誰殺的?」田大光問。

  田土根猶豫著。

  「是我。那支手槍我埋著,你們要,我挖出來給你們。」阿稻知道他們是游擊隊了。日本人到銅錢沙修了炮樓後,學堂散了,阿麥去城裡的林家學生意,阿稻再也讀不了書了。他恨死了日本鬼子。

  不久,田家父子成了游擊隊的情報員。

  田稻那時就結識了薛政委。薛政委是退休的老副省長。

  田稻獨自悄悄地攝下了銅錢沙上的殘留舊跡。三座烈士墓,老柳樹,舊塘堤,僅存的幾處舊房,其中有兩處是即將頹倒的生產隊;日機房,還有形跡斑駁的兩條舊標語:「農業學大寨」、「圍塗造田,敢教日月換新天」,字跡模糊,半截隱在旺盛的蒿草裡。他還錄下了村裡的一些老人。

  他帶著錄像帶,到城裡來。他要把這錄像帶送一本給薛政委做紀念。

  薛政委早已離休,閒居在家,家裡時常來些舊友,包括田稻。幾十年來,他們的來往從沒間斷過,兩個月不見田稻來,他就要問起,甚至親自跑到銅錢沙來。打從副省長的位置上退下來後,來得就更勤了。來釣魚。近來薛政委身體不佳,住了一年醫院,剛剛出院。田稻去醫院看過他兩次。

  「小田啦!我正想你哩。閻王不接我去,怕我造他的反。你也不來接我去釣魚呀!哈哈。」他已經年過八十了。

  「老省長,你有興趣,今天我就接你去。趕早,釣兩回吧,就要釣不成囉!」

  「怎麼?」

  「銅錢沙賣了。劃進了開發區,要修高爾夫球場和度假村。」

  「那好哇!」薛政委知道這事,有關方面向老幹部通報過的。他退下來十年多,當了幾年顧問,現在是不顧不問,不顧政,也懶得參政了。當年錢塘江海塗圍墾,擴大銅錢沙,打大塘,把北江變良田,是他指揮的。對銅錢沙他有特殊的感情。他後來一直管農林水,銅錢沙這面紅旗就是他豎起來的。他非常瞭解銅錢沙的歷史,對田、林兩家他都很熟悉。

  「我帶了本錄像來,給老首長做個留念。」

  「什麼錄像?看看。」

  他們當場看錄像,指指點點,評評說說。畫面把他們帶回到了當年。

  「我辭了。賣地的字我也簽了。」

  「好——好——好啊!朝前看,總是好事,打下的江山,圍來的田——歸根結底——歸根結底——我們幹過了一番。由他們去開發吧!」他對開發的情況一點也不瞭解,「前人栽樹,後人乘涼。」

  「那棵樹也要砍了!」

  「砍了?砍了砍了。當然囉,是要一點點砍的。」

  「還要修什麼觀潮樓哩。」

  「觀潮樓?觀潮觀潮。大潮啊!可惜老囉。記得你是有名的弄潮兒,還有你爹。那年你差點把日本人的觀潮台炸翻,哈哈哈……」

  「據說觀潮樓是日本人投資。」

  「哦!」

  兩人沉默了。

  這歷史,實在難料啊!

  那年八月中秋前後。

  新四軍在銅錢沙殺死了八個鬼子,鬼子在銅錢沙上也殺害了三個新四軍,其中有田大光。

  錢塘冤魂,銅錢野鬼,望江而泣。生者為土地而戰,死者歸於塵土。銅錢沙上,陰風慘慘,江邊的蘆葦裡飄出幾盞河燈,不知是誰在祭弔亡靈。

  天空,皓月依舊,繁星點點,一條銀河橫亙在錢塘江上。

  

  早潮才落晚潮來,一月周流六十回。

  

  不獨光陰朝復夢,杭州老去被潮催。

  天荒地老,日月輪迴。該來的擋不住,該去的留不得。生死相替,興亡相催,成敗相走。沒有不變的事物,不老的人生。「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可惜天無情,笑看著人間的變故。

  林老爺在江邊的「九溪別墅」裡做壽。雖是戰亂時期,烽火連天,硝煙遍地,總還是有人無傷無損,照樣過日子。林老爺的生意照做,而且什麼生意都敢做,包括私販軍火。他沒當漢奸,也不怕日本人。他女婿是日本洋行的董事,他跟日本人的絲綢生意做得很大。他不怕國民黨,跟蔣委員長有私交。他也不怕共產黨,敢向新四軍提供軍火醫藥。在他的家裡,有時會碰到三方敵人在一桌上吃飯的情景,當然來的都是客商。他會巧妙周旋,不捅破那層紙,讓他們各得其所。共產黨把他列為民族資產階級。林老爺做壽,來客很多,連日本人也來送禮。

  炮樓守軍頭目本田帶著他二十來歲的兒子,不著戎裝,穿了和服來做客。當然,即使他腰藏手槍,也沒人敢檢查的。他兒子本田少夫在中國學畫,跟林佩玉的丈夫是朋友。本田少夫從文,學習中國文化。日本文化是中國文化派生出來的,畢竟沒有中國文化的根基厚實。土地可以通過戰爭來攫取,文化卻消滅不了,也攫取不了,得乖乖地學去。本田是個有文化的軍人,通曉武攻文治,期望他的下一代參與中國的殖民治理。槍炮是壓服不了一百年的,百年大計在於奴化。本田少夫給林老爺帶來的奉禮是一幅水墨畫,此畫掛在客廳裡,贏得來客們交口稱許。

  那幅畫上畫的顯然是坐在炮樓頂上的錢塘渚鳥瞰圖。

  兩股江流,一寬一窄,東去浩瀚無垠,滄海中隱隱一輪日昇,西來蒼山隱匿,雲遮霧繞。江中一渚,蘆花飛絮,沙鷗點點。幾許茅舍,幾片田園。塘堤蜿蜒,垂柳數株,一頭老牛,半沉半浮於淺水中,牛犄角上有一隻八哥兒,恬靜安詳。畫上有小本田自題的詩:「天外天,土外土,東贏之水拍杭州。潮來潮去幹古吟,詠得一片樂土。」

  林老爺嘉許說:「好詩好畫。」

  林老爺的女婿說:「如果畫點潮水,加幾個弄潮兒立於潮頭,就活了。有動有靜。」

  「是啊!『來疑滄海盡成空,萬面鼓聲中。弄潮兒向濤頭立,手把紅旗旗不濕。』那才有韻味。」本田背起宋詞來。

  「待來日觀潮,我再寫一幅:『八月濤聲吼地來,頭高數丈觸山回。須臾卻入海門去,捲起沙堆似雪堆。』」本田少夫好詩詞,也大聲誦起劉禹錫來。「可惜,浪淘沙,弄潮兒,我沒目睹。」

  「八月十五就要到了,這還不容易嗎?徵集一些弄潮兒來弄潮,讓老少一睹為快。」漢奸王鄉長趁機獻媚。

  不少客人附和,建議在銅錢沙上搭座觀潮台,徵集兩岸弄潮高手比賽。本田為了顯示治安有方,同意八月十五觀潮同樂。他終於抓到了田大光,斃了幾個游擊隊,雖然賠上了八條命,也算有功。日本人打中國,並沒有佔多大便宜,既沒割去一寸土地,也沒少送性命,最後挨了原子彈。

  田土根和阿稻送來了許多螃蟹,林老爺很是高興。田家父子是窮人,不是貴賓,也上不了正席,但有林老爺特別吩咐,他們在廚房裡受到了扎扎實實的招待。他們是領了薛政委給的任務而來的。

  八月十五徵集弄潮兒,在銅錢沙上搭觀潮台的事,在林老爺的壽筵上定了下來。這事由王鄉長操辦,陳耀武協助,林老爺出錢,日本人看戲。佈告由日本人以皇軍的名義發佈,東亞共存共榮同慶同樂。

  林老爺酒後收起了那幅畫,對本田父子說:「很感謝送我這份壽禮。這錢塘渚本是我的地產嘛,哈哈!貴軍到此,我可是好幾年沒收租囉。等王道樂土建成,別忘了還我呀!這是一塊土地,不比一張畫,捲起來,放到箱子裡可以帶走的。」

  本田不知道錢塘渚是林家的地產,聽話中有話,顯得有點尷尬。

  「日本帝國還是尊重私人產權的嘛。」林老爺的女婿說。

  在臨江的陽台上,賓客們欣賞江面的景色。

  林老爺說:「本田先生,有興趣,我陪你到對面去看這處景。」他用手一指。煙水茫茫的對方,屹立著一座山。「那是會稽山,越王勾踐在那裡住過十年,石屋養馬,當馬伕。石屋尚在,還有一塊磨劍石哩。突兀山邊的那山頭叫戍城,也是明清遺址。」他沒有說那是吳越後代抗拒倭寇留下的。當年倭寇的後代是現在不可一世的皇軍。

  王鄉長應和說:「那地方很好玩,太君不妨去看看。」

  本田說:「你懂個屁。防務在身,不得有誤。你就給我搭台征夫去吧!」

  「是。保證辦好。」

  「叫阿煥馬上到我這兒來。」本田命令道。

  「是。不得有誤。」王鄉長點頭哈腰。阿煥是他女兒。王鄉長是大地主,平日裡占山占水,獨霸一方,官匪兩通,不可一世。日本人一到,他去投靠了,成了日本人的孫子,幹上了維持會的勾當。他在出賣別人的同時,將自己也整個兒出賣了,包括他才十八歲的女兒。

  阿稻立即向游擊隊報告了日軍要徵集弄潮兒在銅錢沙搭台觀潮的事。

  「他媽的,真想得出來。趕潮搶魚是玩命謀生的活計,怎麼是玩呢?弄潮兒,哼,那些破文人,造出這個詞來。好吧,讓他們弄,我們也趁機弄一弄狗日的。」薛政委要借此機會再給日本人一點顏色看看。

  弄潮比賽在緊鑼密鼓地籌備。城裡人都知道了,不少人打算來一睹奇技。往日只是聽說,雖然也觀潮,但沒見過弄潮。聽說搶潮十分驚險,稍一閃失,就會被大潮捲走。每年,觀潮人也有被捲走的。那還是在岸上哩。

  世上,最吸引看客的是拿人命玩的遊戲。自古以來,連殺人的刑場也會擁來無數的觀眾。

  弄潮人可從來沒想到這是可以給人看的,而且有賞錢。搶十斤魚換兩塊大洋,搶得最多的人另有五十元大賞哩。賞錢由林老爺出。

  林老爺想叫日本人看看中國人的勇氣。

  全世界也只有錢江人具有弄潮的絕技和膽魄。

  全世界也只有杭州灣才有這一景觀。

  八月十五臨近,豆女忐忑不安,潮水捲走瓜兒的事記憶猶新。土根干百次在浪裡衝刺,每次她都膽寒心悸。阿稻也跟他父親一樣喜歡在潮頭拼耍。他父子是有名的趕潮兒,自然在徵集之列。楊家父子也被列入選手名單。

  阿稻不怕,雖然他是弄潮兒中年齡最小的。他要顯示一下自己。以往搶潮,家常便飯,但沒人看,這次可有賞錢呢。再說,薛政委在幕後指揮,游擊隊裡也有人來應徵了。

  一場盛大的弄潮賽在機槍和刺刀的威懾下舉行。

  島上戒備森嚴。火辣辣的太陽炙烤著濕漉漉的沙灘。

  三十幾位被挑選出來的弄潮兒,背對著寒光閃閃的刺刀和黑洞洞的槍口,面朝著滾滾的江流,赤裸著身子,站在沙灘上。他們的胯下只兜著一條紅布,一個個古銅色的背上用黑漆寫了編號。太陽如火炙烤著他們的肌膚。幾乎沒有人流汗。槍口和刀下飄過來的寒風,穿進了他們的肌體。下午三點光景,遠方奔騰而來的潮水,如滾地雷使河床震動。江水湧動,流速漸慢,開始倒流。往日,他們面向的只是潮水,潮水聲會使他們渾身血湧,興奮,激昂,去攫取。今天為什麼?為幾塊大洋?給人看?弄潮人葬身潮底,「活著不穿衣服,死了不用棺材」乃尋常事。為了生存把生命拋向潮頭,兒戲一般。而今天純粹是兒戲。他們感到羞恥和憤懣,卻又無可奈何,只得去一拼了。

  觀潮台是臨時用竹木搭成的,背靠塘堤,瀕臨沙灘,台高丈餘,腳柱插在沙灘上,倒也結實,浪沖不倒。從塘堤到台上,搭有棧橋。台闊數丈,台上有十面大鼓羅列兩旁,日本兵士權充鼓手。台上有鄉紳,漢奸,日本人,也有城裡來的客人。還有不少女眷。第一天開幕,林家人來了不少。

  陳耀武和王鄉長在台下張羅。塘堤上是村裡村外的老百姓。

  王鄉長揮動著太陽旗,一副勤勤懇懇的奴才相。他女兒阿煥在台上,陪在本田身邊,半個主人似的。

  塘堤上數百個看客,其中有的是弄潮兒的父母、妻子。他們懸心吊膽,哪有心思看潮。潮有什麼好看的,年年看,月月看,日日看,看厭了,看慣了,看麻木了。搶潮是玩命的。

  陳昌金中秋回來,趕上了熱鬧。他站在台邊的高處,搖著紙扇,戴著白色的洋草帽,一副少爺樣。

  「阿稻這日煞的,淹死他才好哩。」昌金對站在邊上的妹妹蘭香說。

  「我不許你咒阿稻。」

  「你喜歡那窮小子吧?」

  「他比你有本事。」蘭香是惦記著擔心著阿稻才到江邊來的。

  阿稻排在弄潮兒的最後邊,背上寫著「34」。他們一個個光屁股對著日本人的臉。田土根那有力的屁股是「1」號。

  阿稻一回頭,看見塘堤上的蘭香。

  蘭香回給他一個揪心的眼神。她那雙美麗的大眼閉上了,雙手合在胸前,臉向蒼天,默念著:「老天保佑阿稻哥!」

  潮水喧囂咆哮,成一道白線,一堵牆似的撲撲騰騰而來。一道雪堤在滾動。潮聲如雷。

  台上十面大鼓擂響。塘堤上人吼:「潮來了,潮來了,當心啦!」

  一線潮觸到銅錢沙上,伸出江面的沙嘴刀似的將線切成兩段。狂浪沖天,向南江平緩的沙灘撲來。

  一聲槍響,十面鼓二十個槌,鼓聲震天。吼聲一片。狂瀾遮天蓋日。

  三十幾個弄潮兒奔向沙灘。

  潮頭捲起的浪花形成一百八十度的弧,張牙舞爪,咬向赤身裸體的弄潮兒。他們在浪花的浪腔裡奔逃。

  捲浪順著慣性將一條條肥魚拋出,摔在沙灘上。弄潮兒在惡浪的血盆大口獠牙利齒即將吻咬地面的那一瞬,拾起魚,邊跑邊放入網兜,逃出浪口。稍有遲頓,就性命危險。

  浪一口一口吻咬沙灘。弄潮兒跑在浪前,一步一步跳脫。他們的動作那般嫡熟,險而不驚。

  田稻跟上父親,從容不迫,跟惡浪戲作,像牽著巨龍的長鬚在玩龍頭。他們太熟悉這裡的沙灘這裡的浪。

  狂潮像一條惡龍在擺動。

  城裡來的人看呆了。日本人看傻了。

  光身子的田稻居然能在浪峰卷擲出來的那條魚尚未落地時,躍起將魚接住。他雙手擎魚,向前飛一般躍出浪口,巨浪像一堵白牆在他背後倒下,而他身上卻滴水不沾。

  看臺上的人為之鼓掌叫絕。

  「哥,你瞧,阿稻簡直是條魚,有天老爺在保佑他,浪咬不著。」蘭香說。

  「打魚的本事,有什麼了不得。當官才算本事,發財才算本事。有本事的看,沒本事的人才去給人看。」昌金不以為然。

  「你一點本事也沒有。」

  「我長大了管他,我們爹管他爹。管人的人才是能人,有錢的人才是能人。玩命的人算什麼?」

  「你不是也怕他麼?」

  「我怕他?他怕我的日子還沒到哩,長著哩。」

  這邊本田也禁不住讚歎:「神奇神奇!」

  林老爺說:「阿稻絕了,像哪吒太子轉世。」

  一個日本人在拍照。

  楊茂生一個趔趄,摔倒,眼看巨浪要吞噬他了。

  就在這一眨眼之間,田土根回過身來,抓住楊茂生的雙手,用力一扔。楊茂生翻了個身,滾出一丈多遠,躍起,逃出浪口。

  大浪雪花蓋頂般向田土根壓下來。

  「爹——」菜兒哭叫。

  田土根逃不出浪口了。台上的鼓聲自然停下,擊鼓的日本武士的鼓槌凝滯在半空中。

  只見田土根扭轉身,張開四肢,往塌下的水牆上仰倒上去。

  豆女一聲驚呼:「土根——」

  阿稻跑出個弧線,跳出潮頭:「爹——」

  江岸一陣緘默。

  澳地,田土根從潮後的平水中鑽出來,鸕茲一樣。

  一片喝彩,鼓聲大震。

  第一天比賽收鼓。

  兩名弄潮手被大潮吞噬了。江邊留下的是淒慘的哭聲和一片落日紅霞,映紅了江水。

  林老爺叫人送了些錢給死者的家屬。

  誰也沒去領獎。

  日本人通知,弄潮明日繼續進行,逃者嚴懲。明日將有戰區長官來觀看,全島防範更嚴。

  阿稻告訴阿麥,叫林家人明日別來了,還讓阿麥千萬別跟外人講,只跟老爺一個人說。阿麥是回家來過中秋的,當晚,他回到城裡去。

  第二天,弄潮還沒開始。本田一登台,台下的地雷就爆炸了。兩個日本士兵被炸死,本田的胳膊也炸傷了。觀潮台炸坍了。

  日本人大怒,封了島,搜查新四軍。

  幸好征來的弄潮兒昨晚是關在炮樓裡的。

  日本人查不到線索,槍斃了幾個弄潮兒,燒了銅錢沙,把島上的人全部趕到南岸,連陳耀武也沒放過。他回了田家畈。

  銅錢沙成了一座無人的空島,又荒涼起來。

  初冬,水冷草枯,一片蕭肅。斜陽夕照,江天寥寥,一道紅波是慘慘的紅日滴灑的鮮紅,如血浸染。蒼山撐住那片吞噬著殘陽的烏雲,絲竹在晚風中垂淚。江邊的千年古律依然翠綠,這曠日持久的戰爭風雲,在古樟的眼裡,只不過是地上揚起的一陣塵土。她看慣了唐王的金戈鐵馬,宋帝的驕奢淫逸,金元胡虜,明朝苛政,清的盛衰,幾個倭寇的騷擾。南討北伐,自相窮兵黷武。一時生靈塗炭,畢竟也只有幾度春秋。忽必烈的戰馬不也踏過了江南嗎?他的兒孫們最終還是回到草原把他偷偷地埋在沙漠裡。努爾哈赤呢?雖然也有過康乾盛世,一統天下,到如今姓愛新覺羅的全國有幾個?不連子孫和祖宗一起留在這塊中華大地了嗎?日本人最終還得滾回那太平洋的島國上去。那裡才是他們的地方。一方之土,一方之民。奪不走,搬不動。

  江風踏著湧潮,婷婷娜娜,款款地上了沙灘。她舞動著裙據,一群黑色的蝴蝶飛起。如雨如霧如雲如翳如黑色的夜幕。風如少婦,扭動著她的腰肢,舒展著廣袖,撫摸著這塊受難的土地,拂起了那一堆堆殘留的灰燼。

  田土根父母的墳在冬日殘灰中格外醒目。墳頭的一叢蘆葦,蘆花飄盡,留下纓穗,赤紅得如一束束火焰,坦然地獵獵招展。那塊碑挺立在銅錢沙的最高點,碑額上歇著兩隻精黑的八哥。它們也許懷念著那炸死的老牛。以往,八哥總是喜歡在老牛的背脊上或犄角上啄牛虹,磨嘴殼。這時,它們在石碑上磨著尖銳的嘴,彷彿磨著復仇的刀。

  夜幕降臨,孤荒的銅錢沙被一層霧靄籠罩,似乎沉沒在江底。一群野鴨飛來,這裡是它們的家。它們在低空盤旋了一周,撲撲嗒嗒,一個個落在淺水溝裡。

  遠方,黑黝黝的山影上有一鉤明月。

  兩個持槍的日本兵站在炮樓上,望著東邊的海,顯得無聊無奈。他們在這裡守什麼?守著眼下這塊萬籟寂靜的土地嗎?守到何年何月?又不能把她拖到日本國去,說不定某日某時連自己也守不住,屍拋異國。他們哼起思鄉的小調,很輕,只唱給自己聽。

  耐過了漫長的冬天,春天又來了。

  銅錢沙上的野草蘆葦又泛青了。嫩綠的草尖上掛著露珠,迎著朝暉,從黑色的灰燼中破了土,一點點,一片片,點點成片,片片相連,蓋住了銅錢沙。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銅錢沙依然是一片綠洲。

  春荒時節,離開了土地的人們,生存艱難,眼看地荒了不能去種。田土根和楊茂生在一個漆黑的深夜,作了一次冒險的偷渡,居然沒被發覺。他們太熟悉自己的土地了,不用眼也能在島上走路,何況一過江邊就鑽進蘆林,白天也難發現。他們挖出了埋在地窖裡的稻穀和蕃薯,運了回來。他們的成功激勵了村裡的人。連續三次上島,都沒被日本人抓住。

  但是日本兵發現了島上有人活動的痕跡。以往他們在島上巡邏的時候,用木板搭的一個小橋上有別人的足跡。於是,一班日本兵在橋邊的蘆葦中潛伏下來,接連潛伏了三個晚上。

  月色昏昏,江濤陣陣,夜風習習,時而從蘆葦中的水塘裡傳來野鴨嘎嘎的叫聲。蛙鼓緊一陣松一陣。田土根帶著五個人一條船又一次偷渡上島。他們各自挖出了自家埋藏的糧食,擔了,一個一個從那橋上走過。他們是浮水過來的,繞過了那橋,回去時挑著糧,泅不了水,只好冒險過橋。誰知橋頭等候他們的是刺刀。日本兵想抓活的,沒有鳴槍。田土根一隻腳剛踏上橋,一隻手就伸過來,抓住了他的扁擔。一夥日本兵蜂擁而出,狂叫:「抓活的!」田土根扔下擔子,縱身一躍,躍過了水溝,滾進了蘆叢。一聲槍響,炮樓上的探照燈打過來,還沒有過橋的五個人全被日本兵圍住,一個個被刺刀戳死了。稻子撒在水邊,血染紅了水溝,染紅了稻子。

  田土根伏在蘆叢裡,一動不動。日本兵搜了一陣,沒搜到,又不敢在黑夜裡戀戰,扔下五具屍體,回了炮樓。

  田土根又潛了回來,摸到一具具帶著熱血的兄弟的屍體,只有楊老三還有一絲氣。田土根背上他,回到江邊,上了藏在蘆葦中的船,蕩離銅錢沙。但船上的楊老三不到岸就斷了氣。他的脖子被割斷一半,身上挨了五刀,鮮血流滿船艙。

  誰也不敢再上銅錢沙了。

  那四具屍被日本人拋到江裡,流走了。

  那浸染了人血的稻籽,撒在野地裡,發芽生長起來。

  當年秋天,不可一世的日本人扔下了太陽旗,放下了武器,兩手空空,慘兮兮地滾回那遙遠的島國。

  若於年來,經歷了戰火和鮮血的洗禮,銅線沙依舊綠色蔥鬱,早潮退罷晚潮來,誰也沒擋住四季交替。湧潮帶來的泥沙一寸一寸地淤積,銅錢沙日長夜長,刺刀沒能割去她絲毫,炮彈炸的坑被風雨磨平了,野草像癡一樣結起,風霜雨雪過後,一片新土芬芳如舊。這些年來銅錢沙死了十五人,只有一個人是正常病死的。銅錢沙上幾乎沒有五十歲以上的老人。銅錢沙上的女人不負歷史的重望,不負民族的重任,很快彌補了這個創傷,生了十五人。

  然而戰爭並沒有因勝利而結束。另一場戰爭如火如茶地在北方開展,大量的軍隊向北方集結。中國人自己打自己,解決自己的問題。談談打打,談不清,只有打了乾淨。

  南方出現了短暫的和平。

  銅錢沙的人們全部返回他們的家園,回到他們開闢的土地上。除了土地依舊完整無缺,一切都殘缺不全了,連那棵柳樹也少了一個大校碰。那是被炮彈炸掉的。不過,傷痕邊又長出了新椏。野草更加茂盛,蘆葦更加蔥綠,尤其是移來的蘆竹,蓬蓬勃勃,生機盎然。

  清明時節,田土根割去了父母墳頭的荊棘籐葛,留下一叢盛開的野薔薇。紅色的、白色的薔薇花瓣,蝶翼似的張合,散發著沁心潤脾的芬芳。蝴蝶在花叢裡翩翩躍躍,野蜂在花蕊裡舔著花粉。太陽柔和,春風徐徐。田土根剛剛插完稻種,兩腿沾著泥。

  那只花狗者了許多,不知它是怎樣躲過了這場浩劫。它又回到田家,還帶回了兩隻小狗。它常常臥在墳邊,思念著炸死的牛,思念著阿麥。阿麥早把它忘了。阿稻長大了,也不再理它。菜兒有時拿棍子攆它走。八哥來了,落在石碑上,似乎不認識它。八哥早已不是當年的八哥。布谷鳥在田頭地邊叫著,燕子在研陌上低飛。狗在土根身邊蹲下。當年土根把它抱來時,它還是一隻小狗,島上只有他和它。如今它有點老態龍鐘了,土根也見老了些。土根摸了摸狗的腦袋說:你也回來了!

  狗舔了舔土根的手,淚水在眼眶裡轉。重逢了。

  田土根把父母的碑扶正,擦了擦碑身。菜兒提著竹籃,豆女從籃裡取出一碗青團,擺在墳頭。

  「爹,娘,不打仗了。今年收成好,我要把這田買回來。要不是日本人來,這田我早買下了。」田土根跪在墳前。

  他點燃紙錢,風把紙灰吹起,在墳頭裊裊地蕩。狗叫起來。

  豆女說:「爺爺奶奶回來了!」

  菜兒問:「在哪裡?」

  豆女指著風說:「那就是,狗看得見,人看不見的。」

  菜兒問:「田買了給鬼嗎?鬼也要田?」

  土根說:「買了給哥哥,一代一代傳下去。祖人死了,埋在自己的田裡,不做野鬼。」

  「我呢?我不要田?」

  「哥種好了田娶媳婦,給你辦嫁妝。女人是別人家的人。」豆女說,「把你嫁給一個有田的人家。」

  「我也要有田。我不嫁,我姓田。」

  田土根笑了。

  他點燃了一把香,往一片亂葬崗走去,那裡埋著幾個新四軍。他們是異鄉人。他給死者每人一住香,作三個揖,說,兄弟們,日後找到你們的家人,我一定要他們把你們搬回去。

  陳耀武給日本人賣了幾年命,差點兒把老命貼進去,但沒撈到半點好處。日本人走了,他也回到銅錢沙來,並且在銅錢沙蓋了一棟瓦房,像模像樣地做起地主來。

  鄉長王老爺被鋤了奸。他女兒阿煥卻懷了日本崽子,沒鋤,正愁著呢。

  共產黨主力北上參戰去了,國民政府依然當政。陳耀武繼續當大保長,依然代林老爺管銅錢沙。他看中的不是林老爺的地當二地主,而是銅錢沙幾年來從江中冒出來的大片沙灘,平展展三四百畝靠北江的新灘頭。林老爺是前面的烏龜爬開路,他是後頭的烏龜照路行,也去註冊了田地。但他不到杭州市政府註冊,而是到餘杭縣去注,這當然是很受歡迎的,因為這個島在行政管轄上沒有國家的正式行文,地處三縣交界處,餘杭縣也有其中之一份。他不僅註冊了三百多畝地,還註冊了一個鹽場。用這塊灘塗來開鹽場,曬鹽,比種莊稼更來賬。不要圍高塘,鹹潮湧來就是錢。海水太陽,永遠不缺,天賜的。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有多少天出太陽?海水每天兩潮,漫上灘塗,灌進鹽田,擋住,曬乾,就是白花花的鹽,白花花的大洋。不用種,只管收,收了賣給官府,亦可私賣。滾滾的潮水,滾滾的財源哪。他比林老爺還高出一籌哩。要不是日本人來了,早幾年他就發大財囉。

  他募了一些人來給他築鹽田。銅錢沙西高東低,緩緩而下,東北邊簡直是一處天然鹽場。十多年前田土根撈浮財撈死屍的胯檔灣,已經被淤平了。陳耀武出資打起一道淺堤,全是石頭做的。從低到高,做成十八層,由大塊到小塊,一級一階,階階有膛,膛膛有口。海潮灌進鹽田,薄薄的一層水,太陽一烤,水蒸發了,含鹽的濃度逐層增高。他從象山鹽場高價雇來了看鹵的師傅,讓他把好最後兩關,收鹵,放鹵,看成色。從當地雇些廉價勞力,放水,刮鹽挑鹽。曬鹽是賣力氣的苦生活,太陽越辣越要干,把滷水澆到一塊塊眠床大的木板上,讓太陽烤,烤成鹽花,刮下來,再挑到鹽倉裡去。每個鹽工要管二三十塊棺材一樣重的大木板。天上只要起了雨雲,就沒命地蓋,刮起的鹽,沒命地挑。雨一淋,曬乾的鹽頃刻化成水,那就白幹了。白干是不給工錢的。鹽挑進倉,過了秤,才按斤開工錢。一分半分一斤,一百斤鹽換不了一塊錢,還得扣除租曬板的錢。你有多大的力氣,就租幾塊板,早上背出,晚上背進。最原始的制鹽法,成本極低卻賣價極高,豐利。

  銅錢沙上的男人,幾乎都到鹽場去打工了。一天能掙五到八毛錢,十天一結賬,比打魚種莊稼來得快,又無多大風險。銅錢沙的男人只要多賣一分力氣,就多了一條生計,卻是一年到頭沒得閒了,除非連日陰雨。他們渾身都是鹹的,皮膚上刮得下一層鹽繭。

  田稻站在被扒掉了半截的炮樓殘垣上對著東方撒尿,撒得痛快淋漓,一瀉數丈,標槍一樣,直搗江中。

  「我日他娘!」他大聲地豪爽地罵了一句。他在罵誰?罵本田?本田帶著殘兵回日本去了。罵王鄉長?王鄉長腦袋開了花。罵陳耀武他表伯?也不是。他挺喜歡他女兒蘭香,看在蘭香的分上吧!罵昌金?罵他不過癮,揍他才過癮。這小子最神氣,在城裡念洋學堂,中學生,每個禮拜回來,少爺小老闆。

  他想去做鹽工,幫家裡掙錢。

  蘭香到阿稻家來玩。阿稻對她說,「跟你爹說說,讓我到鹽場去曬鹽,給我十五塊鹽板。」

  「你去曬鹽?嘻嘻,太陽把你曬乾囉!嫩黃瓜兒,曬蔫了用鹽醃吧!」自從阿稻救了蘭香,蘭香視阿稻如自己人,常到田家來。

  「真的,我去曬鹽。」

  阿稻家沒人到鹽場去幹活。田土根雖然有力氣,卻不肯低三下四去給陳耀武當鹽工,讓他從自己身上刮錢。一斤鹽官價一毛三,而鹽工曬一斤鹽只給一分錢。鹽田是誰的?老天的。他懊惱自己怎麼沒想到圍塗做鹽田呢?他不知道鹽田是陳耀武的,因為陳耀武對他們說,這是林老爺要他幹的。田土根發誓不到鹽田去,把全部力氣使在莊稼地裡,期待著好收成,收穫了買牛、買田,給兒子討媳婦。林老爺會遵守諾言的。

  「爹,我想去曬鹽。」

  「你去你去!」土根沒反對。兒子去幹,是另一回事。

  「一百來斤一塊鹽板,你背得動?」豆女擔心。

  「背得動。賴子都到鹽場去了。」阿稻說。賴子比阿稻小。

  「賴於不曬鹽,不挑鹽。他打雜,只給飯吃,不拿工錢。」蘭香說。

  蘭香極少到鹽田那邊去,那裡全是赤胳膊光背膀的男人,除了使力氣,就是講粗話。光棍兒一大群,野狼似的。村裡的女人都怕到鹽田那邊去。「阿稻,為什麼不去讀書呢?或者像阿麥,到城裡學生意去。曬鹽的是粗野人,」蘭香說。

  蘭香拉了田稻,到屋外悄悄說:「我嫁你。我爹說給我二十畝地做陪嫁的。」

  「你爹不會把女兒嫁窮人的。」

  「我的命也是你救下的,我願嫁你。日本人走了,說也不怕了。」

  「那又是一回事。我只要你幫我向你爹說,到鹽場去跟梁師傅學看鹵。」

  蘭香無可奈何地答應了。

  阿稻當了鹽工,曬得像一頭黑枯。幾個月曬下來,皮膚像鱗甲。他膀粗,臂寬,腰圓,一擔能挑一百八十斤,刮鹽時,手腳麻利。梁師傅看中了他,收他做了徒弟,每當鹹水放到十六道時,就叫他過去看成色,也就是測量濃度。那時,沒有儀器,全憑實際經驗。這經驗是吃飯的本錢,一般是不外傳他人的。梁師傅看中了田稻靈光,有力氣,誠實,慢慢地把經驗傳授給他。梁師傅聽說過田土根的經歷,很佩服,工餘時,常到田家玩。高興時,兩人一壺老酒,一碗蠶豆,一條成魚,喝到半夜。梁師傅沒帶家眷,衣服髒了,田稻抱回來,豆女把它們洗淨晾乾,阿稻又送去。阿稻得了些密法,比別人曬的鹽成色好,粒細,色白,一塊板比別人多出幾斤鹽。他拿的工錢比大人還多,都讓人家嫉妒了。

  陳耀武也看中了他。他的兒子陳昌金是不會幹這種活的。他是老闆少東家。如果阿稻能學成大師傅,雇他,要比梁師傅價低,也走不了。梁師傅只答應幹兩年就回去的。

  陳耀武跟阿稻說:「阿稻,好好學,梁師傅走了,我請你掌槽。」

  過水有十八道槽,三年才能學得差不多。

  阿稻說:「我掌槽,要加工錢。我不要加,加大家的。一斤鹽二分錢。」

  「嚄,小子,手藝還不到家哩。」

  「你也賺得太多了吧!」

  「我賺個屁,開銷多大,官稅就去了三成。修鹽田的本錢三年也收不回哩。」

  阿稻還不懂這些。他大多數時間在鹽田裡,只有陰天才跟父親到地裡去弄莊稼,賺來的工錢,也都交給了父親。

  蘭香無奈,也到鹽田來逛逛,主要是想跟阿稻說說話。

  蘭香找到田稻,悄悄地說:「阿稻,我爹要把我嫁到城裡去。」

  田稻說:「那好,做太太嘛,你是做太太的命。」

  「好個鬼,一個學生娃。林家二少爺的兒子你見過沒有?」

  「沒見過,但聽阿麥講過,人蠻好的,叫林清的。」

  「他爹是個大煙鬼,聽說老逛窯子。」

  「那——你嫁他家,可得當心點。」

  「我不嫁他家。我是你的人。」

  「我配不上啊!你爹要把你嫁到城裡,你還是去吧,何必跟我受苦呢?」

  「要不是你,我早死了。」

  「我不要你報答我,我沒敢想要娶你。」

  又是一年春天。北方的戰勢向南方擴展。林老爺八年抗戰中除了銅錢沙的地產沒有收入也沒有上稅之外,幾乎沒有什麼大的損失。他的愛國愛土愛鄉之情還是有的。林佩玉隨夫去了東洋。他又成了國民政府的地方參議員。

  他終於記起了該採銅錢沙看看。光聽陳耀武說,聽田土根偶爾來說,覺得不是一回事。日本人走了,這塊地也該考慮派什麼用場。聽說陳耀武在開鹽場,卻沒見他繳錢入庫。

  他叫來田麥,問了問,倒是吃了一驚。「走,陪我去看看。」

  田麥就陪著林老爺下鄉來了。

  田麥完全是城裡人的樣子,雖然是夥計,但在林家出入,市風耳濡目染,舉止言談,服飾打扮,已跟鄉下人迥異。他的體形和相貌跟田稻一樣,站到一起,卻沒有孿生兄弟的感覺。皮膚顏色的差異太大了。阿麥細皮嫩肉,臉蛋兒白裡透紅,一副大男孩相。田稻黑裡帶紫,肌肉凸凸的,腮幫上看得出胡茬子,壯得像一頭青毛枯。乍一看,阿稻真像長三歲的哥,完全找不到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跡象。田麥總是面帶微笑,文靜謙和,甚至有幾分卑微,出口都是客套話。這是練出來的,不是爹媽生的。田稻卻一副強相,桀騖不馴,說話像放銑,不拐彎兒帶火藥味。田麥識了許多字,算盤打得呱呱叫,見識也廣,話語中時不時夾些文縐縐的官話古辭兒,這都是拾人牙慧,反覆揣摸得來的。田麥不講粗話,走路也文質彬彬,讓人三步,伸手作個「請」字;別人講話,不輕易插言,一副恭聽的神態,很是討人喜歡。林老爺把他交給了一位手藝高超的藥技師研製中藥,學了四五年,認了師父做乾爹,深得傳授。哥倆初長成人,各自為生。田稻是用力氣來討生活,田麥是用心在討生活。兄弟倆一母所生,一個胎胞裡抖出來的兩副一樣的身架,性格卻完全不同。從抽筷子的那一刻起,兩個人的命運就拋在了完全不同的軌道上。

  田麥領了林老爺到田家來。一輛黃包車拉來的。

  林老爺沒有直接到陳家,陳耀武也不知林表叔要來。

  田麥把林老爺領到自家的茅草屋時,家裡只有妹妹菜兒。土根和豆女在田裡幹活,田稻在鹽場裡。

  林老爺叫車伕把車歇在門外,一群孩子圍過來看熱鬧,車伕就自己坐在車上打盹去了。跑了幾十里路,也累倦了。

  「這就是你家?」

  「是的,老爺,請進。」田麥很不好意思,「真是屈尊大駕,實在不成樣子,寒舍寒舍。菜兒,快去叫爹,說老爺來了。」

  「曖!」菜兒飛跑去了,邊跑邊喊:「爹,城裡老爺來了,小哥也回來啦!」

  田麥端了條木凳,吹了吹木凳上的灰塵,又拿抹布擦了擦,讓林老爺坐。林老爺坐下:「種田人家嘛!原來,你們家不是有棟像樣的房子麼?」

  「嘿嘿,那年清島燒了。」

  「唔。」林老爺記起來了。

  田麥慌手慌腳找茶水,拎出個土巴壺,拿了個粗瓷碗,不敢倒出水來,十分尷尬窘迫。他知道老爺喫茶是很講究的。

  「給阿根倒碗涼水喝喝,他累了。」老爺說。

  田麥倒了一海碗涼開水,端出去給了車伕。車伕「咕咚咕咚」喝了個盡。

  菜兒跑回屋:「小哥,爹和娘回來了。」她望著林老爺笑。

  林老爺掏出兩塊銀洋,塞給菜兒:「拿著,買件新褂兒穿!」

  「老爺,茶也沒喝一口,讓你破費。」

  田土根和豆女進屋,連腿上的泥也沒來得及洗淨。

  「老爺,怠慢你了。阿麥,不懂事,老爺下鄉來,你得先捎個信回家。」

  「不怪阿麥,我是臨時起心要來的。嘿嘿,早想來看看,一直抽不出空來。你們還好吧?這些年也夠苦的了。不說過去了。現在怎麼樣?老戶都回來了沒有?」

  「都回來了,而且又來了十多家新戶哩。唉,兵荒馬亂,田也荒了,種熟了的田又生了,又得花大力氣呀!好在今年開春,雨水不錯。田,翻耪了一部分,缺種。這些年,肚子也填不飽,蓄命比蓄種要緊啊。兒女前世修,種子隔年留。佃戶們家無隔月糧,哪有種啊!」土根說。

  「也是,缺種是大事,慢不得的。人誤田一天,因誤人一年。季節要緊,清明都過了哩。種,我先墊吧,叫各家各戶報個數來,稻穀多少,豆子多少,玉米多少,芝麻多少,我回去叫賬房安排。秋後,你們還就是了,勿撂荒。阿麥,這事交你辦。先登記,明日就辦。」

  「是,老爺,我明日就去辦。」阿麥辦事精細能幹。

  「老爺,這太感激了。」土根代表佃戶給林老爺作了個揖。

  「還有什麼難境,說好了。青黃不接,餓肚子種地不行呀!」

  「這年頭,誰家不空,連老鼠都餓跑了。靠撈魚蝦換點米,芥菜、馬蘭頭當頓哩。家裡的強勞力都到鹽場去掙幾毛錢換種子。」

  「是耀武開的鹽場?」

  「老爺,鹽田不是你的麼?兩三百畝呀!」

  「我的?田當然是我的,誰叫他開鹽場?」

  「老爺,曬鹽可賺啦!」

  「哼!我就是來看看的。他開什麼鹽場,把佃戶都拉過去曬鹽了,田,不種啦?豈有此理。土根,你跟大伙說,種子我借,春糧我也借,春借一鬥,秋還一鬥,不加利。今年的租減一成,二八開。讓曬鹽的人回來修塘,修塘的人,一方石土一升米,現給。有願來開荒的新戶,一視同仁,江南岸的,江北岸的,田家畈的,我滿收,老田收二成租,新田今年免租。缺糧給糧,缺種借種,度過這荒年再說。」

  林老爺的開明之策,引來了許多人。楊茂生也領著一些老戶來拜林老爺。阿麥忙著給缺種缺糧的人造冊。林老爺說,兩天之內,派車送來。佃農們感激得五體投地。

  田土根和楊茂生領著林老爺去看塘,殘缺的塘亟待修補。阿麥拿了把算盤,預算工程量。人們都願來修塘,一方土一升米,比曬鹽還強,而且益在自己。

  陳耀武聽說林老爺來了,慌忙從江邊鹽田裡跑來。

  「表叔,您啥時下鄉來的?連信也沒給一個。快,請屋裡坐。」他對女兒蘭香說:「快,叫娘備酒飯,林家表叔公下鄉來了!」

  蘭香在看熱鬧。她的注意力在田麥那裡。蘭香聽了吩咐,很不情願地回家去了。她想問阿麥,那個叫清的少爺怎麼樣。

  林老爺說:「酒飯我倒不希罕。來了嘛,總不會餓著回去。你全家都遷來啦!那瓦房是你蓋的囉。」

  「表叔的事,我豈敢不兢兢業業地辦。」

  「我看你是要在此久住長業囉!」

  「那當然。嘿嘿,當然。」

  「聽說你招了很多人來開鹽場,發財啦!」

  「表叔,這事我正準備跟您商量哩。」

  「跟我商量什麼事?我要是不親自來,你去跟我商量嗎?領我到鹽田去看看吧!」

  「您跑了這麼遠,勞累了,還是到屋裡歇著吧,我跟您細說。」

  「我不累。我來,一方面是看看大家,春種有困難,塘也要修補了,剛才,我當面跟大家講了,另一方面是來看看你。」

  「表叔,折煞我啦!不敢當。」

  「不敢當?你敢當的。修了兩三百畝鹽田,開了個鹽場,怎不敢當哩。我還不知道哩。哈哈哈!」

  田氏兄弟、楊氏兄弟都給鬧懵了,不知其中蹊蹺。

  「鹽田……鹽田……」陳耀武一時語塞。

  「開鹽場,稅可不輕呀!鹽政問我討稅,我可得有個交待。我可不是那些不法商人。」

  「鹽政,鹽稅,我都辦過了。鹽田也註冊了。」

  「那得謝謝你辦事有方呀!可你還沒有跟我訂合同,幾幾分成?」

  「表叔!不瞞你說了——這鹽田、鹽場是我的,我已經在餘杭縣註冊了。」

  林老爺一震,手中的枴杖一揮:「什麼?你的?」

  「是。我已拿到土地契約。」

  佃戶們你望我,我望你。又冒出個地主東家來。大東家二東家爭地了,恐怕要打官司了。他們這回是旁觀者,不是當事人了。

  「豈有此理!這整個島是我的。一千二百畝。」

  「表叔,現在這島不止一千二百畝。我的鹽田是從江里長出來的,不是你的。不信,你拿弓去丈量吧!」陳耀武胸有成竹地說。

  「這錢塘渚是我的產業。我有圖。不管它長多大,從水裡冒出來一畝我就再註冊一畝。當年,陸地面積不足八百,我就注了一千二。新冒出來的,與我的地連著的,自然延伸,自然屬於我!」

  「表叔,天下的好事,也不能讓你一人獨吞呀!我辦了,有證有據。」

  「你好大的膽!這是我地上長出來的尾巴,你割我的尾巴!」

  世上的財產中,一切都是可能消亡或隱藏的,惟獨田產藏不住。誰能把田產關到箱子裡帶走呢?田產不像房產,房產再堅固也可以燒燬或者隨時光化為廢墟。

  林老爺氣得臉色鐵青。阿麥陪著他到鹽田去走了一圈。

  林老爺用文明棍搗著鹽田說:「法庭見,法院見!」

  陳耀武早有打這場土地官司的準備了。

  阿稻在鹽田看水,問弟弟:「老爺發什麼脾氣?」

  阿麥把原委告訴了哥哥。

  「有一場好戲看囉!」阿稻有點幸災樂禍。

  「哥,不幫他幹。這場官司,我們老爺肯定贏。」

  「管他誰贏誰輸,只要把我們家的田給我們。」

  「我也積了點錢,給爹,湊齊了,把那十畝田的約寫了,也了卻爹的一場心願。」

  「你會不會也學他們,註冊個十畝八畝?江邊多的是地哩,每年冒出一大片。」

  「哥,這事不是種田人家操辦得了的。官府衙門窮人是進不去的。即使進去了,你也打點不起。這叫魚有魚路,蝦有蝦路。」

  「他媽的,政府,牛雞巴的政府。日本人在時,全都啞巴啦!不爭啦!」

  「讓他們爭吧!」

  「有朝一日,田全歸老百姓。田又不是爹媽生的,種田人只為種田操勞。不為田操勞就好囉。聽薛政委說,蘇聯就這樣,集體農莊,田不再是誰的,用機器耕田哩。把這牛雞巴的政府打垮了,共產。」

  「嘿嘿,共產當然好了,聽說連妻也共。共產是懶人窮人的餿主意。懶人才歡迎共產,無產才來共有產。」

  「你胡說。薛政委他們才不懶哩。」

  「你也沒見過共產。天下,哪有不為己的。換政府是當官的人的事。當官管百姓,好處都讓當官的佔著。共產共妻,先讓官共去。老百姓種地。田共了,一起種?收了歸誰?歸當官的支配去?」

  「你不懂。」

  「我不懂,你也未必懂。爭權奪利,爭田奪地,我看得多哩。老百姓還是有幾畝自己的地或者自己的一家鋪子才能立世做人。」

  「薛政委他們才不為田,不為地,他們為老百姓才打仗賣命。」

  「打贏了,他就是官呀!有了官就有了一切。假如他當縣長,當省長,全縣全省就是他說了算歎。革命也是一種生意哩,大生意。拿命當本錢一本萬萬利的生意。革命的有幾個是有錢人?沒有錢,干革命去,不死,就大賺哩。」

  「你哪裡學來的這道理?」

  「看來的。凡事自己看,不聽人家說。凡人都得有資本呀!」

  田稻覺得弟弟比自己成熟得多。「你說,將來我怎麼辦?」

  「積資本呀!買田是資本,革命也是資本。革命成了,你有一分功勞,就會分給你一分利益的。世上的一切,都是按資本分配的。人沒利益,誰肯早起呢?」

  田麥的一番話,把田稻說糊塗了。

  田麥跟林老爺回城時,給了爹娘五十塊大洋。這簡直讓田稻大吃一驚。

  阿麥從出生到長大,幾乎沒有費豆女多大心思。這孩子聽話,生下來就順。阿稻從她肚裡出來,讓她九死一生,阿麥幾乎是她在夢裡生的。阿麥小時就乖,不哭不鬧,悄悄地跟著調皮搗蛋、天不怕地不怕的哥哥長。阿稻膽大愛冒險,讓她時時擔心。阿麥慎重沉靜,不惹是非。娘把心全放到阿稻身上了。阿稻像父親的影子,阿麥像另一個人。有時她幾乎把阿麥忘了。阿麥像蓋在缸裡的豆芽菜,不經風不冒雨地長,揭開時,又白又嫩逗人愛。娘一胎生兩子,兩種性格兩種福命。

  林老爺回城之後,馬上請了律師,拉開架式,跟陳耀武打起官司來。熱火朝天的,連城裡的新聞界都用上了。陳耀武也不示弱,因為他早有準備,也請了律師。雙方各執證據,在法庭論戰。官司越打越複雜,居然牽動了兩縣政府,出來爭奪銅錢沙的管轄權。然而一次開庭,二次開庭,三辯四辯,拖了一年多,仍沒裁決。官司轉到省法院。結果還遙遙無期。林老爺財大氣粗,氣死陳耀武。陳耀武為保三百畝鹽田,貼老本打官司。他發誓,死也不放棄地權。

  林陳兩家成了仇人,蘭香的婚事也就不再提起了。這倒遂了她的心願。

  田照種,鹽照曬,島上老百姓是官司的局外人。看戲不怕台高,打吧!這次不比那次。那次一張契約一抖,種田人天大的理也無理了。這回雙方抖文字,婆說婆有理,公說公有理,雙方有公婆出來袒護著,勝負難分。銅錢沙究竟是誰的?反正不是種田人的,也不是曬鹽人的,他們只是在這田裡謀生。

  林老爺把田土根請去,一同請去的還有田永和等四五個田氏兄弟,他們是銅錢沙上最早的拓荒者。林老爺拿他們當了一回客人。

  林老爺親自陪酒,讓這幾個佃農受寵若驚。阿稻和阿麥哥倆也來了。林老爺說:「這些年沒照顧好諸位,請原諒了。」

  「哪裡哪裡,東家沒虧待我們。用得著,只管吩咐吧!」大家心裡都明白,官司裁定不下來,田還得爭。靠誰爭?用佃戶。

  「我請大家來,也沒別的。官司嘛,總要打個水落石出的。陳耀武這小子,挖我的牆腳,可螞蟻撼樹,休想得逞。田你們放心種,還要給我開荒,開一畝,三年免租。修塘,我出錢,你們出力。」

  「老爺,我們照你說的辦。」

  「十年以上的,可以由佃改贖,五十塊一畝,半價優惠,每戶可贖三到五畝。」

  這極有誘惑力,大家聽了都興奮不已。

  「你們盡快給我到田家畈動員一批人來開荒,十戶二十戶,越多越好。宅基地不算租。給我圍,給我墾,把鹽田給我耕了種莊稼,免租。」

  佃農大受鼓舞,不到三個月,遷來了二十多戶姓田的,住上塘,發瘋墾荒,向鹽田逼近。

  林老爺專門找了土根,對他說:「土根,當初我真不該叫他來管事。你人厚道,我就全托你管了。」

  「老爺,我不能,我也是佃戶呀!」

  「你要的那十畝,我給你。」

  「我拿不出錢。」

  「先欠著。只要先立契,再立個欠據,三五年還清也行,十年八年還清也行。我不要息,總該可以吧!」

  「老爺,這當然是太好了。」這是田土根朝思暮想的,他無法拒絕這一恩賜。別人要五十一畝,他只要三十。

  「今後,你給我挑個頭,盯住他。」

  田土根立下了借據,贖得了十畝地。但心裡不踏實,當時就湊了八十塊大洋,給了林老爺。這是阿麥積下的五十,阿稻賣力掙來的三十。他終於等到了兩畝六分地的地契。

  土改時,這兩畝六分地的事沒有公開。田稻只是聽父親說過一次。

  田稻把銅錢沙的錄像帶給了薛政委。

  薛政委深有感觸,說:「當年的小田變成老田囉。要不是那場官司,蘭香怕就不是你老婆囉。回去請代我向她問好。有空你們倆來玩。」

  「老政委,你去釣魚,我讓人派車來接你,讓蘭香做幾個菜,我幾個當年的老兄弟,陪你喝酒。最後一次了。」

  「我去,一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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